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陈涉世家第十八【2】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王陈：在陈县称王。】。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

陈胜称王总共六个月的时间。当了王之后，以陈县为国都。从前一位曾经与他一起雇佣给人家耕田的伙计听说他做了王，来到了陈县，敲着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守宫门的长官要把他捆绑起来。

自辩数【自辩数(shuo)：自己再三申辩。数,多次。】，乃置【乃置：才放开。】，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夥颐(huo yi)：惊叹词,好阔啊！楚人谓多为夥,颐为助声之词。】！涉之为王沉沉者【沉沉：深广的样子,形容宫殿宏伟。】！”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经他反复解说，才放开他，但仍然不肯为他通报。等陈王出门时，他拦路呼喊陈涉的名子。陈王听到了，才召见了他，与他同乘一辆车子回宫。走进宫殿，看见殿堂房屋、帷幕帐帘之后，客人说：“夥颐！陈涉大王的宫殿高大深邃啊！”楚地人把“多”叫做“夥”，所以天下流传“夥涉为王”的俗语，就是从陈涉开始的。

客出入愈益发舒【发舒：放纵、放肆。】，言陈王故情【故情：往事。】。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颛妄言：专门胡言乱语。颛,通“专”。】，轻威【轻威：有损威望。】。”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自引去：自行离开。】，由是无亲陈王者。

这客人在宫中出出进进越来越随便放肆，常常跟人讲陈涉从前的一些旧事。有人就对陈王说：“您的客人愚昧无知，专门胡说八道，有损于您的威严。”陈王就把来客杀死了。从此之后，陈王的故旧知交都纷纷自动离去，没有再亲近陈王的人了。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中正：陈涉所设掌管人事之官。】，胡武为司过【司过：纠察百官过失之官。】，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至：指诸将执行军事任务(徇地)后回来复命。】，令之不是者【令之不是者：有不服从命令的。是,顺从。】，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以苛察为忠：把吹毛求疵、小题大作当作认真负责。】。

陈王任命朱房做中正，胡武做司过，专门督察群臣的过失。将领们攻占了地方回到陈县来，命令稍不服从，就抓起来治罪，以苛刻地寻求群臣的过失作为对陈王的忠心。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弗下吏,辄自治之：不交由司法官员审理,总是自己亲自治罪。】。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凡是他俩不喜欢的人，一旦有错，不交给负责司法的官吏去审理，就擅自予以惩治。陈王却很信任他们。将领们因为这些缘故就不再亲近依附他了。这就是陈王所以失败的原因。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是说陈涉所封立派遣的侯王将相终于把秦灭亡了。所置遣侯王将相指项羽、刘邦等人。】，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血食：享受祭祀。古代祭祀要杀牲作为祭品,故称享受祭祀为血食。】。

陈胜虽然已经死了，他所封立派遣的侯王将相终于灭掉了秦王朝，这是由于陈涉首先起义反秦的结果。汉高祖时，在砀县安置了三十户人家为陈涉看守坟墓，到现在仍按时杀牲祭祀他。

褚先生曰【褚先生：即褚少孙,汉宣帝时博士,曾补叙《太史公书》(即《史记》)。凡他补写的文字前均加“褚先生曰”字样。本篇褚少孙引贾谊《过秦论》上篇,用以评论秦亡的原因,强调“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

褚先生说：地形险阻，是便于用来固守的；武器装备和法制规章，是便于统治国家的。但这些还不是最可靠的。

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以固塞文法为枝叶：把巩固边塞、制订法律等等视为次要的事情。】，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

先王以仁义道德作为治国的根本，而把巩固边塞、制定法律条文看成枝叶，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听贾谊说道：

秦孝公据殽【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国君,前361—338年在位,用商鞅变法,使国力强盛,奠定了秦统一的基础。】、函之固【殽、函：殽山和函谷关的简称。】，拥雍州之地【雍州：古九州之一,地含今陕西中部、北部,及甘肃西北大半部与青海、宁夏部分地区。】，君臣固守，以窥周室【窥：窥伺,暗中察看有所图谋之意。】。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有席卷天下四句：席卷,像席子一样捲起来；包举,像包袱一样裹起来；囊括,像袋子一样装起来,都是吞并的意思。八荒,八方荒远之地,指天下。】。

秦孝公占据崤山和函谷的险固地势，拥有整个雍州地区，君臣牢固把守，随时窥视着周王朝的政权，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劲头儿，并吞八方极远之地的心气儿。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商君：即商鞅。】，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连衡：即“连横”,是一种分散六国,使他们同秦联合,从而各个击破的战略。】。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拱手,两手合抱拱于胸前,比喻不用动手,毫不费力。西河,指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带,本属魏国。商鞅变法,秦国强大,魏人不敌,割取西河以及河东一部分地区给秦,故云西河之外。】。

就在这个时候，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令制度，致力于耕种纺织，整治攻守的武器，对外用连横的策略使诸侯们互相争斗。于是秦国像两手相合那样容易毫不费力地取得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孝公既没，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因遗策【蒙故业,因遗策：继承旧业,遵循遗留下来的政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承接了秦孝公的治国事业，遵循着先人留下来的策略，向南面夺取了汉中，向西南夺取了巴蜀，向东面割得了肥沃的土地，向北面夺得了冲要险阻的郡邑。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爱：吝惜。】，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诸侯们因此而恐惧惊慌，相会结盟商量对策来削弱秦国。他们不吝惜珍贵的财宝和富饶的土地，用来招纳天下的人才。采取合纵策略缔结盟约，互相支援，为一体。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此四君者：指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信陵君无忌,他们是当时以养士著名的四公子。】，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连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英明智慧而忠诚信义，宽宏厚道而爱惜人才，尊重贤者而器重士人。他们互相约定实行合纵联合抗秦，破坏秦国的连横策略，联合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有关人士。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于是六国的人才，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替他们策划；有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ｙｕè，月）毅这些人沟通他们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他、兒（ｎí，泥）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些人统率他们的军队。

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仰：形容由下而上进攻。】。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镞(zu)：箭头。】，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诸侯们曾经用相当于秦国十倍的土地，百万的大军，攻打函谷关而进击秦国。秦国开关迎敌，九国的军队反逃跑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耗费一个箭头，而天下的诸侯却已经疲惫不堪了。于是合纵解散，盟约破坏，各自争相割地贿赂秦国。

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流血漂橹：形容战争规模之大,死人之多,血流成河,把兵器都漂浮起来了。橹,大的盾牌。】，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秦国有充余的力量来利用诸侯的弱点，追赶逃亡败走的敌人，杀得他们横尸百，流的血把大盾牌都漂浮起来；秦国趁着有利的形势，方便的时机，分割土地山河，因而强国请求臣服，弱国前来朝拜称臣了。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享国之日浅：在位的日子不长。】，国家无事。

“延续到秦孝文王、庄襄王的时候，他们在位的时间短暂，国家没有什么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续六世之余烈：继承发扬六代的丰饶功业。六世,指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吞二周而亡诸侯：即统一中国。东周后期分裂为西周、东周两个小国,秦庄襄王灭掉二周置三川郡。亡诸侯,谓秦始皇吞灭六国。】，履至尊而制六合【履至尊而制六合：履至尊,指登上帝位；制六合：指控制天下。六合,喻天地四方,即宇内、天下之意。】，执敲朴以鞭笞天下【敲朴：皆为木杖,短曰敲,长曰朴,是用来打犯人的刑具。】，威振四海。

“到了秦始皇，发扬六代传下来的功业，像驾车似的挥动长鞭来驾御各诸侯国，吞并了东周和西周两个小国，灭亡了六国诸侯，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控制天下，手持刑杖来鞭笞天下的人民，声威震慑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百越：古代越族居住在我国东南地区,各部自有名称,统称百越。】，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俯首系颈：俯首,低头；系颈,颈上系绳,表示投降。】，委命下吏【委命下吏：把生命交给下级官吏,听凭摆布。】。

向南方夺取了百越的土地，把它设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长们，低着头，用绳子拴住自己的脖子来投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秦王朝的下级官吏掌握。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

于是派蒙恬到北方去修筑万里长城，作为边疆上的屏障来防守，把匈奴向北驱赶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到南边来牧马，兵士也不敢搭起弓箭来报仇。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堕：同“隳”,毁坏。】，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销锋鍉(di)：销毁刀箭等一切武器。锋,刀刃；鍉,通“镝”,箭头。】，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于是废除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焚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以图使老百姓愚昧无知；他还毁坏各地的名城，杀戳豪杰，收集天下的武器集中到咸阳，熔化刀剑和箭头，铸成十二个金属人像，来削弱天下人民的反抗力量。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守华山以为防城,凭借黄河来做护城壕。践,登上,据守。】，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谁何：呵问是谁。这句话指设军隊驻扎在要道关口,盘问行人。】。

然后依凭华山当作城墙，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依据亿丈高的华山，临守着深险莫测的黄河，作为守卫的险要之地。良将拿着强弓，防守冲要的地方，可靠的大臣带领精干的士兵，摆列着锋利的武器，严厉盘查过往的行人是谁。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金城千里：喻关中形胜。秦都关中咸阳,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地势险要,好像一条钢铁长城环守在千里之外。】，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的心中，自以为关中的坚固，是千里金城，可以作为子子孙孙万世当皇帝的基业了。

始皇既没，馀威振于殊俗【殊俗：不同的风俗,这里指边远地区。】。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瓮牖(you)绳枢：瓮牖,用瓦瓮做窗户；绳枢,用绳子拴缚做门的转轴。指陈涉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贫贱之子。】，甿隶之人【甿(meng)隶之人：一介平民。甿,同“氓”,即农民、奴隶。】，而迁徙之徒也。

“秦始皇死了以后，他的余威还震慑着远方。然而陈涉是一个用破瓮作窗户，用草绳拴门轴的穷苦人家的子弟，是耕田的人，是供人役使的人，是被征发戍守边境的人。

材能不及中人【中人：中等才能的人,普通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陶朱、猗(yi)顿：陶朱,即范蠡,原为越王句践的大夫,后弃官经商于陶,自称陶朱公,以善经营致富。猗顿,鲁人,以经营盐业致富。】。蹑足行伍之间【蹑(nie)足：蹑是践履的意思,蹑足行伍,就是参加军队。】，俯仰什佰之中【什佰：古代军队编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佰,什佰也泛指队伍。】，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

他的才能比不上一般平常的人，既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明，也没有陶朱、猗（ｙī，依）顿那样的富有，置身在戍卒的行列之中，兴起在乡野之间，带领着疲乏散乱的戍卒，统率着几百个人，转身攻打秦国，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粮而景从【赢粮而景从：指群众自己携带粮食像影子一样追随陈涉。赢,担负；景,同“影”。】，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砍下木棍做武器，高举竹竿为旗帜，天下的人就像风云那样迅速汇集起来，像回响那样应声而起，挑着粮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崤山函谷关以东的英雄豪杰一齐起来，就把秦王朝推翻了。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郩、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鉏耰(you)棘矜(qin)：鉏同“锄”；耰,平土的无齿耙；棘,借作“戟”；矜,矛柄。】，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铦(xian)：锋利。长铩(sha)：大矛。】；

“再说，那秦王朝的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雍州的土地，崤山函谷关的险要坚固，还像从前一样。陈涉的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宋、卫、中山的国君尊贵；锄耙戟柄，并不比钩戟长矛锋利；

適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

被征发戍守边地的民众，并不比九国的军队强大；深谋远虑，行军与指挥作战的本领，也比不上先前六国的那些才智之士。但是成功失败完全不同，；功业完全相反，这是什么原因呢？

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絮大【度长絜(xie)大：比长论短,较量大小。絜,衡量,比较。】，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而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

假使拿崤山、函谷关以东各国诸侯来跟陈涉量量长短，比比大小，比较一下他们的权威，衡量衡量他们的实力，那简直不能够同年而语，相提并论。然而秦国当初凭借很小的地方，发展为有万辆兵车的强国，进而控制了其它八州，使来与它地位相同的诸侯国都来向秦国朝拜称臣，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一夫作难而七庙堕：一人发难而国家破亡。一夫,指陈涉；七庙,国家宗庙,古制天子有七庙,太祖庙居中,左右三昭三穆。】，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然后把天地四方当作家，把崤山、函谷关当作宫墙。可是陈涉一个人首倡起义，秦王朝的七代宗庙就被毁坏，连秦王子婴也死在别人手中，被天下的人所讥笑，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不施行仁政，而攻取天下和后来防守天下的形势是不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