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12本纪·项羽本纪第七【1】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季父:父之幼弟,即小叔父。“季”,兄弟中排行最小的。】,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是下相人,字羽。开始起事的时候,他二十四岁。项籍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项燕,就是被秦将王翦所杀害的那位楚国大将。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大将,被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去:放弃,丢下。】,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项籍小的时候曾学习写字识字,没有学成就不学了;又学习剑术,也没有学成。项梁对他很生气。项籍却说:“写字,能够用来记姓名就行了;剑术,也只能敌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习能敌万人的本事。”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竟学:学到底。“竟”,终于,完毕。】。
于是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可是刚刚懂得了一点儿兵法的大意,又不肯学到底了。
项梁尝有栎阳逮【逮:及,指有罪相连及。】,乃请靳狱椽曹咎书抵栎阳狱椽司马欣【请:求,要。书:信。抵:到达,这里是送达的意思。】,以故事得已【以故:因此。已:止,了结。】。
项梁曾经因罪案受牵连,被栎(yuè,悦)阳县逮捕入狱,他就请蕲(qí,齐)县狱掾(yuàn,愿)曹咎写了说情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事情才得以了结。
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皆出项梁下:意思是都不如项梁。】。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繇:同“徭”。】,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阴:暗中。部勒:部署,组织。宾客:“指客居吴中依附项梁的人。子弟:指吴中的年轻人。】,以是知其能。
后来项梁又杀了人,为了躲避仇人,他和项籍一起逃到吴中郡。吴中郡有才能的士大夫,本事都比不上项梁。每当吴中郡有大规模的徭役或大的丧葬事宜时,项梁经常做主办人,并暗中用兵法部署组织宾客和青年,借此来了解他们的才能。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妄言:胡乱说。】,族矣【族:灭族,满门抄斩。】!”
秦始皇游览会稽郡渡浙江时,项梁和项籍一块儿去观看。项籍说:“那个人,我可以取代他!”项梁急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胡说,要满门抄斩的!”
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扛:两手对举。】,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虽:即使。惮:害怕。】。
但项梁却因此而感到项籍很不一般。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大能举鼎,才气超过常人,即使是吴中当地的年轻人也都很惧怕他了。
【段意】: 写项羽的家世和他随叔父避仇吴中的情况,着意描述了青年项羽的非凡抱负和豪爽粗放的性格。
秦二世元年七月【秦二世元年:即公元前209年。】,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会稽守通:会稽郡郡守殷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大约是当时成语。“先”,在前边;“后”,在后边。】。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将:带兵。】。”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起义。当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大江以西全都造反了,这也是上天要灭亡秦朝的时候啊。我听说,做事情占先一步就能控制别人,落后一步就要被人控制。我打算起兵反秦,让您和桓楚统领军队。”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亡:逃亡,避匿。】。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
当时桓楚正逃亡在草泽之中。项梁说:“桓楚正在外逃亡,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项籍知道。”于是项梁出去嘱咐项羽持剑在外面等候,然后又进来跟郡守殷通一起坐下,说:“请让我把项籍叫进来,让他奉命去召桓楚。”
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眴:目动,眨巴眼,使眼色。】:“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
郡守说:“好吧!”项梁就把项籍叫进来了。呆了不大一会儿,项梁给项籍使了个眼色,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拔出剑来斩下了郡守的头。
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印绶:指印。“绶”,穿缚印纽的带子。】。门下大惊,扰乱【扰乱:乱,混乱。“扰”也是乱的意思。】,籍所击杀数十百人【数十百人:一百来人。】。一府中皆慴伏【慴伏:因惧怕而屈服。“慴”,恐惧。“伏”,同“服”。】,莫敢起。
项梁手里提着郡守的头,身上挂了郡守的官印。郡守的部下大为惊慌,一片混乱,项籍一连杀了有一百来人。整个郡府上下都吓得趴倒在地,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梁乃召故所知豪吏【故:从前,原先。】,谕以所为起大事【谕:晓喻,告诉。所为:等于说所以。】,遂举吴中兵【举:发动。】。使人收下县【下县:指会稽郡下属各县。】,得精兵八千人。
项梁召集原先所熟悉的豪强官吏,向他们说明起事反秦的道理,于是就发动吴中之兵起事了。项梁派人去接收吴中郡下属各县,共得精兵八千人。
梁部署【部署:安排,布置。】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公:对对方的尊称,等于说您。主:主管。】,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伏:同“服”,敬服,佩服。】。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裨将:副将。】,徇下县【徇:带兵巡行占领地方。】。
又部署郡中豪杰,派他们分别做校尉、候、司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被任用,自己来找项梁诉说,项梁说:“前些日子某家办丧事,我让你去做一件事,你没有办成,所以不能任用你。”众人听了都很敬服。于是项梁做了会稽郡守,项籍为副将,去巡行占领下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于是:在此时。】,未能下【下:用兵力威服,降服。】。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矫:假托。】,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
这时候,广陵人召平为陈王去巡行占领广陵,广陵没有归服。召平听说陈王兵败退走,秦兵又快要到了,就渡过长江假托陈王的命令,拜项梁为楚王的上柱国。召平说:“江东之地已经平定,赶快带兵西进攻秦。”
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以:率领。西:向西,西进。】。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使使:派使者。后一“使”字旧读去声,是使者的意思。与连和:跟陈婴联合在一起。】。
项梁就带领八千人渡过长江向西进军。听说陈婴已经占据了东阳,项梁就派使者去东阳,想要同陈婴合兵西进。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素:平素,一向。信谨:老实谨慎。】,称为长者【长者:忠厚老实的人。】。东阳少年杀其令【其令:指东阳县县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置长:推举首领。“置”,设立。】,无适用,乃请陈婴。
陈婴,原先是东阳县的令史,在县中一向诚实谨慎,人们称赞他是忠厚老实的人。东阳县的年轻人杀了县令,聚集起数千人,想推举出一位首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来请陈婴。
婴谢不能【谢:推辞。】,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便:立即。】,异军苍头特起【异军:与众不同的军队。苍头:指以青色包头巾裹头。又《集解》引如淳曰:“魏君兵卒之号也。《战国策》魏有苍头二十万。”特起:独起,就是独树一帜的意思。】。
陈婴推辞说自己没有能力,他们就强行让陈婴当了首领,县中追随的人有两万。那帮年轻人想索性立陈婴为王,为与其他军队相区别,用青巾裹头,以表示是新突起的一支义军。
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先古:祖先。】。今暴得大名【暴:突然。大名:指称王之名。】,不祥。不如有所属【有所属:有所归属,意思是去依附谁。】,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非世”句:意思是因为你不是世人所指说的人物。“指名”,指着称名。】。”
陈婴的母亲对陈婴说:“自从我做了你们陈家的媳妇,还从没听说你们陈家祖上有显贵之人,如今你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名声,恐怕不是吉祥的征兆。依我看,不如去归属谁,起事成功还可以封侯,起事失败也容易逃脱,因为那样你就不是为世所指名注目的人了。”
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其人:项氏的人,指项梁。】。我倚名族,亡秦必矣【必:一定,必然。】。”
陈婴听了母亲的话,没敢做王。他对军吏们说:“项氏世世代代做大将,在楚国是名门。现在我们要起义成大事,那就非得项家的人不可。我们依*了名门大族,灭亡秦朝就确定无疑了。”
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凡:总共。】,军下邳【军:驻扎,扎营。】。
于是军众听从了他的话,把军队归属于项梁。项梁渡过淮河向北进军,黥布、蒲将军也率部队归属于项梁。这样,项梁总共有了六七万人,驻扎在下邳(pī,批)。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距:同“拒”。】。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先首事:最先领头起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倍:同“背”,背叛。】,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
这时候,秦嘉已经立景驹做了楚王,驻扎在彭城以东,想要阻挡项梁西进。项梁对将士们说:“陈王最先起义,仗打得不顺利,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现在秦嘉背叛了陈王而立景驹为楚王,这是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
秦嘉军败走【败走:战败而逃。“走”,跑。】,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
秦嘉的军队战败而逃,项梁率兵追击,直追到胡陵。秦嘉又回过头来与项梁交占,打了一天,秦嘉战死,部队投降。景驹逃跑到梁地,死在那里。
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别将:与主力军配合作战的部队将领。】。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
项梁接收了秦嘉的部队,驻扎在胡陵,准备率军西进攻秦。秦将章邯率军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余樊君去迎战章邯。结果余樊君战死,朱鸡石战败,逃回胡陵。
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别:另外。】,襄城坚守不下。
项梁于是率领部队进入薛县,杀了朱鸡石。在此之前,项梁曾派项羽另外去攻打襄城,襄城坚守,不肯投降。
已拔【拔:攻下。】,皆阬之【阬(kēng,坑):同“坑”,活埋,坑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定:确实。】,召诸别将会薛计事【会:会聚,集合。】。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项籍攻下襄城之后,把那里的军民全部活埋了,然后回来向项梁报告。项梁听说陈王确实已死,就召集各路别将来薛县聚会,共议大事。这时,沛公也在沛县起兵,应召前往薛县参加了聚会。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说:游说,劝说。】:“陈胜败固当【固:本来。当:应当,应该。】。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怀王入秦不反:楚怀王熊槐被秦昭王骗至武关会盟,结果被扣留,死在那里。“反”,同“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南公:战国时一位善预言的老人,《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南公十三篇”,属阴阳家。】‘楚虽三户【虽三户:意思是即使只剩三户人家。“三户”是极言其少。一说“三户”为地名。】,亡秦必楚’也。
居鄛(cháo,巢)人范增,七十岁了,一向家居不仕,喜好琢磨奇计,他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本来就应该。秦灭六国,楚国是最无罪的。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没有返回,楚国人至今还在同情他;所以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有,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
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蠭午:等于说蜂起。“蠭”,同“蜂”。“午”,纵横交错的样子。】,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
如今陈胜起义,不立楚国的后代却自立为王,势运一定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事,楚国有那么多将士如众蜂飞起,争着归附您,就是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大将,一定能重新立楚国后代为王。”
于是项梁然其言【然其言:以其言为然,认为他的话对。】,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心:熊心,楚怀王之孙名心。】,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立以为”二句:立熊心为楚怀王,是为了顺从民众的心愿。“怀王”本是熊心祖父的谥号,立心为怀王,于理不当,但这是合于“楚人怜之至今”的心情的。】。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项梁认为范增的话有道理,就到民间寻找楚怀王的嫡孙熊心,这时熊心正在给人家牧羊,项梁找到他以后,就袭用他祖父的谥号立他为楚怀王,这是为了顺应楚国民众的愿望。陈婴做楚国的上柱国,封给他五个县,辅佐怀王建都盱台(xūyí,虚宜)。项梁自己号称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
过了几个月,项梁率兵去攻打亢父(gāngfǔ,刚甫),又和齐将田荣、司马龙且(jū,居)的军队一起去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立即率兵返回齐国,赶走了齐王假。假逃亡到楚国。
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东阿下:东阿一带。“下”,表示属于某一范围。】,遂追秦军。
假的相田角逃亡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本来是齐国大将,留住在赵国不敢回齐国来。田荣立田儋(dān,担)的儿子田市为齐王。项梁击破东阿附近的秦军以后,就去追击秦的败军。
数使使趣齐兵【数:屡次,多次。趣(cù促):同“促”,催促。】,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
他多次派使者催促齐国发兵,想与齐军合兵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田间,我才出兵。”
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与国:互相联合的国家,即盟国。】,穷来从我【穷:困窘,走投无路。】,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市于齐:跟齐国做交易。“市”,买。】。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项梁说:“田假是我们盟国的王,走投无路来追随我,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杀田角、田间来跟齐国做交易。齐国始终不肯发兵帮助楚军。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屠:屠戮,毁灭。】。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邕丘【略:夺取。】,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派沛公和项羽另外去攻打城阳,屠戮了这个县。又向西进,在濮阳以东打败了秦军,秦收拾败兵退入濮阳城。沛公、项羽就去打定陶。定陶没有打下,又离开定陶西进,沿路攻取城邑,直到雍丘,打败秦军,杀了李由。然后回过头来攻打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起东阿,西,(北)[比]至定陶【比(旧读bì,庇):等到。】,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
项梁自东阿出发西进,等来到定陶时,已两次打败秦军,项羽等又杀了李由,因此更加轻视秦军,渐渐显露出骄傲的神态。
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少(shāo稍):稍。此句“卒少惰”实际是说“将骄”,即说项梁骄傲了。这是一种委婉说法。】,秦兵日益【益:增加。】,臣为君畏之。”
宋义于是规谏项梁说:“打了胜仗,将领就骄傲,士卒就怠惰,这样的军队一定要吃败仗。如今士卒有点怠惰了,而秦兵在一天天地增加,我替您担心啊!”
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使宋义使于齐:派宋义出使到齐国去。】。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论:推断,预料。】。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疾行:快走。及:赶上。】。”
项梁不听,却派宋义出使齐国。宋义在路上遇见了齐国使者高陵君显,问道:“你是要去见武信君吧?”回答说:“是的。”宋义说:“依我看,武信君的军队必定要失败。您要是慢点儿走就可以免于身死,如果走快了就会赶上灾难。”
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
秦朝果然发动了全部兵力来增援章邯,攻击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去攻打陈留,陈留坚守,攻不下来。
沛公、项羽相与谋曰【相与:在一起。】:“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沛公和项羽一块儿商量说:“现在项梁的军队被打败了,士卒都很恐惧。”就和吕臣的军队一起向东撤退。吕臣的军队驻扎在彭城东边,项羽的军队驻扎在彭城西边,沛公的军队驻扎在砀(dàng,荡)县。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
章邯打败项梁军队以后,认为楚地的军队不值得忧虑了,于是渡过黄河北进攻赵,大败赵军。这时候,赵歇为王,陈余为大将。张耳为国相,都逃进了钜鹿城。
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栗【甬道:两旁筑墙的通道。输之粟:给王离、间涉输送粮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比,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包围了钜鹿,自己的军队驻扎在钜鹿南边,筑起两边有墙的甬道给他们输送粮草。陈余作为赵国的大将,率领几万名士卒驻扎在钜鹿北边,这就是所谓的河北军。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之:往,到……去。】,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楚军在定陶战败以后,怀王心里害怕,从盱台前往彭城,合并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统率。任命吕臣为司徒,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征:征兆,兆头。】,此可谓知兵矣。”
先前,宋义在路上遇见的那位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正在楚军中,他求见楚王说:“宋义曾猜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没过几天,就果然战败了。在军队没有打仗的时候,就能事先看出失败的征兆,这可以称得上是懂得用兵了。”
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说:同“悦”。】,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卿子:当时对人的尊称。冠军:《汉书》颜师古注:“言其在诸军之上。”】。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
楚怀王召见宋义,跟他商计军中大事,非常欣赏他,因而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任次将,范增任末将,去援救赵国,其他各路将领都隶属于宋义,号称卿子冠军。部队进发抵达安阳,停留四十六天不向前进。
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包围在钜鹿城内,我们应该赶快率兵渡过黄河,楚军从外面攻打,赵军在里面接应,打垮秦军是确定无疑的。”
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夫搏”句:“搏”,抓取,这里指叮咬。“虻”,牛虻。“虮”,虱卵。全句意思是能够叮咬大牛的牛虻并不能破牛身上小小的虱子,比喻钜鹿城虽小,但很坚固,秦兵不能马上攻破它。(参用王伯祥《史记选》说)又:《汉书》颜师古注:“言以手击牛之背,可以杀其上虻,而不可以破其内虱,喻今将兵方欲灭秦,不可尽力,与章邯即战,或未能禽,徒费力也。”《索隐》:“邹氏搏音附。今按:言虻之搏牛,本不拟破其上之虮虱,以言志在大不在小也。”】。
宋义说:“我认为并非如此。能叮咬大牛的牛虻却损伤不了小小的虮虱。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罢:通“疲”。】,我承其敝【承:趁,利用。敝:疲惫。】;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鼓行而西:敲着鼓行进,向西攻秦。】,必举秦矣【举:攻取,占领。】。
如今秦国攻打赵国,打胜了,士卒也会疲惫;我们就可以利用他们的疲惫;打不胜,我们就率领部队擂鼓西进,一定能歼灭秦军。
故不如先斗秦、赵【斗秦、赵:使秦国和赵国互相争斗。】。夫被坚执锐【被:同“披”。坚:指坚甲。锐:指锐利的兵器。】,义不如公;坐而运策【运策:运用谋略。】,公不如义。”
所以,现在不如先让秦、赵两方相斗。若论披坚甲执锐兵,勇战前线,我宋义比不上您;若论坐于军帐,运筹决策,您比不上我宋义。”
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很:同“狠”,不听从,执拗。】,贪如狼,强不可使者【强:倔强。】,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身;亲自。】,饮酒高会【高会:大会宾客。】。天寒大雨,士卒冻饥。
于是通令全军:“凶猛如虎,违逆如羊,贪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斩杀。”又派儿子宋襄去齐国为相,亲自送到无盐,置备酒筵,大会宾客。当时天气寒冷,下着大雨,士卒一个个又冷又饿。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戮力:合力,并力。“戮”通“勠”。】,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岁饥:年荒,年成不好。】,士卒食芋菽【芋(yù,遇):芋头,这里指薯类。菽:豆类。】,军无见粮【见:同“现”,现成的,原有的。】,乃饮酒高会【乃:却,竟然。】,
项羽对将士说:“我们大家是想齐心合力攻打秦军,他却久久停留不向前进。如今正赶上荒年,百姓贫困,将士们吃的是芋艿掺豆子,军中没有存粮,他竟然置备酒筵,大会宾客,
不引兵渡河因赵食【因赵食:依*赵国的粮食来食用。“因”,凭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新造:刚刚建立的。】,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不率领部队渡河去从赵国取得粮食,跟赵合力攻秦,却说‘利用秦军的疲惫’。凭着秦国那样强大去攻打刚刚建起的赵国,那形势必定是秦国攻占赵国。赵国被攻占,秦国就更加强大,到那时,还谈得上什么利用秦国的疲惫?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埽:同“扫”,尽,这里是全部集中的意思。专属(zhǔ主)于将军:都托付给你了。】,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徇:谋求。】,非社稷之臣【社稷之臣:指名副其实的国家大臣。“社稷”,本为社稷坛,古代天子诸侯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后来代指国家。】。”
再说,我们的军队刚刚打了败仗,怀王坐不安席,集中了境内全部兵卒粮饷交给上将军一个人,国家的安危,就在此一举了。可是上将军不体恤士卒,却派自己的儿子去齐国为相,谋取私利,这次不是国家真正的贤良之臣。”
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朝:参见。】,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即:就在。】,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项羽早晨去参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军帐中,斩下了他的头,出来向军中发令说:“宋义和齐国同谋反楚,楚王密令我处死他。”
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枝梧:本指架屋的小柱与斜柱,枝梧相抵,引由为抵抗、抗拒之意。】。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假:代理。】。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
这时候,将领们都畏服项羽,没有谁敢抗拒,都说:“首先把楚国扶立起来的,是项将军家。如今又是将军诛灭了叛乱之臣。”于是大家一起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去追赶宋义的儿子,追到齐国境内,把他杀了。
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报命:复命,回朝报告。】。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又派桓楚去向怀王报告。楚怀王无奈,让项羽作了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河:这里指漳河。】,救钜鹿。
项羽诛杀了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扬诸侯。他首先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二万人渡过漳河,援救钜鹿。
战少利【少利:胜利不多。】,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釜:锅。甑(zèng,憎):做饭用的一种瓦器。】,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战争只有一些小的胜利,陈余又来请求增援。项羽就率领全部军队渡过漳河,把船只全部弄沉,把锅碗全部砸破,把军营全部烧毁,只带上三天的干粮,以此向士卒表示一定要决死战斗,毫无退还之心。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部队抵达前线,就包围了王离,与秦军遭遇,交战多次,阻断了秦军所筑甬道,大败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拒不降楚,自焚而死。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冠诸侯:在诸侯军当中居第一。】。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壁:壁垒,营垒。】,莫敢纵兵【纵兵:出动军队。“纵”,放。】。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
这时,楚军强大居诸侯之首,前来援救钜鹿的诸侯各军筑有十几座营垒,没有一个敢发兵出战。到楚军攻击秦军时,他们都只在营垒中观望。
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惴(zhuì,赘)恐:恐惧。】。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辕门:即营门。古时军营用两辆兵车竖起车辕相对为门,所以叫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膝行而前:跪着向前走。“膝行”,有膝盖行走。】,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楚军战士无不一以当十,士兵们杀声震天,诸侯军人人战慄胆寒。项羽在打败秦军以后,召见诸侯将领,当他们进入军门时,一个个都跪着用膝盖向前走,没有谁敢抬头仰视。自此,项羽真正成了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都隶属于他。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让:责备,责问。】。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请事:请示有关事情。】。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河南,两军对阵,相持未战。由于秦军屡屡退却,秦二世派人来责问章邯。章邯害怕了,派长史司马欣回朝廷去请示公事。
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司马门:皇宫的外门,常有武官司马把守,所以叫司马门。】,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出故道:走来时所走的路。“故道”,原路。】,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
司马欣到了咸阳,被滞留在宫外的司马门呆了三天,赵高竟不接见,心有不信任之意。长史司马欣非常害怕,赶快奔回棘原军中,都没敢顺原路走,赵高果然派人追赶,没有追上。
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用事:掌权,擅权。中:指朝廷。】,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疾:同“嫉”。】;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
司马欣回到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在朝廷中独揽大权,下面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如今仗能打胜,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战功;打不胜,我们更免不了一死。希望您认真考虑这情况!”
陈馀亦遗章邯书曰【遗(wèi,畏):送给。】:“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赐死:赐剑令自杀。】。
这时,陈馀也给章邯写了封信,说:“白起身为秦国大将,南征攻陷了楚都鄢郢,北征屠灭了马服君赵括的军队,打下的城池,夺取的土地,数也数不清,最后还是惨遭赐死。
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戎人:指当时的匈奴。】,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
蒙恬也是秦国大将,北面赶跑了匈奴,在榆中开辟了几千里的土地,最终也被杀害于阳周。这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战功太多,秦朝廷不可能每个人都予以封赏,所以就从法律上找藉口杀了他们。
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以十万数:拿十万来计算,言其极多。】,而诸侯并起滋益多【滋益:更加,越发。】。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更代:替代,接替。】。
如今将军您做秦将已三年了,士卒伤亡损失以十万计,而各地诸侯一时并起,越来越多。那赵高一向阿庚奉承,时日已久,如今形势危急,他也害怕秦二世杀他,所以想从法律上找藉口,杀了将军来推卸罪责,让别人来代替将军以免去他自己的灾祸。
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多内郤:朝廷中有怨仇的人多。“郤”,裂缝,裂痕。】,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无:无论。】。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孤特独立:就是孤立。“孤”“特”“独”三字同义。】,岂不哀哉!
将军您在外时间长久,朝廷里跟您有嫌隙的人就多,有功也是被杀,无功也是被杀。而且,上天要灭秦,不论是智者,还是愚者,谁都明了。现在将军您在内不能直言进谏,在外已成亡国之将,孤自一人支撑着却想维持长久,难道不可悲吗?
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从:同“纵”,合纵,指联合攻秦。】,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南面称孤:就是称王。“南面”,面朝南。古代天子、诸侯都南面听政,所以用南面表示称王。“孤”,古代帝王的自称。】;此孰与身伏鈇质【孰与:表示……跟……相比怎么样的意思。身伏鈇(fǔ斧)质:即身遭刑戮。“伏”,趴。“鈇”同“斧”,斩人用的刑具。“质”,同“锧”,斩人时所垫的砧板。】,妻子为僇乎【为:被。僇:通“戮”。】?”
将军您不如率兵掉转回头,与诸侯联合,订立和约一起攻秦,共分秦地,各自为王,南面称孤,这跟身受刑诛,妻儿被杀相比,哪个上算呢?”
章邯狐疑【狐疑:犹豫不决。】,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度:同“渡”。】,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犹疑不决,秘密派军候始成,到项羽那里去,想要订立和约。和约没有成功,项羽命令蒲将军日夜不停地率兵渡过三户津,在漳河之南驻扎下来,与秦军交战,再次击败秦军。项羽率领全部军兵在汙(yú,于)水攻击秦军,把秦军打得大败。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
章邯又派人来求见项羽,想订和约。项羽召集军官们商议说:“部队粮草不多,我想答应他们来订约。”军官们都说:“好。”
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盟:立誓约。】,章邯见项羽而流涕【涕:泪。】,为言赵高【为言:对项羽说。】。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使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前行:先锋,先头部队。】。
项羽就和章邯约好日期在洹(huán,桓)水南岸的殷墟上会晤。订完了盟约,章邯见了项羽,禁不住流下眼泪,向项羽述说了赵高的种种劣行。项羽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项羽的军中。任命司马欣为上将军,统率秦军担当先头部队。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异时:从前。故:从前,这里可译为曾经。繇使屯戍:被派徭役去驻守边疆。】,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遇:待。无状:没有样子,不像样子,指无礼。】,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奴虏使之:像对待奴隶一样使役他们。“虏”,也是奴隶。】,轻折辱秦吏卒【轻:轻易,随便。折辱:屈辱,侮辱。】。
部队到了新安。诸侯军的官兵以前曾经被征徭役,驻守边塞,路过秦中时,秦中官兵很多人对待他们不像样子,等到秦军投降之后,诸侯军的官兵很多人就借着胜利的威势,象对待奴隶一样地使唤他们,随意侮辱。
秦吏卒多窃言曰【窃言:私下说,偷偷说。】:“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诈:欺骗。吾属:我们这班人,我们。】,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即:如果。】,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
秦军官兵很多人私下议论:“章将军骗我们投降了诸侯军,如果能入关灭秦,倒是很好;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们退回关东,秦朝廷必定会把我们父母妻儿全部杀掉。”
诸将微闻其计【微闻:访察到。“微”,通“覹(weí,维),窥视,探察。】,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诸侯军将领们暗地访知秦军官兵的这些议论,就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蒲将军商议道:“秦军官兵人数仍很多,他们内心里还不服,如果到了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就危险了,不如把他们杀掉,只带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yì,益)进入秦地。”于是楚军趁夜把秦军二十余万人击杀坑埋在新安城南。
【段意】:写项羽投入反秦起义的主要经历。着重写了杀太守、立怀王、斩宋义、战巨鹿、降章邯、坑秦卒等重大事件。
行略定春地【行:行将,将要。】。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
项羽带兵西行,要去夺取平定秦地。到了函谷关,关内有士兵把守,没能进去。又听说沛公已经攻下了咸阳,项羽非常生气,就派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这样项羽才进了关,一直到戏水之西。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当时,沛公的军队驻扎在霸上,没能跟项羽相见。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告诉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为相,珍奇宝物都占为己有了。”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旦日:明天。飨:用酒食款待,这里指犒劳。】,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项羽大为愤怒,说:“明天准备酒食,好好犒劳士卒,给我把沛公的部队打垮!”这时候,项羽有兵卒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有兵卒十万,驻扎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幸:宠幸,宠爱。】,此其志不在小。
范增劝项羽说:“沛公住在山东的时候,贪图财货,宠爱美女。现在进了关,财物什么都不取,美女也没亲近一个,看这势头他的志气可不小啊。
吾令人望其气【气:预示吉凶之气。汉代方士多有望气之术,认为望某方云气即可测知吉凶。】,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我让人觇望他那边的云气,都呈现为龙虎之状,五色斑斓,这是天子的瑞气呀。希望您赶快进攻,不要错失良机!”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善:“亲善,跟……要好。】。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具:全部。】,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毋从俱死:不要跟着沛公一起死。又王念孙认为“从”当作“徒”,意思是白白地。】。”
楚国的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一向跟留侯张良要好。张良这时正跟随沛公,项伯连夜驱马跑到沛公军中,私下会见了张良,把事情全都告诉了他,想叫张良跟他一起离开。项伯说:“不要跟沛公一块儿送死啊。”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亡去:逃离。】,不可不语【语(yù,遇):告诉。】。”良乃入,具告沛公。
张良说:“我是为韩王来护送沛公的,沛公如今情况危急,我若逃走就太不仁不义了,不能不告诉他。”张良于是进入军帐,把项伯的话全部告诉了沛公。
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鲰(zōu,邹)生:浅薄愚陋的小人。“鲰”,小。】‘距关,毋内诸侯【内:同“纳”。】,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
沛公大为吃惊,说:“该怎么办呢?”张良说:“是谁给您出的派兵守关这个主意?”沛公说:“是一个浅陋小人劝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军进来,您就可以占据整个秦地称王了。’所以我听了他的话。”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当:挡住,抵挡。】?”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固:固然,当然。】,且为之奈何?”
张良说:“估计您的兵力敌得过项王吗?”沛公沉默不语,过了一会说:“当然敌不过,那怎么办呢?”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安:何,怎么。有故:有旧交。】?”张良曰:“秦时与臣游【游:交游,交往。】,项伯杀人,臣活之【活之,使之活,使他免于死罪。】。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张良说:“请让我前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是不敢背叛项王的。”沛公说:“您怎么跟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还是在秦朝的时候,我们就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我使他免了死罪。如今情况危急,幸好他来告诉我。”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孰与君少长:跟你相比年纪谁大谁小。】?”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兄事之:像对待兄长一样侍奉他。“事”,侍奉。】。”
沛公说:“你们两人谁的年龄大?”张良说:“他比我大。”沛公说:“您替我请他进来,我要像对待兄长一样侍奉他。”
张良出,要项伯【要:邀请。】。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卮(zhī支):酒器。为寿:古时献酒致祝颂词叫为寿。】,约为婚姻,曰:
张良出去请项伯。项伯进来与沛公相见。沛公捧着酒杯,向项伯献酒祝寿,又定下了儿女婚姻。沛公说:
“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秋毫:秋天动物身上新长出的细毛,比喻极细微的东西。】,籍吏民【籍:登记。】,封府库【府库:仓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非常:指意外变故。】。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倍德:就是忘恩负义的意思。“倍”,同“背”。】。”
“我进驻函谷关以后,连秋毫那样细小的东西都没敢动,登记了官民的户口,查封了各类仓库,只等着项将军到来。我所以派将守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我们日夜盼着项将军到来,哪里敢谋反啊!希望您详细转告项将军,我是绝不敢忘恩负义的。”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蚤:通“早”。谢项王:向项王陪罪。“谢”,谢罪,道歉。】。”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
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可千万要早点来向项王道歉。”沛公说:“好吧。”于是项伯又乘夜离开,回到军营中,把沛公的话一一报告了项王。
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而善遇之。”项王许诺。
接着又说:“如果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关呢?如今人家有大功反而要攻打人家,这是不符合道义的,不如就此好好对待他。”项王答应了。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从百余骑:带领随从一百多人。骑:骑兵。】,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不自意:自己想不到。】,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
第二天一清早,沛公带着一百多名侍从人马来见项王,到达鸿门,向项王培罪说:“我跟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却没想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朝,能够在这里又见到您。现在是有小人说了什么坏话,才使得将军和我之间产生了嫌隙。”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即日:当天。】。项王、项伯东向坐【东向坐:面朝东坐。这是表示尊贵。】,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
项王说:“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这样!”项王当日就让沛公留下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也就是范增。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目:用眼色示意。】,举所佩玉块以示之者三【玦(jué,决):环形而有缺口的佩玉。三:这里是表示好几次。】,项王默然不应。
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侍着。范增好几次给项王递眼色,又好几次举起身上佩戴的玉块向他示意,项王只是沉默着,没有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忍:狠心。】,若入前为寿【若:汝,你。】,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不者:不然的话。“不”,同“否”。】,若属皆且为所虏【若属:你们这班人。且:将。为所虏:被他俘虏。】。”
范增起身出去,叫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心肠太软,你进去上前献酒祝寿,然后请求舞剑,趁机刺击沛公,把他杀死在坐席上。不然的话,你们这班人都将成为人家的俘虏啦。”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
项庄进来,上前献酒祝寿。祝酒完毕,对项王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就让我来舞剑吧。”项王说:“那好。”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翼蔽:遮蔽,掩护。“翼”,用翼遮盖,保护。】,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常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办法刺击沛公。见此情景,张良走到军门,找来樊哙。樊哙问道:“今天的事情怎么样?”
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与之同命:跟沛公共生死。一说:“同命”,拼命。】。”
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正在舞剑,他一直在打沛公的主意呀!”樊哙说:“这么说太危险啦!让我进去,我要跟沛公同生死!”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拥:抱,持。】。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交戟:把戟交*起来。】,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仆:倒下。】,哙遂入,披帷西向立【披:分开。】,嗔目视项王【瞋(chèn,嗔)目:睁大眼睛。】,头发上指,目眥尽裂【眥(zì,字)眼眶:】。
樊哙带着宝剑拿着盾牌就往军门里闯。交*持戟的卫士想挡住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往前一撞,卫士们仆倒在地,樊哙于是闯进军门,挑开帷帐面朝西站定,睁圆眼睛怒视项王,头发根根竖起,两边眼角都要睁裂了。
项王按剑而跽曰【跽:长跪,挺直上身跪起来。按:古人席地而坐,坐时臀部压在小腿上,挺直上身就显得身子长了,叫长跪,就是跽。】:“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参乘,即“骖乘”,古代主将战车上居于右侧担任护卫的武士,又叫车右。】。”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项王伸手握住宝剑,挺直身子,问:“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张良说:“是沛公的护卫樊哙。”项王说:“真是位壮士!赐他一杯酒!”
则与斗卮酒【斗:古代盛酒器。《会注考证》引李笠说《汉书·樊哙传》“与”下无“斗”字,“斗”盖衍字。】。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彘(zhì,秩)肩:猪腿。生:当是“全”之误。】。”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啖(dàn,淡)吃。】。
手下的人给他递上来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站着喝了。项王说:“赐他一只猪肘!”手下的人递过来一只整猪肘。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出剑来边切边吃。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举:尽。】,刑人如不恐胜【刑人:给人用刑。胜:尽,极。】,天下皆叛之。
项王说:“好一位壮士!还能再喝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在乎,一杯酒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那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之心,杀人无数,好象唯恐杀不完;给人加刑,好象唯恐用不尽,天下人都叛离了他。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怀王曾经和诸将约定说‘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让他在关中为王。’如今沛公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连毫毛那么细小的财物都没敢动,封闭秦王宫室,把军队撤回到霸上,等待大王您的到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细说:指小人的谗言。】,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特地派遣将士把守函谷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沛公如此劳苦功高,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杀害有功之人。这只能是走秦朝灭亡的老路,我私下认为大王您不会采取这种做法!”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如厕:上厕所。“如”往。】,因招樊哙出。
一番话说得项王无话回答,只是说:“坐!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上厕所,顺便把樊哙叫了出来。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行:指干大事。细谨:小的礼节。“谨”,仪节,礼节。】大礼不辞小让【大礼:指把握大节。辞:推辞,这里有避开,回避的意思。小让:小的责备。】。如今人方为刀俎【俎:切肉的砧板。】,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
沛公出来后,项王派都尉陈平来叫沛公。沛公对樊哙说:“现在我出来,没有来得及告辞,怎么办?”樊哙说:“干大事不必顾及小的礼节,讲大节无须躲避小的责备,如今人家好比是刀子砧板,而我们好比是鱼是肉,还告辞干什么!”于是一行人离开那里,让张良留下来向项王致歉。
良问曰:“大王来何操【何操:带了什么。“操”,持,拿。】?”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会:正赶上,恰巧。】,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
张良问:“大王来的时候带了什么礼物?”沛公说:“我拿来白璧一双,准备献给项王;玉斗一对,准备献给亚父。正赶上他们发怒,没敢献上。您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置:放下,丢下。】,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步走,徒步跑,指不骑马乘车。】,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道:取道,经过。间行:抄小道走。】。
这个时候,项王部队驻扎在鸿门一带,沛公的部队驻扎在霸上,相距四十里。沛公扔下车马、侍从,脱身而走,他独自一人骑马,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手持剑盾,跟在后面徒步奔跑,从骊山而下,顺着芷阳抄小路而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度:估计。】,公乃入。”
沛公临行前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超不过二十里。估计我们到了军营,您就进去。”
沛公已去,间到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胜杯勺:意思是不能再喝。“不胜”,禁不起。“杯勺”,两种酒器,这里借指酒。】,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再拜:表示恭敬的礼节,这里就是恭敬的意思。】;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沛公等一行离开鸿门,抄小路回到军营,张良进去致歉,说道:“沛公酒量不大,喝得多了点,不能跟大王告辞了。谨让臣下张良捧上白璧一双,恭敬地献给大王足下;玉斗一对,恭敬地献给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督过:责备。】,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问道:“沛公在什么地方?”张良答道:“听说大王有意责怪他,他就脱身一个人走了,现在已经回到军营。”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竖子:等于说小子,奴才。《会注考证》:“竖子,斥项庄辈,而暗讥项羽也。”】。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项王接过白璧,放在座位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出剑来撞碎了,说:“唉!项庄这班小子没法跟他们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了。我们这班人就要成为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即杀了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过了几天,项羽率兵西进,屠戮咸阳城,杀了秦降王子婴,烧了秦朝的宫室,大火三个月都不熄灭;劫掠了秦朝的财宝、妇女,往东走了。
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阻:倚仗。四塞:四面要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都:建都。以:而。】。”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衣绣:穿锦绣衣服。】,谁知之者!”
有人劝项王说:“关中这块地方,有山河为屏障,四方都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成就霸业。”但项王看到秦朝宫室都被火烧得残破不堪,又思念家乡想回去,就说:“富贵不回故乡,就象穿了锦绣衣裳而在黑夜中行走,别人谁知道呢?”
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沐猴而冠:猕猴却戴上人的帽子。这是讥讽项羽徒具人形,不悟人事。】,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烹:放在锅里煮死。是古代一种酷刑。】。
那个劝项王的人说:“人说楚国人象是猕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真是这样。”项王听见这话,把那个人扔进锅里煮死了。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致命:报告。】。怀王曰:“如约【如约:指按先前所说“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办。“如”,按照,遵循。】。”乃尊怀王为义帝【义帝:意思是假帝、名义上的帝,而不是真正的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
项王派人向怀王禀报破关入秦的情况。怀王说:“就按以前约定的那样办。”于是项王给怀王一个徒具虚名的尊贵称号叫义帝。项王打算自己称王,就先封手下诸将相为王,
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假立:暂时封立。诸侯后:指六国诸侯的后代,如韩成、田假、赵歇等。】。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
并对他们说:“天下发动起义之初,暂时立诸侯的后代为王,为的是讨伐秦朝。然而身披坚甲,手持利兵,带头起事,暴露山野,三年在外,灭掉秦朝,平定天下,都是各位将相和我项籍的力量啊。义帝虽说没有什么战功,但分给他土地让他做王,本来也是应该的。”
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疑:怀疑,疑心。一说:通懝(ài爱),恐。】,业已讲解【讲解:和解。】,又恶负约,【恶:讨厌,不乐意。负约:背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阴谋:暗中谋划。】:
诸将都说:“好。”于是就分封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担心沛公据有天下,然而鸿门之会已经和解了,又不乐意违背当初的约定,怕诸侯背叛,于是暗中谋划道:
“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迁人:被流放的人。】。”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距塞:遮断,堵住。】。
“巴、蜀两郡道路险阻,秦朝流放的人都居住在蜀地。”又说:“巴、蜀也算关中的地盘。”因此就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之地,建都南郑。又把关中分为三块,封秦朝三名降将为王以阻断汉王的东出之路。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项王立章邯为雍王,统治咸阳以西的地区,建都废丘。长史司马欣,以前是栎阳狱掾,曾经对项梁有恩;都尉董翳,当初曾劝章邯投降楚军。因此,立司马欣为塞王,统治咸阳以东到黄河的地区,建都栎阳;立董翳为翟(dí,狄)王,统治上郡,建都高奴。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嬖臣:宠臣。】,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
改立魏王豹为西魏王,统治河东,建都平阳。瑕丘申阳,本是张耳宠幸的大臣,首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岸边迎接楚军,所以立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
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
韩王成仍居旧都,建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屡有战功,因此立司马卬为殷王,统治河内,建都朝歌。改立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一向贤能,又跟随项羽入关,因此立张耳为常山王,统治赵地,建都襄国。
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百越:种族名,为春秋越国的遗族。楚灭越,越民徙居五岭一带,又徙至福建、广东各地,随地立君,故称百越。】,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当阳君黥布做楚将,战功在楚军中一直属第一,因此立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鄱(pó,婆)君吴芮(ruì,锐)率领百越将士协助诸侯,又跟随项羽入关,因此立吴芮为衡山王,建都邾(zhū,朱)县。
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
义帝的柱国共(gōng,恭)敖率兵攻打南郡,战功多,因此立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改立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救赵,又随军入关,因此立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
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
改立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随楚军一起救赵,接着又随军入关,因此立田都为齐王,建都临菑(zī,滋)。当初被秦朝灭亡的齐王建之孙田安,在项羽渡河救赵的时候,曾攻下济水之北的几座城池,率领他的军队投降了项羽,因此立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
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余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环封三县: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陈余。】。
田荣多次有背于项梁,又不肯率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封。成安君陈余因与张耳抵牾抛弃将印而离去,也不跟随楚军入关,但他一向以贤能闻名,又对赵国有功,知道他在南皮,因此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
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番(pó,婆)君吴芮的部将梅鋗(xuān,宣)战功多,因此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个郡,建都彭城。
【段意】:写项羽率军入关和入关后发生的一些事件。主要有:鸿门宴;屠咸阳,杀子婴,烧秦宫;违约封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并分封十八诸侯。
秦二世的残暴腐朽,给人民造成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大泽乡陈胜揭竿而起,各地纷纷响应,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烈火迅猛地燃遍全国。项羽,就是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中涌现出来的一位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他勇猛善战,叱咤风云,显赫一时,在击败秦军,推翻秦王朝的过程中建立了巨大的功绩;但在推翻秦朝统治以后,他目光短浅,策略错误,企图恢复春秋、战国时代的封建贵族政治,加之烧杀破坏,终于丧失民心,军败身亡。
《项羽本纪》就是通过秦末农民大起义和楚汉之争的宏阔历史场面,生动而又深刻地描述了项羽一生。他既是一个力拔山、气盖世、“近古以来未尝有”的英雄,又是一个性情暴戾、优柔寡断、只知用武不谙机谋的匹夫。司马迁巧妙地把项羽性格中矛盾的各个侧面,有机地统一于这一鸿篇巨制之中,虽然不乏深刻的挞伐,但更多的却是由衷的惋惜和同情。
《项羽本纪》以描绘项羽这一人物的形象、刻划这一人物的性格为主,同时也生动地叙写了战争。披卷读之,既可以闻见战场上的血腥,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勇士们的猛吼,又可以看见项羽披甲持戟,嗔目而叱,大呼驰下,溃围,斩将,刈旗的神态与身影。《项羽本纪》正是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写人,在写人的过程中写战争,二者相得益彰。战争因人物而生动、壮观,人物因战争而更显生动、奇伟。
《项羽本纪》在刻划人物性格方面,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项羽少时的粗疏学浅,长大以后的勇力过人,只是略略几笔带过,直到消灭秦军主力、扭转战局的巨鹿大战,破釜沉舟,威震诸侯,也还只是从侧面用笔,通过写诸侯军的观望、恐惧、畏服,把一个铁骨铮铮的八尺大汉顶天立地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在进行粗线条的钩勒,有意地夸张了整体之后,司马迁便抓住了几个点睛处,工笔细描,刻意求精。鸿门宴场面的极力铺排,垓下之围悲剧气氛的纵笔渲染,乌江自刎时神态的精雕细刻,都写得活灵活现,有形有神,有言有情,形与神、言与情融合一体。
《项羽本纪》是《史记》传记中最精彩的一篇,达到了思想和艺术的高度统一。它犹如一幅逼真传神的英雄肖像画,色彩鲜明;又像一张秦汉之际的政治军事形势图,错综有序。通篇文章气势磅礴,情节起伏,场面壮阔,脉络清楚,疏密相间,语言生动,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篇不朽佳作。文中破釜沉舟、鸿门宴、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等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历代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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