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4】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孝文园令:主管文帝陵园的官。】。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
相如被授官为汉文帝的陵园令。武帝既赞美子虚之事,相如又看出皇上喜爱仙道,趁机说:
“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臞(qu):瘦。】,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上林之事算不得最美好,还有更美丽的。臣曾经写过《大人赋》,未完稿,请允许我写完后献给皇上。”相如认为传说中的众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泽间,形体容貌特别清瘦,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于是就写成《大人赋》,赋中写道: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大人:喻天子。中州:中国。】。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世上有位大人啊,居住在中国。住宅满布万里啊,竟不足以使他稍微停留。哀伤世俗的胁迫困厄,便离世轻飞,向着远方漫游。
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少留:稍加留驻。迫隘:迫促、狭隘。朅(jie):离去。又通“曷”,何。素蜺:指在绛幡上飘垂有白霓之气的旌饰。】。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乘着赤幡为饰的副虹,载着云气而上浮。竖起状如烟火的云气长竿,拴结起光炎闪耀的五彩旌旗。
垂旬始以为幓兮,抴彗星而为髾【格泽:黄白色火状烟气,自地上升至天,故以此气为旗竿。总:系。旬始:状如雄鸡之气,常现于北斗旁。幓(shen):旌旗之旒。抴(ye):牵引。髾(shao):燕尾。此指引彗星缀于旒作为燕尾。】。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掉:转。指桥:随风飘拂的柔弱貌。偃蹇:委曲貌。旖旎:下垂貌。欃(chan)枪:彗星。绸:旗杠的护套。】。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
垂挂着旬始星做为旌旗的飘带,拖着彗星做为旌旗垂羽。旌旗随风披靡,逶迤婉转,婀娜多姿地摇摆着。揽取欃枪做旌旗,旗竿上缠绕着弯曲的彩虹做为绸。天空赤红深远而又暗淡无光,狂飙奔涌,云气飘浮。
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虯之鞮蟉蜿蜒【红:赤色。杳渺:深远。眩湣:光色缤纷炫乱。应龙:有翼之龙。蠖略:长而曲折貌。鞮蟉(youliu):屈曲行动貌。】。
驾着应龙、象车屈曲有度地前行,以赤螭、青虬为骖马蜿蜒行进。
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低卬(ang)夭蟜:忽低忽昂,曲伸自如。据:直垂。骄骜:纵恣。诎折:曲折。隆穷:飘举而起。蠼(jue):跳起。连卷:蜷曲貌。沛艾:马头摇动貌。赳螑(xiu):伸颈低头。仡:举头。佁儗(yiyi):不前貌,痴呆。放散:不拘貌。畔岸:自纵之貌。骧(xiang):举。孱(chan)颜:仰头、张口之态,或曰高峻不齐貌。】。跮踱輵辖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怵鞨以梁倚。纠蓼叫奡蹋以艐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跮踱(chiduo):忽进忽退。輵辖:摇目吐舌。容:容态。绸缪:掉头貌。怵鞨(chuchuò):奔走貌。梁倚:互相倚靠。纠蓼:相引。叫奡(ao):相呼。蹋:下。艐:古“界”字。此句谓下踏子地。蔑蒙:飞扬。狂趡(cui):狂奔。】。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莅飒:飞疾貌。卉翕:追奔貌。熛:飙风。焕然:明亮貌。】。
有时龙身屈曲起伏,昂首腾飞,恣意奔驰,有时又屈折隆起,盘绕蜷曲。时而摇头伸颈,起伏前进,时而举首不前;时而放任散慢,自我放纵,时而昂首不齐。有时忽进忽退、摇目吐舌,如趋走飞翔之鸟,左右相随;有时龙头摇动,屈曲婉转,象惊兔奔跑,如屋粱相互依*。或缠绕喧嚣踏到路上,或飞扬跳跃,奔腾狂进。或迅捷飞翔,相互追逐,疾如闪电,突然明亮,雾气消除,云气散尽。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邪绝:斜渡。少阳:东极。太阴:北极。真人:至真之人,此指仙人。互折:交折。横厉:横渡。飞泉:谷名,在昆仑西南。】。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
斜渡东极而登上北极啊,与仙人们相互交游。走过错综曲折深远广大之处再向右转啊,横渡飞泉向着正东。把众仙全都召来加以挑选啊,在瑶光之上布署众神。
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从陵阳【征:召。灵圉:众仙。瑶光:北斗柄头第一星。太一:星名,又为天之尊神。陵阳:仙人陵阳子明。】。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玄冥:北方黑帝之佐。含雷:即黔蠃,天上造化神名,或曰水神。陆离、潏湟:皆神名。厮征:召以为厮役。伯侨:仙人名,或曰即王子乔。羡门:仙人羡门高,居碣石山。属:使。岐伯:黄帝太医。尚:主。方:方药。】。
让五帝做向导啊,使太一返回,让陵阳子明做侍从。左边是玄冥右边是含雷啊,前有陆离后有潏湟。让王子侨当小厮,令羡门高做差役,使歧伯掌管药方。
祝融惊而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祝融:南方炎帝之佐。跸:帝王出行时禁止行人。雰气:恶气。屯:聚。綷(cui):合,合五采云以为车盖。】。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句芒:东方青帝之佐。嬉:娱也。】。
火神祝融担任警戒,清道防卫啊,消除恶气,然后前进。集合我的车子有万辆之多啊,混合彩云做成的车盖,树起华丽的旗帜。让句芒率领随从啊,我要前往南方去游戏。
【段意】:司马相如因汉武帝好仙道,因作《大人赋》以讽。此赋虽以纷纭的想象,铺陈“大人”车驾雍容游览天地四方的奇境,其立意却在揭示仙界的“虚无”、“无有”,仙人的“白首”、“穴处”,并断然指出“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这对武帝之好仙道,无疑是莫大的讥讽。此即为赋之前半部分,铺陈“大人”游仙的车骑缤纷景象。
历唐尧于崇山兮【崇山:此指南方之崇山,帝尧葬于其南。九疑:山名,帝舜葬此。】,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葛以方驰【湛湛:积厚之貌。差错:交错。杂遝(ta):重叠。胶葛:交架。】。
经过崇山见到唐尧啊,拜访虞舜在九嶷。车骑纷繁纵横交错啊,重累杂乱并驰向前。
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冲苁(xiong):相入貌。纷挐(ru):纷乱。滂濞(pi):众盛貌。泱轧:弥漫。洒:散落。林离:众盛。】。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钻:同“攒”,聚集。茏茸:聚貌。衍曼:蔓延不绝。流烂:布散。坛:平坦。陆离:分散貌。】。
骚扰撞而混乱啊,大水无垠洒洒洋洋。群山簇聚罗列,万物丛集茂盛啊,到处散布,繁盛参差。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崫礨嵬䃶【雷室:雷渊,神话传说中水名。砰磷郁律:深峻貌。洞:通。鬼谷:众鬼所聚,传说在昆仑北。崫礨(juelei)嵬䃶(wei):不平貌。】。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径直驰入雷声隆隆的雷室啊,穿过崎岖不平的鬼谷。遍览八纮而远望四荒啊,渡过九江又越过五河。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炎火:神话中山名,在昆仑山外。弱水:传说中水名,环绕昆仑。杭:船。绝:渡。浮渚:流沙中渚。流沙:传说中河名,但有流沙而无水。】。
往来于炎火之山,浮过弱水河啊,方舟横渡浮渚,涉过流沙河。
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总极:葱岭山,在西域。灵娲:女娲。冯夷:河伯。】。时若々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屏翳:雷师。】。
忽然休息在葱岭山,在泛滥的河水中游戏啊,使女娲奏瑟,让冯夷跳起舞来。天色昏暗不明啊,召来雷师屏翳,诛责风神而刑罚雨师。
西望昆仑之轧沕洗忽兮,直径驰乎三危【轧沕洸忽:不分明之貌。三危:山名。】。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阊阖:天门。阆风:山名。摇集:远止。摇:通“遥”。亢:亢然高举。】。
西望昆仑恍恍惚惚啊,径直奔驰三危山。推开天门闯进帝宫啊,载着玉女与她同归。登上阆风山而高兴地停下歇息啊,就象乌鸟高飞而稍事休息。
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阴山:在昆仑西。皬(he):白貌。西王母:传说中神女,状如人,豹尾、虎齿、蓬鬓。】。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载胜:头戴妇女首饰。三足乌: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在阴山上徘徊,婉曲飞翔啊,到今天我才目睹满头白发的西王母。她头戴玉胜住在洞穴中啊,幸而有三足鸟供她驱使。一定要象这样的长生不死啊,纵然能活万世也不值得高兴。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朅来:返回。不周:不周山,在昆仑东南。幽都:在西北方。】。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兮),噍咀芝英兮叽琼华【沆瀣(hangxie):北方夜半气。噍(jiao)咀:咀嚼。芝英:芝草花。叽:食。琼华:琼树之花。传说琼树生昆仑西流沙滨,大三百围,高万仞。】。
回转车头归来啊,走到不周路断绝,会餐在幽都。呼吸沆瀣而餐食朝霞啊,咀嚼灵芝花,稍食玉树花朵。
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yin):仰也。侵浔:渐进。鸿涌:上跃而起。厉:奋飞。】。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驰游道而脩降兮,骛遗雾而远逝【列缺:闪电。倒景:日在下。丰隆:云师,此指云雨。游:游车。道:道车。脩:长。降:下。遗雾:飞驰之快,将雾遗留在后。】。
抬头仰望而身体渐渐高纵啊,纷然腾跃疾飞上天。穿过闪电的倒影啊,涉过丰隆兴云制作的滂沛雨水。驰骋游车和导车自长空而降啊,抛开云雾而疾驰远去。
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舒:缓。北垠:北崖。玄阙:北极之山。寒门:北极之门。】。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峥嵘:深远貌。眩眠:目光不安。惝恍:耳听而模糊不清。假:通“遐”,至。】,超无有而独存。
迫于人世社会的狭隘啊,缓缓走出北极的边际。把屯骑遗留在北极之山啊,在天北门超越先驱。下界深远而不见大地啊,上方空阔而看不到天边。视线模糊看不清,听觉恍惚无所闻。腾空而上到达远处啊,超越无有而独自长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已献上《大人之颂》,天子特别高兴,飘飘然有凌驾云天的气概,心情好似遨游天地之间那样爽快。
【段意】:铺叙“大人”游历南方、西方,又至北极“乘虚无”登仙景象,以结束全赋。汉武帝览赋却不明其讽喻之意,反而飘飘欲仙。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茂陵:汉武帝所修陵墓所在地,在今陕西兴平县。】。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
相如已因病免官,家住茂陵。天子说:“司马相如病得很厉害,可派人去把他的书全部取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散失了。”
使所忠往【所忠:使者名。】,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
派所忠前往茂陵,而相如已经死去,家中没有书。询问相如之妻,她回答说:“长卿本来不曾有书。他时时写书,别人就时时取走,因而家中总是空空的。长卿还没死的时候,写过一卷书,他说如有使者来取书,就把它献上。再没有别的书了。”
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
他留下来的书上写的是有关封禅的事,进献给所忠。所忠把书再进献给天子,天子惊异其书。那书上写道: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肇:始。昊穹:天地。撰:一作“选”,数。辟:君。】。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率迩二句:近者循其足迹,远者听其风声。】。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
上古开始之时,由天降生万民,经历各代君王,一直到秦。沿着近代君王的足迹加以考察,聆听远古君王的遗风美名,繁多而纷乱,名声和事迹被、没而不称道者,数也数不尽。
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纷纶:乱貌。葳蕤:繁盛,或曰委顿。《昭》:即《韶》,舜乐名。《夏》:当亦为古乐名。夏,大,疑指汤乐《大濩》。一说“昭,明。夏,大”。罔若淑而不昌:行顺善者无不昌大。罔,无。若,顺。淑,善。畴逆失而能存:为逆失者谁能久存。畴:谁。】?
能够继承舜、禹,崇尚尊号美谥的,封禅秦山而稍可称道者只有七十二君。顺从善道行事,没有谁不昌盛;违逆常理,失德行事,谁能生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五:五帝。三:三王。维见可观:经籍所载,善恶可观。】。
轩辕以前,时间久远,事物邈茫,其详细情况不得而知。五帝三王的一些事迹,都记载在六经典籍和传说之中,可以看到大概的情况。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股肱(gong):大腿、手臂,喻大臣。】”。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
《尚书》上说:“君王贤明啊,大臣杰出。”根据这一记载可以说,君王的圣明没有超过唐尧的,大臣的贤良没有比得上后稷的。
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后稷:周之先祖。公刘:后稷曾孙。爰:发语词。郅(zhi):至,最。大行:大道。越:于是。】,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千载无声:千年后声教乃绝。一说千年后无恶声。】,岂不善始善终哉!
后稷在唐尧时创建了业绩,公刘在西戎之地发迹,文王改革制度,使周隆盛,太平之道于是形成。其后子孙虽政绩衰微,但千年以来并无怨恶之声,这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
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异端:他故。所由:所遵行的。谨:谨守。】。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濛涌,易丰也;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夷易:平易。湛恩濛涌:深恩广大。易丰:易可丰厚。宪度:法度。则:效法。垂统理顺:所垂之业其理至顺。】。
但是周王朝所以能这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前代先王能谨慎地从事他们所考虑和规划的事情,又能够严谨地垂教于后世子孙罢了。所以前人开拓的道路平坦,容易沿路走去;深恩广大,容易丰足;法度显明,容易效法;传续法统顺乎情理,容易继承。
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襁褓:指周成王,继位时尚在幼年。崇冠:功德高过。二后:指文王、武王。】。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揆:推度。元:始。终都攸卒:终至于所结束处。都,于。攸,所。卒,终。殊尤绝迹:超绝异常的功迹。考:校,比较。】。
所以周公的业绩隆盛于成王时代,而其功德之高超越文王和武王。揆度其所始,考察其所终,并无特别优异超凡的业绩,可与当今汉朝相比。
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逢涌原泉:如烈火之升涌、源泉之奔流。逢,通“㷭”(烽),烽火。沕潏漫衍:盛大貌。】,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旁魄:遍及。尃(fu):分布。畅:达。九垓:九重天。泝:流。八埏(yan):八方边际。】。
然而,周人尚且走上粱父山,登上泰山,建立显贵的封号,施加尊崇的美名。伟大汉朝的恩德,象源泉奔涌而出,盛大扩散,广布四方。如云雾散布,上通九天,下至八方极远之地。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协气:和气。横流:形容其多。武节:威武。飘逝:如飙风远逝。迩:近。陕:狭。原:本。迥:远。阔:广。泳:浮。此二句以水喻德,近狭处可游其原,远阔处可浮其沫。】,首恶湮没,闇昧昭晰,昆虫凯泽,回首面内【首恶句:始恶者均皆堙灭。闇昧句:暗昧者皆得王化而光明。凯泽:安乐。回首面内:回首革面而内向。】。
一切生灵,皆受恩德,和畅之气,广泛散布,威武之节,飘然远去。近者如同畅游于恩泽的源头,远者好似泳浮在恩惠的末流。领头作恶的被湮没,暗昧之人得到光明。连各种动物都欢畅喜悦,掉转头来,面向中土朝廷。
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䆃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囿:围而养兽。徼:遮,拦截。䆃(dao):嘉禾。于庖:送往庖厨以供祭祀。觡(ge):角。抵:本。武王获白麟双角共一本,用以为祭祀之牲。】,获周馀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馀珍:指周代所放生于沼池中之龟。收龟于岐:至汉代得之于岐山之旁。翠黄:乘黄,龙翼马身,黄帝乘之仙去。乘龙:亦为马。此句言招致翠黄、乘龙于池沼。】。
然后,驺虞之类的珍贵之兽聚于苑囿,白麟一类的怪兽进入栅栏之中,在庖厨中选择出一茎六穗的嘉禾以供祭祀,用角分枝*的白麟做牺牲,在歧山获得了周朝遗留的宝鼎和蓄养的神龟,从沼泽里招来了神马乘黄。
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奇物谲诡,俶傥穷变【俶傥穷变:卓然绝异、穷极物变。】。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
鬼神迎接神仙灵圉,在闲馆中待以宾客之礼。珍奇之物,奇异超凡,变化无穷。令人钦敬啊,祥瑞的征兆都显现在此,还认为自己的功德微薄,不敢称道封禅之事。
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钦哉:敬佩、感叹。符瑞:指王德所引发上天显示的瑞征、祥物。跃鱼陨杭:指周武王伐纣时,有白鱼跃入于舟中。休之以燎:作为休美之瑞烧以祭天。微夫:指此符瑞实在太微小了。介丘:大丘。恧(nǜ):惭愧。】!进让之道,其何爽与【进:周得微小符瑞而封禅。让:指汉武帝前期对封禅辞让。爽:相差。】?
从前周武王渡河时,有条白鱼跳到船中,武王认为是美好的祥瑞,就用这白鱼燎祭上天。其实这种符兆十分微小,但却因此登上泰山,不是太惭愧了吗?周朝不该封禅而封禅,汉朝应该封禅却不封禅,进让的原则,相差何其遥远呢?
【段意】:司马相如终于寂寞病逝,留下一卷《封禅文》,表达了对大汉王朝“兴必虑衰,安必思危”、“兢兢翼翼”以成圣德的不尽寄望。此节从古代封禅美谈,论述到汉有德而辞让,实已可行封禅大典。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不憓(hui):不顺。】,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侔:并。休烈浃洽:事业盛美遍及。】,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绍至:连续而至。创见:此指只见一次。】。
于是大司马进谏说:“陛下以仁德抚育天下百姓,凭借道义征伐不肯顺服者,华夏诸侯愿意进贡,蛮夷皆手持礼物朝拜天子,美德与往初的圣君相等,功业也无二致,美好的功德政绩普遍融洽,符瑞的征兆变化众多,应验的时期将相继而来,不仅仅是初次呈现。
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望幸:望天子临幸。盖:发语之辞。号以况荣:封禅纪号以赠予荣名。储:积。荐成:将众瑞物初至封禅处,荐之上天以告成功。】,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挈(qie):缺,绝。三神:天神、地祇、山岳。】。
我想大概在泰山、粱父山设立祭坛,是希望天子到来,加封尊号,以此与前代圣君比光荣,上帝降恩和福,是准备用成功荐告上天,陛下谦让而不封禅,是断绝了上帝、泰山、粱父山的欢心,使王道的礼仪缺失不全,群臣对此感到惭愧。
或谓且天为质闇,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质闇:指天道质昧,不能明言。靡记:无所表记。靡几:无所庶几(希冀)。】。
有人说那天道是质朴暗昧的,因此珍奇的符兆本来是不能拒绝的。如果这样推让它,这是使泰山没有作表记的机会,而粱父山也没有祭祀的希望了。
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屈:绝。此句言古帝王若但各一时之荣而绝世,则后人无所称引、显扬了。】,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
如果古代帝王都是一时荣耀,毕世而绝灭,那么叙说者还有什么可以向后世陈述的呢,而且还能有七十二君封禅的说法吗?
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锡:此指上天赐予。进越:苟进越礼。】。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谒款:告诚。中岳:指嵩山。先礼中岳而临泰山。】,以彰至尊,舒盛德,发荣号,受厚福,以浸黎民也。
若修明道德则天赐祥瑞,顺应祥瑞来做封禅之事,不能算做越礼。所以圣明的君王不废除封禅之礼,而是修行礼仪,尊奉土地神,诚恳地竭告天神,在嵩山刻石记功,以表彰最尊贵的地位,宣扬盛明的德行,显示尊号与荣耀,授与厚福,以使百姓沾光。
皇皇【皇皇:美。】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丕业:大业。贬:损。杂:杂采。略术:智略、术艺。使获句:使诸儒记功著业,得见日月之一线光明,展其官职,设措事业。末光绝炎:意谓日月之光无限,仅得见其极微末部分。采:官也。错:措,处置。】。
封禅之事堂皇伟大啊,是天下的壮观,称王者的大业,不能贬低。希望陛下保全它。然后综合荐绅先生们的道术,使他们获得日月余光远炎的照耀,以施展当官的才能,专心办好政事。
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此句意谓诸儒因此兼可正天时、别人事、叙述大义,校核修撰成一本新的《春秋》。】。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袭旧六为七:因旧有六经合之为七经。摅:流布。】,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蜚英声二句:飞扬英华之声,腾驰茂盛之实。】。
还要兼正天时、叙列人事,阐述大义,校订润色其文,作成象《春秋》一样的经书,将沿袭旧有的六经,增为七经,并传布无穷,使万世之后仍能激发忠义之士,扬起微波,飞扬英明之声,传送茂盛的果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常为称首:常为后人称扬、首肯。用此:因为此(他们所传下的经典)。】。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掌故:掌管历史典故者。悉奏其义:尽进前王封禅的仪礼。】”。
前代圣贤所以能永远保持伟大名声而常常被称赞的原因,就在于行封禅之礼,应当命令掌故把封禅的大义全都奏报陛下,以备观览。”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沛然:感动貌。愉:然,然其所请(即同意)。】,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诗大泽之博二句:指下文四章之“颂”,以诗歌咏恩泽之博大、符瑞之广富。】。乃作颂曰:
于是天子有所感悟似地改变了神色,说:“好啊,我就试试看吧!”天子思来想去,归纳了公卿们的议论,询问了封禅的具体情况,记述恩泽的博大,推衍符瑞的富饶。于是写了颂歌,说: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厥壤可游:言祥瑞屡臻,故可遨游。】。滋液渗漉【渗漉:指润泽而下。】,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曷蓄:何能不有蓄积。】?
“覆盖我的苍天,云朵油然飘荡。普降甘露和及时雨,其地可以遨游。滋润万物的水液渗透土壤,一切生物无不受到滋养。好谷物一茎生出六穗,我收获的谷物何不蓄积?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泛尃濩之【泛:普。尃濩:遍布。】。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侯:何不。迈:行。】!
不但降下雨水,又把大地润泽;不但霑濡我一人,而且广泛散布。万物熙熙和乐,既怀恋又思慕。名山应当有显赫的地位,盼望圣君到来。君王啊,君王!为何不行封禅之礼!
般般之兽【般般(ban):文采之貌。】,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嘉)[喜];旼旼睦睦【旼旼(min):和貌。睦睦:敬貌。】,君子之能。盖闻其声,今观其来。厥涂靡踪【能:一作態(态),指兽之和敬正似君子之仪态。厥涂靡踪:指灵兽之来,路上没有踪迹,盖自天降瑞,不行而至。】,天瑞之征。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文彩斑烂的驺虞,喜欢我君的苑囿;白色的质地,黑色的花纹,它的仪表令人喜爱。和睦恭敬,宛如君子之态。从前只听到它的名声,如今目睹它的降临。那路上没留下足迹,这是天降祥瑞的征兆。此兽也曾在虞舜时出现,虞舜因此而兴旺。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灵畤(zhi):祭祀天地五帝之处,秦有四畤,汉有五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肥壮的白麟啊,曾在五畤戏游。正是孟冬十月,皇上前往郊祀。白麟奔驰到君王车前,君王用它燎祭苍天,天降幸福。夏商周三代以前,大概不曾有此奇事。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煇煌【熿炳:光貌。】。正阳显见,觉寤黎烝【正阳:正明。见:现。黎烝:众庶(百姓)。】。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宛屈伸展的黄龙,因遇圣德而升天。色彩闪耀夺目,光辉灿烂。龙体显现,必能使众民觉悟。在《易经·彖传》中曾有记载,这正是所谓授命天子所乘之车。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此句言天之所命,自有符瑞章明其德,不必谆谆有语言。】。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天的符瑞已经明白显示,不必再谆谆告诫。应当依类寄托,告诉君王举行封禅大典。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天人之际:天命人事相感应。上下:指天、人。相发:相感发。允答:答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
翻开典籍可以看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已经发生关系,两者相互启发而和谐。圣明君王的美德,就是行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所以说‘在兴旺时要考虑到衰微,在太平安乐之时要想到危难’。
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肃祗(zhi):恭敬。在:察。假典:大典,指北斗璇玑、玉衡所示天象。顾省其遗:反省政事教化之所遗失。】:此之谓也。
因此,商汤、周武王虽然位居至尊,却仍然保持严肃恭敬的美德。虞舜在大典之中,仍然观察反省缺点和失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
司马相如已死五年,天子才开始祭祀土地神。他死后八年,天子终于首先祭祀中岳嵩山,然后又封泰山,再到粱父山,禅肃然山。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相如其他著作,如《遗(wèi,魏)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没有收录,收录了他在公卿中尤其著名的作品。
【段意】:此为《封禅文》之后一节,叙大司马备称天子之盛德,力劝恭行封禅大典,承受厚福以浸黎民;最后天子总公卿之议,作颂以收结全文。八年后汉武帝果然封禅泰山、梁父。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谓《春秋》表现作者的评判褒贬意见,在文字上极为隐微。如晋文公召周天子至河阳,非臣下事君之义,《春秋》即书天子“狩河阳”,而讳言晋文公所召。即隐含着对晋文公的批评之意,又顾及了天子的颜面。】,《易》本隐之以显【谓《易》本阴阳之微妙,出而推见人事之善恶吉凶却颇为显明。微妙的天道经由对人事的推见而显示出来,即“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谓《诗经·大雅》先言王公大人之德,而后及于众庶百姓。逮:及。】,《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谓《小雅》中讽喻时世的诗作,总先述说自身(“小己”)所遇之忧苦,而追根究底,关系到在位者施政之得失,是为“其流及上”。】。
太史公说:《春秋》能推究到事物的极隐微处,《易经》原本隐微却能阐释得浅显,《大雅》说的是王公大人却德及黎民百姓,《小雅》讥刺卑微作者的得失,其流言却能影响朝廷政治。
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所以言辞的外在表现虽然不同,但是其和柔的教化作用却是一致的。相如的文章虽然多假托的言词和夸张的说法,但其主旨却归于节俭,这同《诗经》讽谏之旨有何不同?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此扬雄之语出自《扬子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止);不已,吾恐不免于劝(鼓励)也”。劝百讽一:指许多赋大事铺陈声色淫佚之乐,本意在讽谏君上停止这种享乐,归于节俭,但实际效果却是引发、鼓励了君王对享乐的追求。“劝百”指怂恿、鼓励多;“讽一”指讽谏效果少。郑卫之声:指淫佚之声(汉儒对“郑卫之声”的偏见)。雅:指正声。不已亏乎:不已使君德亏损了吗?】?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
扬雄认为相如的华丽辞赋,鼓励奢侈的言词与倡言节俭的言词是一百比一的关系,这就如同尽情演奏郑、卫之音,而在曲终之时演奏一点雅乐一样。这不是减损了相如的辞赋价值吗?我采录了他的一些可以论述的文字,写在这篇文章中。
【段意】:司马迁评论司马相如赋作带有讽谏君上、崇尚节俭的重要思想价值,与《诗经》传统相符(文中引扬雄之语乃后人所加,非司马迁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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