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10表·六国年表第三
大史公读《秦纪》【《秦纪》:秦国史官记述的秦国史书。】,至犬戎败幽王【犬戎:西戎别名,又称畎夷、昆夷、混夷、串夷,古时活动在今陕西凤翔以北一带。幽王:西周末主名宫湦。公元前771年,犬戎入侵,幽王被杀于骊山,西周亡。】,周东徙洛邑【洛邑:周初经营的东方军事重镇。西周亡,幽王子平王宜臼东迁洛邑,史称东周。洛邑故城在今洛阳市西。】,
太史公阅览《秦记》,看到犬戎击败周幽王,周平王向东迁徙到洛邑,
秦襄公始封为诸侯【秦襄公:秦开国君主,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有功,被封为诸侯,赐岐山以西之地。前777至前766年在位。】,作西畤用事上帝【西畤(zhi):秦襄公在西陲建置的祭祀白帝的神祠。畤,止也,神灵所栖止之处所。畤建于西陲邑故名西畤。汉置西县,故城在今甘肃天水西南一百公里处盐关堡东南的西汉水南岸。】,僭端见矣【僭端见矣:越礼称王的苗头出现了。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秦襄公祭白帝表示直接继承了天命,为称王作准备,所以说“僭端见矣”。】。
秦襄公因为护送平王有功而被封为诸侯,修造了西畤以侍奉天帝,就觉得这有越位犯上的痕迹。
《礼》曰【《礼》曰二句:见《礼记·曲礼》,原文是“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诸侯方祀,祭山川。”】:“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
《礼记》中说:“天子拜祭天地,诸侯拜祭他们封地中的名山大川。”
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先暴戾,后仁义:把暴戾放在第一位,把仁爱礼义放在后面。】,位在藩臣而胪于郊祀【胪于郊祀:陈列祭天的礼仪。】,君子惧焉。
如今秦国掺杂有戎狄的习俗,以暴戾为根本,将仁义放在末节,虽然位处藩臣却列席天子的郊祭。有识之土都十分忧惧。
及文公逾陇【文公:秦襄公之子,他越过陇山进入关中,击退犬戎,占有岐山以西之地。前767至前716年在位。陇,指陇山,又称陇坂;陇坻;陇首。陇山绵亘在陕西陇县、宝鸡以及甘肃的清水、秦安一带。】,攘夷狄【攘:排斥,打击。】,尊陈宝【尊陈宝:陈宝是神雉名。秦文公在陈仓北坂,即宝鸡山北坡建置宝鸡神祠,制造神话说,有一只神雉化成了宝石,秦得宝石当为帝王。宝鸡地名由此而得。】,营岐、雍之间【岐、雍:岐,即岐山,在陕西凤翔县东。雍,即雍山,在凤翔县西。】,
到了秦文公,他越过陇坂向东进发,打败了夷狄,尊奉陈宝为神物,在岐山与雍州之间营造基业。
而穆公修政【穆公:春秋五霸之一,前659至前621年在位。秦穆公时,秦国占有全部关陇之地,东边国境线到了黄河岸边。】,东竟至河【竟:读“境”。河:黄河。】,则与齐桓、晋文中国侯伯侔矣【侔:平等,比肩。】。
穆公修明国政,秦国边境向东一直到黄河,这就和齐桓公、晋文公这些中原霸主并驾齐驱了。
是后陪臣执政【陪臣执政:指春秋后期,诸侯国政权落入卿大夫之手。诸侯国的卿大夫对天子称陪臣,即臣之臣。】,大夫世禄【世禄:世代相袭爵秩食禄。西周制度,卿大夫也是世袭。】,六卿擅晋权【六卿:春秋末晋政权落入六卿之手,即韩、赵、魏、范、智、中行六家贵族。】,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
从那以后,陪臣们掌管着国政,大夫们世世代代享有俸禄;六卿掌管晋国的政权,利用征伐或者会盟,他们的权势压倒了别的诸侯。
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田常:齐大臣,相简公,后又杀简公立平公,专制齐政。】,诸侯晏然弗讨【晏然:安然,平静。指不作出反应。】,海内争于战功矣。
等到田常杀掉了齐简公,成为齐国的丞相,诸侯们都十分漠然,并没有前往讨伐,海内都在争相忙于战功了。
三国终之卒分晋【三国:晋六卿互相兼并,后剩下韩、赵、魏三家,于公元前453年瓜分晋国,又于前403年正式称诸侯。】,田和亦灭齐而有之【田和:田常曾孙,他夺取了姜齐政权。前386年,周安王承认田和为诸侯。】,六国之盛自此始。
终于韩、赵、魏三国瓜分掉了晋国,田和也灭掉齐国并占有了它,六国的强盛就是在这时开端的。
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横短长之说起【谋诈句:这句是说战国时,列国间勾心斗角,用奇谋诈术取胜,从而产生了纵横家。史称纵横家之说为长短说,西汉刘向校书时汇编成《战国策》。】。
不同的诸侯国都以加强军事力量、吞并敌国为己任,阴谋诡计所用至极,纵横短长的说法纷纷出现。
矫称蜂出【矫称蜂出:假传命令的事件层出不穷。如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是假传王命夺了晋鄙军。】,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这句是说战国之世,尽管诸侯之间置质,君臣之间剖符,都不起约束作用。质,抵押。两国间缔约,常交换太子或大臣到对方以示信守叫置质。被质的太子叫质子,被质的大臣叫质臣。】。
假借王命的诸侯像蜂一样拥出,盟誓也不再遵守,虽然各国都互送人质、剖析符契,却都无法约束。
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宾:同“摈”,排斥。】,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献公:公元前384至前362年在位。】。
秦国最初只是个小国,地处边远,中原的诸侯国都排斥它,甚至将它等同于西方的戎翟看待,到了献公以后却常常在诸侯中称雄。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险固便形势利:秦据关中,东伐诸侯居高临下,地理形势有利,险固给予秦国以方便。】,盖若天所助焉【天:《史记》中的“天”字有多种意义,一为自然之天,二为命运之天,三为有意志之天。这时指有意志之天,同时含有形势之意。秦得天之助,司马迁反复言之。如《魏世家赞》云,“天方令秦平海内”云云。这里指出秦非“德义”之邦,论兵力也不如三晋之强,但东方各国礼坏乐崩,人才西去,以至于在秦献公之后,常称雄诸侯,仿佛秦是得了天助一样。由于司马迁还不能用唯物史观解释秦并六国的原因,不免困惑而发出“盖若天所助焉”的慨叹。】。
说起来,秦国的德义之行,也比不上鲁卫的暴戾之行更加合乎德义,估计秦国的兵力不如三晋的强大,可最终秦国却兼并了天下,这并不是秦国靠着地理位置的险固,以及形势的便利,而似乎是上天的帮助。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或曰二句:按五行理论木、火、金、水、土五行应东、南、西、北、中五方,并与春、夏、秋、冬、闰相配合。因东与春相配,西与秋相配,所以说“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用以解释汉兴起于西方。这是从历史现象中经绎出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也是司马迁时代学术界解释历史之变的一种理论。】”。
有人说“东方是所有事物的开端之地,西方为所有事物的成熟所在”。
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禹兴于西羌:古史中的一种传说。《夏本纪·正义》引《帝王纪》谓禹“本西夷人也”。扬雄《蜀王本纪》云:“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汶山郡:汉武帝置,郡治汶江,在今四川茂汶县西北,本冉駹族地。冉駹以氐羌为主。】,汤起于亳【西亳:亳有四地,一在关中,三在河南。商丘东南称南亳,商丘西北称北亳,偃师县西有西亳。关中之亳,《殷本纪》三家注谓在上洛,即今陕西商洛县。这里以关中之西亳为汤的发祥地。】,
首先起事的人一定在东南,而得到实际的却常常在西北。因此大禹兴起在西羌,商汤兴起于亳,
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丰、镐:文王营丰邑,武王营镐邑,两邑均在今西安市西。】,秦之帝用雍州兴【雍州:指关中地区。】,汉之兴自蜀汉【蜀汉:刘邦被项羽封为汉中王,拥有巴、蜀、汉中地。】。
周朝取得王道是借助于丰镐之地征讨殷纣,秦王能够称帝是依靠雍州,汉朝的兴盛源自蜀汉。
【段意】:以上为第一段,写秦历经春秋战国长期发展,在有利的天时地利形势下统一了中国。
秦既得意【秦既得意:指秦得遂统一之志。《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二十八年东巡,上琅邪山刻石颂功,“明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
秦国已经得到天下,就烧毁了天下的《诗经》和《尚书》,对别的诸侯国的历史记载尤其毁灭得厉害,因为其他诸侯国的史书中多有嘲讽秦国的言语。
《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
《诗经》和《尚书》之所以还能再看到,是因为这些书多藏在私人家中,而记载历史的典籍单独藏在周室,因此都被烧掉了。
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具:完全。】。
多么可惜,多么可惜啊!唯独《秦记》得以保存,却偏偏又没有记载日月,所用的文辞也简略不全。
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世异变,成功大:指秦顺应事变,获得成功。其语化自《韩非子·五蠢》,原文是:“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但是在战国时期,权变之法也都有许多可以选取的地方,何必都要遵循上古的规矩呢?秦能够得到天下多采取残暴的手段,但社会在不断变化,秦朝能因时代变迁而变法图强,所以成就很大。
传曰“法后王”【传曰“法后王”:传,指《荀子·儒效篇》:“法后王,一制度。”又《荀子·非相篇》:“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后王是也。”司马迁引此为重视秦朝的理论依据。】,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议卑而易行:议论平易浅近容易遵行。】。
经传中说“要师法后王”,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由于后王的施政和我们这个时代相似,而风俗演变也与我们类似,他们的议论虽然卑下却简单易行。
学者牵于所闻【学者:主要指那些高谈阔论法先王尧舜的汉代儒生,特别是朝中博士先生,他们全盘否定秦朝,局限在自己旧说里跳不出来。牵:局限。】,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耳食:用耳朵吃饭(听食)不知味,喻不切合实际。】。悲夫!
一般学者受自己的见闻牵制过多,见到秦朝在帝位的日子并不多,不去钻研它的终始,就因此而讥笑它,不敢称道秦朝,这和轻信别人的话有什么分别呢?多么可悲呀!
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踵《春秋》之后:接续在孔子所著的《春秋》之后,即接在《十二诸侯年表》之后,因该表是表现《春秋》的。踵,脚后跟,引申为跟着、接续之意。】,起周元王【周元王:名姬仁,公之前475至前469年在位。】,表六国时事,
我因此就依照《秦记》的记载,紧跟孔子的《春秋》,起自周元王,列出了六国时事,
讫二世【讫二世:指《六国年表》下限不止于秦统一的公元前221年,而讫于秦二世之亡的公元前207年,正是司马迁“综其终始”历史观的反映,以表现其凭恃暴力不能守国的观点。秦二世,名胡亥,继位三年(前209—207年)就亡了秦国。】,凡二百七十年【凡二百七十年:此举成数。公元前475至前207年,实际为269年。凡,总共。】,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兴坏之端:成功与失败的头绪,即兴亡经过及其原因。】。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一直到秦二世,一共二百七十年,写出了我听到过的所有和治乱兴废相关的缘由,以供后世的有识之士观览。
【段意】: 以上为第二段,评价秦统一的历史地位,值得汉朝借鉴,所以《六国年表》以秦国史记为纲要。
《六国年表》接《十二诸侯年表》,选自《史记》卷十五,为表中的第三篇。编排也是年经国纬。“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表名“六国”,实谱八国,第一栏周,尊天下共主,纪年;第二栏秦,日食灾异载于秦表,而不载于周,又载秦事特详,即以秦系天下之存亡,褒美秦统一之业,故周、秦不在“六国”数中。
表序简括地总结了秦统一六国的历史,是一篇专论秦朝兴亡的史论。要点有二:一是讨论秦统一中国的原因;二是评价短命秦朝在历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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