名家美文:梁实秋《雅舍》
【背景简介】
《雅舍》是梁实秋先生的散文集《雅舍小品》的之首篇。本文写于1938年,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国难当头,大学教授到重庆也只能租住陋室。明明是陋室,作者却偏偏称其为“雅舍”,这表现了作者对战争的无奈,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调侃。面对同样的境遇,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因而也会有不同的体验。由散文小品《雅舍》可见,梁实秋先生实在是一位具有开朗乐观心态与旷达超脱情怀的智者。
【文本欣赏】
雅舍
梁实秋
①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留空隙,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②“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③“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棹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④“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素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⑤“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⑥“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赏析评论】
文章开篇简洁自然,像是闲来之笔,但在读到“四根砖柱”、“木头架子”、“孤零零”、“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等词语时,我们能从中体会以作者哀怨不满的情绪。一面对所谓“雅舍”心生不满,一面却又对它的“好感油然而生”,足可见梁实秋先生文风之幽默。由此我们也更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评价四川人造房子用“经济”一词,为什么在写到“雅舍”的时候用了引号。
作者状写赁屋居住的日常生活总是从两面着笔:一面是极言山居的不便之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一面又能努力从中找出觉得取巧或是能够包容的理由来,“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即便是“不便处”,也不觉是“大不便处”。陋室多有不便,但作者却以审美的眼光,从中挖掘出它的许多可人之处,听话听声,言外之意也很有分寸地表现着作者的闲适、散淡、不与人争的生活态度。
“雅舍”有鼠、蚊相扰,我们看到作者用了“骚扰”“猖獗”等词语,这或可理解为作者内心的不满——对生活、对战争的不满,却又没有直抒胸臆的愤怒与反抗,所有的语句体现出来的仍然是乐观豁达的戏谑。
壁间不挂“名公巨卿之照片”,没有牙医的“博士文凭”,更不需要张贴“电影明星之照片”,“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表明作者对物质需求不存奢望,坚守独立人格, 不攀附权贵,不随意从俗。
“客里似家家似寄”是南宋豪放派词人刘克庄《玉楼春》里的名句。“客里”一作“客舍”,“寄”即临时借住。这一句是说住在外边的时候多,住在家里的时候反而少,这是国家动荡时代的特征。作者是借刘词表达抗战时期流落重庆时苦辣酸甜的诸般感慨。
本文语言典雅清朗而又富有幽默感,骈散相间,雅俗共存,引用得当,姿态横生,充分体现了学者型作家的饱学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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