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2】
高帝从破布军还,病创【病创:因受伤而生病。】,徐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上使樊哙以相国将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恶哙者【短恶:诋毁。】。
高帝随击败黥市的军队回来,因受创伤而患病,缓缓地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叛,皇上派樊哙以相国的身份率兵征讨他。启程后,有人说樊哙的坏话。
高帝怒曰:“哙见吾病,乃冀我死也【冀:希望。】。”用陈平谋而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驰传:即驰驿。传:驿车。】,平至军中即斩哙头!”
高帝发怒说:“樊哙见我病了,便盼望我死。”便采用陈平的计谋,召绛侯周勃在病榻前受命,说道:“陈平速驾车马载着周勃代替樊哙领兵,陈平到了军中立即斩下樊哙的头!”
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行计之:在路上商量。】:“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媭之夫【弟:古时称妹妹为女弟。吕媭:吕后妹,嫁樊哙。】,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
二人接受了诏命,驾驿站车马急行,还没有到达军中,边走边商议说:“樊哙是高帝的老朋友了,功劳很多,而且又是吕后妹妹吕嬃(xū,胥)的丈夫,与高帝有亲戚关系并且显贵,高帝因为一时愤怒的缘故想杀他,只怕将来要后悔。我们宁可把他囚禁起来交与皇上,由皇上自己处决他。”
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节:符节,使者所持的信验。】。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槛车:囚车。】,传诣长安【传诣长安:用驿站的车马把樊哙押送到长安。】,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反县:反叛之县。】。
他们没有到军营中,便堆土筑坛,用符节召来樊哙。樊哙接受诏令,立即被反绑起来装上囚车,由驿站送往长安,使命绛侯勃替樊哙为将,率兵闰定燕地反叛的各县。
平行闻高帝崩,平恐吕太后及吕媭谗怒,乃驰传先去【先去:先赶到京城,目的是向吕后表明心迹。】。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于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甚哀,因奏事丧前。
陈平在返回时听说高帝去世,他恐怕吕嬃进谗言、吕后听信谗言发怒,便急驾驿站车马先行。路上遇到使者诏令陈平和灌婴驻守荥阳。陈平接受诏命,马上又驱车赶到宫廷,哭得非常哀痛,趁机在高帝灵堂内向吕后禀奏处理樊哙一事的经过。
吕太后哀之,曰:“君劳,出休矣。”平畏谗之就【就:成功。】,因固请得宿卫中【宿卫中:住守宫廷。目的是身近吕后,有事可早为之谋。】。
吕太后哀怜陈平,说道:“您辛苦了,出去好好休息吧。”陈平害怕谗言加于自身,于是坚决请求留宿宫中,担任警卫。太后乃以为郎中令【郎中令:九卿之一,掌管宫庭门户诸事。】,曰:“傅教孝惠【傅教:辅导教育。】。”是后吕媭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吕太后于是任命他做郎中令,说道:“请好好辅佐教导孝惠皇帝。”此后吕嬃的谗言才不起作用。樊哙被押到长安,便被赦免并恢复了原来的爵位和封邑。
孝惠帝六年【孝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相国曹参卒,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孝惠帝六年(前189),相国曹参去世,任命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县豪:县中有势力的人家。】。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
王陵,原为沛县人,当初是县里的豪绅,高祖在卑微时,像对待兄长那样侍奉王陵。王陵缺乏文化素养,爱意气用事,喜欢直言。到了高祖在沛县起兵,进入关中抵达咸阳时,王陵也自己聚集党羽几千人,驻在南阳,不肯跟从沛公。
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东乡坐:古代坐席以东乡为尊。乡:同“向”。】,欲以招陵。
等到汉王回军进攻项籍时,王陵才率兵归属汉王 。项羽拿到王陵的母亲安置在军营中,王陵的使者到来时,项羽就让王陵的母亲朝东坐着,想以此招降王陵。王
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
陵的母亲私下送走使者时说哭着说:“请替我告诉王陵,要小心地侍奉汉王。汉王是个宽厚的长者,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有三心二意。我以一死来给你送行吧。”说罢即拔剑自刎而死。
项王怒,烹陵母。陵卒从汉王定天下。以善雍齿【以善雍齿:因为与雍齿友好。】,雍齿,高帝之仇,而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
项王发怒,烧煮了王陵的母亲。王陵终于跟从汉王平定天下。王陵跟雍齿关系不错,雍齿是高帝的仇人,王陵又原本无意跟从高帝,由于这些缘故受封较晚,被封为安国侯。
安国侯既为右丞相,二岁,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诸吕为王,问王陵,王陵曰:“不可。”问陈平,陈平曰:“可。”
安国侯做了右丞相,两年后,孝惠帝去世。吕太后想立吕氏宗族的人为王,询问王陵,王陵说:“不行。”又问陈平,陈平说:“可以。”
吕太后怒,乃详迁陵为帝太傅【详迁:明升暗贬,夺了王陵的相权。详:同“佯”,假装。太傅:与太师、太保合称三公,系荣誉职务。】,实不用陵。陵怒,谢疾免,杜门竟不朝请【杜门:闭门不出。朝请:汉制,诸侯见天子,春曰朝,秋曰请。】,七年而卒。
吕太后发怒,于是假意提升王陵为皇帝的太傅,实际上不重用王陵。王陵发怒,称病辞职。闭门不出,始终不朝见皇帝,七年后去世。
陵之免丞相,吕太后乃徙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不治:不设府办事,只在宫中供职。】,常给事于中【给事:服务,听从使唤。】。
王陵被免除丞相职务后,吕太后就调任陈平为右丞相,任命辟阳侯审食(yì,义)(jī,基)为左丞相。左丞相不设办公的处所,常在宫中处理政务。
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舍人:家人,仆人。】。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及为相,居中,百官皆因决事。
审食也是沛县人。汉王在彭城以西被击败时,楚军抓走汉王的父亲和吕后作为人质,食其以家臣的身份侍奉吕后。他后来跟随汉军打败项羽被封为侯,受到吕太后的宠幸。等到他做了左丞相,住在宫中,百官都得通过他才能决断事情。
吕媭常以前陈平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闻,日益甚。
吕嬃常因从前陈平为高帝出谋划策捉拿樊哙,多次进谗言说:“陈平当丞相不理政务,每天饮美酒,玩弄妇女。”陈平听到后,饮酒作乐日益加剧。
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媭于陈平曰【面质:当面。】:“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顾君与我何如耳:只看你对我怎么样。】。无畏吕媭之谗也。”
吕太后闻知此事,暗自高兴。她当着吕嬃的面对陈平说:“俗语说‘小孩和妇女的话不可信’,就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不要怕吕嬃说你的坏话。”
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伪听之【伪听:假意顺从。】。及吕太后崩,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陈平本谋也:陈平与周勃等诛诸吕事,详见《吕后本纪》、《绛侯世家》。】。审食其免相。
吕太后立吕氏宗族的人为王,陈平假装顺从这件事。等到吕太后去世,陈平跟太尉周勃合谋,终于诛灭了吕氏宗族,拥立孝文皇帝即位,此事陈平是主要策划者。审食其被免去左丞相一职。
【段意】:写陈平在吕太后执政期间,曲伸变化,明哲保身,最后与大臣合谋诛灭诸吕的经过。并附有王陵的事迹。
孝文帝立,以为太尉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陈平欲让勃尊位,乃谢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怪:奇怪。】,问之。
孝文帝即位后,认为太尉周勃亲自率兵诛灭吕氏宗族,功劳多;陈平想把右丞相的尊位让给周勃,于是托病引退。孝文帝刚刚即位,觉得陈平病得奇怪,就去探问他。
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赐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
陈平说:“高祖时期,周勃的功劳不如我陈平。到诛灭吕氏宗族时,我的功劳也就不如周勃了。我愿把右丞相的职位让给周勃。”于是孝文帝就任命绛侯周勃为右丞相,位次名列第一;陈平调职为左丞相,位次名列第二。赏赐陈平黄金千金,加封食邑三千户。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既益明习:已经逐渐了解熟悉。】,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决狱:判处案件。】?”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出入:收支。】?”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
过了一段时间,孝文皇帝已经渐渐明了熟悉国家大事,在一次接受群臣朝见时问右丞相周勃说:“全国一年中判决的案件有多少?”周勃谢罪说:“不知道。”孝文皇帝又问:“全国一年中钱粮的开支收入有多少?”周勃又谢罪说不知道,急得汗流浃背,惭愧自己不能回答。于是皇上又问左丞相陈平。
平曰:“有主者【有主者:这些自有主管的人。】。”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廷尉:主管刑狱的最高长官。】;问钱谷,责治粟内史【治粟内史:主管财赋的官,后改为大司农。】。”上曰:“苟各有主者【苟各有主者:既然各部门都有主管的人。】,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陈平说:“有主管的人。”皇上说:“主管的人又是谁?”陈平说:“陛下若问判决案件的情况,可询问廷尉;问钱粮收支的情况,可询问治粟内史。”皇上说:“如果各自有主管的人,那么您所主管的是些什么事呢?”
平谢曰:“主臣【主臣:或欲称主,或又称臣,语无伦次,是一种惶恐情况下的语言。】。陛下不知其驽下【驽下:低能,笨拙,是自谦之语。】,使待罪宰相【待罪:任职的谦虚说法。】。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
陈平谢罪说:“为臣诚惶诚恐!陛下不知我才智低劣,使我勉强担任宰相的职位。宰相一职,对上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对下养育万物适时生长,对外镇抚四夷和诸侯,对内爱护团结百姓,使公卿大夫各自能够胜任他们的职责。”孝文帝于是称赞他回答得好。
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让:责备。】:“君独不素教我对【独:竟。素:平时。】!”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强对:勉强对答,即不知详情而硬着头皮回答。】?”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右丞相周勃大为惭愧,退朝后埋怨陈平说:“您怎么不在平时教我对答这些话!”陈平笑着说:“您身居相位,不知道丞相的职责吗?陛下如若问起长安城中盗贼的数目,您也要勉强凑数来对答吗?”这时绛侯周勃自知自己的才能比陈平差远了。过了一会时间绛侯周勃托病请求免去右丞相的职务,陈平独自担任整个丞相的职务。
孝文帝二年【孝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略:同“掠”,抢。】,弃市【弃市:即处死。古代常在街市上处决罪犯,以示与众人同弃之意。】,国除【国除:取消其侯国的名号及封邑。】。
孝文帝二年(前178),丞相陈平去世,谥号为献侯。他的儿子恭侯陈买接替侯位。陈买为侯二年去世,他的儿子简侯陈恢接替侯位。陈恢为侯二十三年去世,他的儿子陈何接替侯位。陈何为侯二十三年时,犯了抢占他人妻子的罪,处以死刑,封国被废除。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阴谋:诡秘的计策。】,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吾世即废,亦已矣:封爵在我这代就被废掉,那就永远完了。】,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阴祸:暗中埋下的祸种。】。”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陈掌:大将军卫青的女婿,又与卫青之姊卫少儿私通,故为贵戚,受到宠幸。】,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愿得续封陈氏:希望继承陈氏原来的封号。】。
当初陈平曾经说过:“我经常使用诡秘的计谋,这是道家所禁忌的。我的后代如果被废黜,也就止住了,终归不能再兴起,因为我暗中积下了很多祸因。”此后陈平的曾孙陈掌靠着是卫家亲戚的关系,希望能够接续陈家原来的封号,但终究未能实现。
【段意】:写陈平晚年以退为进、智胜周勃、独揽大权的经过。
太史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黄帝老子之术:即道家学说。】。方其割肉俎上之时【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当他主持分配祭肉的时候。俎(zu):砧板。】,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倾侧扰攘:犹豫不定的样子。】,卒归高帝。
太史公说:陈丞相陈平年轻的时候,原本喜欢黄帝、老子的学说。当他在砧板上分割祭肉的时候,他的志向本来已经很远大了。他彷徨于楚魏之间,最终归附高帝。
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纷纠之难:非常复杂的危难。】,振国家之患【振国家之患:排除了国家的灾祸。】。及吕后时,事多故矣【事多故矣:事情多变莫测。】,然平竟自脱【脱:免祸。】,定宗庙【定宗庙:指诛诸吕,迎立汉文帝,稳定了刘氏政权。】,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如果不是智谋出众,谁能做得到这一点呢?知:通“智”。】?
他常常想出妙计,解救纷繁的危难,消除国家的祸患。到了吕后执政时期,诸事多有变故,但陈平意能自免于祸,安定汉室,保持荣耀的名望终身,被称为贤相,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假若没有才智和谋略,谁能做到这一步呢?
【段意】:这是作者的论赞,慨叹陈平智谋超群。
微信扫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