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1】
淮南厉王长者【淮南厉王长者:淮南厉王刘长。淮南,郡国名,治所寿春(今安徽寿县),辖境约当今安徽淮河以南,巢湖、肥西以北,塘河以东,凤阳、滁县以西地区。】,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美人:妃嫔称号,西汉始置。】。
淮南厉王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他母亲是过去赵王张敖的妃嫔。
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从东垣过赵:从东垣来到赵国。东垣,古县名,秦置,治所在今河北石家庄东,因河东已有垣县,故名,汉高祖时改名真定;赵,治所在今河北邯郸西南。】,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
高祖八年(前199),高皇帝从东垣(ynán,原)县经过赵国,赵王把厉王的母亲献给他。她受到皇上宠幸,怀下身孕。
赵王敖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赵王敖弗敢内宫句:赵王张敖不敢让她再住内宫,而为她筑外宫居住。舍之,让她住。】。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柏(bo)人:在今河北隆尧西,东魏时改名柏仁。】,并逮治王【逮治:牵连。】,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河内:古郡名,治所怀县(今河北武陟西南)。】。
从此赵王张敖不敢让她住在宫内,为她另建外宫居住。次年赵相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弑高祖的事情被朝廷发觉,赵王也一并被捕获罪,他的母亲、兄弟和妃嫔悉遭拘捕,囚入河内郡官府。
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吏以闻上句:狱吏将这事禀告皇上,高祖正在气恼赵王,故未理会厉王母亲。】。
厉王母亲在囚禁中对狱吏说:“我受到皇上宠幸,已有身孕。”狱吏如实禀报,皇上正因赵王的事气恼,没有理会厉王母亲的申诉。
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因辟阳侯言吕后:拜托辟阳侯(审食其)在吕后跟前想想办法。】,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恚(hui):愤怒,怨恨。】,即自杀。
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拜托辟阳侯审食其(yìjī,亦基)告知吕后,吕后妒嫉,不肯向皇上进言求情,辟阳侯便不再尽力相劝。厉王母亲生下王后,心中怨恨而自杀。
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吏奉厉王诣上句:狱吏抱着厉王送给高祖,高祖很后悔,命吕后代作其母亲进行抚养。】,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父世县也:祖辈世世代代所居之县。】。
狱吏抱着厉王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后悔莫及,下令吕后收养他,并在真定县安葬了厉王的母亲。真定是厉王母亲的故乡,她的祖辈就居住在那里。
【段意】:写淮南厉王刘长的身世:他是刘邦的小儿子,其母本是赵王张敖的美人,张敖献给刘邦,受宠而生刘长。贯高等谋反,她受牵累而下狱并自杀,刘长于是由吕后抚养大。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黥布:即英布(?—前195),因犯法黥面而又称黥布。黥(qing),古代用刀刺刻额颊等处再涂以墨的肉刑。】。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四郡:指九江郡,治所寿春(今安徽寿县);庐江郡,治所舒(今安徽庐江西南);衡山郡,治所邾(今湖北黄冈西北);豫章郡,治所南昌(今江西南昌)。】。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
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淮南王黥(qíng,晴)布谋反,皇上遂立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让他掌管昔日黥布领属的四郡封地。皇上亲自率军出征,剿灭了黥布,于是厉王即淮南王位。
厉王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厉王自幼丧母,一直依附吕后长大,因此孝惠帝和吕后当政时期他有幸免遭政治祸患。但是,他心中一直怨恨辟阳侯而不敢发作。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骄蹇,数不奉法:骄横迟滞,多次犯法。蹇(jian),跛足,行动迟缓凝滞,不驯顺。】。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
至孝文帝即位,淮南王自视与皇上关系最亲,骄横不逊,一再违法乱纪。皇上念及手足亲情,时常宽容赦免他的过失。孝文帝三年(前177),淮南王自封国入朝,态度甚为傲慢。
从上入苑囿猎【苑囿:植树木养禽兽的园子,多指帝王游乐打猎的场所。囿(you),养禽兽的园子。】,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
他跟随皇上到御苑打猎,和皇上同乘一辆车驾,还常常称呼皇上为“大哥”。
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扛鼎:把鼎举起来。】。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刭(jing)之:割断他的脖子,即魏敬割下辟阳侯的头。】。
厉王有才智和勇力,能奋力举起重鼎,于是前往辟阳侯府上求见。辟阳侯出来见他,他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铁椎(chuí,垂)捶击辟阳侯,又命随从魏敬杀死了他。
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臣母不当坐赵事等句:我母亲不该牵连进赵国的事中,当时辟阳侯可以说动吕后而不去说,这是第一条罪;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杀死他们,辟阳侯不为他们讲情,这是第二条罪;吕后封诸吕为王,想加害于刘氏,辟阳侯不加反对,这是第三条罪。我谨为天下人诛杀贼臣辟阳侯,并为母亲报仇,在此甘愿向皇上请罪。】。”
事后厉王驰马奔至宫中,向皇上袒身谢罪道:我母亲本不该因赵国谋反事获罪,那时辟阳侯若肯竭力相救就能得到吕后的帮助,但他不力争,这是第一桩罪;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蓄意杀害他们,而辟阳侯不尽力劝阻,这是第二桩罪;吕后封吕家亲戚为王,意欲危夺刘氏天下,辟阳侯不挺身抗争,这是第三桩罪。我为天下人杀死危害社稷的*臣辟阳侯,为母亲报了仇,特来朝中跪伏请罪。”
孝文伤其志【伤其志:为他替母报仇之心所打动。】,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人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出入称警跸句:出入宫廷要像帝王一样地警戒、清道,把自己下的命令称为“制”,自己颁布一套法令,行为比同于天子。警,戒严。跸(bi),清道,皇帝出入经过的地方要严加戒备,断绝行人。制,帝王命令。拟,比同。】。
皇上哀悯厉王的心愿,出于手足亲情,不予治罪,赦免了他。这一时期,薄太后和太子以及列位大臣都惧怕厉王,因此厉王返国后越发骄纵肆志,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宫中皆号令警戒清道,还称自己发布的命令为“制”,另搞一套文法,一切模仿天子的声威。
【段意】:写刘长即淮南王位后骄蹇不法。他数不奉法,谓皇上作“大兄”,私自椎杀辟阳侯,多次受到汉文帝宽赦,于是更加骄恣,行为比同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荤车四十乘反谷口【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用四十乘輂车的兵力在谷口造反。輂(ju),用马驾的运货大车。谷口,在今陕西礼泉东北。】,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治之:治他罪。】,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孝文帝六年(前174),厉王让无官爵的男子组成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商议,策划用四十辆大货车在谷口县谋反起事,并派出使者前往闽越、匈奴各处联络。朝廷发觉此事,治罪谋反者,派使臣召淮南王入京,他来到长安。
“丞相臣张仓【“丞相臣张仓”这一段是执法大臣们向皇上禀奏的话。】、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昧死言:甘冒死罪上奏。】:
“丞相臣张包、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冒死罪启奏:
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为黄屋盖乘舆:乘坐有黄盖的车。】,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
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文法,不服从天子诏令,起居从事不遵法度,自制天子所乘张黄缎伞盖的车驾,出入模仿天子声威,擅为法令,不实行汉家王法。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郎中春:郎中叫春的。郎中,管理车、骑、门户并内充侍卫、外出征战的官。】,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所不当得:不应当得到的。】,欲以有为。
他擅自委任官吏,让手下的郎中春任国相,网罗收纳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把他们藏匿起来安置住处,安顿家人,赐给钱财、物资、爵位、俸禄和田宅,有的人爵位竟封至关内侯,享受二千石的优宠。淮南王给予他们不应得到的这一切,是想图谋不轨。
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士五:有罪而失去官爵的人。】,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使开章阴告长:派开章暗中禀告刘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
大夫但与有罪失官的开章等七十人,伙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谋反,意欲危害宗庙社稷。他们让开章去密报刘长,商议使人联络闽越和匈奴发兵响应。
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已言之王:已跟淮南王谈妥了。】。春使使报但等。
开章赴淮南见到刘长,刘长多次与他晤谈宴饮,还为他成家娶妻,供给二千石的薪俸。开章教人报告大夫但,诸事已与淮南王谈妥。国相春也遣使向但通报。
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蕑忌谋,杀以闭口【长匿不予句:刘长把开章掩藏起来不交出去,后密谋将开章杀掉以灭口。】。
朝中官吏发觉此事后,派长安县县尉奇等前去拘捕开章。刘长藏人不交,和原中尉(jiān,尖)忌密议,杀死开章灭口。
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又佯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为棺椁衣衾句:为开章准备了棺椁衣被,把他葬在肥陵邑,骗前来追捕的官吏说“(开章)不知在哪里”。又假造了一个坟,坟上立一标志,称“开章死了,就埋在这儿地下”。肥陵,在今安徽肥水上游。谩,诳骗。】。
他们置办棺椁(guǒ,果)、丧衣、包被,葬开章于肥陵邑,而欺骗办案的官员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后来又伪造坟冢(zhǒng,肿),在坟上树立标记,说‘开章尸首埋在这里’。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作假抓捕一些无罪者充数,来为亡命藏匿本当弃市的人代死以开脱罪责。】;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擅罪人句:任意加人以罪,使人有冤无处伸,这样判为城旦舂以上罪的就有14人。城旦,白天探察、防备外敌,夜晚舂筑长城的刑罚,刑期为四年。】;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
刘长还亲自杀过无罪者一人;命令官吏论罪杀死无辜者六人;藏匿逃亡在外的死刑犯,并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他们顶罪;他任意加人罪名,使受害者无处申冤,被判罪四年劳役以上,如此者十四人;又擅自赦免罪人,免除死罪者十八人。
城旦春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服四年劳役以下者五十八人;还赐爵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赐书、枣脯:写信慰问,赐给枣干。脯(fu),干果肉。】。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
前些时刘长患重病,陛下为他忧烦,遣使臣赐赠信函、枣脯。刘长不想接受赐赠,便不肯接见使臣。
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
住在庐江郡内的南海民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征讨。陛下体恤淮南民贫苦,派使臣赐赠刘长布帛五千匹,令转发出征官兵中的辛劳穷苦之人。刘长不想接受,谎称‘军中无劳苦者’。
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忌擅燔其书:蕳忌私自把(王织的)上书烧毁。燔(fan),烧。】,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
南海人王织上书向皇帝敬献玉璧,忌烧了信,不予上奏。朝中官员请求传唤忌论罪,刘长拒不下令,谎称‘忌有病’。
春又请长,愿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春又请长句:(丞相)春请求刘长,愿入朝见皇上领罪,刘长大怒说:“你想背叛我而独自归附汉朝吗?”刘长应当处以弃市,臣请求依法论治他的罪。】。”
国相春又请求刘长准许自己,刘长大怒,说‘你想背叛我去投*汉廷’,遂判处春死罪。臣等请求陛下将刘长依法治罪。”
制曰【制曰:皇帝下命令说。】:“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其与列侯二千石议:你们和享有二千石的列侯郡守们再去商量议定。】。”
皇上下诏说:“我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与二千石官商议吧。”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冒死罪启奏:臣等已与列侯和二千石官吏臣婴等四十三人论议,大家都说‘刘长不遵从法度,不听从天子诏命,竟然暗中网罗党徒和谋反者,厚待负罪逃亡之人,是想图谋不轨’。臣等议决应当依法制裁刘长。”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废勿王:废除不再为王。】。”
皇上批示说:“我不忍心依法惩处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废掉他的王位吧。”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
“臣仓等冒死罪启奏:刘长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惩治,施恩赦免,废其王位。
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臣请求将他安置于蜀郡严道县邛莱山的驿站去。严道,治所在今四川荥经。邮,邮置,亦作“置邮”、“置传”,即驿站。】,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遣其子母从居句:其妾媵中有子女者可随他同往共居,县里为他盖房安家,都供给米粮。廪(lin),谷仓,这里活用为动词,作供粮解。】,给薪、菜、盐、豉【豉(chi):将豆煮熟发酵治成的食品。】、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臣等请求将刘长遣往蜀郡严道县邛(qióng,穷)崃山邮亭,令其妾媵(yìng,映)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他们兴建屋舍,供给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rù,人)。臣等冒死罪请求,将此事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才人:妃嫔的称号。】。他可【他可:其他同意(你们商议的意见)。】。”
皇上颁旨说:“准请供给刘长每日食肉五斤,酒二斗。命令昔日受过宠幸的妃嫔十人随往蜀郡同住。其他皆准奏。”
【段意】:写淮南王谋反败露,却得到汉文帝宽赦。刘长谋反败露,丞相张仓等上奏,请依法论罪将其处死,但文帝只废了他王位而赦免其死罪,还让他宠爱的美人才人随之同居,每天供给他们五斤肉、二斗酒。
尽诛所与谋者。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辎(zi)车:有帷幔布盖的槛车,即保密的囚车。】,令县以次传【令县以次传:命令所经过的县用邮传方式依次载送。】。是时袁盎谏上曰【袁盎(?—前148):即爰盎,字丝,楚人,西汉大臣。】:
朝廷尽杀刘长的同谋者,于是命淮南王启程,一路用辎(zī,资)车囚载,令沿途各县递解人蜀。当时袁盎权谏皇上说:
“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弗为置严傅相:没有配置严格的辅臣相助。】,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臣恐卒逢雾露病死:我怕他在途中被阴雾寒露所袭而病死。】,陛下为有杀弟之名,奈何!”
“皇上一向骄宠淮南王,不为他安排严正的太傅和国相去劝导,才使他落到如此境地。再说淮南王性情刚烈,现在粗暴地摧折他,臣很担忧他会突然在途中身染风寒患病而死。陛下若落得杀弟的恶名如何是好!”
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吾特苦之耳,今复之:我有意叫他吃点苦头,(使他悔改)马上就要放他回来的。】。”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
皇上说:“我只是让他尝尝苦头罢了,就会让他回来的。”沿途各县送押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封门,
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谁谓乃公勇者等句:“谁说你们主公是勇敢的人?我何来的勇啊!我因骄纵而不明自己过错到了这般地步,人生一世,怎么能这样悒郁地度过呢!”邑:同“悒”,烦闷不安。】!”乃不食死。
于是淮南王对仆人说:“谁说你老子我是勇猛的人?我哪里还能勇猛!我因为骄纵听不到自己的过失终于陷入这种困境。人生在世,怎能忍受如此郁闷!”于是绝食身亡。
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至雍句:到了雍县,县令打开槛车封幔,将(刘长)死讯上报给皇帝。雍,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南。】。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
囚车行至雍县,县令打开封门,把刘长的死讯上报天子。皇上哭得很伤心,对袁盎说:“我不听你的劝告,终至淮南王身死。”
盎曰:“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上曰:“为之奈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袁盎说:“事已无可奈何,望陛下好自宽解。”皇上说:“怎么办好呢?”袁盎回答:“只要斩丞相、御史来向天下人谢罪就行了。”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上即令丞相句:汉文帝就命令丞相、御史搜捕拷问各县传送淮南王而不打开槛封供应饭食细加服侍的那些人,并都判处了弃市的刑罚。】。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
于是皇上命令丞相、御史收捕拷问各县押送淮南王而不予开封进食者,一律弃市问斩。然后按照列侯的礼仪在雍县安葬了淮南王,并安置三十户人家守冢祭祀。
【段意】:写朝廷对淮南王谋反的处置情况和淮南王的死。朝廷把参与谋反的人全部杀掉,以邮传方式遣发淮南王。淮南王不食而死,他自认这不是勇的表现,而是因为骄横得不知己过的结果,他不肯悒郁苟活。而文帝为脱“杀弟”之责,以“不发封馈侍”为罪名,处死了各县有关传送淮南王的人。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帝八年(前172),皇上怜悯淮南王,淮南王有儿子四人,年龄都是七、八岁,于是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其子刘勃为安阳侯,其子刘赐为阳周侯,其子刘良为东城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一尺布句:一尺布尚可缝衣而共穿,一斗粟尚可舂米而共吃,偏偏兄弟二人却不能相容。】。”
孝文帝十二年(前168),有百姓作歌歌唱淮南厉王的遭遇说:“一尺麻布,尚可缝;一斗谷子,尚可舂(chōng,冲)。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尧舜放逐骨肉:传说共工、三苗、伯鲧、驩兜皆与尧舜同姓,但当他们要承继黄帝、颛顼之位时,都被尧舜所驱逐。】,周公杀管、蔡【周公杀管、蔡:管叔、蔡叔皆周武王的弟弟,曾伙同纣王之子武庚作乱,周公平乱后,杀死管叔,流放蔡叔。】,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
皇上听到后,就叹息说:“尧舜放逐自己的家人,周公杀死管叔蔡叔,天下人称赞他们贤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能不因私情而损害王朝的利益。
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天下人(唱这歌)会不会是认为我因贪占淮南王领地(而逼刘长致死)呢?】?”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城阳王:景王刘章之子,名喜。】,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置园复如诸侯仪:(为厉王)设置陵园,重新待之以诸侯王之礼遇。】。
天下人难道认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徙(xǐ,洗)封城阳王刘喜去统领淮南王的故国,而谥(shì,是)封已故淮南王为厉王,并按诸侯仪制为他建造了陵园。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早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叁分之。东城侯良前薨【前薨:此前已经死了。周代,天子死称“崩”,诸侯死称“薨”(hōng)。】,无后也。
孝文帝十六年(前164),皇上迁淮南王刘喜复返城阳故地。皇上哀怜淮南厉王因废弃王法图谋不轨,而自惹祸患失国早死,便封立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他们都重获厉王时封地,三分共享。东城侯刘良此前已死,没有后代。
【段意】:写汉文帝为避百姓疑己之嫌的做法。他怜念刘长,分别封其四个儿子为侯;又怕百姓疑己有贪占淮南王领地的私心,乃徙城阳王领淮南故地;追谥刘长为厉王,恢复他诸侯王应享之礼;最后除东成侯刘良已死无嗣未封王外,分别立其他三个儿子为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庐江王,刘安则继父为淮南王。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王乃属相兵:淮南王就把兵交给相去率领。属,归属。】。
孝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七国举兵反叛,吴国使者到淮南联络,淮南王意欲发兵响应。淮南国相说:“大王如果非要发兵响应吴王,臣愿为统军将领。”淮南王就把军队交给了他。
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曲城侯:姓虫名捷,其父名逢,高祖时的功臣。】,淮南以故得完【以故得完:因此得以保全。】。
淮南国相得到兵权后,指挥军队据城防守叛军,不听淮南王的命令而为朝廷效劳;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蛊捷率军援救淮南:淮南国因此得以保全。
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往来使越:派人与越国互相联络。】。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
吴国使者来到庐江,庐江王不肯响应,而派人与越国联络。吴国使者往衡山,衡山王效忠朝廷,坚守城池毫无二心。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卑湿:低凹、潮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
孝景帝四年(前153),吴楚叛军已被破败,衡山王入朝,皇上认为他忠贞守信,便慰劳他说:“南方之地低洼潮湿。”改任衡山王掌管济水以北的地区,以此作为褒奖。他去世后便赐封为贞王。
庐江王边越【边越:(封地)靠近越国。】,数使使相交【数使使相交:屡次派使者往来。】,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因此改封为衡山王,领江北之地。这是为了隔断庐江王与越的联系,以免生乱。】。淮南王如故。
庐江王的封地邻近越国,屡次派遣使臣与之结交,因此被北迁为衡山王,统管长江以北地区。淮南王依然如故。
【段意】:写汉景帝时,三王对吴楚之乱的不同态度和结局:淮南王刘安欲应而未遂,终不获褒贬;庐江王刘赐虽未应,但与越往来密切,被改为衡山王,王江北;原衡山王刘勃贞信有功,被褒奖而离开卑湿的南方,改为济北王。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弋(yi):用带绳的箭射击,泛指射猎。】,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也想用积阴德的办法来安抚百姓。拊(fu),拍。循,顺从。】,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时时怨望厉王死句:常常为厉王之死而怨恨,总想反叛朝廷,就是没有找到有借口的机会。畔:通“叛”。】。
淮南王刘安的性情喜好读书弹琴,不爱射猎放狗跑马,他也想暗中做好事来安抚百姓,流播美誉于天下。他常常怨恨厉王之死,常想反叛朝廷,但是没有机会。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即田蚡。】,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逆王霸上:在霸上迎接淮南王。逆,迎接。霸上,亦作灞上,又名霸头,因地处霸水西高原上得名,在今陕西西安东,为古代咸阳、长安附近的军事要地。】,与王语曰:
到了孝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淮南王入京朝见皇上。与他一向交好的武安侯田蚡(fén,坟),当时做太尉。田蚡在霸上迎侯淮南王,告诉他说:
“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假设皇帝一旦去世,除非大王,别的谁能立为皇上呢?】!”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阴结宾客:暗中聚结宾客。据《淮南要略》说,刘安曾养士数千,有高才之士八人,即苏非、李尚、左吴、陈由、伍被、毛周、雷被、晋昌,号称“八公”。】,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现今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皇上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呢!”淮南王大喜,厚赠武安侯金银钱财物品。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谋划叛逆之事。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现在慧星与天一样长,天下战事一定会大规模爆发。】。”
建元六年(前135),慧星出现,淮南王心生怪异。有人劝说淮南王道:“先前吴军起兵时,慧星出现仅长数尺,而兵战仍然血流千里。现在慧星长至满天,天下兵战应当大兴。”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滋甚:更加积极。】。
淮南王心想皇上没有太子,若天下发生变故,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便更加加紧整治兵器和攻战器械,积聚黄金钱财贿赠郡守、诸侯王、说客和有奇才的人。各位能言巧辩的人为淮南王出谋划策,都胡乱编造荒诞的邪说,阿谀逢迎淮南王。淮南王心中十分欢喜,赏他们很多钱财,而谋反之心更甚。
【段意】:写淮南王刘安蓄意谋反。他安抚百姓,暗聚宾客,勾结武安侯田蚡,贿赂郡守县令、诸侯游士、奇人辩才,其谋反之势愈演愈烈。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让她在长安,交结皇帝左右的人,从中刺探消息。诇(xiong),刺探,侦察。】。
淮南王有女儿名刘陵,她聪敏,有口才。淮南王喜爱刘陵,经常多给她钱财,让她在长安刺探朝中内情,结交皇上亲近的人。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皇上(汉武帝)赐给淮南王几杖,特许他可以不上朝。赐几杖为敬老表示,因为老人行动不便了,居则凭几,行则携杖。】。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
元朔三年(前126),皇上赏赐淮南王几案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淮南王王后名荼(tú,图),淮南王很宠幸她。王后生太子刘迁,
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脩成君女为妃。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
刘迁娶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的女儿做妃子。淮南王策划制造谋反的器具,害怕太子的妃子知道后向朝中泄露机密,就和太子策划,让他假装不爱妃子,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寝。
王乃详为怒太子【详:通“佯”,假装。】,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把太子及其妃关闭在一块长达三个月。】,太子终不近妃。
于是淮南王佯装恼怒太子,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妃子同居一室三月,而太子始终不亲近她。
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乃上书谢归去之:淮南王刘安便上书汉武帝谢罪,送(太子之)妃回了娘家。】。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妄致系人:任意捕人下狱。】。
妃子请求离去,淮南王便上奏朝廷致歉,把她送回娘家。王后荼、太子刘迁和女儿刘陵受淮南王宠爱,专擅国权,侵夺百姓田地房宅,任意加罪拘捕无辜之人。
【段意】:写刘安利用一女一子从事谋反的准备。他让慧而善辩的女儿陵到京城拉关系、探消息;让儿子迁逼走可能泄密的妃子。由此这一儿一女专擅国权,侵扰百姓,无恶不作。
本篇是淮南厉王刘长及其子刘安、刘赐的合传。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汉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因骄横无度,参与谋反,获罪被捕,在押往流放地蜀郡的途中绝食身亡。之后刘安继封淮南王,刘赐封庐江王转徙衡山王。刘安为报父仇,串通刘赐密谋反叛,事泄后二人皆自杀国除。按《史记》体例,写诸侯王生平当立“世家”,而这里降为列传,乃是对刘长父子的叛逆之罪表示贬抑。这种变通处置之法,与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相同,都反映了作者维护汉家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政治态度。
通篇命意一线到底,是本传写法上很明显的一个特色。这一贯串全篇的主旨就是揭露刘长父子的悖乱之罪。据此,传文既详尽陈述他们先后谋反的事实经过,同时又揭示了促成其叛逆与覆亡的种种原因。总的看,写作角度单一,笔墨是非常集中的。比如淮南王刘安雅爱文学,曾召集众多宾客编著《淮南子》,这部书虽是反映西汉前期哲学政治思想的重要史料,但是因与主旨无关被略去不述;而刘安整个蓄意谋反的过程,从起念头,到动手制造兵器,到案查地图加紧策划,到与伍被反复相商,到屡次作贼心虚欲发又止,到终因内乱导致阴谋败露——则一步步写来,不厌其详,非常周全。其中,记述谋臣伍被言论计谋的笔墨很多,充分表现了他在刘安谋反一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样,为了说明淮南厉王刘长胆敢谋反并非偶然,作者也详述了他多年来如何在汉文帝的姑息宽容之下越来越狂妄自大,藐视汉家王法的行径。总之,由于作者善剪裁,繁简有致,使得这篇篇幅很长,头绪纷繁,历时汉初五朝七十余年的三人合传,写得眉目清晰,不枝不蔓,而且文气顺畅、紧凑,读来全无拖沓及芜杂琐碎之感。
本传虽用一意到底的顺叙法写成,但文笔仍不乏变化。写刘安、刘赐的谋反事均用正笔,写刘长叛逆事则借大臣们上呈的奏章道出,用的是侧笔。写刘安和刘赐也同中有异,前者多记言语对话,而且叙议交错,开合有致。叙事中插入的两大段伍被口若悬河的议论文字,感情饱满,气势酣畅,富于文采,为全文增辉。其后写刘赐事则只用简洁的语言叙述,就明显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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