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2】
太史公曰:梁孝王虽以亲爱之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会:适逢。】,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财货【植:通“殖”,增加,积累。】,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车服:车马服饰,泛指礼仪和用物。】。然亦僭矣【僭(jian):超越本分,古代指下级冒用上级的名义、礼仪或物品。】。
太史公说:梁孝王虽然因为是天子亲兄弟、太后爱子的缘故,受封于肥沃之地为王,也正赶上国运隆盛,百姓富足,所以能够增殖其财货,扩建宫室,车马服饰和天子相似。然而,这样做也属于僭越行为了。
【段意】:司马迁的论赞。指出梁孝王骄奢的原因,并认为这具有僭越的性质,是非法行为。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于宫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称道之也【郎吏:郎官。】。窃以为令梁孝王怨望,欲为不善者,事从中生【中:指宫中太后。】。
褚少孙先生说:我做郎官时,从宫殿中喜好说长论短的老郎官那里听说过梁孝王的事迹。我私下认为使梁孝王怨恨不满,要图谋不轨,想做皇帝,是从朝廷中惹出来的。
今太后【今:指示代词。这或那。】,女主也,以爱少子故,欲令梁王为太子。大臣不时正言其不可状【时:及时。】,阿意治小【阿意:曲意迎合。治小:在小的方面讨好。】,私说意以受赏赐【私说(yue)意:以私情求得太后喜悦。说:通“悦”。下同。】,非忠臣也。
当时的太后是国家的女主,因为疼爱小儿子的缘故,想让梁王为太子。朝中大臣不及时直说这样做不可以的情由,而一味阿谀奉承,净管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私下讨好太后以求得到赏赐,这不是忠臣啊!
齐如魏其侯窦婴之正言也【齐:全,都。】,何以有后祸?景帝与王燕见【燕见:非正式的朝见,即下文的小见。燕:通“宴”。】,侍太后饮,景帝曰:“千秋万岁之后传王。”
假如大臣们都能说出像魏其侯、窦婴说出的那番堂堂正正的话,怎么会有后来的祸患?景帝与梁孝王家宴,侍候太后饮酒,景帝说:“在我千秋万岁之后,把帝位传给你梁王。”
太后喜说。窦婴在前,据地言曰【据地:稽首伏地。据:按。】:“汉法之约,传子適孙【適(di):通“嫡”。】,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帝约乎!”于是景帝默然无声。太后意不说。
太后为此很高兴。窦婴在宴席前,伏地谏道:“汉朝的法制规定,帝位传给长子、长孙,现在皇上怎可传给弟弟,擅自搞乱高皇帝的规定呢!”当时景帝沉默不语。太后心里也很不愉快。
故成王与小弱弟立树下,取一桐叶以与之,曰:“吾用封汝。”周公闻之,进见曰:“天王封弟,甚善。”成王曰:“吾直与戏耳【直:只。戏:开玩笑。】。”
从前周成王和年幼的小弟弟站在树下,他拿起一片桐叶对弟弟说:“我以此封你。”周公听见了,向前拜见道:“天王分封弟弟,很好。”成王说:“我只不过和他开玩笑罢了。”
周公曰:“人主无过举【过举:错误的举动。】,不当有戏言,言之必行之。”于是乃封小弟以应县【封小弟以应县:按成王削桐叶封叔虞于唐,为晋之始祖,事详《晋世家》。此云封应县,盖与应叔之事相混,显属误说。应:周代封国,故城在今河南宝丰西南。县:衍文。】。是后成王没齿不敢有戏言【没齿:终生。】,言必行之。
周公说:“作为君主没有不当的举动,不应该有开玩笑的话,说了就一定要做到。”于是就把应县封给小弟。从此以后,成王终生不敢有戏言,说的话一定做到。
《孝经》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圣人之法言也【法言:格言。】。今主上不宜出好言于梁王。梁王上有太后之重,骄蹇日久【骄蹇(jian):骄横傲慢。】,数闻景帝好言,千秋万世之后传王,而实不行。
《孝经》上说:“不合法度的话不说,不合道理的事不做。”这是圣人的明训啊。当时皇上不应该用那种好听的话对梁王许愿。梁王上有太后可以倚重,骄傲纵恣已经很久,多次听景帝许愿之言,要千秋万岁后把帝位传给梁王,可是实际上不这样做。
又诸侯王朝见天子,汉法凡当四见耳。始到,入小见;到正月朔旦【朔旦:夏历初一早晨。】,奉皮荐璧玉贺正月【奉:献。皮荐:鹿皮垫子。】,法见【法见:正式朝见。】;后三日,为王置酒,赐金钱财物;后二日,复入小见,辞去。凡留长安不过二十日。
另外,诸侯王朝见天子,根据汉朝的制度,应当一共只见四次。刚到京城时,入宫晋见,谓之“小见”;到了正月初一的清晨,捧着皮垫摆上璧玉向皇帝道贺正月,谓之“法见”;再过三天,皇帝为侯王设下酒宴,赐给他们金钱财物;再过两天,诸侯王又入宫“小见”,然后辞别归国。一共留居长安不过二十天。
小见者,燕见于禁门内【禁门:皇宫门。】,饮于省中【省中:宫中。】,非士人所得入也。今梁王西朝,因留,且半岁,入与人主同辇,出与同车。
所谓“小见”,即在宫内不拘大礼相见,饮宴于王宫禁地,这不是一般士人所能进入的。现在梁王西入长安朝见皇上,趁此留居宫中,将近半年。他入宫和皇上同辇而坐,出宫与皇上同车而乘。
示风以大言而实不与【示风:放口风,告知。】,令出怨言,谋畔逆【畔:通“叛”。】,乃随而忧之,不亦远乎【远:违背事理。】!非大贤人,不知退让。今汉之仪法【仪法:礼仪制度。】,朝见贺正月者,常一王与四侯俱朝见,十馀岁一至。
皇上以夸大的言词讽示他将来要做皇帝而实际上又不能兑现,以致使梁王口出怨言,图谋叛逆,于是又跟着为他担忧,这不是背离事理太远了吗?除了大贤大德之人,不懂得谦恭退让。按汉朝的礼仪制度,朝见皇上庆贺正月,通常是一王和四侯一起朝见,十多年才进京一次。
今梁王常比年入朝见,久留。鄙语曰【鄙语:俗话。】“骄子不孝”,非恶言也。故诸侯王当为置良师傅,相忠言之士【相:使动词,让……为相。】,如汲黯、韩长孺等,敢直言极谏,安得有患害!
而今梁王却常连年入京朝见,并久留于京。俗语说:“骄纵的孩子不懂得孝顺。”这话说得不错啊。所以对诸侯王应当替他们设置好的太师太傅,让忠正敢言之士为相辅佐他,就如汲黯、韩长孺等人那样,敢于直言极谏,这怎么还会有祸患发生呢!
盖闻梁王西入朝,谒窦太后【谒:进见。】,燕见,与景帝俱侍坐于太后前,语言私说【私说(yue):亲热和悦。私:亲爱。】。太后谓帝曰:“吾闻殷道亲亲【亲亲:爱其亲属。】,周道尊尊【尊尊:尊其长辈。】,其义一也。安车大驾【安车:可以安坐的小车。此为太后自指代。大驾:大行,意即去世。】,用梁孝王为寄【寄:托付。全句谓我死后把梁孝王托付给你。】。”
听说梁王西入京师朝见,谒见窦太后,家人相见,和景帝一起陪坐在太后面前,他们母子、兄弟之间高兴地说贴心话。太后对景帝说:“我听说殷商的制度亲其兄弟,周朝的制度尊其祖先,其道理是一样的。百年之后,我把梁孝王托付给你。”
景帝跪席举身曰:“诺。”罢酒出,帝召袁盎诸大臣通经术【经术:指六经真义。】者曰:“太后言如是,何谓也?”皆对曰:“太后意欲立梁王为帝太子。”
景帝跪在坐席上抬起身子说:“是。”宴罢出宫,景帝召集袁盎等精通经术的大臣说:“太后说了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袁盎等人一齐回答说:“太后的意思要立梁王为皇帝的太子。”
帝问其状,袁盎等曰:“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质【质:质朴。】,质者法天【法:效法。】,亲其所亲,故立弟。周道文【文:华美,有文采,与“质”相对。】,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本始:原本,原始。】,故立长子。
景帝问其中的道理,袁盎等人说:“殷商的传统亲其兄弟,所以传位于其弟。周朝的传统尊其祖先,所以传位于其子。殷商的传统崇尚质朴,质朴就效法上天,亲其亲人,所以传位于弟。周朝的传统崇尚华美,华美就效法大地,尊是敬的意思,敬其本原,所以传位于长子。
周道,太子死,立適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帝曰:“于公何如【于公何如:意谓从国家社稷考虑,该怎么办?】?”皆对曰:“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
周朝的制度,太子死了,立嫡孙。殷朝的制度,太子死了,立其弟。”景帝说:“你们的看法如何?”大家一齐回答说:“现在汉朝的制度是效法周朝,周朝的制度不能立兄弟,应当立儿子。
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与弟。弟受国死,复反之与兄之子【反:通“返”,归还。】。弟之子争之,以为我当代父后,即刺杀兄子。以故国乱,祸不绝。
正因为这样,所以《春秋》以此指责宋宣公。宋宣公死后,不立儿子而传位给弟弟。其弟继位为国君死后,又把君位归给他的哥哥的儿子。其弟的儿子争夺君位,认为自己应当接替父亲身后之位,于是杀了宣公的儿子。因此国家大乱。祸患不断。
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君子”二句引自《公羊传》隐公三年。大:崇尚。居正:遵守正道。】。’臣请见太后白之【白:陈说,告诉。】。”袁盎等入见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即终:如果死了。】,欲谁立?”
所以《春秋》说:‘君子尊崇遵循正道,宋国的祸乱是宣公造成的。’臣等请求谒见太后说明这个道理。”袁盎等人入宫谒见太后说:“太后说要立梁王,那么,梁王死后要立谁?”
太后曰:“吾复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正:嫡长。】,生祸,祸乱后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状报太后。太后乃解说【解说(yue):理解并高兴。】,即使梁王归就国。
太后说:“我再立皇帝的儿子。”袁盎等人向太后陈述了这样一些史实情况:宋宣公不立应当继位的嫡子而发生祸乱,祸乱延续了五代而不断绝,以及不克制小的私心便会遗害大义。太后听了,这才理解其中的道理,因而也就高兴了,随即让梁王归回封国。
而梁王闻其义出于袁盎诸大臣所【义:意见,主意。所:那里。】,怨望,使人来杀袁盎。袁盎顾之曰:“我所谓袁将军者也,公得毋误乎【得毋:莫不是。】?”刺者曰:“是矣!”刺之,置其剑【置:弃置,扔。】,剑著身【著:同“着”,附着。】。视其剑,新治。
梁王听说这种意见出自袁盎等大臣,就怨恨起他们来,于是派人来杀袁盎。袁盎回头看到刺客,说:“我就是所说的袁将军,你不会弄错人吧?”刺客说:“正是你!”刺客杀了袁盎,丢弃了他的剑,剑插在袁盎的身上。查看那把剑,是刚刚磨过的。
问长安中削厉工【削厉工:制作磨砺武器的工匠。】,工曰:“梁郎某子来治此剑【梁郎某子:梁王属官。言某子,史失其名。】。”以此知而发觉之,发使者捕逐之。独梁王所欲杀大臣十馀人【独:正是,偏偏是。全句谓所派使者偏偏是梁王所要刺杀的那十几个大臣。】,文吏穷本之【文吏:指审案官吏。穷本:穷根究底。】,谋反端颇见【端:端倪,迹象。见:通“现”,显露。】。
查问长安城中制作或磨砺刀剑的工匠,工匠说:“梁国郎官某人曾来磨过这把剑。”以此得知线索,察觉阴谋,便派遣使者追捕凶手。光是梁王所要杀的大臣就有十多人,执法的官吏穷究其根源,梁王谋反的端倪已经十分明显地显露出来。
太后不食,日夜泣不止。景帝甚忧之,问公卿大臣,大臣以为遣经术吏往治之,乃可解。于是遣田叔、吕季主往治之。此二人皆通经术,知大礼。来还,至霸昌厩【霸昌厩:厩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北。】,取火悉烧梁之反辞,但空手来对景帝。
太后为之食不下咽,日夜哭泣不停。景帝为此很担忧,问办法于公卿大臣,大臣认为遣精通经术的的官吏去处理,才可解除太后之忧。于是派遣田叔、吕季主去处理此案。这两人都精通经术,识大礼。结案归来,走到霸昌厩,取火把梁王谋反的证辞全部烧掉,只空手来回奏景帝。
景帝曰:“何如?”对曰:“言梁王不知也。造为之者,独其幸臣羊胜、公孙诡之属为之耳。谨以伏诛死【以:已。伏诛:伏法。】,梁王无恙也。”
景帝问:“案子办得怎么样?”回奏说:“梁王不知情。参与其事的人,只有他的宠臣羊胜、公孙诡等人罢了。臣等谨按律令诛杀了他们,梁王平安无恙。”
景帝喜说,曰:“急趋谒太后。”太后闻之,立起坐【立:立即,马上。】,餐,气平复。故曰,不通经术知古今之大礼,不可以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见之人,如从管中窥天也。
景帝很高兴,说:“赶快去谒见太后。”太后得知,立刻起来坐着吃饭,心情恢复了平静。所以说,不精通经术、不懂古今大礼的人,不可以委任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孤陋寡闻之人,如同从管中窥天一样。
【段意】:褚少孙补叙梁孝王觊觎帝位、企图谋反而几获大祸的详细情况,并加以评论,丰富了本篇的史实和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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