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汲郑列传第六十【2】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亢礼:亢,同“抗”。黯与卫青平等相见,只作揖不拜。】。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人或说(shui):说,用话劝说使人听从己意。欲群臣下大将军:要群臣屈降在卫青之下。】,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有人劝汲黯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
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凭大将军的尊贵而门有长揖之客,难道不更尊贵么?】?”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遇黯过于平生:对汲黯的亲切超过平生交往的人。】。
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谋反【淮南王:名刘安,高帝孙,武帝堂叔,谋反事败,自杀。详见《淮南衡山列传》。】,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难惑以非:难以用不正当的理由迷惑引诱他。非,指策反。】。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发蒙振落:揭开器物的盖,摇落几片枯叶。用此以比喻公孙弘立场之容易动摇,与汲黯“守节死义”截然相反。】。”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黯,说:“汲黯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振掉那么容易了。”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非毁:非难戳穿。毁,毁坏,引申为戳穿。】。
当今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
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丞相史,《汉书·汲黯传》作“丞史”,《史记会注考证》也无“相”字,“相”是衍字。此句说,原先汲黯属下的官吏都提升起来与他同位。】,或尊用过之【或尊用过之:有的被重用还超过了他。】。
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黯褊心【褊心:心胸狭隘。】,不能无少望【少望:些许怨望,即发牢骚。】,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
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皇上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皇上沉默不语。
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人果不可以无学:确实,人不可以不多读儒家诗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观:体察。日益甚,指汲黯的言论一天比一天退步。时武帝尊儒术,黯奉黄老,因此武帝认为黯越来越跟不上形势。】。”
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浑邪(hunye)王率众来降:浑邪王与休屠王都是匈奴右地的名王,屡被霍去病打败,亡失数万人。单于大怒,欲召杀之。二人谋降汉。休屠后悔,浑邪王于元狩二年(前121)秋,袭杀休屠,并其众降汉,故云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发车二万乘(shèng):乘,古称四匹马拉的车一辆为一乘。发,征。征车二万乘前往接运降者。】。县官无钱,从民贳马【县官无钱,从民贳马:县官,天子的代称,后世称官家,引申为国库。贳(shi),借贷。此句说,国库无钱,向百姓借马。】。民或匿马【匿(ni):隐藏。此句说,有的老百姓把马藏起来,预计征调的马匹不足数。】,马不具。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
上怒,欲斩长安令【欲斩长安令:征调民马不足,武帝认为长安令办事不力,故欲斩之。】。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独斩黯:汲黯当时任京师右内史,长安令是他下属,属官有罪,上司应首先承当责任,故云。】,民乃肯出马。
皇上大怒,要杀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
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畔:同“叛”。】,汉徐以县次传之【徐以县次传之:慢慢地由所经各县挨次传送匈奴降众。】,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罢弊中国:使中国大伤元气。事夷狄:事,奉养。】!”上默然。
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皇上沉默无言。
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贾人与市者:汉商人与匈奴降人做买卖。】,坐当死者五百馀人【坐当:犯法判罪。】。黯请间,见高门【黯请间,见高门:汲黯请求给机会接见,谒见武帝于未央宫高门殿。】,曰:
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皇上,他说:
“夫匈奴攻当路塞【当路塞:挡在匈奴入侵要道上的边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巨万百数:数百亿。巨万,即万万,一亿。】。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所卤获:指所缴获的财物。卤,同“虏”。】,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用这些向天下饱尝战争苦难的人道歉,满足百姓的心。谢,道歉。塞,满足。】。
“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
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虚:耗尽。】,发良民侍养【侍养:伺候奉养。】,譬若奉骄子【奉:同“俸”,供奉、伺候。】。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绳:依法惩处。阑:没有凭证出入边关叫阑。阑出财物于边,即今所谓走私偷运。全句说,无知的百姓怎知买卖长安当地货物而法官便依法惩处认为他们是走私偷运呢?】?
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
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微文:严刑峻法。微,繁密。文,法律条文。】,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窃:谦指自己。此句说,我私下认为陛下这样作是不宜采取的。】。”
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戳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
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今又复妄发矣:现在又乱说一通。此与上“甚矣,汲黯之戆也”、“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日益甚”诸语相应。】。”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隐于田园:在家闲居。】。
皇上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事后数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皇上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黯归隐于田园。
【段意】:大将军卫青认为黯很贤,常以国家朝廷大事请教他;淮南王谋反忌惮他;唯武帝越发不听用他的话;原先位在黯下的公孙弘、张汤都爬到黯之上,他对武帝晋升不公表示不满。浑邪王率众来降,长安官民遭害。身为京师右内史的汲黯两次向武帝直谏,批评他征匈奴大伤中国元气。浑邪王来降,一边车迎恩赏,一边横征斩令;一边奉为骄子,一边屠杀与骄子通商的五百民众,这些作法是伤害国家根本。武帝不听。数月后罢官还乡。突出汲黯好直谏的个性和王公对他的敬惮,揭示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两面作风。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会更五铢钱:会,正当。更,换。五铢钱,中国古代的币制,周、秦已使用铜钱。但铸造的样式和分量的轻重,变迁很大。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因时行钱太轻,改铸五铢钱。铢,重量单位。一铢为1/24两。】,民多盗铸钱【盗铸:盗,偷偷地。指民间私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淮阳:郡,国名。汉高帝置淮阳国,都于陈(今河南淮阳)。】,楚地之郊【郊:交通要道。】,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为淮阳郡太守。
黯伏谢不受印【黯伏谢不受印:汲黯面向下卧地辞谢不肯接受官印。伏,拜伏,是臣对君的最高礼节。】,诏数强予【诏数强(qiang)予:屡次下诏强制地把官印给予汲黯。】,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填沟壑:死的自谦语。意谓死无葬身之地,只有把尸骨填在荒谷或水坑罢了。壑(he),山沟或大水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
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皇上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皇上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
臣常有狗马病【狗马病:有病的自谦语。】,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中郎:郎中令下属官。】,出入禁闼,补过拾遗【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言经常在武帝左右,好替武帝补救过失或提醒疏漏之处。禁闼,宫廷门户。】,臣之愿也。”
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
上曰:“君薄淮阳邪【薄:鄙薄,看不起。】?吾今召君矣【吾今召君矣:我不久就会召你回朝的。今,不久。】。顾淮阳吏民不相得【顾淮阳吏民不相得:顾,但、只。不相得,不融洽。只因淮阳官民不相融洽。】,吾徒得君之重【重:威望、威信。】,卧而治之。”
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
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过大行李息:大行,官名。九卿之一,掌归义蛮夷,后改名大鸿胪,实际就是当时管外交的官。李息,郁郅(今甘肃庆阳)人。武帝时三为将军,皆无功,后常为大行。见《卫将军骠骑列传》。】,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弃,摒弃、排除。与(yu),参预。全句说,我被排除到外郡,不能参预朝廷大事的议论了。】。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智巧满够拒绝别人的批评,诡诈满够掩盖自己的错误。】,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词:务,追求、致力于某事。佞,谄媚。对上专玩谄媚取巧的话,对下专玩强辩责备之辞。数(shu):数说、责备。】,非肯正为天下言【非肯正为天下言:不肯主持正义替老百姓说话。】,专阿主意。
汲黯向皇上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
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好兴事,舞文法:喜欢多生事端,搬弄法律条文。】,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御,驾御,引申为掌握。内心深藏奸诈用它掌握武帝心理,外面控制一批贪官酷吏利用他们逞权作威。】。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公与之俱受其僇矣:僇(lu):同“戮”,杀。你跟张汤都将受到皇上杀戮了。】。”
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诈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
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抵:判处。】。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下令汲黯任职淮阳太守按诸侯相俸给。汉制,郡太守一岁二千石,月俸钱一万六千;诸侯相一岁二千石,月俸钱二万。】。七岁而卒。
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皇上进谏。汲黯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皇上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姑姊子:姑母之子。】。安文深巧善宦【文深巧善宦:文深,王先谦《汉书补注》说:“文者循理用法之谓,过于理则为文深。”文深巧,办案曲法奸巧,指对老百姓;善宦,善于做官,指应付上司和同僚。】,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关系,让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轻时也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擅长玩弄法律条文,巧于为官,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
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始事盖侯信:事,服务。盖侯信,即王信,武帝母王太后之兄。】,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出其下:自动甘居汲黯之下。】。
他的弟兄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计十人。濮阳人段宏起初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是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甘居其下。
【段意】:武帝借汲黯的威望,起用他作淮阳太守,治理私铸钱。他仍执著请求留在朝廷好有直谏机会。到郡卧治理民,政治清和。突出汲黯好直谏的个性和忠君体国的威重。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陈:今河南淮阳县。】。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其先郑君:郑当时的祖先,因不知其名,故称郑君。】,籍死,已而属汉。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做项籍手下的将领;项籍死后,不久就归属了汉朝。
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名籍:古时以称名为大不敬。刘邦下令让原来项羽的部属直呼其名项籍,以示归服汉朝。】,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拜:授予。全句说,命令凡肯呼项籍名的尽都授予大夫官职,郑君不遵令就被赶走。】。郑君死孝文时。
高祖下令所有项籍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籍时都要直呼其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名讳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脱张羽于厄:脱,解救。厄(e):患难、灾难。张羽曾为梁孝王将,平吴楚之乱有功。详《韩长孺列传》。】,声闻梁、楚之间。
郑庄以仗义行侠为乐事,解救张羽的危难,声名传遍梁、楚之间。
孝景时,为太子舍人【太子舍人:太子属官。职位最低,在门大夫、庶之、洗马之下。】,每五日洗沐【洗沐:例假。犹今星期日。】,常置驿马长安诸郊【驿马:往来传送的快马。】,存诸故人【存:存问、探望。】,请谢宾客【请谢:请,谒见。谢,答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遍:周全。】。
孝景帝时,他做太子舍人。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他经常在长安四郊置备马匹,骑着马去看望各位老友,邀请拜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有所疏漏。
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其慕长者如恐不见:他仰慕老前辈,常常积极地奔走拜望,像怕来不及见到他们。】。年少官薄【官薄:官小位卑。】,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大父行(hang):大父,祖父。行,行辈。】,天下有名之士也。
郑庄喜爱道家学说,仰慕年长者,那种情意殷切的劲儿,就好像惟恐见不到人家一样。他年纪轻,官职卑微,但交游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辈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
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稍迁,渐渐升级。鲁中尉,鲁国(建都今山东曲阜)中尉,武职。江都相,江都国(治所在今江苏扬州市)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
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以武安侯、魏其(ji)时议,贬秩为詹事:武帝曾令群臣朝议两外戚武安侯田蚡与魏其侯窦婴斗争的长短,郑庄时为右内史,初以窦婴为是,后不敢坚对。引起武帝怒,降他为詹事,掌管皇后和太子家事。事见《魏其武安侯列传》。秩,俸给。贬秩就是贬官。】,迁为大农令【迁为大农令:迁,升。大农令,九卿之一,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掌管国家赋役、租税。】。
武帝即位后,郑庄由鲁国中尉、济南群太守、江都国相,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平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的纷争意见不当,他被贬为詹事,又调任大农令。
庄为太史【太史:太常属官。与太乐、太祝、太宰、太卜、太医并列。《史记会注考证》张文虎说:“太史疑内史之伪”,该是对的。如作太史,与下文“以其贵下人”的身分不合。】,诫门下【诫门下:教诫门下执事的人。】:“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有客来,不论贵贱立刻通报,要做到没人等候在门外。】。”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以其贵下人:将他尊贵的身分降下来与普通来客一样。】。
郑庄做右内史时,告诫属下官吏说:“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仰奉赐以给诸公:仰,指望、依靠。奉,同“俸”。诸公,指宾客。全靠政府发的俸给用以应酬宾客。】。然其馈遗人【馈遗(wei):以食物送人。】,不过算器食【算:竹。全句说,郑当时以食物馈人,盛礼品的不过竹食器。陈直《史记新证》说:“其时尚铜器、漆器,用竹器者稀,故传文特纪之。”表示郑当时节俭不奢。】。
郑庄廉洁,又不添置私产,仅依靠官俸和赏赐所得供给各位年长的友人,而所馈送的礼物,只不过是用竹器盛的些许吃食。
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不言:言,举荐。全句说,每遇朝会,等候有向武帝进言机会,进言时从来没哪次不推荐天下的贤能。】。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推毂:推车,借指推荐、推举。全句说,他推荐一般人士和自己的属吏,谈起他们来真是有味,常常推重他们认为比自己贤。引,推重。】。未尝名吏【未尝名吏:从没称呼过属吏的名。】,与官属言,若恐伤之。
每逢上朝,遇有向皇上进言的机会,他必得称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他推举士人和属下的丞、史诸官吏,委实津津乐道,饶有兴味,言语中时常称举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对吏员直呼其名,于属下谈话时,谦和得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
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唯恐后:只怕说迟了。】。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翕(xi)然:形容言论、行为一致。山东:此处指华山以东。公:古代惯称年长者为公。此句说,东方的学士和长者因此异口同声地称誉郑庄。】。
听到别人有高见,便马上报告皇上,唯恐延迟误事。因此,殽山以东广大地区的士人和知名长者都众口一词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视决河:视察黄河决口。自请治行五日:自己请求给五天时间整理行装。】。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赍(ji)粮:赍,携带。】’,请治行者何也?”
郑庄被派遣视察黄河决口,他请求给五天时间准备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准备行装的时间?”
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趋和承意:趋和,迎合。承意,顺承武帝心意。】,不敢甚引当否【引:决,判定。】。及晚节【晚节:晚年。】,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匮:空虚,缺乏。】。
郑庄在外人缘虽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顺从主上之意,不敢过于明确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张。到他晚年,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天下耗费财物很多,国家财力物力更加匮乏。
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保举的人雇人给大农当劳工,对劳工的工资拖欠甚多。任,保举。宾客,雇人。康殷《文字源流浅说》释金文宾字,“有致贝修敬意”。僦(jiu)人:僦,租赁。僦人即被人租赁的人,意即劳工。陈直据居延汉简和汉晋西陲术简汇编所载,称“僦人为两汉人之习俗语”。逋(bu)负,亏欠。】。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发其事:发,揭发、检举。】,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赎为庶人:赎,抵消、弥补。旧律规定,凡军民犯公罪及生员以上犯轻罪者准许拿钱赎罪。郑庄拿钱抵消了罪过作了百姓。】。顷之,守长史【守长史:守,试职或暂时代理。长史,官名,西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都有属官长史。郑庄暂行丞相府长史之职。】。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郑庄保举的人及其宾客,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钱款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落下罪责,赎罪后削职为平民。不久,入丞相府暂行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让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几年后,卒于任上。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洁。此两人中废【中废:中途罢官居家。】,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馀资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郑庄、汲黯当初位列九卿,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纯正。这两人中途都曾被罢官,家境清贫,宾客遂日趋没落。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余的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他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段意】:写郑当时籍贯、家世及任侠善交的个性。他为官清廉,礼遇来访,不分贵贱;荐贤进言不遗余力;两度官至九卿,但不免世故圆滑。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当时为人那样贤德,有权势时宾客十倍,无权势时情形就全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呢!
下邽翟公有言【下邽(gui)翟(zhai)公有言:下邽人翟某有几句话。因失其名故云翟公。下邽,今陕西渭南。《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元光五年有“廷尉翟公”,是其“始为廷尉”,后何时“复为廷尉”无从考查。】,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阗(tian):充满。】;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罗:捕鸟的网。】。
下邽(guī,龟)县翟公曾说过,起初他做廷尉,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一丢官,门外便冷清得可以张罗捕雀。
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署:书写。】:“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见(xian):出现,被看见。】。”汲、郑亦云,悲夫!
他复官后,宾客们又想往见,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黯、郑庄也有此不幸,可悲啊!
【段意】:此段为作者论赞。借汲、郑二人的升沉遭遇,悲叹世态炎凉。“有势则宾客十倍”,失势则“门张雀罗”。翟公如此,汲、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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