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孔子世家第十七【4】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微：衰微。废：坏。】，《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三代：指夏、商、西周。】，序《书传》【《书传》：即《尚书》之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缪：通“穆”。】，编次其事。

孔子的时代，周王衰微，礼崩乐坏，《诗》、《书》也殊缺不全了。孔子探究夏、商、西周三代的礼仪制度，编定了《书传》的篇次，上起唐尧、虞舜之时，下至秦穆公，依照事情的先后，加以整理编排。

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杞：西周初年分封的一个诸侯国。】。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宋：指宋国。】。足，则吾能征之矣。”

孔子说：“夏代的礼仪制度我还能讲出来，只是夏的后代杞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的文献了。殷商的礼仪制度我也能讲出来，只是殷商的后宋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制度的文献了。如果杞、宋两国有足够的文献，我就能证明这些制度了。”

观殷、夏所损益【损：减少。益：增加。】，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文：指文采。质：指质朴。】。周监二代【周监二代：周朝的礼乐制度是在借鉴了夏、商二代礼乐制度长处的基础上制定的。监，通“鉴”，借鉴。】，郁郁乎文哉【郁郁：丰富多彩。】。吾从周【从：遵行。】。”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孔子考察了殷代继承夏代对礼仪制度所作的增减之后说：“将来即使经过一百，那增减的也是可以预知的，因为一种是重视文采，另一种是重视朴实。周代的礼仪制度是在参照了夏代和殷代的基础上制定的，多么丰富多采呀，我主张用周代的礼仪”所以《书传》、《礼记》都是孔子编定的。

孔子语鲁大师【大（ｔàｉ，太）同“太”。】：“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翕（ｘì，戏）如：配合一致。】，纵之纯如【纵：放开。纯如：和谐。】，皦如【皦（ｊｉǎｏ，皎）如：清晰。】，绎如也【绎如：连续不断。】，以成。”

孔子曾对鲁国的乐官太师说：“音乐是可以通晓的。刚开始演奏的时候要互相配合一致，继续下去是节奏和谐，声音清晰，连续不断，这样直到整首乐曲演奏完成。”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乐正：即“正乐”，整理那些错乱的乐曲。】，《雅》、《颂》各得其所【《雅》：《诗经》的一部分，包括《大雅》和《小雅》。《颂》：《诗经》的一部分，包括《周颂》、《鲁颂》和《商颂》。】。”

孔子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就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来的曲调。”

古者《诗》三千余篇【司马迁关于古代有《诗》三千余篇的说法缺乏根据，目前不少学者对此持怀疑态度。】，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幽：指周幽王。厉：指周厉王。】，始于衽席【衽席：本是床席，这里指男女情爱。】，

古代留传下来的《诗》有三千多篇，到孔子时，他把重复的删掉了，选 取中合于义的用于礼义教化，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其次是叙述殷、周两代的兴盛，直到周幽王、周厉王的政治缺失，而开头的则是叙述男女夫妇关系和感情的诗篇，

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关睢》：《国风》的第一篇，所以说“《风》之始”。这是一篇有关男女爱情的诗歌。乱：音乐的尾声。《风》：即《国风》，《诗经》的一部分，共有十五《国风》。】，《鹿鸣》为《小雅》始【《鹿鸣》：是《小雅》中的第一篇，为贵族宴会诗。】，《文王》为《大雅》始【《文王》：《大雅》中的第一篇，为歌颂周文王的诗歌。】，《清庙》为《颂》始【《清庙》：是《颂》中的第一篇，为周王祭祀祖先的乐歌。】”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三百五篇；《诗经》的总篇数。】，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韶》：舜乐名。《武》：也作《大武》，西周乐曲名。】。

所以说：“《关睢》这一乐章作为《国风》的第一篇，《鹿鸣》作为《小雅》的第一篇；《文王》作为《大雅》的第一篇；《清庙》作为《颂》的第一篇”。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能将演奏歌唱，以求合于《韶》、《武》、《雅》《颂》这些乐曲的音调。

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六艺：为《诗》、《书》、《易》、《礼》、《乐》和《春秋》六种经籍的总称。】。

先王的乐制度从此才恢复旧观而得以称述，王道 完备了，孔子也完成了被称为“六艺”的《诗》、《书》、《乐》、《易》、《春秋》的编修。

孔子晚而喜《易》【《易》：《易经》，又称《周易》，我国古代用于占卜的书。全书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爻辞两种文字组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周易》中的卦辞和爻辞，文字简略，但隐晦难懂。故后人对其进行了解说，这些解说的文字称为《易传》，共十篇，故也称《十翼》，这就是《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彖》：即《彖辞》、《易传》中说明各卦基本观念的篇名。《系》，即《系辞》，《易传》中总论全部《易》理的篇名。《象》，即《象辞》，《易传》中解释爻辞语句的篇名。《说卦》，是《易传》中解释八卦性质和象征的篇名。《文言》，《易传》中解释《乾》、《坤》两卦卦辞的篇名。】。读《易》，韦编三绝【这句意在说明孔子读《易》勤而刻苦。韦，熟牛皮条。古代书籍是写在竹木简上，用熟牛皮条穿起来的。三绝，多次断开。三，并非确数，其言多也。】。曰：“假我数年【假：借。这里是给与的意思。】，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彬彬：文质兼备，兼通文辞和义理。】。”

孔子晚年喜欢钻研《周易》，他详细解释了《彖辞》、《锡辞》、《卦》、《文言》等。孔子读《周易》刻苦勤奋，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他还说：“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充分掌握理解了。”

孔子以《诗》、《书》、《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六艺：指礼、乐、射、御、数、术，为孔子教授弟子的内容。】。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用《诗》、《书》、《礼》、《乐》作教材教育弟子，就学的弟子大约在三千人，中能精通礼、乐、射、御、数、术这六种技艺的有七十二人。至于像颜浊邹那样的人，多方面受到孔子的教诲却没有正式入籍的弟子就更多了。

孔子以四教：文【文：文献。泛指学问。】，行【行：实践：行事。】，忠【忠：忠恕。】，信【信：信义。】。绝四【绝：杜绝。】：毋意【意：揣测。】，毋必【必：武断肯定。】，毋固【固：固执。】，毋我【我：指自以为是。】。所慎：齐【齐：同“斋”，斋戒。】，战【战：战争。】，疾【疾：疾病】。

孔子教育弟子有四个方面：学问、言行、忠恕、信义。为弟子订四条禁律：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他认为应当特别谨慎处理的是：斋戒、战争、疾病。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这句的意思是说，孔子很少谈及的是利益，如果谈到，就与命运和仁德连系起来。】。不愤不启【这句的意思是说，孔子不到人家真正遇到困难，烦闷发急的时候，不去启发开导他。愤，烦闷发急。】。举一隅不以三隅反【这句的意思是说，举出一个道理，不能触类旁通地推演出相似的道理。隅，方角。这里可释为一个道理或一个方面。】。则弗复也【弗复：不再重复。】。

孔子很少谈到利，如果谈到，就与命运、仁德联系起来。他教育弟子的时候，不到人家真正遇到困难，烦闷发急的时候，不去启发开导他。他出一个道理，弟子不能触类旁通地推演出似的道理，他就不再重复讲述了。

其于乡党【乡党：乡里。】，恂恂似不能言者【恂：（xún，旬）恂：谦恭的样子。】。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辩辩：能言善辩。】，唯谨尔【唯谨：指态度谨慎小心。尔：罢了。】。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訚（yín，银）訚如：和悦而能直言的样子。】；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侃侃：和乐的样子。】。

孔子在自己的乡里，谦恭得像个不善言谈的人。他在宗庙祭祀和朝廷议政这些场合，却能言善辩，言辞明晰而又通达，然而又很恭谨小心。上朝时，与上大夫交谈，态度和悦，中正自然；与下大夫交谈，就显得和乐安详了了。

入公门【公门：国君的宫门。】鞠躬如也【鞠躬：恭敬的样子。】；趋进，翼如也【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或径释为“快走”。翼：谨慎的样子。】。君召使傧【傧：迎接宾客。】，色勃如也【色勃：脸色庄重认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俟（sì，四）等待。】。

孔子进入国君的公门，低头弯腰，恭敬谨慎，进门后急行而前，恭有礼。国命他迎接宾客，容色庄重认真。国君召见他，不等待车驾备好，就动身起行。

鱼馁【馁：鱼腐烂。】，肉败【败：坏。】，割不正【正：指按一的方法、规矩切割。】，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瞽者：瞎子。【齐（zī，资）衰（cuī，催）：古代用粗麻布做成的一种丧服。服期以死了什么人来决定，如齐衰三年、齐衰一年、齐衰五日、齐衰三日等。衰，通“缞”。】，虽童子必变。【变：指改变脸色表示同情。】。

鱼不新鲜，肉有变味，或不按规矩切割，孔子不吃。席位不正，不就坐。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在一天内哭泣过，就不会再歌唱。看见穿孝服的人和盲人，即使是是个小孩，也必定改变面容以示同情。

“三人行，必得我师【《论语》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德之不修【修：修明。】，学之不讲【讲：讲求。】，闻义不能徙【义：指道理。徙：指前往学习。】，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子不语：怪【怪：怪异。】，力【力：暴力。】，乱【乱：叛乱。】，神【神：鬼神。】。

孔子说：“三个人同行，中心有可做我老师的。”又说：“不去修明道德，不去探求学业，听到正直的道理又不前往学习，对缺点错误又不能改正，这些是我是忧虑提心的问题。”孔子请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请人再唱一遍，然后自己也和唱起来。孔子不谈论怪异、暴力、鬼神的事情。

子贡曰：“夫子文章【文章：文献知识渊博。章，明显。】，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弥：愈。】，钻之弥坚【弥坚：谓不可穷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子贡说：“老师在文献方面的成绩很显著，我们是知道的。老师讲论有关天道与人的命运的深微见解我们就不知道了。”颜渊感慨地长叹一声说：“我越是仰慕老师的学问，越得它无比崇高，越是钻研探讨，越觉得它坚实深厚。看见它是在前面，忽然间又在后面了。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循循：有条理有步骤地进行。】，博我以文【博我以文：用典籍文章来丰富我的知识。】，约我以礼【约：约束，规范。】，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卓尔：高超，特出。】。虽欲从之，蔑由也已【蔑：不能。】。”

老师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人，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已经竭尽了我的才力，我现在也好像有所建树，但老师的学问却依然高立在我的面前。虽然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达巷党人曰【达巷党人：达巷这个地方的人。党，古时以五百家为一党。达为党名。】：“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博学多才却不专一名家。】。”子闻之曰：“我何执【执：掌握。】？执御乎【御：驾车。】？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试：指被世所用。】，故艺【艺：技艺。】’。”

达巷这个地方的人对我说：“伟大啊孔子，他博学多才却不专一名家。”孔子听了这话之后说：“我要专于什么呢？是专于驾车？还是专于射箭？我看还是专于驾车吧。”子牢说：“老师曾说：‘我没有被世所用，所以才学会了这许多的技艺’。”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狩：冬猎。大野：在今山东巨野北。 】。叔孙氏车子钮商获兽【车子：车上的武士。 】，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

鲁哀公十四年（前481）的春天，在大野这个地方狩猎。给叔孙氏驾车的商猎获了一头怪兽，他们以为这是不祥之兆。孔子看了后说：“这是麒麟。”于是便将它取走了。

曰：“河不出图【河不出图：《易·系辞》说：“河出图雒出书，圣人则之。”传说有龙马从黄河出，背负河图。河，黄河。图，传说中的八卦图。】，雒不出书【雒不出书：传说古代有灵龟背负雒书从雒水中浮出。雒，同“洛”，洛水。】，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吾道穷矣：麟在古代被视为祥瑞之兽，孔子见麟死，以为是自己的死亡之兆，所以哀叹他的政治主张不可能实现了。】！”喟然叹曰：“：“莫知我夫！”

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上再不见神龟负洛书出现，我也就快要完啦！”渊死了，孔子说：“这是老天要我死呀！”等到他西去大野狩猎见到麒麟，说：“我的主张到尽头了！”感慨地说：“没有人能了解我了！”

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尤：责备，怪罪。】，下学而上达【下学而上达：《集解》引孔安国解释说：“下学人事，上达天命。”达天命，即通天道、天理的意思。】，知我者其天乎！”

子贡说：“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您？”孔子回答说：“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下学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只有上天了吧！”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中、夷逸隐居放言【放言：《集解》解释说：“放，置也。置不复言世务也。”】行中清【行：行为。中（ｚｈｏｎｇ，仲）清：合乎纯洁清高。】，废中权【废：自我废弃，不追求功名利禄。中权：合乎权变之道。】。”

孔子说：“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使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只有伯夷、叔齐丙人吧！”又说：“柳下惠、少连降低了自己的志向，使人格受到了侮辱”。又说“虞仲、夷逸隐居，不言世务，行为合干清高纯洁，自我废弃合于权变“。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这句意思是说，孔子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放言以避世。】。”子曰：“弗乎弗乎【弗乎：犹言“不行”。】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病：担忧。没世：指死亡。称：赞许。】。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

又说：”我就跟他们不同了，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避世脱离尘俗，没有绝对的可以，也没有绝对的不可以”。孔子说：“不成啊，不成啊！君子最提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我的主张不能实行，我用什么贡献给社会留下好名呢？”

乃因史记作《春秋》【因：依据。史记：指当时的史籍。】，上至隐公【隐公：指隐公元年（前722）】，下讫哀公十四年【讫：止。】，十二公【十二公：指鲁国的十二个国君。即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据鲁【据鲁：以鲁国为中心记述。】，亲周【亲周：指奉周王室为正统。故殷：把殷朝的旧制作借鉴。故：古，引申有借鉴之意。】，故殷，运之三代【三代：指夏、商、周。】。约其文辞而指博【约：简约。指：同“旨”，宗旨，内容。】。

于是就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止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共包 括鲁国十二个国君。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殷商的旧为借鉴，推而上承夏、商、周在法统，文辞简约而旨意广博。

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贬之曰“子”：吴、楚两国受封时都是子爵，但两国都自称为王，与周天子平列。在《春秋》中，仍称他们为“子”，以示对他们的贬削和对周王的尊崇。】；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践土之会：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召集周天子与诸侯在践土会盟，确立了霸主地位。】，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狩：巡狩，即帝王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

所以吴、楚的国自称为王的，在《春秋》中仍贬称为子爵；晋文公在践土与诸侯会盟，实际上是召周襄王入会的，而《春秋》中却避讳说“周天子巡狩来到到河阳”。

推此类以绳当世【绳：这里是衡、纠正之意。】。贬损之义，后有王者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依此类推，《春秋》就是用这一原则，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后有的国君加以称推广开来，使《春秋》的义法在天下通行，天下那些乱臣奸贼就都害怕起来了。

孔子在位听讼【听讼：审理诉讼案件。】，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可与人共：可以与人商量斟酌。】，弗独有也【独：独自决断。】。至于为《春秋》，笔则笔【笔则笔：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削则削【削则削：应该删掉的一定删掉。】，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赞一辞：指帮助润改或增加一个词。】。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罪：责备，怪罪。】。”

孔子任司寇审理诉讼案件时，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的时候，他从不独自决断。到了写《春秋》时就不同了，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应当删的一定删掉，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弟子们学习《春秋》， 孔子说：“后人了解我将因为《春秋》，后人怪罪我也将因为《春秋》。”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方：正。负杖：拄着拐杖。逍遥：悠闲自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

第二天，子路死在卫国。孔子生病了，子贡请求看望他。孔子正拄着拐杖在口修闲散步，说：“赐，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

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太山：即泰山。太同“泰”。】！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哲人：这里指孔子自己。萎：枯槁。这里指人的死亡。】！”因以涕下【涕：眼泪。】。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宗予：尊奉我的主张。予，我。】。

孔子于是就叹息，随即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对子贡说：“天下失去常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

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坐奠：坐着受人祭奠。】，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商人啊。”过了七天孔子就死了。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

孔子享年七十三岁，死在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四月的己丑日。

哀公诔之曰【诔：一种用于哀的文体。】：“旻天不吊【旻天：天。吊：善。】，不慭遗一老【慭（ｙìｎ，印）：愿：遗：留下。一老：一位老人，指孔子。】，俾屏余一人以在位【俾：使。屏：扔下。】，茕茕余在疚【茕（ｑｉóｎｇ，穷）茕：狐独无依的样子。】。呜呼哀哉！尼父【尼父：对孔子的尊称。】，毋自律【毋自律：《集解》引王肃曰：“律，法也。言毋以自为法也。”意思是说，没有可以作为自己学习的楷模了。毋，通“无”。】！”

鲁哀公为他作了一篇悼词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愆（ｑｉāｎ,千）：过失错误。】。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一人：即寡人，只有天子才能这样自谓，诸侯不得用此，所以子贡谓鲁哀公称“余一人”不合名分。】，非名也。”

子贡说：“鲁君他难道不能终老在鲁国吗？老师的话说：‘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了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会出现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不能用他，死了作祭文哀悼他，这是不合礼的。以诸侯身份称‘余一人’，是不合名分的啊。”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服：指服丧。】。三年心丧毕【心丧：在心中悼念，不穿丧服。】，相诀而去【诀：告别。】，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

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岸边，弟子们都在心里为他服丧三年。三年心丧完毕，大家道别离去时，都相对而哭，又各尽哀；有的就又留了下来。只有子贡在墓旁搭子一间小房住下，守墓总共六年，然后才离去。

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百有余室：一百多家。室，家。】，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讲礼：讲习礼仪。乡饮：乡学结业的仪式。】。弟子及鲁国他人，相率前往墓旁居住的一百多家。因而就把这里命名为“孔里”。鲁国世世代代相传，每年都定时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生们也在这时来这里讲习礼仪，行乡学业考校的饮酒礼，以及比射等仪式。

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故所居堂：孔子原来居住的堂屋，即故居。弟子内：弟子们所居住的房室。内，内室。】，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冠：帽子。】，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绝：废弃。】。

孔子的墓地有一顷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们所居住的内室，后来就改成庙，借以收藏孔子生前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使用过的琴、车子、书籍等，直到汉代，二百多年间没有废弃。

高皇帝过鲁【高皇帝：指汉高祖刘邦。】，以太牢祠焉【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备的祭祀。】。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谒：祭拜。】。

高皇帝高皇帝刘邦经过鲁地，用牛羊猪三牲俱全的太牢祭祀孔子。诸侯、卿大夫、宰相一到任，常是先去拜谒孔子墓，然后才去就职处理政务。

孔子生鲤【据《孔子家语》说：“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并官氏之女，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鲁昭公使人遗之鲤鱼。夫子荣君之赐，因以名其子也。”】，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

孔子生了鲤，字伯鱼。伯鱼享年五十岁，死在孔子之前。

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中庸》：原为《礼记》中的一篇，儒家经典之一。南宋以后将与《礼记》中的另一篇《大学》，以及《论语》、《孟子》合在一起，称“四书”。在儒家看来，“中庸”是最高的道德标准。】。

伯鱼生了伋，字子思，郭年六十二岁。曾经受困于宋国。子思作了《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

子思生了白，字子上，享年四十七岁。子上生了求，字子家，享年四十五岁。子家生了箕，字子京，享年四十六岁。子京生了穿，字子高，享年五十一岁。子高生了慎，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魏国的相。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陈王涉：即陈涉。】，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迁：升官。】。长九尺六寸。

子慎生了鲋，享年五十七岁，做过陈胜王的博士，死在陈这个地方。鲋的弟弟叫子襄，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汉孝惠皇帝的博士，后被提升为长沙郡的太守。身高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今皇帝：指汉武帝刘彻。】，至临淮太守，蚤卒【蚤：通“早”。】。安国生卬，卬生欢。

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岁。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国。安国做了当今孝武皇帝的博士，官至临淮郡太守，寿短早死。安国生了卬，卬了生。

太史公曰：《诗》有之【以下两句诗，见《诗经·小雅·车辖（ｘｉá，匣）》。】：“高山仰止【仰止：敬仰。】，景行行止【景行：大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太史公说：《诗》中有这样的话：“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虽然我不能达到这种境地，但是心里却向往着他。我读孔子的著作，可以想见到他的为人。

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以时：按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祗：敬。】。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到了鲁地，参观了孔子的庙堂、车辆、衣服、礼器，目睹了读书的学生们按时到孔子旧宅中演习礼仪的情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恋不愿离去。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直到贤人也够多的了，当活着的时候都显贵荣耀，可是一死什么也就没有了。

孔子布衣【布衣：平民。】，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折中：这里是判断的意思。】，可谓至圣矣！

孔子是一个平民，他的名声和学说已经传了十几，读书的人仍然崇他为宗师。从天子王侯一直到全国谈六艺的人，都把孔子的学说来做为判断衡的最高准则，可以说孔子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