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儒林列传第六十一【2】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师：指浮丘伯。鲁南宫：鲁城内的泮宫。后世称学馆为泮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刘郢：汉楚元王刘交之子。】。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疾：憎恨。】。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分跟着老师到鲁国南宫去拜见他。吕太后时，申公到长安交游求学，和刘郢同在老师浮丘伯门下受业。毕业后刘郢封为楚王，便让申公当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好学习，憎恨申公，

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胥靡：又作“縃縻”。古代奴隶在绳索束缚下劳动，故名縃縻。汉代指作苦工的刑徒。楚王以胥靡折磨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王：鲁恭王刘余，景帝子。】。

等到楚王刘郢去世，刘戊立为楚王，就把申公禁锢起来。申公感到耻辱，就回到鲁国，隐退在家中教书，终身不出家门，又谢绝一切宾客，唯有鲁恭王刘余招请他才前往。

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馀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独：特别。训：道出事物的形貌以告人叫训。谓申公特别能将《诗经》内事物的具体形貌讲述出来以教诲人。】，无传(疑)【无传(疑)：疑可能为佚文，故补出，加上括号。】，疑者则阙不传【则阙不传：阙，同“缺”。谓有疑惑的就付诸缺如，不传授弟子。表明申公授《诗》的态度十分严谨。】。

从远方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无阐发经义的著述，凡有疑惑处，便阙而存之，不强作传授。

兰陵王臧既受《诗》【兰陵：今山东最南端苍山县与枣庄市以南地带。】，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上书宿卫上：宿卫，官名。夜宿禁宫，警卫皇帝。谓王臧上书主动请求作宿卫以保卫武帝。】，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郎中令：掌宫殿门户，九卿之一。】。

兰陵人王臧向申公学《诗》之后，用它事孝景皇帝，当了太子少傅，后免官离朝。当今皇上刚即位，王臧就上书请求入宫为皇上值宿警卫。他不断得到升迁，一年中做到郎中令。

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代：今山西太原以北地区。】，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明堂：周代置，用以宣扬政教，朝见诸侯的大殿堂。】，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

而代国人赵绾也曾向申公学习《诗经》，他当了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皇上，想建造明堂用来召集诸侯举行朝会。他们不能说服皇上同意此事，就举荐老师申公。

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束帛：古代聘问之礼。将帛卷轴成匹，五匹为一束。安车：车轮包裹软物，是朝廷隆礼致仕高官或征聘硕学耆儒所乘用之车，常人不得乘坐。】，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轺(yao)车：轻小而华贵的马车。】。至，见天子。

于是皇上派遣使臣携带贵重的礼物束帛和玉璧，驾着驷马安车去迎请申公，赵绾、王臧二位弟子则乘坐着普通的驿车随行。申公来到，拜见天子。

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不在多言：不在于多说。】，顾力行何如耳【力行：身体力行，身正为治。】。”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默然：武帝十分扫兴而不说话。】。

天子向他询问社稷安危之事，申公当时已年高八十多岁，人老了，他回答说：“当政的人不必多说话，只看尽力把事做得如何罢了。”这时天子正喜好文词夸饰，见申公如此答对，默然不乐。

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谏议之官，秩二千石。】，舍鲁邸【舍鲁邸：住在鲁王的馆舍。邸，诸侯王在京师的馆舍。】，议明堂事【议明堂事：规划建立明堂的事。】。

但是已经把申公招到朝中，就让他做了太中大夫，住在鲁邸，商议修建明堂的事宜。

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让(rang)上：责备皇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下赵绾、王臧吏：吏，法官。下吏，交法官治罪。】，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太皇窦太后喜好老子学说，不喜欢儒术，她找出赵绾、王臧的过失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建造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付法官论罪，后二人皆自杀。申公也以病免官返回鲁国，数年后逝世。

弟子为博士者十馀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

申公弟子中拜为博士者有十几人：孔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周霸官至胶西内史，夏宽官至城阳内史，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官至长沙内史，徐偃官至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官至胶东内史。

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他们管理官吏和百姓都廉洁有节操，人们称赞他们好学。其他的学官弟子，品行虽不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人也有百余。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多都依循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汤、武：汤，商朝开国君主，契之后，子姓，名履。初居亳，夏桀无道，兴兵伐之，放逐桀于南巢，遂有天下，国号商。号成汤，简称汤。武，西周开国君主周武王。姓姬，名发。受命：受天命。弑(shi)：封建时代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因为研究《诗经》，孝景帝时拜为博士。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

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桀、纣：桀，夏朝末代之君，名癸。恃勇暴虐，荒淫无道，成汤伐之，败于鸣条，放逐于南巢，夏亡。纣(zhou)：商朝末代君主，名受辛，字受德。嗜酒好色，暴虐无道，周武王伐之，兵败自焚死。】，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

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关于足：穿在脚上。】。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匡：纠正，挽救。】，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代立践南面：取代他登上王位做了国君。立，君主即位叫立。践，履行。南面，古代帝王的宝座面向南方，故称帝王叫“南面”。】，非弑而何也？”

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

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马肝：马肝有毒不可食，不食马肝不等于没吃过马肉。景帝以此言阻止二人辩论。黄生以陈腐观点言臣不能犯君，为西汉政权不可侵犯立说；辕固生则以汉取代秦为合法而立说，两人立论虽殊，维护汉朝统治的立场却一样。黄生扼杀革命，十足的逆反潮流。】，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家人言：谓老子《道德经》不过是平常人的言论，不能用它治国平天下。】。”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司空城旦书：司空是古代管牢狱的官。城旦是服劳役的罪徒。汉初，刘家最高统治层尚黄老，主张清静无为，治政尚“缓”，认为儒术过“急”，比之为律令。故窦太后讥讽儒家的学说和政治主张像律令似的“司空城旦书”。】？”乃使固入圈刺豕【豕：猪。】。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召来辕固生问他读此书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普通人的言论罢了。”窦太后恼怒道：“它怎么能比得上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诗书呢！”于是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

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假固利兵：赐给辕固生一把锋利的刀。】，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景帝知道太后发怒了而辕固直言并无罪过，就借给他锋利的兵器。他下到兽圈内去刺杀野猪，正中其心，一刺，野猪便应手倒地。太后无语，没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罢。过不久，景帝认为辕固廉洁正直，拜他为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很久之后，他因病免官。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谀儒：利用儒术阿谀取宠的儒生。】，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馀矣。

当今皇上刚即位，又以品德贤良征召辕固入朝。那些喜好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多有嫉妒诋毁辕固之语，说“辕固老了”，于是他被罢官遣归。这时辕固已经九十多岁了。

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征：召，召聘。公孙弘于元光五年被征，时年七十，是辕固生同乡晚辈，因敬畏辕固生而不敢正眼相看。】。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公孙子句：务，致力于某事，引申为争取做到。言，发表言论。辕固生以长者口气教诫公孙弘说：“姓公孙的小子，要致力于端正儒学来发表意见，不要歪曲儒学去迎合世俗啊！”】！”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他被征召时，薛邑人公孙弘也被征召，却不敢正视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务必以正直的学问论事，不要用邪曲之说去迎合世俗。”自此之后，齐人讲《诗》都依据辕固生的见解。一些齐人因研究《诗经》有成绩而仕途显贵，他们都是辕固的弟子。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常山王：刘舜，景帝子。】。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内外传：《汉书·艺文志》著录，韩婴曾撰《内传》四卷，《外传》六卷。南宋后仅存《外传》。今本作十卷。其书杂述古事古语。虽每条皆征引《诗经》中的句子(今本有二十八条未引，当系缺脱)，实际是引《诗》以与古事相印证，并非引事以阐释《诗经》本义。】，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

韩生，是燕郡人。孝文帝时当博士，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的旨意而撰述了《内传》《外传》达数万言，书中的用语和齐、鲁两地颇为不同，但是旨归是一致的。

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淮南贲生受业于他。自此之后，燕赵一带讲《诗》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故：原先，从前。】。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使：派遣。掌故：官名，掌图籍故书。】。

伏生，是济南郡人。先前做过秦朝博士。孝文帝时，他想找到能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不得，后听说伏生会讲授，就打算召用他。当时伏生已年寿九十余岁，人很老了，不能行走，于是文帝就下令太常派掌故晁错前往伏生处向他学习。

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秦时焚书四句：秦朝焚书时，伏生在墙壁里藏着《尚书》。此后战争大爆发，他逃亡在外。汉朝平定了天下，伏生寻找他的《尚书》，已佚失几十篇，只剩下二十九篇，便拿它在齐鲁地区教学。学者因此颇能讲述《尚书》，华山以东的许多儒学大师没有不拿《尚书》教学的。】。

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里。后来战乱大起，伏生出走流亡，汉朝平定天下后，他返回寻找所藏的《尚书》，已丢失了几十篇，只得到二十九篇，于是他就在齐鲁一带教授残存的《尚书》。自此学者们都很会讲解《尚书》，殽山以东诸位著名学者无不涉猎《尚书》来教授学生了。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欧阳和伯，千乘人。】，欧阳生教千乘兒宽【千乘：县名，今山东高青县东南。兒(ni)宽：同“倪”，姓。】。兒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

伏生教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人宽。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参加郡中选举，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从师于孔安国。

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都养：为博士弟子造饭。】，及时时间行佣赁【间行佣赁：抽空出卖劳力。】，以给衣食【以给衣食：以此使衣食自给。】。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尉史。

兒宽家贫没有资财，时常当学生们的厨工，还经常偷偷外出打工挣钱，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常常看经书、休息时就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名次，他补了延尉史的缺官。

是时张汤方乡学【方乡学：正向往儒学。乡，同“向”。谓张汤受武帝独尊儒术的影响。】，以为奏谳掾【奏谳(yan)掾(yuan)：谳，平议。掾，古代属官的通称。用兒宽专办奏请皇帝平议案件的掾吏。】，以古法议决疑大狱【大狱：狱，引申为罪案，如文学之狱兒宽用古法判决疑难的大罪案。】，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宽为人句：兒宽为人温和善良，廉洁智慧，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与情绪，而又善于草拟公文、奏书，文辞敏捷，口头却不善于表达。】。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

当时张汤正爱好儒学，就让兒宽做自己的掾（ｙｕàｎ，院）吏，负责呈报案情。兒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决疑难大案，因而张汤很宠用他。兒宽为人温和善良，有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把握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著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口拙不会阐述。张汤认为他是忠厚之人，多次赞扬他。

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兒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天子句：武帝召见兒宽，经过问答，武帝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兒宽为御史大夫，事在元封元年。】。九年而以官卒。

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就让兒宽当掾吏，向天子举荐他。天子召见询问兒宽后，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便官至御史大夫，在职九年去世。

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兒宽凭个性温善，又能奉承皇帝之意，故能从容久任。】，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对官员来说，部属们很轻视他，不为他效力。易，轻视，简慢。】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

兒宽身居三公之位，由于性情谦和驯良，能顺从皇上之意，善于调解纠纷，而得以官运久长，但是他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居官期间，属下的官员轻视他，不为他尽力。张生也当了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研究《尚书》被征召，但是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经义。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逸《书》：散逸的《尚书》。据翦伯赞《史料与史学·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以下简称翦说)载：“《尚书》，本是一部残缺不完的殷、周杂史。其产生的时代，各篇不同，有殷代之文，有西周之文。相传最古的《尚书》有三千余篇，孔子删为百篇，百篇《尚书》有序，其序见于《史记》，但仅传二十八篇。其后河内女子献《泰誓》一篇，为二十九篇。《泰誓》旋佚，仍为二十八篇，是为今文《尚书》，亦即西汉中期的欧阳、大夏后(胜)、小夏后(建)三派所传之《尚书》。平帝时，出现了伪古文《尚书》，比今文多十六篇，是为汉伪古文《尚书》。东汉末，汉伪古文《尚书》亡佚。至东晋时复出，但比汉古文多九篇，为二十五篇，还附有一部孔安国传，是为晋伪古文《尚书》。自是以后，伪《孔传》流行，今日十三经中的《尚书》，就是东晋伪古文《尚书》。”】。

从此以后，鲁人周霸、孔安国，洛阳人贾嘉，都很会讲授《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时下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就兴起了他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尚书》中失传的十几篇，大约自此《尚书》的篇目就增多起来了。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翦说：“所谓《礼经》，在西汉初只有高堂生、徐生两家，其后武帝至宣帝时，有后苍氏、大戴氏(德)、小戴氏(圣)、庆(普)氏之《礼》，是为《礼经》的今文。但以后又出现了《仪礼》、《周礼》、《礼记》，是为三礼。三礼自郑康成作注，唐人因以正义以后，亦严然成为圣经，而汉初《礼经》遂废。”最本：最为根本，最权威。】。《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经不具：《礼经》之文不具，只留下仪节。】，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

许多学者都解说《礼经》，而鲁郡人高堂生的见解是最切近本义的。《礼经》本来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此书散失的篇目更多，今日只有《士礼》尚存，高堂生能讲解它。

而鲁徐生善为容【善为容：善于表演礼仪。容，礼容，即礼仪的表现形式、姿态、腔调。】。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

鲁国徐生善于演习礼仪。孝文帝时，徐生以此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于儿子至孙子徐延、徐襄。徐襄，天性便擅长演习礼仪，但是不能通晓《礼经》；徐延很通晓《礼经》，却不善于演习礼节仪式。

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公户是姓，满意是名。】、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瑕丘：县名，西汉置，治所在今山东充州东北。】。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徐襄以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当了汉王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及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以通晓《礼经》当了淮阳太守。此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六世：授受六代。《汉书》载《易》之师承六世云：商瞿子木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人田何子庄。】，字子庄，而汉兴。

自从鲁国商瞿从师孔子学习《易经》，孔子死后，商瞿便传授《易经》，历经六代而传至齐郡人田何，田何字子庄，而后汉朝建立。

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

田何传授于东武人王同字子仲，子仲传于菑川人杨何。杨何因通晓《易经》，于元光元年（前134）被朝廷征召，官至中大夫。

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易》：翦说：“《易经》，本是古代的一部卜筮之书，其著作年代，说者不一。顾颉刚氏谓在西周，郭沫若氏谓在春秋以后，孔子所不及见。这部书，原来只是卦爻辞，后来儒家学者加入了《易传》，于是变成了儒家宣传教义的圣经。在西汉中期，《易》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三家，是为今文三派。其后又出现费氏(直)的古文，京(房)、高(相)的别派，自魏王弼之注盛行江左，唐人因之以作正义，自是汉《易》诸家俱废。今《十三经注疏》所收者，王弼之《易》。”】。

齐人即墨成因通晓《易经》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因通晓《易经》当了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ｊǔ，举）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都是因通晓《易经》官至二千石。但是对《易经》能讲授得精当的，是源自于杨何一家的学说。

董仲舒，广川人也【广川：县名，今河北枣强县东。】。以治《春秋》【以治：以，因。治，有研究之义。】，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下帷：即深居。也称深居读书不闻外事叫“下帷攻读”。】，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次：住。全句说，董仲舒深居家内边教边读，弟子传习采用住留他家受业已久的转教初受业的，有时没人见到他的面，大概数年之久董仲舒不曾对家里的园圃观看过，他精心治学到这般程度。】。

董仲舒，是广川郡人。因研究《春秋》，孝景帝时曾拜为博士。他居家教书，上门求学的人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弟子之间便依学辈先后辗转相传，有的人甚至没见过他的面。董仲舒足不出户，三年间不曾到屋旁的园圃观赏，他治学心志专一到了如此程度。

进退容止【进退容止：进退，举止。容止，威仪。《孝经》有“容止可观，进退可度”。】，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他出入时的仪容举止，无一不合乎礼仪的矩度，学生们都师法、敬重他。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江都：郡名，治所在今扬州市。】。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错行：指阴阳反常现象。】，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闭诸阳，纵诸阴：封闭南门，开放北门。阳、阴之义与今谓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同。求雨止雨之法载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其实毫无科学根据。】，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未尝不得所欲：没有不应验的。】。

当今皇上即位后，他出任江都国相。他依据《春秋》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阴阳之道交替运行的原因，因而求雨时关闭种种阳气，放出种种阴气，止雨时则方法与之相反。这种做法在江都国实行，无不实现了预期的效果。

中废为中大夫【中：中途。】，居舍，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疾之【主父偃忌恨董仲舒，将其未成之书灾异记草稿偷窃上奏。】，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

后来他被贬为中大夫，居家写作了《灾异之记》。这时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嫉妒他，就窃取了他的书上奏天子。天子召集众儒生把书拿给他们看，儒生们认为其中含有指责讥讽朝政之意。

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当：判决。】，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是自己老师的著作，认为它愚蠢至极，于是把董仲舒交法官论罪，判处死刑，但是皇上降诏赦免了他。于是董仲舒始终不敢再讲论灾异之说。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希世用事：迎合世俗以行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以弘为从谀：认为公孙弘是随波逐流的阿谀小人。】，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刘瑞，景帝子，武帝兄，为人阴狠。公孙弘荐董仲舒相胶西王，阴谋借刀杀人之计。】。”

董仲舒为人廉洁正直。这一时期朝廷正用兵向外排除四方边境内外少数民族的侵扰，公孙弘研究《春秋》成就不及董仲舒，但是他行事善于迎合世俗，因此能身居高位做了公卿大臣。董仲舒认为公孙弘为人阿谀逢迎。公孙弘憎恨他，就对皇上说：“只有董仲舒可以担当胶西王的国相。”

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免：脱身。】。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胶西王为人狠毒暴戾，但是一向听说董仲舒有美德，也很好地礼遇他。董仲舒害怕居官日久会惹祸上身，就称病辞官回家。直至逝世，他始终不曾营治私产，而一心以研究学问写作论著为本职。

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名为明于《春秋》：对《春秋》研究最著名。】，其传公羊氏也。

所以自汉朝开国以来历经五朝，期间只有董仲舒对《春秋》最为精通，名望甚高，他师承传授的是《春秋》公羊学。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胡毋生，是齐郡人。孝景帝时拜为博士，后因年老返归故里讲授《春秋》。齐地解说《春秋》的人很多受教于胡毋生，公孙弘也受过他的教诲。

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瑕丘江生：为申公之弟子。】。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瑕丘人江生研究《春秋》谷粱学。自从公孙弘受到重用，他曾收集比较了谷粱学和公羊学的经义，最后采用了董仲舒所传授的公羊氏的学说。

仲舒弟子遂者【遂：顺遂，引申为显达。】：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温：县名，今河南温县西。】。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处理淮南王刘安谋反案。】，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正：治罪。表明吕步舒能学以致用，也是序文孔子“作《春秋》以当王法”的例证。】，天子皆以为是。

董仲舒的弟子中有成就的人是：兰陵人褚大，广川人殷忠，温人吕步舒。褚大官至粱王国相。吕步舒官至长史，手持符节出使去决断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罪案，对诸侯王敢于自行裁决，而不加请示。他根据《春秋》经义公正断案，天子都认为很对。

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命：服。《公羊传》庄公元年，有“命者何？加我服也”。加，施。《国语·周语上》载“襄王赐晋文公命”，命也就是服。命大夫，即天子赐爵服的大夫。古代以此引为殊荣，故作者特记之。《春秋》与“三传”，翦说：“《春秋》，可以说是一部编年的‘春秋’史，但这部书，过于简单。如果没有传，就令人看不懂。所以后来有《公羊》、《谷梁》、《左氏》三传，但这三传并不是同时产生的，在西汉初只有《公羊传》一种。不久《谷梁》出来，《春秋》遂有两传，是为今文《春秋》。(一说《谷梁》亦系伪古文)西汉末，古文《左传》出现，于是《春秋》才有三传。东汉时三传同行，公羊为盛。六朝后，《公羊》、《谷梁》同废，《左传》孤行。……至清代，学者始再复三传，但以《公羊》为盛，而《左氏》、《谷梁》不振。今《十三经》中的《春秋》三传并录。”】；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弟子中官运通达的，做到了大夫之职；谒者、掌故的则有百余人。而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也都因精通儒学做了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