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萧相国何者【相国：也称丞相，是辅佐皇帝、总理全国政务的最高长官。】，沛丰人也【沛：秦县名，治所在今江苏沛县。丰：古邑名，秦时属沛县，汉置丰县，治所在今江苏丰县。】。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以文无害：因通晓法令法律，不枉害人。文，法律条文。主吏：县令的助理。掾(yuan院)：古代一般官吏下属的办事员。】。

萧相国萧何，沛县丰邑人。他通晓法律，无人能比，是沛县县令手下的官吏。

高祖为布衣时【高祖：刘邦。布衣：平民，老百姓。】，何数以吏事护高祖【吏事：官司。】。高祖为亭长，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阳【以吏繇：以小吏的身分去服徭役。咸阳：秦王朝国都，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吏皆送奉钱三【送奉钱：送路费。】，何独以五。

汉高祖刘邦还是平民时，萧何多次凭着官吏的职权保护他。刘邦当了亭长，萧何常常帮助他。刘邦以官吏的身分到咸阳服役，官员们都奉送他三百钱，唯独萧何送他五百钱。

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秦御史”句：秦朝廷派来监督该郡的监察官同他一道办事。】，常辨之【辨之：分析事情。】。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何乃”二句：萧何任泗水郡的卒史职事，考核得了第一。泗水：古郡名，治所在今江苏沛县东。卒史：文书小吏。】。秦御史欲入言征何【入言征何：到朝廷推荐征召萧何。】，何固请，得毋行。

秦朝的御史到泗水郡督察郡的工作时，萧何跟着他的属官办事，经常把事情办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萧何于是担任了泗水郡卒史的工作，公务考核中名列第一。秦朝的御史打算入朝进言征调萧何，萧何一再辞谢，才没有被调走。

及高祖起为沛公，何常为丞督事【为丞督事：充当丞(辅助官)督办诸事。】。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人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律令：法令。图书：地图与书籍。】。

等到刘邦起事做了沛公，萧何常常做为他的助手督办公务。沛公进了咸阳，将领们都争先奔向府库，分取金帛财物，唯独萧何首先进入宫室收取秦朝丞相及御史掌管的法律条文、地理图册、户籍档案等文献资料，并将它们珍藏起来。

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项王：项羽。】。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阨塞：险要之处。】，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何进言韩信【进言：推荐。韩信：淮阴(今江苏淮阴市东南)人，楚汉战争中先随项羽，后归刘邦，任大将军。曾自立齐王，刘邦徙封他为楚王，后降为淮阴侯，因谋反罪名而被吕后所杀。】，汉王以信为大将军。语在淮阴侯事中。

沛公做了汉王，任命萧何为丞相。项羽和诸侯军队进入咸阳屠杀焚烧了一番就离去了。汉王之所以能够详尽地了解天下的险关要塞，家庭、人口的多少，各地诸方面的强弱，民众的疾苦等，就是因为萧何完好地得到了秦朝的文献档案的缘故。萧何向汉王推荐韩信，汉王任命韩信为大将军。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三秦：项羽破秦，三分关中地，分封三王，所辖之地合称“三秦”。故地在今陕西关中一带。关中，指陕西中部。】，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巴、蜀：巴郡和蜀郡，故地包括今四川全境。】，填抚谕告【填抚：镇压安抚。填，同“镇”。】，使给军食。汉二年，汉王与诸侯击楚，何守关中，侍太子，治栎阳【栎(yue)阳：古县名，治所在今陕西临潼县东。】。

汉王领兵东进，平定三秦，萧何以丞相的身分留守治理巴蜀，安抚民众，发布政令，供给军队粮草。汉二年（前205），汉王与各路诸侯攻打楚军，萧何守卫关中，侍奉太子，治理栎阳。

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社稷：土、谷之神。封建王朝以社稷为国家政权的标志。】，辄奏上【辄奏上：经常向汉王报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便宜：因利乘便，见机行事。】，上来以闻【上来以闻：汉王来了再告诉他。】。

制定法令、规章，建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萧何总是禀报汉王，得到汉王同意，准许施行这些政事；如果来不及禀报汉王，有些事就酌情处理，等汉王回来再向他汇报。

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转漕：古时陆运为“转”，水运为“漕”。转漕给军，指将物资运输补给军队。】，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兴：征发。】，辄补缺。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属：嘱托。】。

萧何在关中管理户籍人口，征集粮草运送给前方军队。汉王多次弃军败逃而去，萧何常常征发关中士卒，补充军队的缺额。汉王因此专门委任萧何处理关中政事。

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间【京、索之间：京，古县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索，索亭，又名大索城，即今河南荥阳县治。在荥阳北有小索城。京索之间即指此三城地区。】，上数使使劳苦丞相【使使：派遣使者。劳苦：慰问。】。鲍生谓丞相曰：【鲍生：姓鲍的一位儒生。】

汉三年（前204），汉王与项羽对峙于京县、索城之间，汉王多次派遣使者慰劳丞相萧何。有个叫鲍生的人对丞相说：

“王暴衣露盖【暴衣露盖：指生活在野外，辛苦不能安居。暴，显露。盖，车盖。】，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昆弟：兄弟，包括近房和远房的兄弟。胜兵者：能当兵的。悉诣军所：全都派到前线。】，上必益信君。”于是何从其计，汉王大说【说：同“悦”。】。

“汉王在前线风餐露宿，却多次派使者来慰劳您，这是有怀疑您的心意。为您着想，不如派遣您的子孙兄弟中能打仗的人都到军营中效力，汉王必定更加信任您。”于是萧何听从了他的谋划，汉王非常高兴。

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馀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酂(cuó)：古县名，在今河南永城县西南。】，所食邑多【食邑：因受封者食用所封地区的赋税，故名食邑。】。

汉五年（前202），已经消灭了项羽，平定了天下，于是论功行赏。由于群臣争功，一年多了，功劳的大小也没能决定下来。高祖认为萧何的功劳最显赫，封他为酂侯，给予的食邑最多。

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被坚执锐：披铠甲执武器，喻冲锋陷阵。被，同“披”。坚，指铠甲。锐，指兵器。】，多者百馀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略地：夺取地盘。】，大小各有差【大小各有差：指功劳大小各有等次。】。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顾：却。】，何也？”

功臣们都说：“我们身披战甲，手执兵器，亲身参加战斗，多的身经百战，少的交锋十回合，攻占城池，夺取地盘，都立了大小不等的战功。如今萧何没有这样的汗马功劳，只是舞文弄墨，发发议论，不参加战斗，封赏倒反在我们之上，这是为什么呢？”

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发踪：《汉书》作“发纵”，指人解开绳扣放出猎狗。指示：以手指点方向。】。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功狗：功相当于狗。】。

高帝说：“诸位懂得打猎吗？”群臣回答说：“懂得打猎。”高帝又问：“知道猎狗吗？”群臣说：“知道。”高帝说：“打猎时，追咬野兽的是猎狗，但发现野兽踪迹，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而今大家仅能捉到野兽而已，功劳不过象猎狗。

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功人：功相当于人。】。且诸君独以身随我，多者两三人。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举宗：全族。】，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

至于象萧何，发现野兽踪迹，指明猎取目标，功劳如同猎人。再说诸位只是个人追随我，多的不过一家两三个人。而萧何让自己本族里的几十人都来随我打天下，功劳是不能忘怀的。”群臣都不敢再言语了。

列侯毕已受封【列侯：各个侯。毕：完全，都。】，及奏位次，皆日：“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曹参：西汉开国功臣之一，事详《史记·曹相国世家》。食邑平阳，号平阳侯。创：创伤。】，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上已桡功臣【桡(nao)：委屈，折服。】，多封萧何，至位次未有以复难之【未有以复难之：没有什么理由再次反驳他们。】，然心欲何第一。

列侯均已受到封赏，待到向高祖进言评定位次时，群臣都说：“平阳侯曹参身受七十处创伤，攻城夺地，功劳最多，应该排在第一位。”高祖已经委屈了功臣们，较多地赏封了萧何，到评定位次时就没有再反驳大家，但心里还是想把萧何排在第一位。

关内侯鄂君进曰【关内侯：秦汉时爵位名，位列第十九级，仅有爵号，无封地。鄂君：即鄂千秋，封安平侯。】：“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距五岁【相距：相拒。】，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逃身遁者数矣：多次只身逃命。逃身，轻身走出。逃，《汉书》作“跳”。】。

关内侯鄂千秋进言说：“各位大臣的主张是不对的。曹参虽然有转战各处、夺取地盘的功劳，但这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大王与楚军相持五年，常常失掉军队，士卒逃散，只身逃走有好几次了。

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诏令：天子的文告、命令。召：号召，召唤。】，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数万众会上之乏绝数矣：数万兵马正赶上皇帝失败缺兵之际有数次了。】。夫汉与楚相守荥阳【荥阳：古县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北。】，数年，军无见粮【见：同“现”，现存的。】，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

然而萧何常从关中派遣军队补充前线，这些都不是大王下令让他做的，数万士卒开赴前线时正值大王最危急的时刻，这种情况已有多次了。汉军与楚军在荥阳对垒数年，军中没有现存的口粮，萧何从关中用车船运来粮食，军粮供应从不匮乏。

陛下虽数亡山东【亡：失。山东：秦汉时称崤山或华山以东原六国所在地区为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虽亡曹参等百数【“今虽”句：现在即使没有了数以百计的曹参一类人。】，何缺于汉？

陛下虽然多次失掉崤山以东的地区，但萧何一直保全关中等待着陛下，这是万世不朽的功勋啊。如今即使没有上百个曹参这样的人，对汉室又有什么损失？

汉得之不必待以全【“汉得之”句：汉朝需要他们并非缺一不可。】。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奈何：为何。】！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高祖曰：“善。”

汉室得到了这些人也不一定得以保全。怎么能让一时的功劳凌驾在万世功勋之上呢！应该是萧何排第一位，曹参居次。”

于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赐带剑二句：给予带剑著鞋上殿，到朝廷朝见天子不用小步快走的优待。趋：臣子入朝小步快走，以示尊敬。】。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

高祖说：“好。”于是便确定萧何为第一位，特恩许他带剑穿鞋上殿，上朝时可以不按礼仪小步快走。高祖说：“我听说推荐贤才要受上等的奖赏。萧何的功劳虽然很高，经过鄂君的表彰就更加显赫了。”

于是因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因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让鄂君仍然享有关内侯的食邑，再加封为安平侯。因：顺势，仍然享有。安平：汉县名，在今河北饶阳县西面。】。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尝繇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奉钱二【嬴：多出。】”也。

于是根据鄂君原来受封的关内侯食邑，加封为安平侯。当天，萧何父子兄弟十多人都封有食邑。后又加封萧何两千户，这是因为高祖过去到咸阳服役时，萧何多送给自己二百钱的缘故。

汉十一年，陈豨反【陈豨：刘邦将领，汉初任赵国的相国，监督赵、代的军队，谋反被诛。传附《史记·韩王信、卢绾列传》。】，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

汉十一年（前196），陈豨反叛，高祖亲自率军到了邯郸。平叛尚未结束，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吕后采用萧何的计策，杀了淮阴侯，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都尉：比将军略低的武官。】。诸君皆贺，召平独吊【召(shao)平：人名。吊：致哀。】。召平者，故秦东陵侯。

高祖已经听说淮阴侯被杀，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令五百名士卒、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唯独召平表示哀悼。召平原是秦朝的东陵侯。

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从召平以为名：指东陵瓜是用召平封号得名的。】。召平谓相国曰：

秦朝灭亡后，他沦为平民，家中贫穷，在长安城东种瓜。他种的瓜味道甜美，所以社会上的人称它为“东陵瓜”，这是根据召平的封号来命名的。召平对相国萧何说：

“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非被矢石之事：没有遭遇箭与石的危险。指萧何没有战功。】，以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

“祸患从此开始了。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而您留守朝中，未遭战事之险，反而增加您的封邑并设置卫队，这是因为目前淮阴侯刚刚在京城谋反，对您的内心有所怀疑。

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佐军：资助军队。】，则上心说。”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设置卫队保护您，并非以此宠信您，希望您辞让封赏不受，把家产、资财全都捐助军队，那么皇上心里就会高兴。”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高帝果然非常欢喜。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黥布：姓英，名布。因受过黥刑(在脸上刺字)，又名黥布。布谋反被诛，事详《史记·黥布列传》。】，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拊循：安抚勉励。】，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

汉十二年（前195）的秋天，黥布反叛，高祖亲自率军征讨他，多次派人来询问萧相国在做什么。萧相国因为皇上在军中，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把自己的家财全都捐助军队，和讨伐陈豨时一样。

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馀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常复孳孳得民和：还要努力不倦地去赢得人民的拥护。孳孳，同“孜孜”，不懈怠。和，应和，此处为支持拥护的意思。】。

有一个门客劝告萧相国说：“您灭族的日子不远了。您位居相国，功劳数第一，还能够再加功吗？您当初进入关中就深得民心，至今十多年了，民众都亲附您，您还是那么勤勉地做事，与百姓关系和谐，受到爱戴。

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倾动：摇动。】。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贱：低价。贳(shi)：赊欠。贷：借款。自污：自己败坏名誉。】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皇上之所以屡次询问您的情况，是害怕您震撼关中。如今您何不多买田地，采取低价、赊借等手段来败坏自己的声誉？这样，皇上的心才会安定。”于是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高祖才非常高兴。

上罢布军归，民道遮行上书【道遮行：在路上拦住(天子的)行进。】，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上至，相国谒【谒(ye)：臣属晚辈进见长上叫“谒”。】。上笑曰：“夫相国乃利民【夫相国乃利民：那相国(的职权)是有利于民！言外之意，你却在害民。】！”民所上书皆以与相国，曰：“君自谢民【谢：谢罪，承认错误。】。”

高祖征罢黥布军队回来，民众拦路上书，说相国低价强买百姓田地房屋数量极多。高祖回到京城，相国进见。高祖笑着说：“你这个相国竟是这样‘利民’！”高祖把民众的上书都交给相国，说：“你自己向百姓们谢罪吧。”

相国因为民请曰【因：趁机。】：“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上林：上林苑，皇帝的园林地。弃：荒废不用。】，愿令民得入田【田：通“佃”，耕种。】，毋收稿为禽兽食【毋收稿为禽兽食：不用收禾秆(留下)做禽兽的饲料。稿：禾秆，麦秸。】。”

相国趁这个机会为民众请求说：“长安一带土地狭窄，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已经废弃荒芜，希望让百姓们进去耕种打粮，留下禾秆作为禽兽的饲料。”

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贾(gu)人：商人。】，乃为请吾苑【苑：畜养禽兽并种林木的地方，此指上林苑。】。”乃下相国廷尉【下相国廷尉：把相国(萧何)下交廷尉(办罪)。廷尉，九卿之一，汉代最高司法官。】，械系之【械系之：给萧何带上刑具。】。

高祖大怒说：“相国你大量地接受了商人的财物，然后就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上林苑！”于是就把相国交给廷尉，用镣铐拘禁了他。

数日，王卫尉侍【王卫尉：姓王的卫尉。卫尉，掌宫门警卫的官。】，前问曰：“相国何大罪【何：什么。】，陛下系之暴也【系之暴也：突然地把他逮捕起来。暴，突然发生的样子。】？”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民请吾苑，以自媚于民【自媚于民：自己讨好老百姓。】，故系治之。”

几天以后，一个姓王的卫尉侍奉高祖时，上前问道：“相国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陛下把他拘禁得如此严酷？”高祖说：“我听说李斯辅佐秦始皇时，有了成绩归于主上，出了差错自己承担。如今相国大量地收受奸商钱财而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苑林，以此向民众讨好，所以把他铐起来治罪。”

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职事：职务的事。苟：假如。】，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奈何：如何。乃：竟。】！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

王卫尉说：“在自己职责范围内，如果有利于百姓而为他们请求，这确是宰相分内的事，陛下怎么怀疑相国收受商人钱财呢！况且陛下抗拒楚军数年，陈豨、黥布反叛时，陛下又亲自带兵前往平叛，当时相国留守关中，他只动一动脚，那么函谷关以西的地盘就不归陛下所有了。

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秦以不闻其过：秦朝因不听到它的过错。】，李斯之分过【分过：分担过错。】，又何足法哉【法：效法。】。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陛下”句：陛下怎么怀疑宰相如此浅薄？】。”高帝不怿【不怿：不悦。】。是日，使使持节赦出【持节：拿着符节。节，使者的凭证。赦出：免罪放出。】相国。

相国不趁着这个时机为己谋利，现在却贪图商人的钱财吗？再说秦始皇正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过错而失去天下，李斯分担过错，又哪里值得效法呢？陛下为什么怀疑宰相到如此浅薄的地步！”高祖听后不太高兴。当天，高祖派人持节赦免释放了相国。

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徒跣(xian)：赤脚步行，表示谢罪。】。高帝曰：“相国休矣【休矣：算了吧！作止谏的婉辞，带有不耐烦的口气。】！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桀：夏末的君主。纣：商末的君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相国上了年纪，一向谦恭谨慎，入见高祖，赤脚步行谢罪。高祖说：“相国算了吧！相国为民众请求苑林，我不答应，我不过是桀、纣那样的君主，而你则是个贤相。我所以把你用镣铐拘禁起来，是想让百姓们知道我的过错。”

何素不与曹参相能【素：平时。相能：互相亲善。】，及何病，孝惠自临视相国病【孝惠：即孝惠帝刘盈，刘邦的儿子。临视：看望。上级看望下级叫临。】，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

萧何一向不跟曹参和睦，到萧何病重时，孝惠皇帝亲自去探视相国病情，趁便问道：“您如果故去了，谁可以接替您呢？”

对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顿首：叩头，头贴于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萧何回答说：“了解臣下的莫过于君主了。”孝惠帝说：“曹参怎么样？”萧何叩头说：“陛下得到合适的人选了！我死也不遗憾了！”

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垣屋：有围墙的门第。垣，围墙。】，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萧何购置田地住宅必定处在贫苦偏僻的地方，建造家园不修筑有矮墙的房舍。他说：“我的后代贤能，就学习我的俭朴；后代不贤能，可以不被有权势的人家所夺取。”

孝惠二年【孝惠二年：公元前193年。】，相国何卒【卒：死。】，谥为文终侯【谥(shi)：古代帝王、贵族、大臣死后，据其生前事迹给予称号。】。

孝惠二年（前193），相国萧何去世，谥号为文终侯。

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后嗣后代。】，绝，天子辄复求何后，封续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萧何的后代因为犯罪而失去侯爵封号的有四世，每次断绝了继承人时，天子总是再寻求萧何的后代，续封为酂侯，功臣中没有谁能够跟萧何这种情况相比。

太史公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刀笔吏：指办理司法文书的小吏。】，碌碌未有奇节【碌碌：平庸。奇节：突出的作为。】。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依日月之末光：指萧何依恃高帝、吕后的信任而得荣宠。日月，喻刘邦和吕后。】，何谨守管籥【管籥(yue)：锁和钥匙，借喻相国职守。】，因民之疾秦法【疾：痛恨。】，顺流与之更始【顺流：喻顺应民心。更始：指更改法律。】。

太史公说：相国萧何在秦朝时仅是个文职小官吏，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惊人的作为。等到汉室兴盛，仰仗帝王的余光，萧何谨守自己的职责，根据民众痛恨秦朝苛法这一情况，顺应历史潮流，给他们除旧更新。

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何之勋烂焉：萧何的功勋最灿烂。因韩信、黥布被诛杀，萧何的功勋就突出了。】。位冠群臣，声施后世【声施(yi)：名声延续。】，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闳(hong)夭、散宜生：西周辅佐文王、武王的两个大功臣。周初头等功臣应是周公、召公、吕尚等，汉初功臣只韩信可以相当。司马迁将萧何与闳夭、散宜生比，即并不如刘邦认为的萧何功当第一。争烈：比较功业。】。

韩信、黥布等都已被诛灭，而萧何的功勋更显得灿烂。他的地位为群臣之冠，声望延及后世，能够跟闳（ｈóｎｇ宏）夭、散宜生等人争辉比美了。

萧何作为刘邦的重要谋臣，为西汉王朝的建立和政权的巩固，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本篇紧紧围绕这一方面，塑造了萧何这一历史人物，描述了他的卓越功勋。

萧何眼光远大，深谋远虑。作为刘邦的助手，他不仅做了大量的具体工作，而且很多地方都能从宏观的战略着眼，为建立政权打下坚实的基础。司马迁运用对比的手法，写刘邦率军进入咸阳后，将领们忙于争分金帛财物，而萧何却首先收取秦王朝文献档案，将其珍藏，刘邦由此详尽地掌握了全国地理、户籍等方面的情况，为统一天下创造了条件。在楚汉相争期间，萧何虽然没有像韩信、曹参等人那样在前线冲锋陷阵，但他留守关中，制定法令，安抚民众，建设后方根据地，不断地将粮草、兵员补充前线，使刘邦多次转危为安。在论功行赏、评定位次的过程中，司马迁借助刘邦和关内侯鄂君的话，充分肯定了萧何的功绩。但司马迁对萧何的描写是多侧面的，文中在写萧何实绩的同时，又刻画了他的自私。萧何很会识别人才，曾极力保荐过韩信；但后来萧何为了保全个人，又与吕后定计杀害了韩信。“萧何追韩信”的历史佳话使萧何堪称识才惜才的典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史实又使萧何成为反复无常的败事典型。司马迁笔下的萧何就是这样立体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另外，对刘邦和萧何之间微妙的君臣关系，司马迁也做了较充分的描写。刘邦认为萧何的功劳卓著，但又时刻提防萧何反叛。汉三年、十一年、十二年，鲍生、召平以及那个不知名的说客，先后为萧何敲了警钟，提出了具体的防范措施。萧何为了保全自己，采纳了鲍生等人的建议，博得了刘邦的欢心；但因为民请命，又遭牢狱之灾；最后“素恭谨”的萧何又得到了刘邦的赦免。司马迁这些一波三折的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了萧何的性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