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自古受命而王【受命而王：受天帝之命而为帝王。这是古代帝王托神权自重之辞。受：接受，承受。命，天命。迷信的人指上天的意志；也指上天主宰之下的人们的命运。】，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天命哉【兴：兴起。卜筮(shi)：占卜。卜，指用龟甲占卜(根据龟甲被烧灼后的裂纹来预测吉凶)。筮，指用蓍(shi)草占卜(根据蓍草的排列情况来预测吉凶)。卜筮是古代的迷信活动和习俗。决：取决；决定。哉：语气词。】！其于周尤甚【其于周尤甚：这种习俗在周代尤为盛行。清末以来，殷墟(在今河南安阳小屯村)出土大量有卜辞的甲骨，其他商代遗址也往往出土有字甲骨，表明商代占卜习俗也很盛行，可能超过周代。司马迁因当时这方面的考古材料不足，故有此说。其：指示代词，相当于“那”、“那些”。这里指上述有关情况(王者以卜筮取决于天命而兴)。】，及秦可见【及：至，到。】。

自古以来承受天命的人方能成为国君，而君王的兴起又何尝不是用卜筮来取决于天命呢！这种情形在周朝尤为盛行，到了秦代还可以看到。

代王之入【代王：即汉文帝刘恒，高祖刘邦子，初封为代王。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诸吕之后，他被迎立为帝。入：入朝。】，任于卜者【任于卜者：听任于占卜者。《史记·孝文本纪》和《汉书·文帝纪》记载，吕后八年(前180年)七月，吕后死，诸吕谋乱；九月，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大杀诸吕，使人迎代王。代王犹豫不决，使卜者卜之，兆(龟甲烧灼后形成的裂纹，用以判断吉凶)得“大横”(一种卦兆的名称)，占辞说：“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卜者告诉代王，入朝大吉，能像夏启继承禹位那样，成为天子。代王遂遣人见周勃，消除了疑虑，入京继承帝位。】。太卜之起【太卜：官名。职掌为帝王占卜。起：出现，产生；兴起。】，由汉兴而有【汉兴而有：谓太卜这一官职是从汉朝建立以后而出现的。据已发现的商代甲骨卜辞，知商代史官系统中有“卜”、“多卜”等卜官。在商代，卜官很有势力。《周礼》记有“太卜”官名，周代可能确有此官，秦、汉因之。】。

代王入朝继承王位，也是听任于占卜者。至于卜官的出现，早在汉兴以来就已经有了。

司马季主者【司马季主：复姓司马，名季主。者：代词。放在主语后，引出判断。】，楚人也【楚人也：是楚国人。楚，古国名，芈(mi)姓。开国君主为鬻熊，春秋时楚庄王曾为霸主，战国时为七雄之一。公元前223年为秦所灭。】。卜于长安东市【卜：卜筮，卜卦，卖卜。用作动词。长安：西汉国都。高祖五年(前202年)置县，七年定都于此。惠帝时筑城，在今西安市西北。以后许多朝代都以长安为首都或陪都。东市：当时长安城内综合性的中心市场之一，与西市相对。】。

司马季主是楚国人。他在长安东市卜卦。

宋忠为中大夫【中大夫：官名。属郎中令(汉武帝时更名光禄勋)，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改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无常事，惟诏令所使。】，贾谊为博士【贾谊(前200—前168年)西汉政论家、文学家。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东北)人，时称贾生。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为大臣所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曾多次上疏，主张削弱诸侯王势力、抗击匈奴、重农抑商。所著有《陈政事疏》、《过秦论》等著名政论和《吊屈原赋》等名赋。原有集，已散佚，今人辑有《贾谊集》，包括《新书》十卷。博士：官名。西汉时属奉常(景帝时改为太常)，秩比六百石，掌通古今，员多至数十人。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初置五经博士，为教授“博士弟子员”以儒经之官，与前职掌不同。】，同日俱出洗沐【出：指出朝回家。】，相从论议【相从：两个人在一起走。论议：讨论，研究。】，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诵易：意为交替着谈讲。诵：陈述，背诵(本指朗诵)。易，更换。先王：先代帝王。此处盖指禹、汤、文、武等三代“圣王”。圣人：道德智能极高之人。一般多指孔子。道术：对于治道的方法，即治理天下国家使之太平富强的方法。】，究遍人情【究遍：犹遍究。普遍探究。人情：指人心、世情。】，相视而叹。

宋忠此时任中大夫，贾谊任博士，一天二人一同外出洗沐，边走边谈，讨论讲习先王圣人的治道方法，广泛地探究世道人情，相视慨叹。

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三公：王朝中最高的官位。周代以司徒、司马、司空为三公，一说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秦、汉以丞相(或大司徒)、太尉(或大司马)、御史大夫(或大司空)为三公。唐、宋以后，三公实为虚衔。九卿：王朝中央各行政机关的总称。《周礼》载有天官冢宰至少保等九卿官名。秦、汉通常以奉常(太常)、郎中令(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后改名大鸿胪)、宗正、治粟内史(后改名大司农)、少府为卿，分别职掌宗庙礼仪(兼掌选试博士)、守卫宫殿门户、宫门警卫、皇帝车马及马政、司法、接待少数民族、皇族事务、租税钱谷盐铁及国家财政收支、山海地泽收入及皇室手工业制造等，各卿既为官名又为该机关之名，皆有属员。朝士大夫：泛指在朝的一般官僚。士大夫，古指官僚阶层。】，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之：到某处去。卜数：犹术数，卜筮。卜筮者要用“大衍之数”(即五十)进行推演。观采：犹物色。】。”二人即同舆而之市【舆：车。之：往某处去。】，游于卜肆【游：游逛。肆：店铺。】中。

贾谊说：“我听说古代的圣人，如不在朝做官，就必在卜者、医师行列之中。现在，我已见识过三公九卿及朝中士大夫，他们的才学人品都可说了解了。我们试着去看看卜者的风采吧。”二人即同车到市区去，在卜筮的馆子里游览。

天新雨【新雨：刚刚下过雨。雨，下雨。用作动词。】，道少人，司马季主间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方：正在。辩：辩说，演讲。道：规律，道理；道家之所谓“道”，是指先于物质而存在的精神性的东西，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总根源。】，日月之运【运：运行。】，阴阳吉凶之本【阴阳：中国哲学的一对范畴，用以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势力。《易传》认为阴阳交替是宇宙的根本规律。战国末期邹衍等阴阳家把阴阳同“天人感应”说相结合而使阴阳成为一种神秘概念。本：本源，根本。】。

天刚下过雨，路上行人很少，司马季主正闲坐馆中，三四个弟子陪侍着他，正在讲解天地间的道理，日月运转的情形，阴阳吉凶的本源。

二大夫再拜谒【二大夫：指贾谊(当时非大夫)、宋忠。再拜谒：接连拜揖两次，表示恭敬。再，两次。拜谒，拜见，此处指行拜见礼。】。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如类：好像是。有知者：有知识的人。知，知识；】，即礼之【礼：答礼，还礼。用作动词。】，使弟子延之坐【使：叫，让，指使。延：引进，迎接，引申为邀请，请。】。

两位大夫向司马季主拜了两拜。司马季主打量他们的状貌，好像是有知识的人，就还礼作答，叫弟子引他们就坐。

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复：重新。理：整理。此处指解说。前语：前面说的话。】，分别天地之终始【分别：区别，分辨，辨析。】，日月星辰之纪【纪：年岁；纪年单位年数循环一次为一纪。此处作法度、准则解。】，差次仁义之际【差(cha)次：区别等次；分析。差，区别等次。次，按顺序排列，等次。仁义：儒家的两种道德范畴。仁指人相爱，又作为善政的标准(仁政)。义指利人，又指正义，按正道去实行。际：会合，际会。】，列吉凶之符【列：排列，胪列。符：符应。以所谓天降符瑞与人事相应，称作“符应”、“瑞应”，即吉凶祸福的所谓朕兆(由天、神暗示)。】，语数千言【言：一个字称“一言”；一句话亦可称“一言”。】，莫不顺理【莫：没有，没有什么。顺理：顺理成章。合乎道理。】。

坐定之后，司马季主重新疏解前面讲的内容，分析天地的起源与终止，日月星辰的运行法则，区分仁义的差别关系，列举吉凶祸福的朕兆，讲了数千言，无不顺理成章。

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瞿(ju)然：惊视的样子。引申为惊动的样子。悟：醒悟；理解，明白。】，猎缨正襟危坐【猎缨：揽其冠缨。即整理帽子，使之戴正，表示恭敬对方。猎，通“擸”，用手捋齐，整理。缨，古代帽子上系在颔下的带子，也泛指带子。正襟危坐：正一正衣襟，端正地坐着。形容恭敬、严肃的样子。危坐，端正地坐着。】，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于世【小子：晚辈。自谦之辞。窃观：私下观察。窃，私下，暗中。】，末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为什么。居：住。此处指政治上身处某种地位。卑：卑下。此处指地位低下。】，何行之污【行：行事。此处指所从事的职业方面。污：污秽，不干净。此处指司马季主所从事的占卜职业被人瞧不起。】？”

宋忠、贾谊十分惊异而有所领悟，整理冠带，端正衣襟，恭敬地坐着，说：“我看先生的容貌，听先生的谈吐，晚辈私下观看当今之世，还未曾见到过。现在，您为什么地位如此低微，为什么职业如此污浊？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有道术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言之陋也：为什么识见这样浅薄呢。陋，见闻少，知识浅薄。】，何辞之野也【辞：言辞。野：粗野。】！今夫子所贤者何也【夫子：对学者的称呼。贤：认为贤。意动用法。】？所高者谁也【所高者：(所)认为高尚的人。】？今何以卑污长者【何以：凭什么，怎么。卑污长(zhang)者：认为长者卑下污浊。卑污，以之为卑污，意动用法。长者，年纪和辈分都高的人；年高有德的人。此处是司马季子自称为长者。】？”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说：“看两位大夫好像是有道术的人，现在怎么会说出这种浅薄的话，措辞这样粗野呢？你们所认为的贤者是什么样的人呢？所认为高尚的人是谁呢？凭什么将长者视为卑下污浊呢？”

二君曰【二君：指宋忠、贾谊二人。君，对对方的尊称。】：“尊官厚禄【尊官：尊贵的官职。厚禄：丰厚的俸禄。】，世之所高也【世：世人。】，贤才处之【贤才：贤能的人才。处之：犹居之。此处指占有它们，享占它们(尊官厚禄)。】。今所处非其地【此句意谓眼下您所居不是尊官厚禄之地。】，故谓之卑。

两位大夫说：“高官厚禄，是世人所认为高尚的，贤能的人占据那种地位。如今先生所处的不是那种地位，所以说是低微的。

言不信【言不信：说话不真实。信，说话真实。】，行不验【行不验：所行无效验。做事不见效果。】，取不当【取不当：索取不适当。】，故谓之污。夫卜筮者【夫(fú)：句首语气词，表示将发议论。下“夫”同。卜筮者：卜筮这种行当。】，世俗之所贱简也【贱简：贱视；瞧不起。简，怠慢，忽视。】。

所言不真实，所行不灵验，所取不恰当，所以说是污浊的。卜筮者，是世俗所鄙视的。

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夸严：《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的意见当作“夸诞”解。郭嵩焘《史记札记》解为：自夸其术之神而急切言之。王说可从。得，博得，此处可解为“应合”。人情：人情世故；人之常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虚高：假意抬高。虚，虚假地。高，用作动词。人：别人。指前来问卜者。禄命：迷信者所说的关于人们吉凶祸福、贵贱寿夭等“命定之数”。禄，福，兼指福祸。命，命运。说(yue)：通“悦”。喜欢，高兴。此处意为使人高兴。使动用法。志：心意。】，擅言祸灾以伤人心【擅言：信口雌黄。随口胡说。伤：悲伤、哀痛。此处意为使人忧伤。使动用法。】，矫言鬼神以尽人财【矫言：说假话。尽：此处意为骗尽(人财)，使动用法。】，厚求拜谢以私于己【厚求：犹贪求。索求很多东西。私于己：利于己。】。’此吾之所耻【此句意为这是我们认为耻辱的行为。】，故谓之卑污也。”

世人都说：‘卜者多用夸大怪诞之辞，来迎合人们的心意；虚假抬高人们的禄命，来取悦人心；编造灾祸，以使人悲伤；假借鬼神，以骗尽钱财；贪求酬谢，以利于自身。’这都是我们认为可耻的行径，所以说是低微污浊的。”

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对人的尊称。且：暂且，姑且。副词。安坐：坐好，好好坐着。】。公见夫被发童子乎【夫(fu)：这，那。被(pi)发童子：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表示已经成人。在此之前，男子可散披头发而不戴帽子，故“被发童子”即指未成年的男子。被，通“披”。】？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问之日月疵瑕吉凶【日月疵瑕(cixia)：指日食月食。疵瑕，犹言瑕疵，微小的缺点。古代迷信的人常借观察星象(日月星辰的明暗、位置等现象)来推测人事的吉凶。】，则不能理【理：整理，治理。此处可理解为“讲出道理”、“加以解释”。】。由是观之，能知别贤与不肖者寡矣【知别：知道区别。不肖：缺德寡才，品行不端(多用于子弟)。与贤(道德才能高)相对。寡，少。】。

司马季主说：“二位暂且安坐。你们见过那披发童子吧？日月照着，他们就走路；不照，他们就不走。问他们日月之食和人事吉凶，就不能解释说明。由此看来，能识别贤与不肖的人太少了。

“贤之行也【贤：贤者。行：行动；做事。指“为人处世”。也：句中语气词，表示停顿。】，直道以正谏【直道：犹正道，正直之道。此处意为遵循直道。以：连词，用法相当于“而”。正谏(jian)：正言相谏。谏，规劝君主、尊长或朋友，使之改正错误得失。】，三谏不听则退【退：此处指不再进谏。】。其誉人也不望其报【誉人：称赞人，夸奖人。报：报答，报恩。】，恶人也不顾其怨【恶(wu)：厌恶，不喜欢。】，以便国家利众为务【便国家：对国家有利。便，方便，有利。】。

“大凡贤者居官做事，都遵循正直之道以正言规劝君王，多次劝谏不被采纳就引退下来；他们称誉别人并不图其回报，憎恶别人也不顾其怨恨，只以对国家和百姓有利为己任。

故官非其任不处也【官非其任：不是自己能胜任的官职。处：居。此处指做(官)、担任。】，禄非其功不受也【禄非其功：不是自己的功劳所应得的俸禄。即禄与功不相当。禄，俸禄，官吏的薪俸。受：接受。】；见人不正，虽贵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尊：尊贵，地位高。不下：不居其下，不对他表示谦卑。】；得不为喜【得：有所得。得到官禄权势、荣华富贵。不为喜：不为之感到欢喜。】，去不为恨【去：失去。失去官禄之类；离位。不为恨：不为之感到怨恨。】；非其罪也，虽累辱而不愧也【累辱：被捆绑受侮辱。指被关在监狱里遭受侮辱。累，通“缧”。】。“

所以，官职不是自己所能胜任的就不担任，俸禄不是自己功劳所应得到的就不接受；看到心术不正的人，虽位居显位也不恭敬他；看到染有污点的人，虽高居尊位也不屈就他；得到荣华富贵也不以为喜，失去富贵荣华也不以为恨；如果不是他的过错，虽牵累受辱也不感到羞愧。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皆可为羞矣：都是一些应为他们感到羞愧的人呀。为羞，“为之羞”之省，替他们害臊。】。卑疵而前【卑疵：低三下四的样子。与“卑微”义近。】，孅趋而言【孅(qian)：过分谦恭。】；相引以势【相引以势：犹以势相引。凭借权势互相引进。】，相导以利；比周宾正【比周：语出《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与人团结；比，与坏人勾结。“比周”连用，义同“比”。指植党营私。宾正：有二解。一解为倾心以事权贵。“宾”作“服”、“宾服”解。一解为摈斥正人，排斥正人君子。“宾”作“摈弃”、“排斥”解，通“摈”。】，以求尊誉，以受公奉【公俸：官府的俸禄。】；

“现在你们所说的贤者，都是些足以为他们感到羞愧的人。他们低声下气地趋奉，过分谦恭地讲话；凭权势相勾引，以利益相诱导；植党营私，排斥正人君子，以骗取尊宠美誉，以享受公家俸禄；

事私利【事：奉事。此处可解为“谋求”，“为……打算”。】，枉主法【枉主法：歪曲君主的法律。枉，歪曲，破坏。】，猎农民【猎：猎取。此指掠夺；践踏。】；以官为威【官为威：凭借官位逞威风。】，以法为机【以法为机：用法律作为干坏事的工具。机，弓弩上发射箭的机关。引申为作战设备和其他机械。】，求利逆暴【逆暴：逆行凶暴，不守正道。】：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操：持，拿着。白刃：利刃。快刀。】。“

谋求个人的利益，歪曲君主的法令，掠夺农民的财产；依仗官位逞威风，利用法律做工具，追逐私利，逆行横暴：好像与手持利刃威胁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初试官时【初试官时：刚当官时。试，用，任用。】，倍力为巧诈【倍力：加倍努力。此处可解为拼命、竭力。】，饰虚功执空文以誷主上【饰虚功：粉饰虚而不实的功劳。誷(wang)主上：欺罔君王。誷，通“罔”。欺罔，欺骗。主上，臣下对君主之称。】，用居上为右【用居上为右：以便达到居人之上、受人尊重的目的。右，较尊贵的地位(古代尊崇右)。引申为尊重，重视。】；试官不让贤陈功【陈功：犹“伐功”。(自己)述说自己的功劳。陈，陈述。】，见伪增实【见伪增实：碰到(见到)虚假之处便施展手段把它弄成“真实的”。伪，虚假。增实，增加……使之成为真实的。】，以无为有，以少为多，以求便势尊位【便势：有利的地位、权势。便，有利。】；

刚做官时，竭力耍弄巧诈伎俩，粉饰虚假的功劳，拿着华而不实的文书去欺骗君王，以便爬上高位；被委任官职后，不肯让贤者陈述功劳，却自夸其功，把假的说成实的，把没有的变成有的，把少的改为多的，以求得权势尊位；

食饮驱驰【食饮驱驰：大吃大喝，四出游乐。驱驰，驱车驰马，田猎游逛。】，从姬歌儿【从姬：随侍左右的美女。从，跟从，随从。姬，古时对妇女的美称，也指美女。歌儿：唱歌的年轻男女。指供官僚们取乐的歌舞奴隶。】，不顾于亲【不顾于亲：不管父母亲人死活。】，犯法害民，虚公家【虚：虚耗。使……空虚。】。

大吃大喝，到处游乐，犬马声色，无所不有，不顾父母亲人死活，专做犯法害民勾当，肆意挥霍，虚耗公家：

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夫：作语气助词，用在句中，有加强(或缓和)语气的作用。矛弧(hu)：矛和弓。弧，木弓。】，攻而不用弦刃者也【弦刃：弓箭和刀。弦，弓上发箭用的牛筋绳子。此处泛指弓箭。刃，刀口，刀锋。泛指刀剑。】，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虐待父母而未被判罪。弑(shi)：指子杀其父，臣杀其君。未伐：未被声讨。伐，讨伐，进攻。引申为声讨。】，何以为高贤才乎【何以为高贤才乎：为什么把他们看成高明(高尚)者和贤能之才呢？何以为，为什么认为。本句是针对宋忠、贾谊所说“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一语而发出的反问。】？“

这其实是做强盗而不拿弓矛，攻击他人而不用刀箭，虐待父母而未曾定罪，杀害国君而未被讨伐的一伙人。凭什么认为他们是高明贤能者呢？“

盗贼发不能禁【发：兴起，发生。】，夷貊不服不能摄【夷貊(mo)：指蛮夷。泛指少数民族。夷，古称东部的部族，有时也指其他地区的少数民族，如“西南夷”。貊，古称东北部地区的一些少数民族。摄：通“慑”。使畏惧。】，奸邪起不能塞【起：出现、产生。塞：遏止，禁止。】，官耗乱不能治【秏(hao)乱：贪赃枉法。耗，通“耗”。亏损，消耗。指因挥霍、渎职造成府库空虚、亏损，或因贪污造成公私库藏空虚。乱，胡作非为。治：治理；整顿；惩治。】，四时不和不能调【四时不和：指春、夏、秋、冬四季气候反常以及由此造成灾害。调(tiao)：调和，协调。】，岁谷不孰不能适【岁谷不孰：年景不好，五谷不熟。孰，植物的果实、种子成熟。后来写作“熟”。适：调和。此处指调济。】。

盗贼发生而不能禁止，蛮夷不从而不能慑服，奸邪兴起而不能遏止，公家损耗而不能整治，四时不和而不能调节，年景不好而不能调济。

才贤不为【才贤不为：才能大而不做。有才干而无所作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托官位【托：寄托，依靠。】，利上奉【利上奉：贪图皇上给的俸禄。】，妨贤者处【妨贤者处：妨害贤能的人做官。】，是窃位也【窃位：偷窃官位。窃居官位。】；有人者进【有人者进：进用朝中或衙门中有后台的人。】，有财者礼【有财者礼：尊敬和礼遇有钱财的人。】，是伪也【是伪也：这是虚伪。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口头上讲什么举贤礼贤，实际上是进用、礼敬有钱有势者，这是非常虚伪的。】。子独不见鸱枭之与凤皇翔乎【此句意思是你们难道没有看见鸱枭也在跟凤凰一起飞翔吗？谓坏人混在好人群里，非常得势。子，对人的尊称，多指男子。独，表示反问，相当于“难道”。鸱(chi)，指鸱鸺(xiu)，俗名猫头鹰。枭(xiao)，又名鸺鹠(liu)，外形与鸱鸺相似的一种飞禽。古人认为鸱枭都是不祥之鸟，此处用以比喻恶人或才劣者。之，在句中起加强语气的作用。凤皇，后世写作“凤凰”，古人传说的吉祥之鸟，为百鸟之王。雄称凤，雌称凰。用以比喻贤能多才者。】？

有才学而不去做，这是不忠；没有才学而寄居官位，享受皇上的俸禄，妨碍贤能者的地位，这是窃居官位。有关系的就进用做官，有钱财的就礼遇尊敬，这叫做虚伪。你们难道没有见过鸱枭也同凤凰一起飞翔吗？

兰芷芎䓖弃于广野【兰芷芎(xiong，又读qiong)劳(qiong)：泛指香草。兰，兰草；芷，白芷。都是香草，常连用。芎䓖，即川芎，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可人药，有调经、活血、止痛等作用。古人常用香草比喻君子、贤士。】，蒿萧成林【蒿萧：泛指蒿类植物。比喻“小人”劣才。蒿，青蒿。萧，艾萧。】，使君子退而不显众【退：退居下位，不得进用。不显众：不显于众。不能在大众中显露才智美德。】，公等是也【公等是也：你们就是这种人。】。“

兰芷芎被遗弃在旷野里，而蒿萧却长得茂密成林，使正人君子隐退而不能扬名显众，即是在位诸公所致。

述而不作【述而不作：传述(旧有的)而不创作(新的)。语出《论语·述而》。这里是司马季主借此语说明卜筮者只述天地阴阳的道理而不妄作虚诞。】，君子义也【义：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义前省“之”字。】。今夫卜者【今夫：略与“今”、“现在”相当。语气词“夫”放在“今”之后表示将发议论。】，必法天地【法：效法。】，象四时【象四时：用卦爻等符号象征四时变化。】，顺于仁义，分策定卦【分：分辨，辨别。策：占卜用的蓍草。又写作“䇲”。定：确定。卦：占卜用的符号，以阳爻(一)和阴爻(一)相配合而成。基本的卦有所谓“八卦(乾≡，坤≡，震≡，巽≡，坎≡，艮≡，兑≡，离≡。每卦代表同一属性的若干事物，八卦相互配合组成为六十四卦。中国古代一些思想家用八卦和六十四卦来说明万物的矛盾的对立与转化，含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方士、卜者之类则以八卦和六十四卦来宣扬天命和迷信，多借“算卦”骗人谋财。】，旋式正棋【旋式：旋转栻。式，通“栻”。占卜用具，上圆象天，下方法地。正棋：《索隐》称棋是筮策之状，正棋“盖谓卜以作卦也”。】。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

“述而不作，是君子的本意。如今卜者占卜，一定效法天地，取象四时的变化，顺应仁义的原则，分辨筮策，判定卦象，旋转栻盘，占卜作卦，然后解说天地间的厉害，人事的吉凶成败。

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龟策日月：占卜日月。龟策，占卜用的龟壳(甲)和蓍草。此处用作动词，意为占卜。】；而后乃敢代【乃：才，这才。代：代天为政治民；取代前朝统治天下。】；正时日【正时日：选准吉利时日。正，使……正。】，乃后人【乃后人：尔后才进人(国都)。】；家产子必先占吉凶【产子：生子，生孩子。】，后乃有之【后乃有之：结合上句意为家里生孩子之前必先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结果是“不祥之兆”，可能就不收养新生儿了；若占得“吉祥之兆”，则自然会抚育所生婴儿。有，保有。此处指养育。】。

以前先王安定国家，必先用龟策占卜日月，然后才敢代天治理百姓；选准吉日，随后才能进入国都；家中生子必先占卜吉凶，然后才敢养育。

自伏羲作八卦【伏羲：中国神话传说中人类的始祖，相传人类由他与女娲氏兄妹相婚而产生。又传他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反映原始时代开始渔猎畜牧的情况。传说八卦也出于他的创制。八卦：《周易》中的八种基本图形(参见前注“卦”条)。《易传》作者认为八卦主要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并认为“乾”、“坤”在八卦中是最重要的两卦，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一切现象的最初根源。】，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周文王：商末周族领袖。姓姬，名昌。商纣时为西伯，亦称西伯昌。统治期间，国势日盛，攻灭不少商的与国，并立丰邑(今陕西长安沣河西)为都。在位五十年。他曾被纣囚禁于羑(you)里(今河南汤阴北)，推演《周易》。爻(yao)：本指构成《易》卦的基本符号，即阳爻(一)和阴爻(一)。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两卦(六爻)相重，可得六十四卦。卦的变化取决于爻的变化，故爻表示交错和变动的意义。此处指说明《易》六十四卦中各爻要义的文辞，即爻辞。每卦六爻，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每爻有爻题和爻辞。旧传伏羲画卦，周文王作辞，卦、爻是《易》的“经”这一部分的主要内容。】，越王勾践仿文王八卦以破敌国【越：古国名。姒姓。相传始祖为夏代少康的庶子无馀。建都会稽(今浙江绍兴市)。春秋末年常与吴交战，后灭吴，称霸。公元前355年为楚所灭。勾践(？—前465年)：春秋末年越国君。公元前497—前465年在位。曾大败于吴，屈服求和。他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任贤使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变弱为强，灭吴称霸。放(fang)：通“仿”。依照，仿效。破敌国：指勾践破灭吴国(事在前473年)。】，霸天下【霸天下：周元王四年(前473年)，勾践灭吴，继北进中原，大会诸侯于徐州(今山东滕州东南)，一时号称霸主。在这前后，勾践曾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祭肉，祭后赐予参与祭祀者)，命为伯(伯，同“霸”，诸侯之长)。】，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有何负哉：有什么可羞愧的呢！负，负疚，羞愧。】！”

从伏羲氏创制八卦，周文王演化成三百八十四爻而后天下得以大治。越王勾践仿照文王八卦行事而大破敌国，称霸天下。由此说来，卜筮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且夫卜筮者【且夫：且，况且，再说。夫表示将发议论。】，扫除设坐【坐：座位。】，正其冠带【正：端正，使……正。动词。】，然后乃言事，此有礼也。

“再说卜筮者，扫除洁净然后设座，端正冠带然后谈论吉凶之事，这是合礼仪的表现。

言而鬼神或以飨【或：或许，也许。下数“或”字同。以：因而，因之。下数“以”字同。飨(xiang)：通“享”，迷信者所谓鬼神享用祭品。】，忠臣以事其上【事：奉事，为……服务。上：国君，皇上。】，孝子以养其亲【养：赡养，供养。亲：父母双亲。】，慈父以畜其子【畜(xu)：抚养，抚育。】，此有德者也。

他们的言论，使鬼神或许因而享用祭品，忠臣因而奉事他的国君，孝子因而供养他的双亲，慈父因而抚育他的孩子，这是有道德的表现。

而以义置数十百钱【而以义置数十百钱：而求卜者出于道义给卜者数十、上百个钱。置，搁，安放。此处指把钱放在卜肆里，即给卜人钱。钱，铜钱(如五铢钱之类)，一枚叫“一钱”。】，病者或以愈【愈：病好了。后世写作“癒”。】。且死或以生【且：将要，快要，接近。】，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妇或以养生【子：儿子或女儿。此处指女儿。养生：生养，生男养女。】。

而问卜者出于道义花费几十、上百个钱，生病的人或许因而痊愈，将死的人或许因而得生，祸患或许因而免除，事情或许因而成功，嫁女娶妇或许因而得以养生：

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岂直数十百钱哉：难道仅值数十、上百个小钱吗？直，通“值”。】！此夫老子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老子：相传为春秋时期的著名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一说即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阳，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东)人。做过周朝“守藏室之史”(管理图书之官)，后退隐。著《老子》五千言。一说老子即太史儋，或老莱子。《老子》是否为老子所做，历来有争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语出《老子》第三十八章。意思是具有至德者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才有德。司马季主借此语说明卜筮者有德不居。】。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谢少【利大而谢少：对人好处大而受人之谢(报酬)少。】，老子之云岂异于是乎【此句意思是卜筮者的所作所为与老子所说的“上德”之人没什么不同。云，说。是：这，这个，这样。指示代词。】？

这种功德，难道只值几十、上百个钱吗！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具有大德者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才有德’。今天的卜筮者待人好处多而受人之谢少，老子所说的难道同卜筮者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同吗？

“庄子曰【庄子(约前369—前286年)：战国时哲学家、文学家。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做过漆园吏。他继承和发展了老子“道法自然”的观点，但有明显的相对主义和宿命论倾向。其散文成就很高。著有《庄子》一书。】：‘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居上：位居人上，指地位高。敬：严肃，慎重。】，居下不为害【居下：位居人下，指地位低。不为害：不为祸害；不忌妒。】，君子之道也。’

“庄子说：‘君子内无饥寒的忧患，外无被劫夺的顾虑，居上位慎重严谨，处下位不妒忌他人，这就是君子之道。’

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积之无委聚【积之无委聚：积蓄东西没有成堆成垛。委聚：堆积，积聚成堆。】，藏之不用府库【藏：收藏，储藏。府库：泛指储藏财物之所。府，藏文书或财物的地方。库，藏兵车的地方。二者本有区别，后来变成了同义语，均指藏财物之地。】，徙之不用辎车【辎车：一种有帷盖的车子。辎，又指外出时所带的衣物箱笼。辎车连用，在此处亦可解为箱笼车辆。】，负装之不重【负装：犹行装。负，背，用背驮东西，泛指携带东西。重(zhong)：重，沉重。】，止而用之无尽索之时【止：停留，居住，栖息。尽索：穷尽。此句是说停下来使用仅有的一点随身之物却无穷尽之时。】。

如今，卜筮者所从事的职业，积蓄无须成堆，储藏不用府库，迁徙不用辎车，装备简单轻便，停留下来就能使用，并且没有用完之时。

持不尽索之物【不尽索之物：指卜者所带之物，如栻、棋之类，可反复用之而不尽。】，游于无穷之世，虽庄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增于是：比这还好。增，加多，增益。】，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种说法在秦、汉及其以前大概是相当流行的，非独卜筮者如此。】；

拿着使用不尽的东西，游于没有尽头的世上，即使庄子的行为也不能比这更好。你们为什么却说不可以卜筮呢？天不足西北，星辰移向西北；地不足东南，就用海为池；

日中必移【日中必移：太阳到了中午接下来必定是向西移落。】，月满必亏【月满：月亮圆满的时候。当月与日在正相反的方向之时，人们看到的月相是“满月”(即望月)，接下来便是亏。亏：指月亮可见到的光亮部分缩减的现象。】；先王之道，乍存乍亡【乍存乍亡：忽存忽亡。乍，忽然。】。公责卜者言必信【责：要求。】，不亦惑乎【不亦惑乎：不也是令人迷惑不解。】！“

太阳到了中午必定向西移动，月亮到了满圆后必定出现亏缺；先王的圣道，忽存忽亡。而二位大夫要求卜筮者说话必定信实，不也足令人疑惑不解吗？

公见夫谈士辩人乎【见夫：见，看见。夫：语气词，置“见”后，表示要发议论。谈士辩人：能言善辩之士。】？虑事定计【虑事：考虑事情。定计：决定计划。】，必是人也【是人：这个人，这种人，这些人。】，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说(yuè)人主意：使人主喜欢。说，通“悦”。此处为使动用法。】，故言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虑事定计，饰先王之成功【饰：粉饰，夸饰。】，语其败害【败害：败亡祸患。】，以恐喜人主之志【恐喜人主之志：影响君主的意念志向。恐，使恐惧，指上述语先王败害一类。喜，使喜欢，指上述饰先王成功之类。使国君有所怕，有所喜。】，以求其欲【以求其欲：以求得君王的同意，即使国君愿意照办。】。

“你们见过说客辩士吧？思考问题，决策谋划，必须*这种人。然而他们不能用只言片语使人主喜悦，所以讲话必托称先王，论说必引述上古；考虑问题，决策谋划，或夸饰先王事业的成功，或述说其失利败坏的情形，使人主的心意或有所喜，或有所惧，以实现他们的欲望。

多言夸严，莫大于此矣【此二白针对前文“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等语而发。】。然欲强国成功，尽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导惑教愚也【导惑：犹解惑。解除人们的疑问，使人们明白。】。

多讲虚夸之词，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可是要想使国家富强，事业成功，能够效忠君王，不这样做又不行。现在的卜筮者，是解答人们的疑问，教化百姓的愚昧。

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知(zhi)：通“智”。聪明。此处为使动用法。】！言不厌多【言不厌多：说话不厌其多。意为就是要多说，反复说。此句前似脱一“故”字。】。“

那些愚昧迷惑的人，怎么能用一句话就使他们聪明起来！因此，说话不厌其多。

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骐骥：骏马，良马。罢(pi)驴：劣驴。罢，通“疲”。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辟：通“避”。躲避。】，自匿以辟伦【伦：人伦。旧时统治者宣扬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以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为五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微见：暗中察见。德顺：天理人情和万物之理。】，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者也【喁喁(yongyong)：形容低声说话，嘁嘁喳喳。】，何知长者之道乎！”

“所以骐骥不能和疲驴同驾一车，凤凰不同燕子麻雀为群，而贤者也不跟不肖者同伍。所以君子常处于卑下不显眼的地位，以避开大众，自己隐匿起来以避开人伦的束缚，暗中察明世间道德顺应之情状，以消除种种祸害，以表明上天的本性，帮助上天养育生灵，希求更多的功利，而不求什么尊位与荣誉。你们二位不过是些随便发发议论的人，怎么会知道长者的道理呢！”

宋忠、贾谊忽而自失【忽而自失：恍惚自失。忽，犹忽忽，恍惚。自失，指没有了自我意识若有所失。】，芒乎无色【芒乎：犹茫然。芒，通“茫”。乎，形容词词尾。无色：面无人色。】，怅然噤口不能言【怅(chang)然：噤(jin)口：不说话，闭口。】。

宋忠和贾谊听得精神恍惚而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惆怅，闭口不能说话。

于是摄衣而起【摄衣：整理衣服。摄，整理。】，再拜而辞【再拜：拜揖两次。拜，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行洋洋也【行：走路。洋洋：形容精神恍惚、昏头昏脑的样子。】，出市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伏：趴。轼：古时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卒不能出气】。

于是整衣起身，拜了又拜，辞别司马季主。二人走起路来，不辨东西南北，出门只能自己上车，趴在车栏上，不敢抬头，始终像是透不过气来。

居三日【居三日：过了三天。】，宋忠见贾谊于殿门外，乃相引屏语相谓自叹曰【相引：相招引。与“凑在一起”义近。屏(bing)语：避开他人谈话。屏，退避。语，共语，互相谈话。】：“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之势【赫赫之势：显赫的权势、地位。赫赫，显著盛大的样子。】，失身且有日矣【失身：丧身，死亡。且有日矣：将指日可待了。】。

过了三天，宋忠在殿门外见到贾谊，便凑到一起避开旁人谈论此事，慨叹地说：“道德越高越安稳，权势越高越危险。处在显赫的地位，丧身将指日可待。

夫卜而有不审【不审：不周全。此处指占卜不中(不灵验)。审，详审，周密。】，不见夺糈【见：表示被动，相当于“被”。夺糈(xu)：夺去精米，糈，精米，祭神和占卜求神用的供品。】；为人主计而不审【计：出谋画策，谋划。】，身无所处【身无所处：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指性命难保。】。此相去远矣【此：指上述二者。相去：相差。】，犹天冠地屦也【天冠地屦(ju)：天上的帽子，地上的鞋。帽子在天上，鞋子在地上。比喻两种事物差异太大，不能相及。屦，古时用麻葛制成的鞋。】。

卜筮即便不周密，也不会被夺去应得的精米；替君王出谋划策如果不周密，就没有立身之地。这二者相差太远了，就像天冠地覆不可同日而语一样。

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无名者万物之始：见《老子》第一章。原文作“无名，天地之始”。意为“无”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根源(老子所说的“无”，实际就是他所说的“道”。现在一般认为“道”或“无”是一种超时空的绝对精神，非指物质实体)。此处借用此语意在说明卜筮者不居赫赫之势，身处“无名”之境，安然自得，深合老子之所谓“道”。】。’天地旷旷【旷旷：空阔广大，无边无涯。】，物之熙熙【熙熙：和乐的样子。结合上下文义此处可理解为“兴盛繁多，自适其性”。】，或安或危，莫知居之【莫知居之：不知身居何处为好。】。

这正如老子所说的‘无名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本源’呵！天地空阔无边，万物兴盛和乐，有的安稳，有的危险，不知所处。

我与若【若：你。第二人称代词。】，何足预彼哉【何足预彼哉：哪里配得上参与人家的事呢。足，够得上，配。预，参与，干预。彼，他，他们，第三人称代词。】！彼久而愈安，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即使庄子的主张也没有跟这有什么不同。曾氏：当为“庄氏”。《集解》引徐广曰：“曾，一作庄。”故知“曾”当作“庄”。】。”

我和你，哪里值得干预他们卜者之事呢！他们日子愈久就越安稳，即使庄子的主张也没有什么与此不同之处。”

久之【久之：过了很长时间。犹居久之。】，宋忠使匈奴【使：出使。匈奴：中国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战国时期活动于秦、赵、燕之北，至冒顿单于时势力强盛，控制大漠南北并常南下侵扰。汉武帝时大力反击，匈奴势衰。后主力西迁，留居中国境内者渐与汉和其他民族融合。详见《匈奴列传》。】，不至而还【不至而还：没有到达匈奴那里就回来了。】，抵罪【抵罪：因犯罪而受到相应的惩罚。】。而贾谊为梁怀王傅【梁怀王：即刘揖(一名胜)。汉文帝少子，好《诗》、《书》，深得文帝宠爱。在王位十年，后堕马死。傅：太傅。掌辅导帝王，无常职。吕氏时曾置此官，后废，哀帝时复置，位在三公之一。诸侯王国亦置太傅一人以辅佐王。】，王堕马薨【王堕马薨(hong)：梁怀王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死去。《汉书·贾谊传》作“坠马死”。薨，古称侯王死为薨。唐以后称二品以上的官死也叫薨。】，谊不食，毒恨而死【据《汉书·贾谊传》载：“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馀，亦死。”毒恨：痛恨。此处指痛恨自己。】。此务华绝根者也【《索隐》：“言宋忠、贾谊皆务华而丧其身，是绝其根本也。”务华：追求显贵，从事浮华。根：根本。指性命。绝根：丧失性命。】。

过了很久，宋忠出使匈奴，没有到达那里就返回来了，因而被判了罪行。贾谊做梁怀王的太傅，梁怀王不慎坠马而死，贾谊引咎绝食，痛恨而死。这都是追求华贵而断绝性命的事例啊。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此句谓，本传之所以不载古时候的卜人。所以，之所以。】，多不见于篇【此句谓，乃是因为他们的事迹多不见于文献。篇，古代文著于竹简，将首尾完整的诗、文用皮条或绳子编在一起谓之“篇”。泛指文章、文献。】。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志：记述。著：写。】。

太史公说：古时候的卜者，所以不被记载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事迹多不见于文献。待到司马季主，我便将其言行记述成篇。

褚先生曰【褚先生：即褚少孙。西汉史学家，颍川(今河南禹县)人。元帝、成帝时博士。一说宣帝时博士。居沛。为《史记》作补。明人辑有《褚先生集》。】：臣为郎时【臣：秦汉以前人在一般人面前表示谦卑亦可自称为臣。郎：古时皇帝侍从官的通称。西汉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员额不定，多至千人，均隶属于郎中令(光禄勋)。常守门户、出充车骑等事。】，游观长安中【长安中：长安市上，长安城里。】，见卜筮之贤大夫【大夫：古代官职，位卿之下、士之上。秦汉中央要职有御史大夫，备顾问者有谏大夫、中大夫、光禄大夫等。这里借用为对卜筮者的尊称。】，观其起居行步【起居：日常生活，平常日子。】，坐起自动【自动：自己主动。这里指自然得体。】，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本句意为虽是乡野之人，卜筮者也总是端正衣冠以待之。誓，一定。】，有君子之风。

褚先生说：我做郎官时，曾在长安城中游览，见过从事卜筮职业的贤士大夫，观察他们的起居行走、行动都由自己，常常谨慎地整理好衣服帽子来接待乡野之民，有君子的风帆。

见性好解妇来卜【性好解(xie)妇：盖指性情随和风流浪漫的妇人。解，通“懈”，懈弛。】，对之颜色严振【严振：严肃。】，未尝见齿而笑也【见(xian)齿：露出牙齿。见，通“现”，显现。】。从古以来，贤者避世【避世：避开现实世界。狭义指躲避官职。犹言遁世。】，有居止舞泽者【舞泽：荒芜的大野广泽。舞，通“芜”。】，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全身：指保全性命。】。

遇到性情喜爱解疑、乐于卜筮的妇人来问卜，对待她们态度严肃，不曾露齿而笑。自古以来，贤者逃避世俗社会，有的栖息于荒芜的洼地，有的生活在民间而闭口不言，有的隐居在卜筮者中间以保全自己。

夫司马季主者，楚贤大夫【贤大夫：贤能的大夫。对司马季主的尊美之称。】，游学长安，通《易经》【《易经》：即《周易》，又简称《易》，儒家重要经典之一。相传为周人所作(一说有周密、周流、周遍之义)，故名。内容包括“经”、“传”两部分。故《易经》又用以专指与传相对而言的经文部分。参见前文“八卦”、“爻”条注。】，术黄帝【术：《史记会注考证》：“术，读为述。”陈述，阐述。黄帝：传说中居住在黄河中上游的姬姓部落的始祖，号轩辕氏，为华夏族的祖先。相传衣服、舟车、弓矢等皆由他发明。战国、汉初的黄老学派(道家学派)以黄帝同老子相配，并同尊为道家的创始人。道家宣扬黄帝“清静无为”、“垂拱而治”。】、老子，博闻远见。

司马季主是楚国的贤大夫，在长安游学，通晓《易经》，能够陈述黄帝、老子之道，知识广博，远见卓识。

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称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浅闻小数之能【固：固然，原本。小数：小术。数，技艺，方术，指占卜、下棋之类。】。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各往往而在【往往：处处；常常。在：有。】。

看他对答二位大夫贵人的话语，引述古代明王圣人的道理，原本不是见识浅薄能力低下之辈。至于以卜筮为业名扬千里之外的，往往到处都有。

传曰【传(zhuan)：可能指作者当时得见的古书。】：“富为上，贵次之；既贵，各各学一伎能立其身【各各：各自。伎：通“技”，技艺，技能。】。”

传记上说：“富为上，贵次之；已经显贵了，各自还须学会一技之长以立身于社会之中。”

黄直，大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齐张仲【齐：泛指齐地(今山东一带)。】、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立名天下。留长孺以相彘立名【留长孺：人名。彘(zhi)：猪。】。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荥阳：县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北。】。

黄直是位大夫，陈君夫是个妇女，以擅长相马而立名天下。齐国张仲和曲成侯以擅长用剑击刺而扬名天下。留长孺因善于相猪而出名。荥阳褚氏因善于相牛而成名。

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绝人之风【绝人：超过常人。】，何可胜言。故曰：“非其地，树之不生【树：种植。】；非其意，教之不成。”

能够因技能立名的人很多，都有高于世俗和超过常人的风范，怎么能说得尽呢？所以说：“不是适当之地，种什么也不生长；不合他的意向，教什么也难以成就。”

夫家之教子孙，当视其所以好【所以好：犹何所好。好，喜爱，爱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好含苟生活之道：意思是好恶如果合于生活之道。好，喜好。含，南宋本、凌本作“舍”，舍为废弃之意，可引申为厌恶。苟，如果。】，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制宅命子：建造什么样的住宅和叫儿子干什么职业。】，足以观士【足以观士：足以看出士大夫的为人志趣。观，观察。】；子有处所【处所：处世之所，安身立命之处。可理解为职业。】，可谓贤人。”

大凡家庭教育子女，应当看看他们喜好什么，爱好如果包容生活之道，就顺其爱好因势利导而造就他。所以说：“建造什么住宅，为子取用何名，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儿子有了安身之处，可以称得上是贤人了。”

臣为郎时，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待诏：待皇帝之命以言事之意。宋以后，待诏、待制才成为固定官名。署：衙署，衙门，官吏办公之所。】，言曰【言曰：说。指太卜待诏为郎者对作者说。】：“孝武帝时【孝武帝：即汉武帝。】，聚会占家问之【占家：会占卜的专家。】，某日可取妇乎【取：通“娶”，娶妻。妇：妻子；儿媳。】？五行家曰可【五行家：即阴阳家(又称阴阳生)。以“择日”、“星相”、“风水”、“占卜”等迷信活动为业的人。本为战国时提倡阴阳五行说的一个学派。阴阳说和五行说本来均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但有些阴阳五行家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也受木、火、土、金、水五种势力的支配，提出“五德终始”、“五德转移”的学说。至其末流，遂为阴阳生。】，堪舆家曰不可【堪舆家：以相宅地、墓地之风水为业的迷信职业者。钱大听认为古时堪舆家应是后世的“选择家”，亦能择日、占卜。许慎释堪为天道，舆为地道，堪舆合为天地之总名。】，建除家曰不吉【建除家：术数家之一种。它以建除十二辰定日之吉凶。《淮南子·天文训》：“寅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巳为平，主生；午为定，未为执，主陷；申为破，主衡；酉为危，主杓；戌为成，主少德；亥为收，主大德；子为开，主太岁；丑为闭，主太阴。”】，丛辰家曰大凶【丛辰家：《汉书·艺文志》五行类有《钟律丛辰日苑》二十三卷。以分辨十二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所随属为善神或恶煞的日者，他们以岁德、福德、天喜等为吉辰，白虎、岁破、小耗等为凶神。他们为选择家之一种。】，历家曰小凶【历家：研究天时历法与人事吉凶祸福之术数家。】，天人家曰小吉【天人家：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艺文志》五行类有《天一》六卷，故“天人”可能当作“天一”。与下文所说的太一家同属五行类而不同于狭义上的五行家。一说天人家为研究天人关系之术数家。】，太一家曰大吉【太一家：《艺文志》有《泰一》二十九卷。一说为知风雨水旱兵革饥馑疾疫等变化之术数家。】。

我做郎官的时候，与太卜待诏为郎官的同事在同一衙门办公，他们说：“孝武帝时，曾召集从事占卜的各类专家来询问，某日可以娶儿媳吗？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以，建除家说不吉利，丛辰家说是大凶，历家说是小凶，天人家说是小吉，太一家说是大吉。

辩讼不决【辩讼：辩论争议。讼，争论，争辩。】，以状闻【以状闻：将有关情况奏闻皇帝。状，情形。闻，奏闻，报告上级，使上级听到。】。制曰【制：皇帝的命令。】：‘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这两句的意思是决定是否有各种死、凶之忌可避，应以五行家的意见为主。】。’”人取于五行者也【这句是说人们是尊重和采用五行家的意见的。取，采用，选取。】。

各家争议辩论，不能做出决定，只能将有关情况奏明皇上。皇上下令说：‘避开死凶忌讳，应以五行家的意见为依据。’”这就是人们采用五行家的意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