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汲郑列传第六十【1】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濮阳:郡、国名。治所在今河南濮阳县西南。古为卫国都城。】。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其先:汲黯的祖先:卫君:卫国在六国时已沦为附庸,故只称卫君。传到汲黯已是七代,每代都作卫国的卿或大夫。】。
汲黯字长孺,濮阳县人。他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
黯以父任【父任:汉制,凡职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任职满三年者,都能保举同胞弟兄或儿子一人为郎。这项按出身资格做官统称“任子”。任,保举。】,孝景时为太子洗马【太子洗(xian)马:太子宫中的属官,俸给六百石。太子出,乘马先驱。】,以庄见惮【以庄见惮:庄,端庄严肃,不苟言笑。见,被。惮,怕,有所顾忌而不敢放肆。】。孝景帝崩,太子即位【太子即位:太子指汉武帝。即位,帝王登上王位。建元元年(前140)武帝即位。】,黯为谒者【谒者:郎中令的属官,掌管朝中接待宾客、通报和接洽事情。】。
靠父亲保举,孝景帝时汲黯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景帝死后,太子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
东越相攻【东越相攻:东越指当时闽越和瓯越。武帝初,闽越发兵攻瓯越,瓯越向汉求救,故云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至吴而还:只到了会稽郡界便返回。当时会稽郡管辖吴县,吴又为故吴王濞封地,所以概称会稽郡为吴。全句说:汲黯未到东越,只到了会稽郡便返回。回报武帝说:“越人相攻,本来他们的风俗就是这样,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辱,烦扰。】。”
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
河内失火,延烧千馀家【河内:古地区名。春秋战国时以黄河以北为河内,黄河以南为河外。楚汉之际置河内郡。治所在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延烧:火势蔓延燃烧。】,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家人失火:一般人家不慎以致失火。屋比:比,通“毗”,紧接相连。】,不足忧也。
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皇上又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
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河南:郡名。在河内郡西南,从长安去河内,当先经河南。或:有的人。谨以便宜:为了权宜起见。谨,敬词。持节:持,拿。节,节符,传达命令的信物。振:通“赈”,救济。发:打开。全句说,我经过河南郡,那里贫苦老百姓有万多家惨遭水灾和旱灾,甚至有的父子相食,我为了权宜起见,凭拿着君上的节符打开河南郡的官仓用粮食赈济他们。】。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伏矫制之罪:伏,愿受应得处分。矫,假托。制,也就是诏。矫制,俗称“假传圣旨”。】。”
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
上贤而释之【上贤而释之:武帝认为汲黯贤便免了他欺君之罪。释,开脱。之,指代欺君之罪。】。迁为荥阳令【迁为荥阳令:迁,降职。当时县制,人口在万户以上的置令。荥阳在黄河南岸滨,既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当时著名繁盛的大县,故称县官为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黯耻为令,病归田里:黯以作县令(伺侯上司)为耻辱,托病归居故乡。】。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召拜为中大夫:召,“以手曰招,以口曰召”,招、召通用,如召集会议,招兵买马。拜,授官。中大夫,郎中令属官。掌议论,后改为光禄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因汲黯屡次急迫地用言语纠正皇帝过失,不能久留朝内。数(shuo),屡次。切,急迫。谏,封建时代用言语纠正君父或尊长的过失。】,迁为东海太守【东海:郡名。秦置。楚汉之际也称郯郡。治所在郯(今山东郯城北)。】。
皇上认为汲黯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汲黯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皇上闻讯,召汲黯朝任中大夫。由于屡次向皇上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
黯学黄老之言【黄老之言:道家出于黄帝老子,故世称道家为黄老。道家主清静,尚自然,守静以制动,固物以为用,此等言论和主张即所谓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择丞史而任之:选择好郡丞和能干的秘书把郡中的事务都委托他们。丞史:丞是太守之副,史是掌文书的掾吏,类似今秘书。任,信任,委托。】。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他治理郡政,只指望所委托的人完成大事情罢了,不苛求小事。责,要求;指望。指,通“恉”,宗旨。大指引申为大纲要,大事情。】。
汲黯崇仰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郡丞和书史去办。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
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闺阁:内室。】。岁馀,东海大治,称之【称之:称之的主语应是官民。】。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主爵都尉:原名主爵中尉,景帝六年改为此。列于九卿:汉初以奉常(后改太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后改大理)、典容(后改大行)、宗正、治粟内史(后改大司农)、少府为正九卿;中尉(后改执金吾)、主爵都尉、内史准照九卿待遇。故云“列于九卿”,以别于正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无为:是道家的政治主张。道家的主要精神在于听任自然,化于无形,绝不矫柔造作。“弘大体,不拘文法”与上“责大指,不苛小”略同。不拘文法,不拘泥于文书法令等形式。】。
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很称赞他。皇上得知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段意】:写汲黯的籍贯、家世、景帝至武帝初的官职。他不惜冒死赈救饥民万余家,治东海郡又政绩卓著,武帝因其德才非凡,升为主爵都尉,官列九卿。
黯为人性倨【性倨:秉性高傲。少礼:少有世俗礼数。面折:当面指责人家。】,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忍见:忍,抑制,按捺。焉:用与“之”同。指代黯。】。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然好学,游侠【游侠:好交游任侠。】,任气节,内行修洁【内行修洁:私居时品行整饬廉洁。内行,私居时的品行。修,整饬。】,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好直谏:直言规谏成性。数犯主之颜色:屡次冒犯皇帝的面子。】,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傅伯:梁人,为梁孝王将。袁盎:楚人,为吴王濞相。两人以刚直敢言著称于世。】。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灌夫:颍阴(今河南许昌市)人。为人刚直,仗义敢为。宗正刘弃:宗正,官名。九卿之一。《汉书·汲黯传》作刘弃疾,《公卿表》作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皇上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秩满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指九卿)来拜谒田蚡,蚡却傲不答礼。田蚡,详见《魏其武安侯列传》。中二千石:汉制,秩二千石者一岁得一千四百四十石,实际不满二千石。中二千石者,一岁得二千一百六十石。中,满。秩,俸给。】。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
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宰相。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而汲黯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文学儒者:指董仲舒、庄助、公孙弘、司马相如等通文学经术之士。】,上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云云即如此如此。东汉荀悦《汉纪·孝武帝纪一》记此事云:“帝问汲黯曰:‘吾欲兴政治,法尧、舜,如何?’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如何欲效尧、舜之治乎?’上大怒。”可知“云云”即“兴政治、法尧、舜”的省语。】,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陛下内多欲:帝王好声色狗马、求长生不老之类谓之小欲;想建文德武功、臣服周边国家之类谓之大欲。武帝小欲、大欲兼有,故称多欲。】,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
这时皇上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黯惊恐担心。
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甚矣,汲黯之戆也:汲黯憨厚刚直得太过分了!戆(zhuang):憨厚刚直。】!”群臣或数黯【群臣或数黯:或,无指代词,有的人。数(shu):责备。】,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奈辱朝廷何:辅弼(bi),帮助,纠正。从(zong)谀,放肆谄媚。承意,迎合心意。全句说,天子设置三公九卿这些高官要职就是要求他们起到匡正救过作用,难道让自己放任谄媚迎合心意,使主上堕落到不合正道的地步吗?既然已经位居公卿,即使爱惜身家性命,怎能使国家蒙受耻辱!】!”
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愚直!”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佐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且,将近。告,休假。汉制,病假满百日就要免职。赐告者数:武帝不让汲黯免职,一再给他延长假期。】,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庄助为请告:庄助替汲黯请求武帝赐告。庄助,吴人,武帝初即位,郡举贤良对策,提拔为中大夫,后为会稽守。淮南王刘安入朝,厚赂助,私相交议。安反,被诛。】。
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皇上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
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守城:城,应从《汉书》作“成”。守成就是坚守祖先开创的帝业。麾,同“挥”。贲、育,古代勇士孟贲、夏育。全句说,至于论到他辅佐年幼的天子(武帝即位时年仅十六岁),维护汉朝的帝业,别人引诱他不动,排斥他不垮,即使有自称孟贲、夏育的勇士,也不能夺去他的志节。】。”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古代能安邦定国,可与国家共存亡的重臣。】,至于黯,近之矣。”
皇上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憾夺他的志节。”皇上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青,卫青,武帝卫皇后的同母弟。侍中,入侍宫中。踞,坐或蹲。厕,床侧。全句说,大将军卫青进宫侍奉武帝,武帝随便坐在卧室召见卫青。】。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弘,公孙弘。薛(今山东滕州市南)人。燕,私。燕见,平时私下谒见;别于正式朝会。或时,有时。当时不冠是失敬。】。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
大将军卫青入侍宫中,皇上曾蹲在厕所内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皇上有时连帽子也不戴。至于汲黯进见,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
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武帐:天子升殿举行隆重典礼时所用的帷帐。帐中四周陈设矛、戟、钺、楯、弓矢五种兵器以示威武而备非常,故称武帐。使人可其奏:派近侍之臣传言,批准他的奏事。可,许可。】。其见敬礼如此【其见敬礼如此:汲黯被武帝敬重到这样程度。见,被。此句与前“以庄见惮”相应。】。
皇上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皇上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张汤,杜(今陕西长安县)人,以善治狱被武帝宠信。更(geng):再,引申为另外。律,法。如称秦律、汉律。更定律令,另外制定新的法律法令。汉初约法省刑,天下大治。由于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天下动荡,奸宄不胜,旧的汉律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变化,故有此举。廷尉,九卿之一,掌司法的最高官。】,黯数质责汤于上前【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汲黯屡次在武帝面前质问、责难张汤。】,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对皇上你没做到发扬先帝的丰功伟业,使国安民富,对臣民你没做到遏止天下的邪恶罪心,使监狱无犯人,两样没一样做到。囹圄(lingyu):监狱。“褒先帝之功业”的目的是“安国富民”,“抑天下之邪心”的目的是“囹圄空虚”,故译文变动了语序。】。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
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非,指案情办错。苦,痛苦。放析,散乱,破坏。约束,指汉高帝制订的法令。纷,纷乱。更,变更。全句说,案情办错致人痛苦不管,只顾凶残刻酷地干,社会秩序受到破坏不管,只顾成就自己的功劳,为什么竟敢把高皇帝定的规章法令也胡乱更改呢?】?公以此无种矣【无种:绝种,即断子绝孙。实际谓将犯大罪,子孙被杀光。】。”
相反,错事你竭力却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
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汤辩常在文深小苛:指张汤辩论时总是引据法律条文,曲加解释,苛求小节。】,黯伉厉守高不能屈【黯伉厉守高不能屈:伉厉,正直严肃。守高,坚持原则。汲黯正直严肃坚持原则不屈服。】,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重(chong)足:立正。侧目而视:斜着眼偷看。全句说,使天下百姓规规矩矩立正站着,不敢抬起眼正视的,必然是张汤的严刑峻法!极言恐怖,人民无所措手足。】!”
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招怀四夷:招怀,劝说归顺臣服。四夷,指东越、南越、西南夷、朝鲜。】。黯务少事,乘上间【乘上间:间(jian),空隙,引申为机会。趁有向武帝进言机会。】,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吏民弄巧:官吏舞文弄法,百姓(豪强大贾)取巧逃避。】。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皇上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皇上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
上分别文法【分别文法:拿新订的律令分别治罪。】,汤等数奏决谳以幸【汤等数奏决谳以幸:决谳(nie):判决的案件。幸,宠任,偏信。全句说,武帝要用法分别处理那些弄巧的吏民,张汤等人便常常把判决的罪案奏上去迎合他以取宠邀信。】。
皇上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案,以此博取皇上的宠幸。
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面触:当面戳穿。怀诈饰智:内心怀藏欺诈,表面粉饰智巧。阿(e):迎合。取容:取悦,讨好。刀笔吏:指张汤。深文巧诋:歪曲法律条文奸巧的罗织罪名。诋,毁谤。引申为罗织罪名。】,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深陷人民于罪网,使冤情不得还它本来真面目,拿镇压人民作为功劳。反,同“返”。胜,战胜,引申为镇压。】。
而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
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深心疾黯:内心深深的痛恨汲黯。】,唯天子亦不说也【唯天子:唯,因。说(yue):同“悦”。】,欲诛之以事【欲诛之以事:主语是弘、汤。】。
于是皇上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皇上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
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界部中:管辖内。】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非素重臣不能任:不是平素著名的重臣不能担此重任。这是公孙弘陷害汲黯巧饰之辞。武帝准其奏,也是“天子亦不说”的明证。】,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公孙弘做了丞相,向皇上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段意】:写黯的个性、爱慕、交游及君臣对他的敬誉。他为了“在其位”不“辱朝廷”,针对武帝“多欲”——“征匈奴,招怀四夷”、“向儒术,尊公孙弘”,重用张汤为廷尉更定律令等问题,朝上直谏,朝下规劝,又多次在武帝面前当着弘、汤戳穿其非为,终于招致报复。公孙弘作了丞相借口向武帝一奏,便调京城地面作右内史。
本篇是汲黯和郑当时的合传。汲黯是武帝朝中名闻遐迩的第一流人物。他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谒见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见大将军卫青时亦行平等之礼;两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变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张发放官粮赈济灾民;批评别人的过失,他从来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对至尊的君主及其宠幸的权要人物也敢当面谏诤指责,无所顾忌。传中写他四次犯颜武帝,三次斥骂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言辞都极为尖锐无情。难怪群臣为之震恐、责怨;公孙弘、张汤对他恨之入骨;而武帝虽在背后骂他甚至起过杀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社稷臣”而宽容几分。司马迁怀着极其钦敬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不多叙政绩,而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恶、忠直敢谏的杰出品格。环绕这个中心,本文运用辐凑之法将众多的零散材料交织在一起,从多方面的人际关系中反复刻画人物个性,尤其是一再描写汲黯同最高统治者武帝和公孙弘、张汤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就使他那汉廷第一直臣的光辉形象被异常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其中,汲黯那些一针见血、极具个性的言语被大量实录,其辞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义愤,皆力透纸背,震撼人心,对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汲黯信仰黄老学说,崇尚无为清静之治,这和武帝崇尚儒学,重用酷吏,好大喜功,扰乱民生的“多欲”政治适相抵触。故本传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实质上是肯定了他在一系列现行方针政策上同当权者的斗争。因此这篇传记的思想意蕴是复杂而深刻的,它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爱憎之情,诚如古人所云:“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故特出色写之。当其时,势焰横赫如田蚡,阿谀固宠怀诈饰智如公孙弘、张汤等,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恶而不忍见者,故于灌夫骂坐,汲黯面诋弘、汤之事,皆津津道之,如不容口,此太史公胸中垒块借此一发者也”(牛运震《史记评注》卷十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可以说,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评现实政治的代言人,本篇的“发愤”之意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
郑当时是汲黯的好友,在尊黄老、任侠和居官清廉等方面皆与汲黯一致,因而本篇将他连类于汲黯之后。文中着重表彰了他敬贤下士,竭诚进贤的美德,同时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刚直之气,有趋从迎合权势者的缺点。在严正直谏方面,他于汲黯差之远矣。故在作者眼中笔下,二人高下分别,而叙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详一略,一重一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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