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大宛列传第六十三【2】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天子为其绝远句：天子认为外国道路不通且遥远，不是人们乐意去的，便听从他们的话，颁给使者节符，召募官吏百姓时也不问他们出身如何，都由他们集合些人派遣出去，以扩大通使道路。】。

自从博望侯因为开辟了通往外国的道路而得到尊官和富贵，以后跟随出使的官吏和士卒都争着上书，陈述外国的珍奇之物、怪异之事和利害之情，要求充当使者。汉朝天子认为外国非常遥远，并非人人乐意前往，就接受他们的要求，赐予符节，招募官吏和百姓而不问他的出身，为他们配备人员，派遣他们出使，以扩大沟通外国的道路。

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句：(使者)来往不可能没有侵占盗窃货币财物的，以致出使时违背了天子的旨意，天子因他们习惯地动辄就要出使，于是稍违法规便治重罪，以此来激愤他们立功赎罪，再次要求为使。】。

出使归来的人不能不出现侵吞布帛财物的情况，以及背离天子之意的事情，天子认为他们熟悉西域和使者的工作，常常深究他们的罪行，以此激怒他们，令其出钱赎罪，再次要求充任使者。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出使的弊端不断发生，轻易就犯了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吏卒亦辄复句：(过去出使过的)官吏士卒也常常竭力张扬、推崇外国所有的事物，说得多的授予符节为正使，说得少的派作副使，所以随意乱说而品行低劣的人就争相效仿(以多说求为正使)。】。

这样以来出使的事端层出不穷，而他们也就轻易犯法了。那些官吏士卒也常常反复称赞外国有的东西，说大话的人被授予符节当正使，浮夸小的人被任为副使，所以那些胡说而又无德行的人争相效法他们。

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私县官赍物：私自吞占朝廷送给外国的财物。县官，指朝廷。】，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打算用贱卖给外国货物的办法来谋取私利。】。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外国也腻烦汉使者各人所说的话轻重不实。】，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

那些出使者都是穷人的子弟，把官府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占为己有，想用低价卖出，在外国获取私利。外国也讨厌汉朝使者人人说的话都有轻重不真实的成分，他们估计汉朝大军离得远，不能到达，因而断绝他们的食物，使汉使者遭受困苦。

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王恢(？—前134)：西汉将军，燕(今河北北部、辽宁西端)人。亦有作“王怪”的。】。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

汉朝使者生活困乏，物资被断绝，因而对西域各国产生了积怨，以至于相互攻击。楼兰、姑师是小国，正处于交通要道，因而他们攻击汉朝使者王恢等尤其厉害。匈奴的突击部队也时时阻拦攻击出使西域诸国的汉朝使者。

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破奴：西汉将领赵破奴。】，至匈河水【匈河水：古水名，《索隐》引臣瓒云：“水名，去令居(今甘肃永登西北)千里”。】，欲以击胡，胡皆去。

使者争相详谈外国的危害，虽然各国都有城镇，但是军队软弱，容易攻击。于是天子因此派遣从骠侯赵破奴率领属国骑兵及各郡士兵几万人，开赴匈河水，想攻打匈奴，匈奴人都离开了。

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馀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浞(zhuó)野：侯国名，元封三年(前108)始封，太初二年(前103)国除，其地未详。】。

第二年，攻打姑师，赵破奴和轻骑兵七百多人首先到达，俘虏了楼兰王，于是攻陷姑师。乘着胜利的军威围困乌孙、大宛等国。回汉朝后，赵破奴受封为浞野侯。

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因此从酒泉开始筑关塞堡垒一直到了玉门关。亭鄣，古代设置在边疆险要处以供防守的堡垒。鄣，也作“障”。】。

王恢屡次出使，被楼兰搞得很困苦，他把这事告诉天子，天子发兵，命令王恢辅佐赵破奴打败敌人，因此封王恢为浩侯。于是，汉朝从酒泉修筑亭鄣，直修到玉门关。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汉朝派遣刘氏宗室江都王(刘建)之女嫁给乌孙王为妻。按，刘建之女名细君。】，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右夫人：第一夫人，汉以右为上。】。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左夫人：第二夫人。】。

乌孙王用一千匹马聘娶汉朝姑娘，汉朝派遣皇族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嫁给乌孙王为妻，乌孙王昆莫以她为右夫人。匈奴也派遣公主嫁给昆莫，昆莫以她为左夫人。

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昆莫说：“我老了。”就命令他孙子岑娶娶公主为妻子。乌孙盛产马，那些富有人家的马竟多至四、五千匹。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行比至句：(从安息)走到汉朝都城，要经过数十个城邑，百姓往来甚多。】。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

最初，汉朝使者到达安息，安息王命令有关人率领二万骑兵在东部国境上迎接。东部国境与王都相离数千里。待走到王都要经过几十座城镇，百姓相连，人口甚多。汉朝使者归来，安息派使者随汉使来观察汉朝的广大，把大鸟蛋和黎轩善变魔术的人献给汉朝。

及宛西小国驩潜【驩(huan)潜：古西域国名，在大宛西，今中亚阿姆河下游一带。】、大益【大益：古西域国名，为阿拉伯人的国家，位于今拔达克山，在帕米尔西部。】，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苏薤(xie)：西域古国名，在今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一带。】，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

至于大宛西边的小国驩（ｈｕā，欢）潜、大益，大宛东边的姑师、扜罙、苏薤（ｘｉè，谢）等国，都随汉朝使者来进献贡品和拜见天子。天子非常高兴。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田，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汉朝使者极力探寻黄河的源头，源头出在于窴国，那里的山上盛产玉石，使者们采回来，天子依据古代图书加以考查，命名黄河发源的山叫昆仑山。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巡狩海上：到沿海一带视察。巡狩，一作“巡守”，帝王视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乃悉从外国客句：都让外国宾客跟从着，大都是人多地方才经过，散发许多财帛给宾客作赏赐，还备了许多物品供应他们，以此来显示汉朝物产的丰富雄厚。】。

这时，天子正屡次到海边之地视察，每次都让外国客人跟随其后，大凡人多的城镇都要经过。并且散发钱财赏赐他们，准备丰厚的礼物多多供给他们，以此展示汉朝的富有。

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于是大觳抵句：于是盛演摔跤、奇戏等各种怪事物。大，盛行；觳(jue)抵，同“角抵”，类似今天摔跤的一种技艺表演。】，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倾骇之：使他们倾慕惊骇。】。及

于是大规模地搞角抵活动，演出奇戏，展出许多怪物，引来许多人围观，天子便进行赏赐，聚酒成池，挂肉成林，让外国客人遍观各地仓库中储藏的物资，以表现汉朝的广大，使他们倾倒惊骇。

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及加其眩者之工句：至于魔术表演水平的提高，摔跤、奇戏的逐年丰富变化，更加兴盛繁荣，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待增加那魔术的技巧后，角抵和奇戏每年都变化出新花样，这些技艺的越发兴盛，就从这时开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更来更去：来来往往。更，交替、调换。】。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尚骄恣晏然：还骄傲放纵无所改变。晏，安定、平常。】，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不能用武力压服，而要用礼仪来安抚以笼络住他们。诎(qu)，通“屈”；羁縻，笼络使不生异心。】。

西域的外国使者，换来换去，往来不断。但大宛以西诸国使者，都认为远离汉朝，还骄傲放纵，安逸自适，汉朝还不能以礼约束他们，使他们顺从地听侯吩咐。

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则各国都传送食物(给匈奴使者)，不敢阻留为难他们。】；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

从乌孙以西直到安息诸国，因为*近匈奴，匈奴使月氏处于困扰之中，所以匈奴使者拿着单于的一封信，则这些国家就轮流供给他们食物，不敢阻留使他们受苦。至于汉朝使者到达，不拿出布帛财物就不供给饮食，不买牲畜就得不到坐骑。

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故必市乃得所欲句。因此必须让汉使买东西才能满足自己需要，这样看来，他们害怕匈奴超过了汉使。】。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宛左右：大宛东边西边(那些国家)。】，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汉朝遥远。而汉朝又有钱有物，所以一定要买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也是由于他们畏惧匈奴使者甚于汉朝使者的缘故。大宛左右的国家都用蒲陶做酒，富有人家藏的酒多达一万余石，保存时间久的几十年都不坏。

俗嗜酒，马嗜苜蓿【苜蓿(muxu)：大宛语的音译，植物名，豆科，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木，常用作牲口饲料，或翻入地中沤成绿肥。】。汉使取其实来【实：种子。】，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望【则离宫别观旁句：则离宫别观附近尽都种植葡萄、苜蓿，一望无际。离宫，皇帝正宫以外临时居住的宫室；别观，各种楼台。】。

当地风俗是特爱喝酒，马喜欢吃苜蓿草。汉朝使者取回蒲陶、苜蓿的种子，于是天子开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蒲陶、苜蓿。得到天马多了，外国的使者来的多了，则汉朝的离宫别苑旁边都种上蒲陶、苜蓿，一望无边。

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相知言：说得上互相了解交流。】。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

从大宛以西到安息，各国虽然语言不同，但风俗大致相同，彼此可以相互了解。那里的人都眼睛凹陷，胡须很重，善于做买卖，连一分一铢都要争执。

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决正：坚决听从，不敢违反。】。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钱器：钱币兵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黄白金：黄金白银。】，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当地风俗尊重女人，女子说话，丈夫就坚决照办而不敢违背。那里到处都没有丝和漆，不懂得铸钱和器物。等到汉朝使者的逃亡士卒投降了他们，就教他们铸造兵器和器物。他们得到汉朝的黄金和白银，就用来铸造器皿，不用来做钱币。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于天子【其少从率多进熟于天子：其中从小就跟着出使的人很熟练地进言于天子。从率，跟从率领(出使)；熟，成熟，熟练。】，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贰师城：古城名，在今吉尔吉斯共和国西南部马尔哈马特。】，匿不肯与汉使。”

汉朝使者出使西域的渐渐多起来，那自少年时代就随着出使的人，大多都把自己熟悉的情况向天子汇报，说：“大宛有好马，在贰师城，他们把它藏匿起来，不肯给汉朝使者。”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甘心：心甜而向往之，犹言心痒痒的。】，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金马：铜制马。】。宛国饶汉物【宛国饶汉物：大宛有许多汉朝物品。】，相与谋曰：

天子已经喜欢大宛的马，听到这消息，心里甜滋滋的，就派遣壮士车令等拿着千金和金马，去请求大宛王交换贰师城的好马。大宛国已经有很多汉朝的东西，宛王与大臣相互商议说：

“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奈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

“汉朝离我们远，而经过盐泽来我国屡有死亡、若从北边来又有匈奴侵扰，从南边来又缺少水草。而且往往没有城镇，饮食很缺乏。汉朝使者每批几百人前来，而常常因为缺乏食物，死的人超过一半，这种情况怎能派大军前来呢？他们对我们无可奈何，况且贰师的马是大宛的宝马。”就不肯给汉朝使者。

汉使怒，妄言【妄言：胡言乱骂。】，椎金马而去【椎金马而去：捶坏铜制马离开(以示绝交)。椎(chui)，捶击器具。】。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郁成：西域古城名。其地说法不一，或说在今中亚安集延，或说即鄂什。】，取其财物。于是天子大怒。

汉朝使者发怒，随便扬言要砸碎金马离去。大宛贵族官员发怒说：“汉朝使者太轻视我们！”就遣送汉朝使者离开，并命令东边的郁成国阻击并杀死汉朝使者，抢去他们的财物。于是天子大怒，

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诸尝使宛姚定汉等：曾多次出使大宛的姚定汉等人。姚定汉，武帝时为黄门。】，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诚：如果。】，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

诸位曾出使大宛的人，如姚定汉等人说大宛兵弱，若真能率领不足三千汉朝大军，用强弓劲弩射击他们，就可以全部俘获他们的军队，打败大宛。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欲侯宠姬李氏：想要封宠爱的姬妾李氏家为侯。李氏，即李夫人，李广利之妹，中山(今河北定县)人，妙丽善舞。】，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贰师将军：官名，汉武帝临时设置的杂号将军的封号，位比卿。】，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

因为天子曾经派浞野侯攻打楼兰，他率领七百骑兵抢先攻到楼兰，俘虏楼兰王，所以天子认为姚定汉说的对，而且想使他的宠姬李夫人家得以封侯，所以天子就任命李夫人之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调发属国的六千骑兵，以及各郡国的不规少年几万人，前去讨伐大宛。

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期至：期待着到达。】，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军正：军中主军法的官。】，故浩侯王恢使导军【导军：先锋官。】，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是岁太初元年也。而关东蝗大起【关东：函谷关、潼关以东地区。】，蜚西至敦煌【蜚西：向西边飞快地蔓延。】。

目的是到贰师城取回良马，所以号称“贰师将军”。赵始成当军正，原来的浩侯王恢当军队的向导，李哆当校尉，掌握军中的事情。这一年是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这时关东出现严重蝗灾，蝗虫飞到西边的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饥罢：饥饿疲乏。罢(pi)，通“疲”。】。

贰师将军的军队已经过了西部的盐泽，所路过的小国都害怕，各自坚守城堡，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城又攻不下来。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待到汉军到达郁成，战士跟上来的不过数千人，都饥饿疲劳。

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士不过什一二：(剩下生还的)兵卒不足十分之一、二。】。

他们攻打郁成，郁成大败他们，汉军被杀伤的人很多。贰师将军与李哆、赵始成等商量，说：“到达郁成尚且不能攻下来，何况到达其国王的都城呢？”于是就领兵退回，往来经过二年。他们退到敦煌时，所剩士兵不过十分之一二。

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益发而复往：增派了军队再去(伐大宛)。】。”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他们派使者向天子报告说：“道路遥远，经常缺乏食物，而且士卒不怕打仗，只忧虑挨饿。人少，不足以攻取大宛。希望暂时收兵。将来多派军队再前去讨伐。”天子听后，大怒，就派使者把他们阻止在玉门关，说军队中有敢进入玉门关的就杀头。贰师将军害怕，于是就留在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馀于匈奴【汉亡浞野之兵二万馀于匈奴：汉朝浞野侯的二万多兵亡失到匈奴，即被匈奴全歼。】。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议者：朝廷谏议之臣。】，专力攻胡。

太初二年（前103）夏天，汉朝在匈奴损失了浞野侯的军队二万多人。公卿和议事的官员都希望停止打大宛的军事行动，集中力量攻打匈奴。

天子已业诛宛【已业诛宛：已经下定决心诛伐大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乌孙、仑头(这样的小国)也会轻易欺负、为难起汉朝使者来。仑头，亦作“轮台”，西域古国名，在今新疆轮台东南玉古尔地。】，为外国笑。

天子已经讨伐大宛，宛是小国却没能攻下，那么大夏等国就会轻视汉朝，而大宛的良马也绝不会弄来，乌孙和轮台就会轻易地给汉朝使者增添烦扰，被外国人嘲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就惩处说伐大宛很不利的邓光等人。案，涉及法律的事件，这里活用为动词，即依法惩处的意思。】，赦囚徒材官【材官：在汉代，既指善骑射、用于山地作战的特种兵，又指勇武之士所充任的中下级武官，后泛称供差遣的低级武职。】，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负私从者不与：背着自己私人东西跟从征伐的不计在内。】。

于是就惩治了说讨伐大宛尤为不利的邓光等，并赦免囚徒和勇敢的犯了罪的士卒，增派品行恶劣的少年和边地骑兵，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有六万士兵从敦煌出发，这还不包括那些自带衣食随军参战的人。

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橐它：亦作“橐驼”，即骆驼。】。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传相奉伐宛：相传这是奉诏征伐大宛。】，凡五十馀校尉。

这些士兵携带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他们还带了很多粮，各种兵器都很齐备。当时全国骚动，相传奉命征伐大宛的校尉共有五十余人。

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改变他们城下的水道以使城内无水。】。

宛王城中没有水井，都要汲取城外流进城内的流水，汉朝军队就派遣水工改变城中的水道，使城内无水可用。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设立居延、休屠两县以拱卫酒泉郡。居延，在今内蒙额济纳旗东南；休屠，在今甘肃武威北。】，而发天下七科適【七科適(zhe)：被谪发的七种人，即有罪官吏、逃亡罪犯、赘婿(入赘女家的男子)、有市籍(在市内营业的户籍)商人、曾有市籍的人、父母曾有市籍的人、祖父母曾有市籍的人。秦始皇曾谪发他们，汉武帝用这七类人当兵。】，及载糒给贰师【糒(bei)：干粮。】。

汉朝还增派了十八万甲兵，戍守在酒泉、张掖以北，并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以护卫酒泉。汉朝还调发全国七种犯罪之人，载运干粮供应贰师将军。

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转运粮草的车马和出征人众接连不断(从内地)直到敦煌，沿路都是。】。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转运物资的人员络绎不绝，直到敦煌。又任命两位熟悉马匹的人做执驱校尉，准备攻破大宛后选取它的良马。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

于是贰师将军后来又一次出征，所率兵士很多，所到小国没有不迎接的，都拿出食物供应汉朝军队。他们到达仑头国，仑头国不肯投降，攻打了几天，血洗全国。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平行：顺利通行。】，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保]其城【宛走入(葆乘)[保.]其城：大宛军入城坚守。】。

由仑头往西去，平安地到达王城，汉军到达的有三万人。宛军迎击汉军，汉军射箭打败了宛军，宛军退入城中依靠城墙守卫。

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源【决：引开。】，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馀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宛大恐，走人中城。

贰师将军的大兵要攻打郁城，害怕滞留不进而让大宛越发做出诡诈之事，就先攻大宛城，断绝他的水源，改变水道，则大宛已深感忧愁困危。汉军包围大宛城，攻打四十多天，外城被攻坏，俘虏了大宛贵人中的勇将煎靡。大宛人非常恐惧，都跑进城中。

宛贵人相与谋曰【相与：相互。】：“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毋寡：大宛国王。《汉书》作“毋鼓”。】。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大宛高级官员们相互商议说：“汉朝所以攻打大宛，是因为大宛王毋寡藏匿良马而又杀了汉朝使者的缘故。如今要是杀死宛王毋寡而且献出良马，汉朝军队大概会解围而去，若是不解围而去，再拼力战斗而死，也不晚。”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恣：任凭，放纵。】，而给汉军食。

大宛高官们都认为此话正确，便共同杀死宛王毋寡，派遣贵人拿着毋寡的人头去见贰师将军，与他相约道：“汉军不要进攻我们，我们把良马全部交出，任凭你们挑选，并供应汉军饮食。

即不听，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之【熟计：仔细考虑。】，何从？”

如果你们不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良马全杀死，而康居的援兵也将到来。如果他们的军队赶到了，我们的军队在城里，康居的军队在城外，同汉兵作战。希望汉军仔细考虑，何去何从？”

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候视：侦察窥探。】，汉兵尚盛，不取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闻宛城中句：听说大宛城中最近得了一批汉人，知道打井的方法，而且城内存粮还很多。秦人，秦统一中国后，北方和西方邻族、邻国对中国人的称呼。】。所为来【所为来：所以发兵到这里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破汉军必矣。”

这时康居的侦察兵在窥视汉军的情况，因为汉军还强大，不敢进攻。贰师将军李广利和赵始成、李哆等商议道：“听说大宛城里最近找来了汉人，这人熟悉打井技术，而且城中粮食还挺多。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杀罪魁祸首毋寡。毋寡的人头已到手，却又不答应人家的解围撤兵的要求，那么他们就会坚决固守，而康居军队窥视汉军疲惫时再来救助大宛，那时必定会打败汉军。”

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

军官们都认为说得对，便答应了大宛的要求。大宛才献出他们的良马，让汉军自己选择，而且拿出许多粮食供给汉军。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馀匹【牡牝(mupin)：雄性的和雌性的。】，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立宛贵人句：立大宛贵族中原来对待汉使者友好的名叫昧蔡的为大宛国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罢而引归。

汉军选取了他们的几十匹良马，以及中等以下的公马与母马三千多匹，又立了大宛贵人中从前对待汉使很好的名叫昧蔡的为大宛王，同他们订立盟约而撤兵。汉军始终没有进入大宛城内，就撤军回到汉朝。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道上国不能食：途中小国不能供给粮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馀人，别到郁成。

最初，贰师将军从敦煌以西启程，以为人多，所经过的国家无力供给粮食，就把军队分成几支，从南和北两路前进。校尉王申生、原鸿胪壶充国等率领一千余人，从另一条路到达郁成。

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生去大军二百里，偩而轻之，责郁成【偩而轻之，责郁成：(倚仗汉军军威)而轻视郁成守军，责怪郁成王不供给粮食。偩(fu)，同“负”，倚恃。】。

郁成人坚持守城，不肯向汉军供应粮食。王申生离开大军二百里，认为有所依仗而轻视郁成，向郁成求索粮食，

郁成食不肯出，窥知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走贰师：跑到贰师将军那里去。】。

郁成不肯给，并窥视汉军，知道王申生的军队逐日减少，就在某个早晨用三千人攻打王申生的军队，杀死了王申生等，军队被摧毁，只有几个人逃脱，跑回贰师将军那里。

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缚守诣大将军：将郁成王捆绑押送到贰师将军处。】。

贰师将军命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前去攻打郁成。郁成王逃到康居，上官桀追到康居。康居听说汉军已攻下大宛，就把郁成王献给了上官桀，上官桀就命令四个骑兵捆缚郁成王并押解到贰师将军那里。

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毒：痛恨。】，今生将去，卒失大事【今生将去，卒失大事：如今要让他活着跑掉，恐怕会误大事。】。”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上邽(gui)：古县名，今甘肃天水。】，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及大将军【逐及：追赶上。】。

四个骑兵互相商议说：“郁成王是汉朝所恨的人，如今若是活着送去，突然发生意外就是大事。”想杀他，又没人敢先动手。上邽人骑士赵弟年龄最小，拔出宝剑砍去，杀了郁成王，带上他的人头。赵弟和上官桀等追上了贰师将军李广利。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持两端：不进不退，在观望。】，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之东：从东路进兵。】，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入献：作为献礼。】，见天子，因以为质焉【因以为质焉：就用(这些子弟)作人质，以表示诚信。】。

最初，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天子派使者告诉乌孙，要求他们多派兵与汉军联合攻打大宛。乌孙出动二千骑兵前往大宛，但却采取骑墙态度，观望不前。贰师将军胜利东归，所路过的各个小国，听说大宛已被打败，都派他们的子弟随汉军前往汉朝进贡，拜见天子，顺便留在汉朝作人质。

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馀人，军马千馀匹。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不能多：不算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侵牟：侵犯掠取。】，以此物故众【物故：死亡。】。

贰师将军攻打大宛，军正赵始成奋力战斗，功劳最大；上官桀勇敢地率兵深入，李哆能够出谋划策，使军队回到玉门关的有一万多人，军马一千多匹。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军队并非缺乏食物，战死者也不能算多，而他手下将吏们贪污，大多不爱士卒，侵夺粮饷，因此死人很多。

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不录过：不记过错。】，封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身斩：亲手斩杀。】，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光禄大夫：掌顾问应对的官。】，上官桀为少府【少府：西汉时掌山地海泽的税收和皇室手工业制造的官。】，李哆为上党太守。

天子因为他们是远行万里讨伐大宛，不记他们的过失，而封李广利为海西侯。又封亲手杀郁成王的骑士赵第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

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馀人，千石以下千馀人。奋行者官过其望【奋行者官过其望：自愿奋身从军征战的授官超过了他们(依实绩而有)的愿望。】，以適过行者皆绌其劳【以適过行者皆绌其劳：因谪贬有罪过而从军征战的，就降减他们的功劳。適，同“谪”。绌(chu)，同“黜”，贬退。】。士卒赐直四万金。伐宛再反【再反：往返了两次。】，凡四岁而得罢焉。

军官中被升为九卿的有三人，升任诸侯国相、郡守、二千石一级官员的共有一百多人，升为千石一级以下的官员有一千多人。自愿参军者所得到的军职超过了他们的愿望，因被罚罪而参军的人都免罪而不计功劳。对士卒的赏赐价值四万金。两次讨伐大宛，总共四年时间才得以结束军事行动。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宛王而去。岁馀，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屠【我国：这里指大宛。】，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人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镇抚：镇定安抚。】。汉朝讨伐大宛以后，立昧蔡为大宛王之后就撤离了。过了一年多，大宛高级官员认为昧蔡善于阿谀，使大宛遭到杀戮，于是他们相互谋划杀了昧蔡，立毋寡的兄弟名叫蝉封的当了大宛国王，而派遣他的儿子到汉朝做人质。汉朝也派使者向大宛赠送礼物加以安抚。

而汉发使十馀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顺势向他们讽喻、宣扬征伐大宛的威武与恩德。风，通“讽”，劝告；览，观，使看到。】。而敦煌置酒泉都尉【都尉：汉武帝时都尉有三种情况：一是皇帝近侍官员；二是职事官员；三是郡国官员。这里指辅佐郡守主管全郡军事的武官。】，西至盐水，往往有亭【往往有亭：处处设置关塞。】。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田卒：屯田士兵。汉以后为取得军队给养和税粮利用兵士和农民垦种荒田废地，叫屯田。】，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后来汉朝派了十多批使者到大宛西边的一些国家，去寻求奇异之物，顺便晓谕和考察讨伐大宛的威武和功德。敦煌和酒泉从此设置了都尉，一直到西边的盐水，路上往往设有亭鄣。而仑头有屯田士卒几百人，于是汉朝在那儿设置了使者，以保护田地，积聚粮食，供给出使外国的使者们。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古籍《禹本纪》说“黄河源出昆仑山”。《禹本纪》，书名，司马迁见过，今已亡佚无考；昆仑，山名，指今昆仑山脉中支上段。】。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太阳月亮都被遮隔得看不见而只是各自发出光亮。】。

太史公说：《禹本纪》说：“黄河发源于昆仑。昆仑高达二千五百余里，是日月相互隐避和各自发出光明之处。

其上有醴泉【醴(li)泉：甜美的泉水。】、瑶池”【瑶池：光洁美好如玉的水池，传说西王母住在那儿。】。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哪里看得到《禹本纪》所说的那样一种昆仑山呢？恶(wu)，疑问代词，哪里。】？

昆仑之上有醴泉和瑶池。”现在从张骞出使大夏之后，最终找到了黄河的源头，从哪儿能看到《禹本纪》所说的昆仑山呢？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尚书》：书名，相传为孔子删定，最初为百篇，是我国最早的历史文献汇编。内容是商、周两代帝王讲话、命令的记录以及春秋战国时期根据传说追记的有关夏、商事迹的记载。】。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山海经》：古代地理著作。作者不详，全书18篇，《海内经》4篇作于西汉初，余皆成于战国。所记内容包括山川、矿物、动物、植物、药物、祭祀、巫医、民族、神话等，对古代历史、地理、文化、中外交通、民俗、神话等研究，均有参考价值。】，余不敢言之也。

所以谈论九州山川，《尚书》所说的是最接近实际情况的。至于《禹本纪》和《山海经》里所记载的怪物，我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