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赵世家第十三【1】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帝大戊：商代第九王。御：驾驭车马，或驾驭车马的人。】。其后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事：侍奉。】，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赵氏的先人和秦人是同一个祖先。传到中衍，他给殷帝太戊赶车。他的后代蜚廉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取名恶来，侍奉纣王，后被周人杀死，他的后代就是秦人。恶来的弟弟名叫季胜，他的后代就是赵人。

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幸：宠爱，受宠爱。】。是为宅皋狼【宅皋狼：据《索隐》，皋狼是地名，孟增得宠，周成王让他住在皋狼，孟增就以宅皋狼为号。】。

季胜生了孟增。孟增受到周成王的宠信，这就是宅皋狼。

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缪王【周缪王：即周穆王。缪，通“穆”。】。造父取骥之乘匹【骥：良马。乘匹：八匹。周代，四马拉一车为乘，因而乘常做四的代称；匹，成双。乘匹就是四的双倍。】，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资骊、骅骝、绿耳：都是良马的名字，是所谓穆王八骏中的三骏。】，献之缪王。

皋狼生了衡父，衡父生了造父。造父得宠于周穆王。造父选取了骏马八匹，与在桃林得到的盗骊、骅骝、绿耳等名马献给穆王。

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巡狩：古代帝王外出视察称为巡狩。】，见西王母【西王母：古代神话人物。】，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徐偃王：徐，诸侯名，辖地在今江苏省北部，后被楚所灭。】，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缪王使造父御……大破之：这几句中记载的周穆王西巡见西王母事，是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出于《穆天子传》。穆王乘千里马败徐偃王事，据《韩非子》等书记载，败徐偃王灭徐国的是楚文王。而楚文王上距周穆王三百年左右，所以此事也带有传说的性质。这两年事卷四《周本纪》中都不载，卷五《秦本纪》所记与本篇略同。】乃赐造父以赵城【赵城：在今山西霍县南。】，由此为赵氏。

穆王让造父赶车，到西方去巡视，会见了西王母，快乐得把回去都忘了。不久，徐偃王发动叛乱，穆王乘坐马车，日行千里，攻打徐偃王，把他彻底打败。于是把赵城赐给造父，从此就成为赵氏。

自造父以下六世至奄父【奄父：号为公仲。】，曰公仲，周宣王时代戎【戎：古代泛指西部的少数民族。这里指晋国南部的姜戎。】，为御。及千亩战【千亩战：周宣王曾与戎人战于千亩，失利。千亩，在今山西介休附近。】，奄父脱宣王【脱：逃脱，脱险。】。奄父生叔带。叔带之时，周幽王无道，去周如晋【如：到……去。】，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

从造父往下经六代传到了奄父，奄父字公仲，周宣王的时候讨伐戎人，他给宣王赶车。在千亩之战中，奄父曾使宣王脱险。奄父生了叔带。叔带的时候，周幽王荒淫无道，他就离开周王朝到了晋国，侍奉晋文侯，开始在晋国建立赵氏家族。

自叔带以下，赵宗益兴，五世而至赵夙。

从叔带往下，赵氏宗族越来越兴旺，又过五代传到了赵夙。

赵夙，晋献公之十六年代霍、魏、耿【霍、魏、耿：都是诸侯国的国名。】，而赵夙为将伐霍。霍公求奔齐。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晋国征讨霍、魏、耿三国，赵夙为将军征讨霍国。霍公求逃到了齐国。

晋大旱，卜元，曰“霍太山为崇【崇：鬼神给人灾祸。】”。使赵夙召霍君于齐，复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晋复穰【穰：丰收。】。晋献公赐赵夙耿。

这一年晋国大旱，占卜的结果说：“霍太山的山神作怪。”于是派赵夙到齐国召回霍国国君，恢复了他的地位，让他主持霍太山的祭祀，晋国才又得到丰收。晋献公把耿地赐给赵夙。

夙生共孟，当鲁闵公之元年也。共孟生赵衰，字子余。

赵夙生共孟这一年，正当鲁闵公元年（前661）。共孟生赵衰（ｃｕī，崔），赵衰字子余。

赵衰卜事晋献公及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骊姬之乱亡奔翟【骊姬之乱：晋献公宠姬骊姬，为使自己亲生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用阴谋手段逼使太子申生自杀，并怂恿献公追杀公子重耳和夷吾。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左传·僖公四年》、《国语·晋语》也有详细记述。翟：古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通“狄”。】，赵衰从。

赵衰为侍奉晋献公还是侍奉几位公子进行占卜，结果都不吉利。占卜到侍奉公子重耳时，结果吉利，他就去侍奉重耳。重耳由于骊姬之乱逃亡到翟，赵衰做随从。

翟伐廧咎如【廧咎如：春秋时赤狄的一个部落。】，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长女妻赵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晋时，赵衰妻亦生赵同、赵括、赵婴齐【此处所记与《左传》不同。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载，重耳反晋后，把女儿嫁给赵衰，生赵同等三子。】。赵衰从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国【反国：回国。反，同“返”。】。

翟人讨伐廧咎（ｇāｏ，高）如，得到两个女子。翟君把年少的女子给重耳为妻，年长的女子给赵衰为妻，生了赵盾。当初，重耳在晋国的时候，赵衰的元配妻子已生了赵同、赵括、赵婴齐。赵衰跟随重耳在外逃亡，共计十九年，才得以返回晋国。

重耳为晋文公，赵衰为原大夫【原：古国名，在河南济源，被晋所灭，为晋邑。】，居原，任国政。文公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语在晋事中。

重耳做了晋文公，赵衰做原大夫，住在原城，主持国家政事。晋文公所以能返回并且成为霸主，大多是赵衰的计策，这些事记在《晋世家》里。

赵衰既反晋，晋之妻固要迎翟妻【要：要求。】，而以其子盾为適嗣【適（ｄí，敌）：同“谪”。】，晋妻三子皆下事之【下事之：在他手下，从事于他。。晋襄公之六年，而赵衰卒，谥为成季。

赵衰回到晋国以后，在晋国的原配妻子坚决要求把他在翟娶的妻子迎接回来，并且让翟妻的儿子赵盾做正宗继承人，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居下位侍奉他。晋襄公六年（前622），赵衰去世，他的谥号是成季。

赵盾代成季任国政二年而晋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为国多难，欲立襄公弟雍。雍时在秦，使使迎之。

赵盾接替成季主持国政两年之后，晋襄公去世，太子夷皋年纪小。赵盾由于国家多难，想立襄公的弟弟雍为国君。雍当时在秦国，就派使臣去迎接他。

太子母日夜啼泣，顿首谓赵盾曰：“先君何罪，释其適子而更求君【释：放弃，抛弃。】？”赵盾患之，恐其宗与大夫袭诛之，逎遂立大子，是为灵公，发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距：通“拒”。阻拦。】。灵公既立，赵盾益专国政。

太子的母亲日夜啼哭，叩头对赵盾说：“先君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抛弃他的嫡子而另找国君呢？”赵盾为此事忧虑，恐怕她的宗亲和大夫们来袭击杀死自己，于是就立了太子，这就是晋灵公，并派兵去拦截到秦国迎接襄公弟弟的一行人。灵公即位之后，赵盾更加独揽晋国的政事。

灵公立十四年，益骄。赵盾骤谏，【骤：屡次。】，灵公弗听。及食熊蹯【熊蹯：熊掌。】，胹不熟【胹（éｒ，而）：煮。】，杀宰人【宰人：掌管膳食的官。】，持其尸出，赵盾见之。灵公由此惧，欲杀盾。

灵公即位十四年，赵来越骄纵。赵盾多次进谏，灵公不听。一次吃熊掌，没有煮熟，就把膳食官杀了，让人把他的尸体抬出去，正好被赵盾看见。灵公因此害怕，想要杀害赵盾。

盾素仁爱人，尝所食桑下饿人反杆救盾【扞：遮挡，保护。本句所记之事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盾以得亡【亡：逃走。】。未出境，而赵穿弑灵公而立襄公弟墨臀【弑：古代臣杀君或子杀父母称为弑。】，是为成公。

赵盾平素待人宽厚慈爱，他曾经送食物给一个饿倒在桑树之下的人，这个人回身掩护救了赵盾，赵盾才得以逃走。他还没有逃出国境，赵穿就杀死了灵公，立襄公的弟弟黑臀为君，这就是晋成公。

赵盾复反，任国政。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晋景公时而赵盾卒，谥为宣孟，子朔嗣。

赵盾又回来主持国政。君子讥讽赵盾“身为正卿，逃亡没有出国境，返回来也不诛讨逆贼”，所以史官记载说“赵盾杀了他的国君”。晋景公的时候赵盾去世，他的谥号是宣孟，其子赵朔承袭爵位。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朔为晋将下军救郑【下军：春秋时，各大国都设三军，名称不一。晋国设上、中、下三军。】，与楚庄王战河上【与楚庄王战河上：这是春秋时晋楚两国的一次大战，即著名的邲之战，楚胜，晋败。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楚世家》。详见《左传·宣公十二年》。】。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晋景公三年（前597），赵朔率领晋国的下军援救郑国，与楚庄王在黄河边交战。赵朔娶了晋成公的姐姐为夫人。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要：同“腰”。】，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拊（ｆǔ，府）：拍。】。

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要诛杀赵氏家族。当初，赵盾在世的时候，曾梦见叔带抱着他的腰痛哭，非常悲伤；之后又大笑，还拍着手唱歌。

盾卜之，兆绝而后好【兆：古人占卜，先在龟甲或兽骨上钻孔，然后烧灼出裂纹以判断吉凶。这种裂纹称为兆。】。赵史援占之【史援：史官名援。】，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咎：过失。】。至孙，赵将世益衰。”

赵盾为此进行占卜，龟甲上烧出的裂纹中断，可后边又好了。赵国一位名叫援的史官判断说：“这个梦很凶，不是应验在您的身上，而是在您儿子身上，可也是由于您的过错。到您孙子那一代，赵氏家族将更加衰落。”

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作难：发难，起事。】，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致：涉及，牵连。】，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

屠岸贾这个人，起初受灵公的宠信，到景公的时候他就做了司寇，将要发难，就先惩治杀灵公的逆贼以便牵连出赵盾，同时遍告所有的将领说：“赵盾虽然不知情，但仍然是逆贼之首。做臣子的杀害了国君，他的子孙却还在朝为官，这还怎么能惩治罪人呢？请各位诛杀他们。”

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

韩厥说：“灵公遇害的时候，赵盾在外地，我们的先君认为他无罪，所以没有杀他。如今各位将要诛杀他的后人，这不是先君的意愿而是随意滥杀，随意滥杀就是作乱。为臣的有大事却不让国君知道，这是目无君主。”屠岸贾不听。

韩厥告赵朔趣亡【趣：急速，赶快。通“促”。】。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子：指韩厥。】，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下宫：祖庙，后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韩厥就告知赵朔赶快逃跑。赵朔不肯逃跑，他说：“您一定能不使赵氏的香火断绝，我死了也就没有遗恨了。”韩厥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谎称有病不出门。屠岸贾不请示国君就擅自和将领们在下宫攻袭赵氏，杀死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且灭绝了他们的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走公宫匿：跑到成公宫殿里藏起来。】。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胡不死：为什么不跟随赵朔一起死。】？”

赵朔的妻子是成公的姐姐，有赵朔留下的身孕，她逃到景公宫里躲藏起来。赵朔的一位门客名叫公孙杵臼，杵臼对赵朔的朋友程婴说：“你为什么不死？”

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免身：分娩。】，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

程婴说：“赵朔的妻子有身孕，如果有幸是男孩，我就奉养他；如果是女孩，我再慢慢去死。”过了不久，赵朔的妻子分娩，生下男孩。屠岸贾听到后，到宫中去搜查。

夫人置儿绔中【绔：同“噣”。裤子。】，祝曰：“赵宗灭乎，若号【若：你。下“若”字同。】；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

大人把婴儿放在裤子里，祷告说：“赵氏宗族要是灭绝，你就大哭；如果不会灭绝，你就不要出声。”搜查到这里的时候，婴儿竟然没有声音。

已脱，程婴谓公孙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

脱险以后，程婴对公孙杵臼说：“今天一次搜查没有找到，以后一定要再来搜查，怎么办呢？”公孙杵臼说：“扶立遗孤和死哪件事更难？”程婴说：“死很容易，扶立遗孤很难啊。”

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文葆：绣花的襁褓。文：同“纹”；葆，通“褓”。】，匿山中。

公孙杵臼说：“赵氏的先君待您不薄，您就勉为其难吧；我去做那件容易的，让我先死吧！”于是两人设法得到别人家的婴儿背着，给他包上漂亮的小花被，藏到深山里。

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谬谓：谎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

程婴从山里出来，假意对将军们说：“我程婴没出息，不能扶养赵氏孤儿，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藏在哪里。”将军们都很高兴，答应了他，就派兵跟随程婴去攻打公孙杵臼。

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下宫：指赵氏所居之宫。】，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

杵臼假意说：“程婴，你这个小人哪！当初下宫之难你不能去死，跟我商量隐藏赵氏孤儿，如今你却出卖了我。即使你不能抚养，怎能忍心出卖他呢！”

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良：确实。】，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他抱着婴儿大叫道：“天哪！天哪！赵氏孤儿有什么罪？请你们让他活下来，只杀我杵臼可以吧。”将军们不答应，立刻杀了杵臼和孤儿。将军们以为赵氏孤儿确实已经死了，都很高兴。然而真的赵氏孤儿却仍然活着，程婴终于和他一起隐藏到深山里。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崇【大业：赵氏的先祖，卷五《秦本纪》《正义》云，大业即皋陶。参见该篇。】。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夫自句：是说中衍之后皆为嬴姓。意思是指赵氏已绝嗣了。】。

过了十五年，晋景公生病，进行占卜，占卜的结果说是大业的子孙后代不顺利，因而做怪。景公问韩厥，韩厥知道赵氏孤儿还在世，便说：“大业的后代子孙中如今已在晋国断绝香火的，不就是赵氏吗？从中衍传下的后代都是姓嬴的了。

中衍人面鸟噣【噣（ｚｈòｕ，宙）：鸟嘴。赵氏始祖是以鸟为图腾的部落，所以传说祖先人面鸟嘴。】，降佐殷帝大戊【降佐：降世辅佐。】，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

中衍人面鸟嘴，来到人世辅佐殷帝太戊，到他的后代辅佐的几位周天子，都有美好的德行。再往下到厉王、幽王时昏庸无道，叔带就离开周王朝来到晋国，侍奉先君文侯，一直到成公，他们世代都建立了功业，从未断绝过香火。

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龟策：龟指占卜用的龟甲；策指另一种占卜方法所用的蓍（ｓｈī，失）草。】。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

如今只有君主您灭了赵氏宗族，晋国人都为他们悲哀，所以在占卜时就显示出来了。希望您考虑考虑吧！”景公问道：“赵氏还有后代子孙吗？”韩厥就把实情完全告诉了景公。

于是景公乃至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因：凭借，依靠。】。赵孤名曰武。

于是景公就与韩厥商量立赵氏孤儿，先把他找来藏在宫中。将军们进宫问候景公的病情，景公依靠韩厥的众多随从迫使将军们同赵氏孤儿见面。赵氏孤儿名叫赵武。

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矫：假讬，诈称。】，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微：如果不是。】，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

将军们不得已，只好说：“当初下宫那次事变，是屠岸贾策动的，他假传君命，并且向群臣发令，不然的话，谁敢发动变乱呢！如果不是您有病，我们这些大臣本来就要请赵氏的后代了。如今您有这个命令，正是群臣的心愿啊！”

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当时就让赵武、程婴一一拜谢各位将军，将军们又反过来与程婴、赵武攻打屠岸贾，诛灭了他的家族。景公重又把原属赵氏的封地赐给赵武。

及赵武冠【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成人礼，束发戴帽。】，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

到赵武行了冠礼，已是成人了，程婴就拜别了各位大夫，然后对赵武说：“当初下宫的事变，人人都能死难。我并非不能去死，我是想扶立赵氏的后代。如今赵武已经承袭祖业，长大成人，恢复了原来的爵位，我要到地下去报告给赵宣和公孙杵臼。”

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盘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

赵武啼哭叩头，坚持请求说：“我宁愿使自己筋骨受苦也要报答您一直到死，难道您忍心离开我去死吗？”程婴说：“不行。他认为我能完成大事，所以在我以前死去；如今我不去复命，就会以为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于是就自杀了。

赵武服齐衰三年【齐衰（ｃｕī，崔）：古丧服的一种，粗麻布缝制，下边缝齐，故称齐衰。仅次于最重的丧服斩衰。】，为之祭邑【祭邑：专供设置祭祀的地方。，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赵武为程婴守孝三年，给他安排了祭祀用的土地，春秋祭祀，世代不绝。

赵氏复位十一年，而晋厉公杀其大夫三郤【三郤（ｘì，戏）：三位郤氏大夫。杀三郤事见卷三十九《晋世家》。】。栾书畏及【栾书：晋大夫。畏及：害怕被牵连。】，乃遂弑君厉公，更立襄公曾孙周，是为悼公。晋由此大夫稍强。

赵氏恢复爵位十一年后，晋厉公杀了三位郤（ｘī，西）氏大夫。栾书害怕牵连到自己，于是就杀了晋君厉公，改立襄公的曾孙周，这就是晋悼公。晋国从此以后大夫的势力逐渐强盛。

赵武续赵宗二十七年，晋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赵武为正卿。十三年，吴延陵季子使于晋，曰：“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赵武死，谥为文子。

赵武接续赵氏宗族后二十七年，晋平公即位。平公十二年（前546），赵武做了正卿。十三年，吴国的延陵季子使晋国，他说：“晋国的政权最后要落到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后代的手里。”赵武死后，谥号是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时，齐景公使晏婴于晋【于：至，到。】，晏婴与晋叔向语。婴曰：“齐之政后卒归田氏。”

文子生了景叔。景叔的时候，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晏婴和晋国的叔向谈话。晏婴说：“齐国的政权以后最终要落到田氏手里。”

叔向亦曰：“晋国之政将归六卿【六卿：春秋时，晋国的范、中行、知、赵、魏、韩六大家族世代为卿，故称六卿。】。六卿侈矣【侈：放纵，放肆。】，而吾君不能恤也【恤：忧虑。】。赵景叔卒，生赵鞅，是为简子。

叔向也说：“晋国的政权将会落到六卿的手里。六卿很放肆，可是我们国君却不知忧虑。”赵景叔去世，他生子赵鞅，这就是赵简子。

赵简子在位，晋顷公之九年，简子将合诸侯戍于周。其明年，入周敬王于周，辟弟子朝之故也【辟：同“避”。周敬王之弟子朝在都城自立为王，敬王不能入都，只好在外躲避。详见卷四《周本纪》。】。

赵简子在位期间，晋顷公九年（前517），简子会合诸侯在周境内驻守。第二年，送周敬王回周朝，因为他在外躲避他的弟弟子朝。

晋顷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诛公族祁氏、羊舌氏【公族：诸侯国国君的同族。】，分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令其族为之大夫。晋公室由此益弱。

晋顷公十二年，六卿依照法令诛杀了国君的宗族祁氏和羊舌氏，把他们的领地分为十个县，六卿分别让自家的族人去做大夫。晋国公室从此更加削弱。

后十三年，鲁贼臣阳虎来奔【阳虎来奔：阳虎是鲁国季孙氏家臣，阴谋作乱失败，逃奔晋国。事见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阳虎，《论语》作阳货。】，赵简子受赂，厚遇之。

再过十三年，鲁国的乱臣阳虎逃到晋国来，赵简子接受了贿赂，对他给以厚待。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不知人：不省人事。】，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扁鹊：当时的名医。】，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治：平和。】，而何怪【而：你。】！在昔秦缪公尝如此【秦缪公：即穆公。】，七日而寤【寤：醒过来。】。

赵简子生了病，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害怕了。医生扁鹊看过后走出来，董安于询问病情，扁鹊说：“血脉平和，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也有过这种情况，过了七天才醒过来。

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之：到。】。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适：正、恰，】。帝告我：“

醒来的那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了上帝住的地方很快乐。我所以停留的时间久，是由于我正好在受教。上帝告诉我：

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其后将霸：指晋父公。】，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男女无别：指男女之间不顾男女有别的礼教。】。”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谶：古迷信认为将要应验的预言或图文。】。

‘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后代将称霸，没有年老就死去，称霸者的儿子将要让你们晋国男女混杂。’公孙支写下来并把它藏好，秦国的预言这时就传出来了。

献公之乱【献公之乱：即晋献公宠骊姬所引起的晋国的长期动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秦晋殽之战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战役，见卷五《秦纪》、卷三十九《晋世家》。关于“归纵溪”事，《左传》、《晋世家》均不见记载。】，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病愈或好转。】，间必有言也。”

献公时的混乱，文公时的称霸，襄公时在殽山大败秦军，回去就纵容淫乱，这些都是您知道的。如今你们君主的病与秦穆公一样，不出三天病一定会好转，好转之后一定有话要讲。”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钧天：天之中央。】，广乐九奏万舞【广乐：盛大宏伟的音乐。九奏：多次演奏。万舞：周代一种规模盛大的舞蹈的名称。】，不类三代之乐【三代：指复、商、周。】，其声动人心。

过了两天半，简子醒过来了。他对大夫们说：“我到了上帝那里非常快乐，和百神在钧天游览。听到了宠伟的乐曲多次演奏，还看到了万舞，不像是夏、商、周三代的音乐，那乐声非常动人。

有一熊欲来援我【援：抓。】，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罴：熊的一种，俗称人熊。】，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笥（ｓì，四）：装衣物或饭食的竹器。】，皆有副【副：辅助的。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皇霸篇》注认为，“副”指笥中之策的副本。】。

有一头熊要来抓我，上帝让我射它，熊被射中了，死了。又有一只罴过来，我又射它，罴被射中，也死了。上帝非常高兴，赐给我两个竹箱，都配有小箱。

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属：托付。】，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及而子二句：是说等你儿子长大以后，把这条翟犬赏赐给他。】。’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且世衰：将一代代衰落。】，七世而亡【七世：此时为晋定公时，七世指定公、出公、衰公、幽公、烈公、孝公、静公。静公二年为韩、赵、魏三国所灭。】，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嬴姓：指赵氏，赵氏的祖先为嬴姓。周人：指卫人，卫人的祖先康叔为周武王同母弟。本句指的是后来赵成侯三年代卫，夺取七十三座乡邑之事。】，而亦不能有也【嬴姓二句：嬴姓：指赵氏。周人：指卫国。范魁：地名，这二句是说，赵氏将在范魁之西大败卫国，但又不能占有它。】。

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又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上帝还告诉我：‘晋国将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的人将在范魁的西边大败周人，可是你们却不能占有那里。

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胄女：指虞舜后代的女儿，即后文之姓嬴。胄，古代帝王或贵族的后代。七世孙：即后文之武灵王。按，简子至武灵王共十世，这里说七世，有误。】。’”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现在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我将把舜的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子。’”董安于听了这番话就把它写下来妥为保存。他把扁鹊说的话报告给简子，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万亩。

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辟之不去【辟：排除，引申为驱赶。】，从者怒，将刃之。当道者曰：“吾欲有谒于主君。”

有一天，简子外出，有人拦路，驱赶他也不离开，随从们很生气，要杀他。拦路人说：“我有事要拜见主君。”

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通“嘻”。表示惊喜的叹词。】，吾有所见子晰也【子晣（ｚｈé，折）：《索隐》认为子晰是人名。晣。晣，或作“晰”。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诠》曰：“晰，明也，谓梦中明见子耳。《索隐》以子晰为当道人名，非。”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皇霸》注云，顾炎武、钱大昕等对“子晰”的解释与《史诠》同。】。”

随从把他的话禀告简子，简子召见他，一见面就说：“嘻！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你呀。”

当道者曰：“屏左右【屏：退避。】，愿有谒。”简子屏人。当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侧。”简子曰：“然，有之。子之见我，我何为【我何为：当时我做什么呢?】？”

拦路人说：“让左右侍从退下，我有事禀告。”简子让人们退下。拦路人说：“您生病的时候，我正在上帝身边。”简子说：“对，有这件事。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且何也：这将意味什么呢?】？”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首之：首当其冲。】。帝令主君灭二卿【二卿：指范氏、中行氏，熊罴乃二氏之祖。】，夫熊与罴其皆祖也【以上两句指的是简子灭范氏和中行氏二卿，熊与罴是二卿祖先部落的图腾。】。”

拦路人说：“上帝让您射熊和罴，都被您射死了。”简子说：“对，将会怎么样呢？”拦路人说：“晋国将有大难，您是为首的。上帝让您灭掉两位上卿，熊和罴就是他们的祖先。”

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这句指后来赵襄子灭代和知氏。】，皆子姓也【主君之子二句：大意是说，主君的儿子将在翟地攻克二国，他们都是子姓。二国：指代与知氏。】。”

简子说：“上帝赐给我两个竹箱，并且都有相配的小箱，这是什么意思？”拦路人说：“您的儿子将在翟攻克两国，他们都是子姓。”

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谓以赐翟犬？”

简子说：“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给我一只翟犬，并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把翟犬送给小孩是什么意思？”

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代属北狄，其始祖以犬为国腾，所以说狄犬是代的祖先。】。主君之子且必有代。

拦路人说：“小孩就是您的儿子，翟犬是代国的祖先。您的儿子将来必定占有代国。

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革政而胡服：指后来的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的政策。】，并二国于翟【二国：指中山国和胡地。】。”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延：聘请。】。

到您的后代，将有政令的变革，并且要穿胡人的服装，在翟吞并两国。”简子问他的姓并且要聘他做官。

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简子书藏之府。

拦路人说：“我是乡野之人，只是来传达上帝的旨意罢了。”说完就不见了。简子把这些话记载下来保存在秘府里。

在《史记》三十世家中《赵世家》是颇具特色的一篇。全文洋洋万言，如长江大河，波澜起伏，精彩片断时有所见。其叙事之生动，人物之逼真，章法之多变，剪裁之精妙，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件大事，其一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二是关于赵氏孤儿的故事。

赵武灵王是战国时期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根据赵国的国情，大胆提出了胡服骑射的主张。实行这一主张，就要改变传统习俗，因而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反对，阻力重重，举步维艰。但武灵王对旧的习惯势力毫不妥协，他力排众议，接连与贵族及大臣进行激烈的论辩，终于使反对者理屈辞穷，不得不同意他的主张。司马迁对武灵王力排众议的记述是颇为详尽的，因为在反复论辩中，这位改革家的远见卓识及其勇气和魄力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当然，作者也记述了胡服骑射使赵国迅速强大的功效。我们从历史上已经看到，胡服骑射之功绝不仅仅局限在赵国，这一移风易俗的措施对中国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是多方面的。司马迁虽然还来不及完全看到这些影响，但他却以敏锐的眼光看到了武灵王的革新措施及不寻常，因而给以充分的肯定。这也正是这位伟大史学家的卓越之处。

赵氏孤儿的故事由于戏曲和小说的传播，早已为人熟知。但最早记述这一故事的正是这篇《赵世家》。司马迁通过这个故事歌颂了正义，鞭笞了邪恶，并揭示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真理。故事情节曲折，惊心动魄；人物形象鲜明，栩栩如生。程婴的忍辱负重，公孙杵臼的慷慨牺牲，屠岸贾的奸邪残暴，无不跃然纸上。但这个故事从唐代以来就不断地受到批评，学者们纷纷指责它并非信史，有人还作了很细致的考证。如果仅从史学角度而论，这种批评不无道理。但《史记》不仅仅是一部史书，也是一部文学杰作。故事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和重要情节可能是作者虚构，或者是出自民间的传闻。以虚构或传闻为史实固然不合史法，但从文学角度而言，恰是很好的创作。如从根本精神来说，这个故事也并不违背历史的真实。元代作家纪君祥据此创作的《赵氏孤儿》杂剧，被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誉为“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试想，如果没有司马迁关于赵氏孤儿的记述，纪君祥怎么可能创作出这部杰出的杂剧来呢！

篇中有几处梦卜的记述。梦卜就是据梦境预卜后事，这种迷信思想应予批判。不过史书中记梦卜等迷信活动并不始于司马迁，《左传》里就有不少这类记载，司马迁还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影响，这是时代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