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滑稽列传第六十六【2】

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也【备：全面了解。】。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禽：同“擒”。】，并为十二国【十二国：苏秦、张仪之时，兼并为鲁、卫、齐、宋、楚、郑、燕、赵、韩、魏、秦、中山等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

东方朔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的时代，周朝十分衰败，诸侯都不去朝见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夺取权势，用军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势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强大，失掉士人的就灭亡，所以对士人言听计从，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译留传后代，子孙长享荣华。

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连四海句：言国家疆土像座席那样连成一片。】，安于覆盂【安于句：像倒扣着的盘盂那样安稳。】，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动发二句：凡国内的一切举动行事，都像在手掌中运转一样，形容极为容易。】。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如今不是这样。圣明的皇帝在上执掌朝政，恩泽遍及天下，诸侯归顺服从，威势震慑四方，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比倒放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融为一体，凡有所举动，都如同在手掌中转动一下那样轻而易举。贤与不贤，凭什么来辨别呢？

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辐凑：像车轮上每根辐子都朝向车毂一样，很集中。】，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或失门户：有人连进身的门户也找不到。】。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仆：犹言我。】，曾不能得掌故【掌故：此指掌管档案的掾史。】，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常侍侍郎：即常侍郎，经常侍中的郎官。】！

当今因天下广大，士民众多，竭尽精力，奔走游说，就如辐条凑集到车毂一样，竞相集中到京城里向朝庭献计献策的人，数也数不清。尽管竭力仰慕道义，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和我同生在当今时代，他们连一个掌管旧制旧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么敢期望做常侍郎呢？

传曰：‘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鼓钟二句：见《诗经·小雅·白华》。鼓，敲。】’，‘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鸣二句：见《诗经·小雅·鹤鸣》。九皋，幽邃深远的沼泽。】。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古书上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所以说，时代不同，事情也就随之而有所变化。尽管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诗》说：‘在宫内敲钟，声音可以传到外面。’‘鹤在遥远的水泽深处鸣叫，声音可以传到天上。’如果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耀！

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太公：即吕望，姜子牙。】，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孜(zi)孜：不倦的样子。】，修学行道，不敢止也。

齐太公亲身实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其思想影响留传七百年而不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自己的主张，而不敢停止的原因。

今世之处士【处士：没有当官而家居的人。】，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崛然：像石头那样矗立着。】，块然独处【块然：像泥块那样静止着。】，上观许由【许由：帝尧时贤人，尧让天下给他，他不接受。】，下察接舆【接舆：春秋时楚国人。他唱歌感动了孔子，孔子下车和他交谈，他却不愿谈而回避了。】，策同范蠡【范蠡(li)：字少伯，楚人，他和文种同事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灭掉吴国，拜上将军。】，忠合子胥【子胥：即伍子胥，名员，楚人，《史记》有传。】，天下和平，与义相扶【与义相扶：意为修身自持。义，指修身。扶，持。】，寡偶少徒【寡偶少徒：意即孤立。】，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如今世上的隐士，一时虽然不被任用，却能超然自立，孑然独处，远观许由，近看接舆，智谋如同范蠡，忠诚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却寡朋少侣，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于是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无话回答了。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建章宫：汉宫名，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重栎：双重栏杆。】，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飧臣【粱饭：好米饭。】，臣乃言。”诏曰：“可。”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问身边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下诏叫东方朔来看。东方朔说：“我知道这个东西，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我才说。”武帝说：“可以。”

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

吃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和苇塘好几顷，陛下赏赐给我，我才说。”武帝说：“可以。”

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驺(zou)牙：驺，骑马的仪仗队，此用以比喻异兽整齐排列着的牙。东方朔信口而言，便叫此兽为驺牙。】。远方当来归义【归义：犹言投诚。】，而驺牙先见【见：同“现”。】。其齿前后若一【其齿前后若一：齿是臼齿，此言异兽没有臼齿，后面排列着的也和门牙一样。】，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混邪王：即浑邪王，匈奴右地名王，屡为霍去病所破，单于大怒而欲杀之，元狩二年(前121)秋，率众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于是东方朔才肯说道：“这是叫驺牙的动物。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所以叫它驺牙。”后来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汉朝。武帝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诗》云以下六句，见《诗经·小雅·青蝇》。营营，蝇飞之声。蕃，同“藩”，即篱笆。恺悌：慈祥的样子。罔极：没有止境。交乱四国：使四方邻国交侵作乱。】’。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

到了晚年。东方朔临终时，规劝武帝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斥退他们的谗言。”

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顾：反。】？”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

武帝说：“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言谈吗？”对此感到惊奇。过了不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到临死时，它的叫声特别悲哀；人到临终时，它的言语非常善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青：汉武帝后卫子夫的弟弟，下句言“卫后兄”，误。】，卫后兄也，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余吾水：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北部。】，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

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为长平侯。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大量敌兵，捕获许多俘虏，立下战功，胜利归来，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

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东郭先生：东郭是其姓。方士：有奇异方术的人。待诏公车：在公车衙门听候安排。】，当道遮卫将军车【遮：拦阻。】，拜谒曰：“愿白事【白事：禀报事情。】。”

大将军从宫门出来，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车府候差，当道拦住卫将军的车马，拜见说：“有事禀告大将军。”

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曰【旁：靠着，同“傍”。】：“王夫人新得幸于上【王夫人：武帝宠姬，生了儿子，叫刘闳，后来封为齐王。】，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亲：此指父母双亲。】，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奇策便计：很巧妙的，而且实行起来又很方便的计策。】。”

卫将军停在车前，东郭先生*在车旁说：“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宠爱，家里贫困。如今将军获得黄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啊。”

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计，请奉教。”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安所受：从哪里得到的。】，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

卫将军感谢他说：“先生幸亏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遵从指教。”于是卫将军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父母的赠礼。王夫人将此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懂得做这件事。”问卫青从哪里得来的计策，回答说：“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

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郡都尉：某郡的都尉。都尉，掌佐郡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不完：犹残破。】。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践：踩。】，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

于是下令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为郡都尉。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贫困饥寒，衣服破旧，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有面无底，脚全都踩在地上。过路人嘲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

“谁能履行雪中，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谁能以下四句：意思是说，谁能做到穿鞋在雪中行走，而使别人看到上面是鞋子下面却像人脚的呢？这是东郭先生滑稽解嘲的话，聊以自慰。】？”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出宫门【青(guo)：郡尉佩带的青绶。】，行谢主人【行谢主人：走到寄居的房东那里去辞行。】。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等比：整齐地排列着。祖道：饯行。古代远行，要先祭道路之神，临行前要饮酒，叫做祖，所以饯行又叫做祖道。】。荣华道路，立名当世。

“谁能穿鞋走在雪地里，让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脚呢？”等到他被任命为俸禄二千石的官，佩带着青绶，走出宫门，去辞谢他的主人时，旧时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为他饯行。一路荣华显耀，名扬当代。

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衣褐(he)怀宝：比喻人外表贫贱，内有真才。褐，兽毛和粗麻制成的短衣，古时贫贱人所服。】。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xiang)：察看外表。】，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这就是所谓的身穿粗布衣服，怀里却揣着珍宝的人。当他贫困时，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显贵时，就争着去依附他。俗话说：“相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相士因其外貌贫困而漏失人才。”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子当为王二句：意为你的儿子应当封王，你希望把他安置在哪个封地上呢？】？”对曰：“愿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传不为置王【传：从以前传下来一直如此。】。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

王夫人病重，皇上亲自探望，问她说：“你的儿子应当封为王，你要封他在哪里呢？”回答说：“希望封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兵器库、大粮仓，又位于交通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以来，相传不在洛阳一带封王。不过关东一带的封国，没有比齐国更大的，可以封他为齐王。”

王夫人以手击头【以手击头：用手拍头，表示感动。】，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号曰句：显示王夫人的儿子已经封为齐王，以夸荣耀。薨(hong)，周代诸侯以上的人死叫做薨。】。”

王夫人用手拍着头，口呼：“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鹄(hu)：即天鹅。】。出邑门【邑门：都门。】，道飞其鹄【道飞其鹄：半道上把天鹅放飞了。】，徒揭空笼【揭：举，托。】，造诈成辞【造诈成辞：编造了一套哄骗的话。】，往见楚王曰：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去楚国进献黄鹄。出了都城门，中途那只黄鹄飞走了，他只好托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

“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吾欲刺腹绞颈而死【刺腹绞颈：犹言剖腹或上吊。】，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

“齐王派我来进献黄鹄，从水上经过，不忍心黄鹄干竭，放出让它喝水，不料离开我飞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担心别人非议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致使士人自杀。

鹄，毛物【毛物：犹言普通禽鸟。】，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信：诚实。】。欲赴佗国奔亡【佗：同“他”。】，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在也【财倍鹄在也：赏赐的财物比有鹄献上还增加了一倍。】。

黄鹄是羽毛类的东西，相似的很多，我想买一个相似的来代替，这既不诚实，又欺骗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别的国家去，又痛心齐楚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由此断绝。所以前来服罪，向大王叩头，请求责罚。”楚王说：“很好，齐王竟有这样忠信的人。”用厚礼赏赐淳于髡，财物比进献黄鹄多一倍。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征：召。北海：指北海郡，汉置，故治在今山东昌乐东南。行在所：皇帝驾到暂住的地方叫行在所，也简称行在。】。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文学卒史：掌文书的掾属。卒史：郡守的掾属，分曹治事，亦叫曹史。】，自请与太守俱【俱：一同前往。】：“吾有益于君。”君许之。

汉武帝时，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个执掌文书的府吏王先生，自动请求与太守一同前往，说：“我会对您有好处。”太守答应了他。

诸府掾功曹白云【府掾：府中的属官。功曹：主管记录功劳、考核成绩等事的掾属。】：“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恐不可与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

太守府中的许多府吏、功曹禀告说：“王先生爱喝酒，闲话多，务实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说：“王先生想要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就和他一同去了。

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徒怀钱：只在怀中揣着钱。】，与卫卒仆射饮【仆射(ye)：长官的通称。】，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户郎：掌门禁的官，即上文所说的卫卒仆射。】：

来到宫门外，在宫府门待命。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与卫队长官叙饮，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宫拜见皇上。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

“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吾君：指北海太守。】。”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

“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口来，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太守出来，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说：“皇上假如问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里没有盗贼，您对答些什么呢？”

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赏异等：奖赏那些出类拔萃、不同寻常的人。】，罚不肖。”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伐：自我夸耀。】，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

太守回答说：“选择贤能的人，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才能超群的，处罚不图上进的。”王先生说：这样对答是自己称颂自己，自己夸耀功劳，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说：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太守说：“好吧。”

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曰：“何以治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於呼：即呜呼，惊叹之词。】！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称：称说，引述。】！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

太守被召进宫中，走到殿下，有诏令问他说：“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使盗贼不敢泛起的？”太守叩头回答说：“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说：“啊呀！那里学得长者的言语而称颂起来？何处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文学卒史教给的。”武帝说：“他现在何处？”太守回答说：“在宫府门外。”

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水衡丞：水衡都尉的助手。下文水衡都尉，掌管上林苑，都尉下面设五个丞，王先生为其中之一。此为武帝元鼎二年(前115)所设立。】，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美言二句：语出《老子》六十二章，意为美好的言论能像好东西那样出售，高贵的品行可使自己高出众人。市，卖。加，超过。】。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君子二句：语出《晏子春秋》。以上四句皆有所本，故以传曰二字为冒。】。”

武帝下诏召见，任命王先生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高贵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赠人，小人以钱财送人。”

魏文侯时【魏文侯：战国初期魏国君主，公元前424—前387年在位。西门豹：姓西门，名豹。邺：春秋时为齐邑，战国时属魏，故城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长老：有名望的老者。】，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河伯：河神。相传华阴潼乡人冯夷在黄河中洗澡被淹死，以后奉之为河神。】，以故贫。”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做邺县令。西门豹到了邺县，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询问民间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说：“苦于给河神娶媳妇，因为这个缘故弄得贫困。”

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三老：乡官，掌教化。秦制，十里一亭，有亭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廷掾：县廷的掾吏。常岁赋敛百姓：一年中经常向老百姓征收钱财。】，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祝巫：指专以服事鬼神、消灾除祸的人，迷信职业。祝是庙祝，巫是女巫。】。

西门豹问其原因，回答说：“邺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他们的钱达数百万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再同庙祝、巫婆一同瓜分其余的钱，拿回家去。

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小家女：贫穷人家的女儿。】，云‘是当为河伯妇【是：指示代词，犹言这个，指小家女。】’，即聘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缯(zeng)：古代丝织品的总称。绮縠：细密轻软的丝织品。】，闲居斋戒【闲居：单独居住。斋戒：古人于祭祀行礼之先，必沐浴更衣，不饮酒，不茹荤，以为这样可以一其心志，接通鬼神，称斋戒。】；为治斋宫河上【斋宫：闲居斋戒的房子。河上：河边。】，张缇绛帷【张缇(ti)绛(jiang)帷：张挂着大红厚绢的帐幔。缇，厚的缯绢。绛，大红色。】，女居其中。

那期间，巫婆四处巡视，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中长得漂亮的，就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媳妇，当即下聘礼娶走。为她洗澡沐浴，给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独住下来，静心养性，替她在河边盖起斋居的房子，挂上大红厚绢的帐子，让女孩住在里面。

为具牛酒饭食，十馀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如嫁女床席：像嫁女那样为之准备着床帐枕席一类的东西。】，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没：沉到水里。】。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

又给她宰牛造酒准备饭食，折腾十几天。到时，大家一同来装点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让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离了。

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所从来久远矣：流传下来的这种风俗已经很久了。】。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即：假如。】，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溺：淹死。云：这样说。】。”

所以城里越来越空虚，人越来越少，更加贫困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俗话说：‘假如不给河神娶媳妇，河水冲来淹没田产，淹死那些老百姓。’”

西门豹曰：“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诺”。

西门豹说：“等到为河神娶媳妇时，请三老、巫婆、父老们到河边去送新娘，也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说：“是。”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豪长：即长老。里父老：即被选中的小家女的同乡父老。】，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从弟子女十人所：随从的女弟子大约十来个。】，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

到了那一天，西门豹到河边同大家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到了，连同观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个大巫婆是个老太婆，年纪已有七十岁。随从的女弟子十几个，都穿着绸子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

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

西门豹说：“叫河神的媳妇过来，看看她美不美。”巫婆们就将新娘从帐子里扶出，来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回头对三老、庙祝、巫婆及父老们说：“这个女孩不美，烦劳大巫婆到河中报告河神，需要调换一个漂亮女孩，后天送她来。”

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有顷：一会儿。】，曰：“巫妪何久也【巫妪何久也：意谓巫妪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呢？】？弟子趣之【弟子趣之：请弟子去催促她。】！”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

就让士兵一齐抱起大巫婆投进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大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中。过了一会儿，又说：“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呢？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们！”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里。总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

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人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簪笔：用毛装在五寸长的簪头上，插在冠前，表示插笔备礼。磬折：像石磬那样弯折，弯腰鞠躬，表示恭敬。】，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傍：同“旁”。】。

西门豹说：“巫婆、徒弟是女人，不会禀告事由，烦劳三老替我进去禀告河神。”又把三老投进河里。西门豹头上插着笔，弯着腰，面对河水站着等了很长时间。长者、官吏和旁观者都非常害怕。

西门豹顾曰【顾：回过头看。】：“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

西门豹回头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促他们。廷掾和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脸色如死灰一样。

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须臾：顷刻。】。”须臾，豹曰：“廷掾起矣【廷掾起矣：请廷掾们站起来。】，状河伯留客之久【状河伯留客之久：看样子河伯挽留客人很久。】，若皆罢去归矣【若皆罢去归矣：你们都回家去吧。】。”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说：“好吧，暂且等待一会儿。”待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吧。”邺县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媳妇了。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发民：征调民工。】，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溉：灌溉。】。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少：稍微。】，不欲也。

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引漳河水浇灌农田，农田都得到灌溉。在开凿河渠时，老百姓开渠多少是有些劳苦的，不很愿意干。

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民可以二句：意谓民众只可以安享现成事物，不可以和他们商量开创之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

西门豹说：“百姓可以同他们安享其成，却不可以同他们谋划事业的开创。现在父老子弟虽然以为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希望让父老子弟们再想想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来。

十二渠经绝驰道【经绝驰道：横断御道。】，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相比近：太靠近了。】，不可【不可：不大方便。】。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欲合二句：意思是想把十二道渠合并一些，以减少御道上的桥梁，三道渠合为一道渠，亦即三道桥减为一道桥。】。

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时，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并且把流经御道的那段，三条渠水合为一条，只架一桥。

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法式：意为榜样，规矩。】。长吏终听置之【长吏句：长吏终于听从了邺地民众的意见，不再并渠了。】。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哉【几：同“岂”。】！

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并渠计划。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名闻天下，恩德流传后世，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

传曰：“子产治郑【子产治郑：春秋时子产治理郑国，以明察见称。】，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子贱治单父：子贱即孔子的学生宓不齐，他当单父宰，以道德教化民众而著名。单父：鲁国邑名，故城在今山东单县南。】，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辩治者当能别之【辩治者：分析研究政治的人。别：区别。】。

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骗他；子*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骗他。”他们三个人的才能，谁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当会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