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1】

陈丞相平者，阳武户牖乡人也。【阳武：秦县名，在今河南原阳东南。】少时家贫，好读书，有田三十亩，独与兄伯居【伯：老大。】。

陈丞相陈平，阳武县户牖乡人。年轻时家中贫穷，喜欢读书，有田地三十亩，仅同哥哥陈伯住在一起。

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纵：听凭、支持。游学：周游求学。】。平为人长大美色【长大：身材高大。】。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

陈伯平常在家种地，听任陈平出外求学。陈平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人对陈平说：“你家里那么穷，吃了什么长得这么魁梧？”

其嫂嫉平之不视家生产【视：同“事”。】，曰：“亦食糠核耳【糠核：糠中的谷粒。此泛指粗食。】。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

陈平的嫂子恼恨陈平不看顾家庭，不从事劳动生产，说：“也不过吃糠咽菜罢了，有这样的小叔子，还不如没有。”陈伯听到这些话，赶走了他的妻子并休弃了她。

及平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久之，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姓张的老妇。负：通“妇”。】，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

等到陈平长大成人该娶媳妇了，富有的人家没有谁肯把女儿嫁给他，娶穷人家的媳妇陈平又感到羞耻。过了好长时间，户牖有个叫张负的富人，他的孙女嫁了五次人，丈夫都死了，没有人再敢娶她。陈平却想娶她。

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侍丧：帮人料理丧事。】，以先往后罢为助【先往后罢为助：陈平给人帮忙，总是先到后走。为助：给人帮忙。】。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视伟平：看重陈平。】，平亦以故后去。

乡镇中有人办丧事，陈平因为家贫，就去帮忙料理丧事，靠着早去晚归多得些报酬以贴补家用。张负在丧家见到他，相中了这个高大魁梧的陈平；陈平也因为这个缘故，很晚才离开丧家。

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负郭穷巷：背靠城墙的简陋住房。】，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长者：德高望重的人。】。张负归，谓其子仲曰【仲：老二。】：“吾欲以女孙予陈平。”

一次，张负跟着陈平到了陈家，陈家意在靠近外城城墙的偏僻小巷子里，拿一领破席就当门了，但门外却有很多贵人留下的车轮印迹。张负回家后，对他的儿子张仲说：“我打算把孙女嫁给陈平。”

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不事事：不从事治家生产。】，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奈何予女乎？”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难道有像陈平这样仪表堂堂的人一辈子贫穷的吗？】？”卒与女。

张仲说：“陈平又穷又不从事生产劳动，全县的人都耻笑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偏把女儿嫁给他？”张负说：“哪有仪表堂堂像陈平这样的人会长久贫寒卑贱呢？”终于将孙女嫁给了陈平。

为平贫，乃假贷币以聘【假贷币以聘：把钱借给陈平，让他拿来作聘礼。】，予酒肉之资以内妇【予酒肉之资以内妇：给陈平办酒席的钱以娶亲。内：同“纳”，娶。】。负诫其孙曰：“毋以贫故，事人不谨。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赍用益饶：生活用度更加富裕阔绰。赍，同“资”，财货。】，游道日广。

因为陈平穷，张家就借钱给他行聘，还给他置办酒宴的钱来娶亲。张负告诫他的孙女说：“不要因为陈家穷的缘故，侍奉人家就不小心。侍奉兄长陈伯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嫂嫂要像侍奉母亲一样。”陈平娶了张家女子以后，资财日益宽裕，交游也越来越广。

里中社【社：里中供奉土地神的地方。古代里中定期祭土地神，叫社祭。】，平为宰【宰：指社祭活动的主持人。】，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孺子：意为“这孩子”、“这小子。”】！”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陈平所居的库上里祭祀土地神，陈平做主持割肉的人，他把祭肉分配得很均匀。父老乡亲们说：“好，陈家孩子真会做分割祭肉的人！”陈平说：“唉，假使让我陈平主宰天下，也会像这次分肉一样呢？

陈涉起而王陈，使周市略定魏地【略定：平定。】，立魏咎为魏王，与秦军相功于临济【临济：古邑名，至今河南开封东北。】。陈平固已前谢其兄伯【固已前谢：本来已经辞别。】，从少年往事魏王咎于临济。

陈胜起兵后在陈县称王，派周市平定了魏国地区，立魏咎为魏王 ，与秦军在临济交战。在这以前陈平本已辞别他的哥哥陈伯，随一些年轻人去临济到魏王咎手下做事。

魏王以为太仆【太仆：管理帝王车马的官。】。说魏王，不听；人或谗之，陈平亡去。

魏王任命他为太仆。陈平向魏王进言，魏王不听，有的人又说他的坏话，陈平只好逃离而去。

久之，项羽略地至河上【河上：黄河边上。】，陈平往归之，从人破秦【从入破秦：指跟从项羽入关灭秦。】，赐平爵卿【爵卿：有卿的爵位，但无实际职务。】。

过了多时，项羽攻占土地到黄河边上，陈平前往投奔项羽，跟随项羽入关攻破秦国，项羽赐给他卿一级的爵位。

项羽之东王彭城也，汉王还定三秦而东，殷王反楚【殷王：司马卬，项羽所封。】。项羽乃以平为信武君，将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往【将：率领。客：门客。】，击降殷王而还。项王使项悍拜平为都尉，赐金二十溢。

项羽东归，在彭城称王，汉王回军平定三秦向东进军，殷王反叛楚国。项羽于是封陈平为信武君，让他率领魏王咎留在楚国的部下前往，击败并降服了殷王而凯旋。项王派项悍任命陈平为尉，赏给他黄金二十镒。

居无何【居无何：过了不久。】，汉王攻下殷。项王怒，将诛定殷者将吏。陈平惧诛，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而平身间行杖剑亡【平身间行杖剑亡：陈平独自带着宝剑从小路逃走了。】。

过了不久，汉王又攻下殷地。项王大怒，准备杀掉前次平定殷地的将领吏。陈平害怕被杀，便封好项王赏给他的黄金和官印，派人送还项王，自己单身拿着宝剑抄小路逃走。

渡河【渡河：经过黄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宝器【要：通“腰”。】，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佐刺船：帮助划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陈平横渡黄河，船夫见他一个美男子单身独行，怀疑他是逃亡的将领，腰中定当藏有金玉宝器，就盯着陈平，打算杀掉他。陈平很害怕，就解开衣服赤身露体地帮助船夫撑船。船夫知道他身上一无所有，才没有下手。

平遂至修武降汉【修武：古邑名，在今河南获嘉的小修武。】，因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入。是时万石君奋为汉王中涓【万石君：名石奋，与四子皆官至二千石，合万石，故时人誉为万石君。《史记》有传。中涓：皇帝近侍，负责宫廷内洒扫诸事。】，受平谒【谒：名片。】，入见平【入见平：指陈平入见刘邦。】。平等七人俱进，赐食。王曰：“罢，就舍矣【罢，就舍矣：意为吃完了就到住所休息。】。”

陈平于是到修武投降汉军，通过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他进去。此时万石君石奋做汉王的中涓，接过陈平的名贴，引陈平进见汉王。陈平等七个人都进去了，汉王赐给他们饮食。汉王说：“吃完后，到客舍去休息吧。”

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要说的事情不能超过今天。】。”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说：同“悦”。】，问曰：“子之居楚何官？”曰：“为都尉。”是日乃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参乘：官名，与王者同车，或主警卫，或是王者对臣下表亲近之意，此为后者。】，典护军【典护军：主管监督将士的官。】。

陈平说：“我有要事前来，所说的话不能拖过今日。”于是汉王就跟他交谈并喜欢他。汉王问：“你在楚军时担任什么官职？”陈平说：“做都尉。”汉王当天就任命陈平为都尉，让他做参乘，主管护军一职的工作。

诸将尽讙【尽讙：喧哗吵闹，表示不服。】，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幸：亲近、信用。】。遂与东伐项王。至鼓城，为楚所败。

众将都喧哗起来，说：“大王日前刚得到楚国的一个逃兵，还不知道他本领的高低，就跟他同乘一辆车子，并且反让他监督我们这些老将！”汉王听到这些议论，更加宠幸陈平。汉王于是带着陈平往东讨伐项王。到了彭城，被楚军打败。

引而还，收散兵至荥阳，以平为亚将【亚将：副将。】，属于韩王信【韩王信：六朝时韩国的后代，名信，封韩王，《史记》有传。与淮阴侯韩信同时同名，而非一人。】，军广武【广武：古城名，在今河南荥阳北广武山上。】。

汉王领兵返回，一路上收集散兵到达荥阳，任命陈平为副将，隶属于韩王信，驻扎在广武。

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绛侯：周勃。谗：说人坏话。】：“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如冠玉耳：像帽子上的美玉一样，只能做装饰，中看不中用。】，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盗其嫂：与嫂私通。】；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周勃、灌婴等都诋毁陈平说：“陈平虽然是个美男子，只不过像帽子上的美玉罢了，他的内里未必有真东西。我们听说陈平在家时，曾和嫂嫂私通；在魏王那里做事不能容身，逃亡出来归附楚王；归附楚王不相合，又逃来归降汉王。

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

现在大王如此器重，使他做高官，任命他为护军。我们听说陈平接受了将领们的钱财，钱给得多的就得到好处，钱给得少的就遭遇坏的处境。陈平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作乱奸臣，希望大王明察。”

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让：责备。】。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行：操行。】。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于胜负之数【尾生：古代传说中坚守信约的人。孝己：殷高宗的儿子，以孝著名。】，陛下何暇用之乎？

汉王怀疑起陈平来，召来魏无知责问他。魏无知说：“我所说的是才能，陛下所问的是品行。现在如果有人有尾生、孝已那样的品行，但对胜负的命运没有好处，陛下哪有闲暇使用这样的人呢？

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意谓关键是看他的计谋是否有利于国家。】。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

楚汉对峙，我推荐善出奇谋的人，只关心他的计谋是否确实能够有利国家罢了。至于私通嫂嫂、接受钱财，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不中：不中用。】，遂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信者固多心乎：有信用的人难道是这样三心二意的吗？】？”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

汉王召来陈平责问道：“先生在魏王那里做事不相合，便去楚王那里做事而又半道离开。如今又来跟从我，讲信用的人原来是这样三心二意吗？”陈平说：“我在魏王那里做事，魏王不能采用我的建议，所以我离开他到项王那里做事。

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

项王不能够信任人，他所信任、宠爱的，不是那些项氏宗族就是妻家的兄弟，即使有奇才也不能重用，我这才离开楚王。听说汉王能够用人，所以来归附大王。我空身而来，不接受钱财便没有办事的费用。

诚臣计画有可采者【计画：计谋画策。】，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具：通“俱”，都。】，请封输官【输官：送交国库。】，得请骸骨【请骸骨：请求辞职的客气说法。】。”

如果我的计谋确有值得采纳的，希望大王采用；假若没有值得采用的，钱财都还在，请允许我封好送回官府，并请求辞职回家。”

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护军中尉：原授典护军为名义之官，此为有职有实权的官，故诸将不敢再说什么了。】，尽护诸将。诸将乃不敢复言。

汉王于是向陈平道歉，丰厚地赏赐了他，任命他为护军中尉，监督全体将领。将领们才不也再说什么了。

其后，楚急攻，绝汉甬道【甬道：两边筑墙的通道，用以运送粮草。】，围汉王于荥阳城。久之，汉王患之，请割荥阳以西以和，项王不听。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

后来楚军加紧进攻，切断了汉军的甬道，把汉王围困在荥阳城。过了好一段时间，汉王为这种困境而忧虑，请求割让荥阳以西的地区来讲和。项王不同意。汉王对陈平说：“天下如此纷乱，什么时候才能安定呢？”

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行功爵邑：意谓论功行赏。邑：分给土地。】，重之【重：看重，吝啬。】，士亦以此不附。

陈平说：“项王为人谦恭有礼，对人爱护，具有清廉节操、喜欢礼仪的士人多归附他。到了论功行赏、授爵封邑时，却又吝啬这些爵邑，士人因此又不愿归附他。

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饶：多，指舍得给。】，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顽钝：贪婪无气节的人。】。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诚各去其两短三句：项王和你假如能克服双方的缺点，发扬双方的长处，那么天下在挥手之间就可以平定了。】。然大王恣侮人【恣侮人：肆意侮辱人。】，不能得廉节之士。

如今大王傲慢又缺乏礼仪，具有清廉节操的士人不来归附；但是大王能够舍得给人爵位、食邑，那些圆滑没有骨气、好利无耻之徒又多归附汉王。如果你们各方谁能去掉双方的短处，采取你们双方的长处，那么只要招一招手，天下就能安定了。但是大王爱随意侮辱人，不能罗致到具有清廉节操的士人。

顾楚有可乱者【可乱者：可以拉拢、离间的人。】，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眜、龙且、周殷之属【骨鲠之臣：此指最重要的、起主心骨作用的大臣。亚父：范增，项羽主要谋士。钟离眜、龙且、周殷：皆楚名将。】，不过数人耳。

不过楚军方面有着可以扰乱的地方，项王那里刚直的臣子像亚父范增、钟离味、龙且（ｊū,居）、周殷之辈，不过几个人罢了。

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意忌：疑忌，多疑猜忌。】，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以为然，乃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恣所为：随便怎么用。】，不问其出入。

大王如果能舍得拿出几万斤黄金，施行反间的计谋，离间楚国的君臣，让他们互生怀疑之心，项王为人猜忌多疑，听信谗言，他们内部定会互相残杀。汉军可趁机发兵攻打他们，击败楚军是一定的人。”汉王认为陈平说得对，于是拿出黄金四万斤给陈平，听凭他使用，不过问他的支出情况。

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昧等为项王将【宣言：公开散播。】，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眜等。

陈平用了很多黄金在楚军中进行离间活动，在众将中扬言钟离味等人作为项王的将领，功劳很多，但始终不能划地封王，他们打算跟汉王联合起来，消灭项王，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为王。项羽果然猜疑起来，不再信任钟离昧等人。

项王既疑之，使使至汉。汉王为太牢具【太牢具：牛羊豕三牲皆备的丰盛饭菜，是待客的最好礼数。】，举进。见楚使，即详惊曰【详：同“佯”，假装。】：“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恶草具：粗劣的食品。】。

项王已经怀疑上钟离昧等人以后，派遣使者到汉军那里打探。汉王备下丰盛的酒宴，命人端进。见到楚王的使者，汉王就佯装吃惊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竟是楚王的使者！”又让人把酒肴端走，换上粗劣的饭菜端给楚王的使者。

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归！”

楚王使者回去以后，把这些情况禀告给项王。项王果然大大地怀疑起亚父。范增想急速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任他，不肯听从。范增闻知项王在怀疑自己，就生气地说：“天下的大事基本定局了，君王自己干吧！我请求辞职告老还乡！”

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疽(ju)：毒疮。】。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遂入关，收散兵复东。

他回乡还没有到达彭城，就因背上毒疮发作而死。陈平于是夜里让两千名妇女出荥阳城东门，楚军便发动攻击，陈平就与汉王从荥阳西门出城逃离。汉王随即进入关中，收集败散的士兵再次东进。

其明年，淮阴侯破齐，自立为齐王，使使言之汉王。汉王大怒而骂，陈平蹑汉王【蹑：踩。事详《淮阴侯列传》。】。汉王亦悟，乃厚遇齐使，使张子房卒立信为齐王。

第二年，淮阴侯韩信打败了齐国，自立为齐王，派使者把这件事禀报给汉王。汉王大怒，斥骂韩信。陈平暗暗地踩汉王的脚，汉王也有所悟，于是优厚地款待齐王使者，并派张子房立即封韩信为齐王。

封平以户牖乡。用其奇计策，卒灭楚。常以护军中尉从定燕王臧荼【常：同“尝”。】。

汉王把户牖乡封给陈平。汉王采用陈平的奇计妙策，最终灭掉楚国。陈平曾经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随汉王平定了燕王臧荼。

汉六年【汉六年：公元前201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亟(ji)：赶快、迅速。】。”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

汉六年（前201），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高帝问询将领们，将领们说：“赶紧发兵活埋这小子。”高帝默默不语。高帝问陈平，陈平一再推辞，反问道：“各位将领说些什么？”皇上把各位将领的话都告诉了陈平。

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

陈平问：“有人上书说韩信谋反，有知道这件事的外人吗？”皇上说：“没有。”陈平问：“韩信本人知道这情况吗？”皇上说：“不知道。”陈平说：“陛下的精锐部队跟楚国比哪个强？”皇上说：“不能超过它。”陈平问：“陛下的将领中用兵有能超过韩信的吗？”皇上说：“没有谁赶得上他。”

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是趣之战也：这是促使韩信举兵反抗。趣：同“促”。】，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

陈平说：“如今陛下的军队不如楚国精锐，将领的才干又赶不上韩信，却要发兵攻打他，这是促使他同我们作战，我私下里为陛下的安危而担忧。”皇上说：“那该怎么办呢？”

平曰：“古者天子巡狩【巡狩：古代天子到诸侯境内视察叫巡狩。】，会诸侯【会诸侯：天子到某地，附近诸侯都需来朝见述职。】。南方有云梦【云梦：湖泽名，在今湖北监利南。】，陛下弟出伪游云梦【弟：但，姑且。】，会诸侯于陈【陈：县名，即今河南淮阳。】。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

陈平说：“古时天子巡察各地，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陛下只是假装出游云梦，在陈县会见诸侯。陈县在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到天子怀着善意出游，看那情势定然无事，因而到郊外迎接拜见陛下。拜见时，陛下趁机将他拿下，这只不过是一个力士就能办到的事。”

高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因随以行：立即出巡。】。行未至陈，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豫具：预先准备。】，见信至，即执缚之，载后车。

高帝觉得他的主意不错，于是派出使者告知各诸侯到陈县会面，说“我即将南游云梦”。皇上便随即出发。此行尚未到达陈县，楚王韩信果然在郊外的路上迎接。高帝预先准备好武士，见韩信来了，立即将他拿下捆绑起来，装在副车中。

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帝顾谓信曰：“若毋声【若毋声：你不要喊。】。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反接之：反缚双手。】，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

韩信喊道：“天下已经平定了，我本来该当烹杀了！”高帝回过头对韩信说：“你别出声喊叫了！你谋反，已经很明显了！”武士把韩信两手反绑在后。高帝于是在陈县会见了诸侯，全部平定了楚地。

还至洛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剖符定封：把封赏的符券剖为两半，朝廷和被封人各持一半，以作凭信。】。于是与平剖符，世世勿绝，为户牖侯。

高帝回到洛阳，赦免了韩信，降封他为淮阴侯，又与有功之臣剖符确定封赏。当时与陈平剖符，世代相传而不断绝，封为户牖侯。

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若子：你小子。】。”乃复赏魏无知。

陈平辞谢说：“这不是我的功劳。”皇上说：“我采用了先生的计谋，克敌制胜，这不是功劳是什么呢？”陈平说：“不是魏无知，我怎么能入朝为官呢？”皇上说：“像先生您这样可以说是不忘本了。”于是又赏赐了魏无知。

其明年，以护军中尉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卒至平城【卒：后来。平城：在今山西大同东。】，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单(chan)于：匈奴君主的称号。阏氏(yan zhi)：单于正妻，类如汉之皇后。】，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第二年，陈平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从高帝在代地攻打谋反的韩王信。匆忙行军到了平城，被匈奴围困，七天吃不上饭。高帝采用了陈平的妙计，派人到单于的阏（ｙāｎ，淹）氏（ｚｈī，之）那里去疏通，才得以解围。高帝脱身以后，陈平的计策始终秘而不宣，世间有没人得知内情。

高帝南过曲逆【曲逆：县名，县治在今河北完县东南。】，上其城，望见其屋室甚大，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顾问御史曰【御史：掌管图书档案等资料的官。】：“曲逆户口几何？”

高帝南归经过曲逆，登上城楼，望见县城的房屋很大，说道：“这个县好壮观！我行遍天下，只见到洛阳和这个县是这样。”回头问御史说：“曲逆的户口有多少？”

对曰：“始秦时三万余户，间者兵数起【间者：指这段时间以来。】，多亡匿，今见五千户。”于是乃诏御史，更以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尽食之：全县的赋税都归陈平所有。】，除前所食户牖。

御史回答说：“当初秦朝时有三万多，中间连年战乱，很多人逃亡藏匿，如今现存五千。”当时高帝便命令御史，改封陈平为曲逆侯，尽享全县各户的赋税收入，取消以前所封的户牖乡。

其后常以护军中尉从攻陈豨及黥布【常：同“尝”，曾经。】。凡六出奇计，辄益邑，凡六益封。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也。

此后陈平曾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从高帝征讨陈豨和黥布。他一共出过六次奇次，每次为此都增加了封邑，一共增封了六次。奇计有的颇为隐秘，世间无人得知。

这是一篇关于陈平的传记。陈平是刘邦的重要谋臣之一，多次替刘邦出谋划策，为刘邦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本文写了陈平的一生，但突出刻画的是他的谋略。司马迁将最能体现陈平智谋的言行重点地加以描绘，显示出本文结构严谨，剪裁得当。

司马迁写陈平的智谋主要从两个方面用笔。一是陈平为刘邦服务，维护刘氏政权。在楚汉对峙时期，他根据项羽为人猜忌的弱点，施用反间计，离间了项王君臣，削弱了楚军的力量，解了荥阳之围；韩信自立为齐王后，刘邦怒不可遏，陈平从刘邦的根本利益出发，暗示刘邦封立韩信；在有人上告韩信谋反时，陈平为刘邦设伪游云梦之计，使韩信束手就擒；刘邦被匈奴围困于平城的危急时刻，陈平设计使刘邦安然脱险；在平定陈豨和黥布叛乱的过程中，陈平六出奇计，每次都因此增加封邑；吕后去世后，他与绛侯周勃合谋，计诛吕氏宗族，拥立孝文皇帝，避免了分裂。陈平智谋的另一方面体现在他的明哲保身上。当刘邦因一时愤怒，命令陈平斩杀樊哙时，陈平为不给自己添惹麻烦，仅囚禁了樊哙；陈平通过种种手段，使吕嬃的谗言不起任何作用；吕后欲立诸吕为王时，陈平没有像王陵那样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表示赞同；陈平在回答孝文皇帝的询问时是那样左右逢源，善于应对。当然，在陈平的“谋”中是不乏阴谋诡计的，司马迁屡写刘邦“用其奇计策”、“用陈平奇计”，陈平“计秘，世莫得闻”，“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陈平自己也承认自己“多阴谋”）。正是由于陈平的“谋”，才使得他在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中自免于祸，善始善终。司马迁肯定了陈平的智谋能够“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也同时对陈平使用阴谋诡计坑害他人、保全自身持一宾的批判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