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30世家·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1】
越王句践【越王勾践(?—前465):越国国君。越王允常之子。在位三十二年(前496—前465)。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疆域有今江苏北部运河以东,江苏、安徽南部,江西东部及浙江北部。公元前306年为楚所灭。勾:也作“句”。】,其先禹之苗裔【禹之苗裔:禹(夏朝的建立者)的后代子孙。】,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夏后帝少康之庶子:越始祖无馀,传说是夏朝第五代王少康之庶子。夏后:指禹受舜禅所建立的夏王朝。庶子:妾所生的儿子。】。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
封于会稽【会(kuai)稽:原名茅山(又作苗山),因大禹会计诸侯于此,并死葬于茅山,故改名会稽,在今浙江绍兴市南。封:帝王授予臣子土地或封号。】,以奉守禹之祀【奉守:恭敬地掌管。禹之祀:对禹的祭祀。】。文身断发【文身:在身上刺画花纹。断发:剪短头发。】,披草莱而邑焉【披:开辟。莱:野草。】。
少康帝的儿子被封在会稽,恭敬地供奉继承着夏禹的祭祀。他们身上刺有花纹,剪短头发,除去草丛,修筑了城邑。
后二十余世【二十余世:《吴越春秋》作十世。】,至于允常。允常之时【至于:到,到了。允常:越侯夫谭之子,周敬王时在位,死于公元前495年。越在商、周时为诸侯国,至允常时开拓疆土而称王。】,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吴王阖庐:即姬光(?—前496),吴国国君。吴王诸樊之子,夫差之父。吴国建都于吴(今江苏苏州),疆域有今江苏、上海市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公元前473年为越所灭。相怨伐:结下仇恨互相攻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二十多代后,传到了允常。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儿子勾践即位,这就是越王。
【段意】:简述允常之子勾践继父业为越王。而将其祖先至允常“二十馀世”的历史一笔带过,是由于越在古代是一个偏远小国,春秋初尚未通于上国,略无世系。交代允常之时,越即与吴“战而相怨伐”,作为全篇叙事的发端。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兴师:出兵。】。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据《左传·定公十四年》载:“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嚭李。句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可见,死士之往禽与罪人之战两事也,此混并之。死士:勇战之士。】,三行【三行:排成三行。】,至吴陈【陈:通“阵”。】,呼而自刭【呼而自刭:大声喊叫着刎颈自杀。以此奇特的惨烈场面吸引、麻痹吴军。】。
越王勾践元年(前496),吴王阖庐听说允常逝世,就举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派遣敢死的勇士向吴军挑战,勇士们排成三行,冲入吴军阵地,大呼着自刎身亡。
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嚭李【槜(zui)李:地名,在今浙江嘉兴市南。】,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且:将。】,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毋(wu):莫,不要。】。”
吴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袭击了吴军,在檇李大败吴军,射伤吴王阖庐。阖庐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能忘记越国。”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勒:约束,统帅。】,且以报越【报:报复。】,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
三年(前496),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将报复越国一箭之仇,便打算先发制人,在吴未发兵前去攻打吴。
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兵者凶器也:武器是杀人的工具。】,战者逆德也【逆德:违背道义。】,争者事之末也【争者事之末也:争夺是各种事情中最下等的。末:微末,渺小。】。
范蠡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攻战是背德,争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
阴谋逆德【阴谋逆德:暗中策划违背道义的事。】,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试身于所末:亲身参与战争。末:即上文所指的争夺。】,上帝禁之【禁之:禁止、不允许(这样做)。】,行者不利【行者不利:这样做没好处。】。”
阴谋去做背德的事,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定会遭到天帝的反对,这样做绝对不利。”
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保栖:守卫居住。】。
越王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举兵进军吴国。吴王听到消息后,动用全国精锐部队迎击越军,在夫椒大败越军。越王只聚拢起五千名残兵败将退守会稽。
吴王追而围之。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
吴王乘胜追击包围了会稽。越王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那该怎么办呢?”
蠡对曰:“持满者与天【持满:谓处在盛满的地全。与天:天与。得到天的保佑。】,定倾者与人【定倾:平定危难。与人:得到人的帮助。】,节事者以地【以地:得到地利。《国语·越语》“以”作“与”,义同。】。卑辞厚礼以遗之【遗:赠送。】,不许,而身与之市。”
范蠡回答说:“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的;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现在,您对吴王要谦卑有礼派人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
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行成:求和。】,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下执事:指待从左右供使令的人。】: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
勾践说:“好吧!”于是派大夫种去向吴求和,种跪在地上边向前行边叩头说:“君王的亡国臣民句践让我大胆的告诉您的办事人员:勾践请您允许他做您的奴仆,允许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将要答应种。
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燔(fan)宝器:烧掉宗庙重器及珍宝。】,触战以死【触战:拼一死战。】。
子胥对吴王说:“天帝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种回越后,将情况告诉了句践。句践想杀死妻子儿女,焚烧宝器,亲赴疆场拼一死战。
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太宰嚭(pi):楚国大夫伯州黎之孙。公元前540年州黎被杀,伯嚭奔吴。夫差元年任吴国正卿。吴当时僭称王,正卿相等于宰臣,故称太宰。】,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间行:潜行,从小路走。】。”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间献:暗中进献。】。
种阻止句践说:“吴国的太宰嚭(pī,坯)十分贪婪,我们可以用重财诱惑他,请您允许我暗中去吴通融他。”于是勾践便让种给太宰嚭献上美女珠宝玉器。
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见:推荐,介绍。】。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有当:有相当的代价。】。”
嚭欣然接受,于是就把大夫种引见给吴王。种叩头说:“希望大王能赦免句践的罪过,我们越国将把世传的宝器全部送给您。万一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勾践将把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烧毁宝器,率领他的五千名士兵与您决一死战,您也将付出相当的代价。”
嚭因说吴王曰【说:劝说。】:“越以服为臣【以:通“已”。】,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
太宰嚭借机劝说吴王:“越王已经服服贴贴地当了臣子,如果赦免了他,将对我国有利。”吴王又要答应种。子胥又进谏说:
“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反:通“返”】,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今天不灭亡越国,必定后悔莫及。句践是贤明的君主,大夫种、范蠡都是贤能的大臣,如果句践能够返回越国,必将作乱。”吴王不听子胥的谏言,终于赦免了越王,撤军回国。
【段意】:吴王阖庐趁允常死之机伐越失利而死,吴越积怨加深。勾践不听范蠡劝谏而先发兵攻吴失败,几乎亡国。范蠡、文种协力用智谋软化吴王夫差,夫差不接受子胥灭越主张而听信受越贿赂的太宰嚭,赦越罢兵,留下后患。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喟(kui)然:叹息的样子。】:“吾终于此乎【终:完结。】?”种曰:“汤系夏台【系:拘囚。】,文王囚羑里【文王囚羑里:周文王姬昌曾被商纣囚禁于羑(you)里(今河南汤阴北)。】,晋重耳奔翟【翟:通“狄”。】,齐小白奔莒【齐小白奔莒:齐桓公(姜姓,名小白)在齐国发生内乱时曾逃奔莒(ju)国(今山东莒县)。】,其卒王霸【卒:终于。】。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何遽:怎么就。】?”
勾践被困在会稽时,曾喟(kuì,溃)然叹息说:“我将在此了结一生吗?”种说:“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围困在羑(yǒu,有)里,晋国重耳逃到翟,齐国小白逃到莒,他们都终于称王称霸天下。由此观之,我们今日的处境何尝不可能成为福分呢?”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里,置胆于坐【坐:通“座”。座位。】,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
吴王赦免了越王,勾践回国后,深思熟虑,苦心经营,把苦胆挂到座位上,坐卧即能仰头尝尝苦胆,饮食也尝尝苦胆。
曰:“女忘会稽之耻邪【女:同“汝”,你。】?”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食不加肉,衣不重(chong)采:吃饭不上两样菜,穿衣只是粗衣素服。加:增加,添。重采:两色的华丽衣服。】,折节下贤人【折节:屈已下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振:救济。】,与百姓同其劳。
还说:“你忘记会稽的耻辱了吗?”他亲身耕作,夫人亲手织布,吃饭从未有荤菜。从不穿有两层华丽的衣服,对贤人彬彬有礼,能委屈求全,招待宾客热情城恳,能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劳作。
欲使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填(zhèn,镇)抚:镇定安抚。】,亲附百姓【亲附百姓:使百姓亲近归附。】,蠡不如种。”
越王想让范蠡管理国家政务,范蠡回答说:“用兵打仗之事,种不如我;镇定安抚国家,让百姓亲近归附,我不如种。”
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属:通“嘱”。委托。】,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柘稽:越国大夫,《国语·吴语》作“诸稽郢”。】,为质于吴【质:抵押。弱国向强国派出的人质,多为国君之子、亲属或重臣。】。二岁而吴归蠡【《国语》、《韩子》、《越绝书》、《吴越春秋》皆言句践与范蠡亲身入臣于吴,三年遣归。与此不同。】。
于是把国家政务委托给大夫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求和,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国。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拊循:安抚,抚慰。】,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
勾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始终抚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报仇吴国。大夫逢(páng,旁)同进谏说:
“国新流亡【流亡:流离逃亡。】,今乃复殷给【殷给:富足。】,缮饰备利【备利:指备战。】,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必匿其形: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国家刚刚流亡,今天才又殷实富裕,如果我们整顿军备,吴国一定惧怕,它惧怕,灾难必然降临。再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隐藏起来。
今天吴兵加齐、晋【加:进攻。】,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必淫自矜:必定自满骄傲。淫:满盈,充溢。】。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厚吴:厚待吴国。】。
现在,吴军压在齐、晋国境上,对楚、越有深仇大恨,在天下虽名声显赫,实际危害周王室。吴缺乏道德而功劳不少,一定骄横狂妄。真为越国着想的话,那越国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归附晋国,厚待吴国。
吴之志广【志广:欲望很大。】,必轻战。是我连其权【连其权:连络齐、楚、晋各方的势力。】,三国伐之,越承其憋【承:通“乘”。】,可克也。”句践曰:“善。”
吴国志向高远,对待战争一定很轻视,这样我国可以联络三国的势力,让三国攻打吴国,越国便趁它的疲惫可以攻克它了。”勾践说:“好。”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
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句践吃从不炒两样好菜,与百姓同甘共苦。
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㿅也【疥㿅(xiǎn,显):犹“疥癣”,此病于体外,不比“腹心之疾”,喻小毛病,小祸患。】。愿王释齐先越。”
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那是心腹之患,而齐对吴来说,只象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
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艾陵:在今山东莱芜东北。】,虏齐高、国以归【高、国:齐国大臣高张和国夏。】。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
吴王不听,就出兵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氏回吴。吴王责备子胥,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很生气,子胥想自杀,吴王听到制止了他。
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
越国大夫种说:“我观察吴王当政太骄横了,请您允许我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揣度一下吴王对越国的态度。”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借予,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给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悦。
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后三年吴其墟乎:三年后,吴国将会变成废墟吧。】!”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数(shuò,朔):屡次。】,因谗子胥曰:
子胥说:“君王不听我的劝谏,再过三年吴国将成为一片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子胥争论对付越国的计策,借机诽谤子胥说:
“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忍人:残忍之人。】,其父兄不顾【其父兄不顾:其父伍奢,其兄伍尚为楚平王杀害。详见《楚世家》。】,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用是:因此。】。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
“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很残忍,他连自己的父兄都不顾惜,怎么能顾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强劲地进谏,后来您作战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您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
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五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役反:(子胥)完成出使齐国的差事回到吴国。】,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属镂:剑名。】。
嚭还和逢共同谋划,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诽谤子胥。君王开始也不听信谗言,于是就派子胥出使齐国,听说子胥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君王才大怒,说:“伍员果真欺骗我!”子胥出使齐回国后,吴王就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
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而父:你的父亲。指吴王阖庐。】,我又立若【若:你。】,若初欲分吴国半与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独立:单独生存。】!”
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没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谗言杀害我。唉,唉,你一个人绝对不能独自立国!”
报使者曰【报:告诉。】:“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国语·吴语》载:子胥“遂自杀。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皮制的口袋),而投之于江。”】!”于是吴任嚭政。
子胥告诉使者说:“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以便我能亲眼看到越军进入都城”于是吴王重用嚭执掌国政。
居三年【居三年:《疏证》曰:“当作‘居二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导谀:谄谀之人。】,可乎【可乎:意谓可以进攻吴国了吗?】?”对曰:“未可”。
过了三年,勾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杀死了胥,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可以攻打吴了吗?”范蠡回答说:“不行。”
【段意】:写越王不忘国耻,以“尝胆”自苦自励,发愤图强,并在众贤臣辅佐下定好灭吴战略,等待时机;而吴王更加骄狂,对越完全放松警惕,几次拒绝子胥谏言,并听信已被越收买的太宰嚭的谗言,终于杀死了忠臣子胥,颓败之势已经构成。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黄池:地名,在今河南封丘西南。】,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
到第二年春天,吴王到北部的黄池去会合诸侯,吴国的精锐部队全部跟随吴王赴会了,唯独老弱残兵和太子留守吴都。勾践又问范蠡是否可以进攻吴国。范蠡说:“可以了”。
乃发习流二千人【习流:熟习水流,即熟练的水兵。】,教士四万人【教士:受过训练的土兵。】,君子六千人【君子:君王亲近有恩的禁卫军。】,诸御千人【诸御:在军中有职掌的军官。】,伐吴。
于是派出熟悉水战的士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地位较高的近卫军六千人,各类管理技术军官一千人,攻打吴国。
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
吴军大败,越军还杀死吴国的太子。吴国使者赶快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合诸侯,怕天下人听到这种惨败消息,就坚守秘密。
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表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自度:自己估量。】,乃与吴平【平:讲和。】。
吴王已经在黄池与诸侯订立盟约,就派人带上厚礼请求与越国求和。越王估计自己也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罢:通“疲”。】,轻锐尽死于齐、晋【轻锐:“轻车锐卒”之略称,指有快速强大战斗力的军队。】。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
这以后四年,越国又攻打吴国。吴国军民疲惫不堪,精锐士兵都在与齐、晋之战中死亡。所以越国大败了吴军,因而包围吴都三年,吴军失败,越国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
吴王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布:陈述。】,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异日:从前,当初。】,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
吴王派公孙雄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跪着向前行,请求与越王讲和说:“孤立无助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露自己的心愿,从前我曾在会稽得罪您,我不敢违背您的命令,如能够与您讲和,就撤军回国了。
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意者:揣度之词,“想来大概是……”。】?”句践不忍,欲许之。
今天您投玉足前来惩罚孤臣,我对您将唯命是听,但我私下的心意是希望象会稽山对您那样赦免我夫差的罪过吧!”勾践不忍心,想答应吴王。
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蚤朝晏罢:意谓越王操劳国事,奋发图强。蚤:通“早”。晏,晚。】,非为吴邪?
范蠡说:“会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今天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了,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上朝晚罢朝,不是因为吴国吗?
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咎(jiu):灾祸。】。‘伐柯者其则不远【伐柯者其则不远:《诗经·豳(bīn,宾)风·伐柯》中有“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句。意思是说,用斧头去砍伐木头作斧柄,它的法则不要远求。用在此处的言外之意,即启发越王,不应失去良机灭吴,其理易知。柯,斧柄。则,法则、道理。】,君忘会稽之厄乎【厄:灾难。】?”
谋划伐吴已二十二年了,一旦放弃,行吗?且上天赐予您却不要,那反而要受到处罚。‘用斧头砍伐木材做斧柄,斧柄的样子就在身边。’忘记会稽的苦难了吗?”
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执事:《集解》曰:“执事,蠡自谓也。”】,使者去,不者且得罪【不:通“否”。】。”吴使者泣而去。
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不忍心他的使者。”范蠡就鸣鼓进军,说:“君王已经把政务委托给我了,吴国使者赶快离去,否则将要对不起你了。”吴国使者伤心地哭着走了。
句践怜之,乃使入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甬东:地名。在今浙江定海东北的舟山岛。】,君百家【君:统治。】。”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勾践怜悯他,就派人对吴王说:“我安置您到甬东!统治一百家。”吴王推辞说:“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说完便自杀身亡,自尽时遮住自己的面孔说:“我没脸面见到子胥!”越王安葬了吴王,杀死了太宰嚭。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徐州:即俆(shu)州,在今山东枣庄市薛城区。徐:俆,又作“舒”。】,致贡于周【致贡于周:向周王室进献贡品。】。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胙:祭祀用的肉。】,命为伯【命为伯:命令越王勾践做诸侯的领袖。春秋初期越国弱小,不受重视,会盟贡周,始霸中国。】。
勾践平定了吴国后,就出兵向北渡过黄河,在徐州与齐、晋诸侯会合,向周王室进献贡品。周元王派人赏赐祭祀肉给句践,称他为“伯”。
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横行:纵横驰骋。意谓所向无阻。】,诸侯毕贺【毕:全尽】,号称霸王。
句践离开徐州,渡过淮河南下,把淮河流域送给楚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把泗水以东方圆百里的土地给了鲁国。当时,越军在长江、淮河以东畅行无阻,诸侯们都来庆贺,越王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遣大夫种书曰【遗大夫种书:写信给大夫文种。】:“蜚虫尽【蜚:通“飞”。】,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喻指天下既定,功臣就要被君主所嫌弃乃至杀害。蜚:通“飞”。狡兔:狡猾的兔子。走狗:猎狗。】。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长颈鸟喙:长着长脖子和鹰钩鼻子。鸟喙(hui):鸟嘴。鸟无外鼻官,其喙锐长似人之鼻,称“鹰嘴鼻”,故形容人鼻锐长而钩形者曰鸟喙,认为如此长相,为人阴险残忍。】,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
范蠡于是离开了越王,从齐国给大夫种发来一封信。信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是长颈鸟嘴,只可以与之共患难,不可以与之共享乐,你为何不离去?”种看过信后,声称有病不再上朝。
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七术:七条计策。】,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其四在子:其馀四条计策在你手里。】,子为我从先王试之【为我从先上试之:替我跟随死去的国王去试试那些计策吧。意指令文种自刎。】。”种遂自杀。
有人中伤种将要作乱,越王就赏赐给种一把剑说:“你教给我攻伐吴国的七条计策,我只采用三条就打败了吴国,那四条还在你那里,你替我去到先王面前尝试一下那四条吧!”种于是自杀身亡。
【段意】:勾践在范蠡的支持下乘吴王率精兵北上会盟,内部空虚之机,大举伐吴,杀死吴太子。黄池之会成了夫差由极威迅速败亡的转折点。夫差终于被勾践彻底打败,亡国自杀。勾践平定了吴国,并成为霸主。范蠡料到勾践功成而诛功臣,及时离开越国;大夫文种则被勾践听谗赐死。
关于越国的历史,《吴越春秋》记载说,当年大禹巡行天下,回到大越,登上茅山朝见四方诸侯,封有功,爵有德,死后就葬在这里。至少康时,担心大禹后代香火断绝,便封其庶子于越,号曰:“无余”。贺循《会稽记》说:“少康,其少子号曰于越,越国之称始此。”越国建立后,一直保持着比较落后的生活习俗,很少与中原地区发生联系。直至传到允常时,才与吴国发生了矛盾,并相互攻伐。此时,已是春秋末年了。允常死后,吴王阖庐兴兵伐越,越王句践用敢死之士在阵前自杀的战术,败吴于檇(zuì,醉)李,阖庐被射伤。阖庐死后,吴王夫差败越王勾践于夫椒,并把他围困在会稽山上,句践始有会稽之耻。
越王句践在会稽之困中被吴王赦免回国后,便卧薪尝胆、亲自耕作,委屈求全、礼贤下士,赈浏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同甘共苦。作为没有任何制衡、约束的具有最高权力的一国国君,虽说是在受辱后做出的这些举动也是十分难得的。加之,勾践在艰苦奋斗、发奋图强时能虚心征求、听取谋臣们的意见,终于战胜了吴国、扩大了地盘、称霸于诸侯。而卧薪尝胆的精神就成为传统文化的精华流传下来。戏剧家曹禺先生在我国遭受天灾人祸的一九六二年,把卧薪尝胆的句践搬上戏剧舞台,确实起到鼓舞人心、团结全民共度难关的作用。
范蠡是越王勾践的重要谋臣,辅佐句践成就霸业,故太史公以范蠡传附之。在越国最困难的时刻,他事奉越王勤奋不懈、为越王运筹谋划二十余年,终于辅佐越王报仇雪恨、荣登霸主权位。越王表示要与范蠡平分越国。但范蠡目光敏锐、深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只宜与之共患难,不宜与之同享乐,终于离开越国、隐姓埋名、吃苦耐劳、辛勤生产、三次搬迁、三次成为豪门富户。相比之下,大夫文种的遭遇就悲惨多了,竟被越王安上“作乱”罪名,赐剑而亡。范蠡可谓贤能之人。做官,能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终使国富民强;理家,能辛苦劳作、惨淡经营终使家产累积数十万,被人们称颂。象范蠡这样能上能下,先官后民、在中国历史上也可谓屈指可数。
范蠡的二子在楚杀人,其父极力营救一段叙写,颇曲折有致。最终未获成功,反而由长子载着弟弟尸首回到家中。家人见此都抱头痛哭,唯范蠡坦然一笑,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文中记叙范蠡的分析判断亦合乎事理。遗憾的是,范蠡智慧超人,不应听之任之,坐而待毙。而“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的庄生也不必与儿辈过于计较,而应大度、宽容些,因为这终归是人命关天、死而不能复生的大事。不过,杀人者抵罪也理所当然。总之,范蠡救子之事确实富有哲理性、戏剧性。因而,也有人认为此节“必好事者为之,非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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