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3】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唐蒙：原为鄱阳令，后奉使通夜郎。夜郎：汉时西南地区古国名，约在今贵州西北、云南东北及四川南部地区。僰(bo)中：僰人所居地域。僰，古代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名。】，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转漕：运粮。车运日转，水运为漕。兴法：起用军法。渠帅：大帅、魁首。】，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

相如担任郎官数年，正逢唐蒙受命掠取和开通夜郎及其西面的僰中，征发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西郡又多为他征调陆路及水上的运输人员一万多人。他又用战时法规杀了大帅，巴、蜀百姓大为震惊恐惧。

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皇上听到这种情况，就派相如去责备唐蒙，趁机告知巴、蜀百姓，唐蒙所为并非皇上的本意。檄文说：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存抚：安抚、抚养。辑安：和安。】。

告示巴、蜀太守：蛮夷自擅兵权，不服朝廷，久未讨伐，时常侵扰边境，使士大夫蒙受劳苦。当今皇上即位，存恤安抚天下，使中国安宁和睦。

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交臂：拱手以示恭敬。受事：此指臣服。诎：通“屈”。】。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重译：辗转翻译。享：此指向汉天子进贡。】。

然后调兵出征，北上讨伐匈奴，使其单于恐怖震惊，拱手称臣，屈膝求和。康居与西域诸国，也都辗转翻译，沟通语言，请求朝见武帝，虔敬地叩头，进献贡物。

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东指：东伐越。右：汉伐越，后至南越，故称“右”。吊：至，慰问。此指东越伐南越，汉出兵救之，故曰“吊”。太子：南越王之太子。】。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

然后大军直指东方，闽越之君被其弟诛杀。接着军至番禺，南越王派太子婴齐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领，都经常进献贡物和赋税，不敢怠慢，

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怠堕：懈怠、失职。喁(yóng)喁然：众人向慕，如众鱼之口向上。】，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致：至。】。

人人伸长脖颈，高抬脚跟，景仰朝廷，争归仁义，愿做汉朝的臣仆，只是道路遥远，山河阻隔，不能亲自来朝向汉君致意。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中郎将：此指唐蒙。宾：此指待对方以宾客，又有赏赐之意。】，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卫：护卫。不然：意外之变。】，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

现在，不顺从者已被诛杀，而做好事者尚未奖赏，所以派遣中郎将前来以礼相待，使其归服。至于征发巴、蜀的士卒百姓各五百人，只是为了供奉礼品，保卫使者不发生意外，并没想到要进行战争，造成打仗的祸患。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发军：发三军之众。兴制：起用军法之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子弟：指青年。长老：指地方父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当行者：指被征发服役者。贼：伤害。】，亦非人臣之节也。

如今，皇上听说中郎将竟然动用战时法令，使巴、蜀子弟担惊受怕，巴、蜀父老长者忧虑祸患。巴、蜀二郡又擅自为中郎将转运粮食，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至于被征当行的人，有的逃跑，有的自相残杀，这也不是为臣者的节操。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烽：边境所置闻警(敌军来犯)举火传告消息的烽火台。燧燔(suifan)：烧燃烽火。燔，烧。燧，烽火。摄弓：执弓。荷兵：扛着武器。】，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旋踵：转身。】，人怀怒心，如报私仇。

那边疆郡县的士卒，听到烽火高举、燧烟点燃的消息，都张弓待射，驰马进击，扛着兵器，奔向战场，人人汗流夹背，唯恐落后；打起仗来，就是身触利刃，冒着流矢射中的危险，也义无反顾，从没想到掉转脚跟，向后逃跑。人人怀着愤怒的心情，如报私仇一般。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编列之民：编入户籍的臣民。异主：此指不同之意。】？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

他们难道乐意死去而讨厌生存，不是名在户籍的良民，而与巴、蜀不是同一个君主吗？只是他们思想深邃，虑事长远，一心想着国家的危难，而喜欢竭尽全力去履行臣民的义务罢了。

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剖符之封：古代分封诸侯、功臣的凭据，竹制，剖分为二，帝王、诸侯各执一。析珪而爵：与“破符”相似，但以玉珪中分为二，白色的一半藏于天子，青色的一半藏于诸侯。通侯：爵位名，即彻侯。东第：王侯贵族的住宅。因位于京城东而得名。】，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

所以他们之中有的人得到剖符拜官的封赏，有的分珪受爵，位在列侯，住宅排列在东第。他们死后可将显贵的谥号流传后世，把封赏的土地传给后代子孙。

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他们做事非常忠诚严肃，当官也特别安逸，好的名声传播延续到久远的后世，功业卓著，永不泯灭。因此有贤德的人们都能肝脑涂地，血液润泽野草而在所不辞。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亡逃抵诛：亡逃而罪至于诛。或曰逃亡而不肯受诛。抵：至，或作拒抵解。无名：无善名。谥：古代君臣死后所加之号。】，耻及父母，为天下笑。

现在仅仅是承担供奉币帛的差役去到南夷，就自相杀害，或者逃跑被诛杀，身死而无美名，其谥号应称为“至愚”，其耻辱牵连到父母，被天下人所嘲笑。

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度量相越：此指人们所得到的不同评价、估量。相越：相超出，互相不同。】！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不先：指往日不加教诲。率：此指做人的标准。】，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俗不长厚：民俗不淳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人的气度和才识的差距，难道不是很远么？但这也不只是应征之人的罪过，父兄们平素没给他很严格的教育，也没有谨慎地给子弟做表率。人们缺少清廉的美德，不知羞耻，则世风也就不淳厚了。因而他们被判刑杀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数：责。让：责备。】。

皇上担心使者和官员们就象那个样子，又哀伤不贤的愚民象这个样子，所以派遣信使把征发士卒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诉百姓，趁机责备他们不能忠于朝廷，不能为国事而死的罪过，斥责三老和孝弟没能很好履行教诲职责的过失。

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亟(ji)：急速。忽：怠忽。】。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再烦扰百姓，已经亲眼看到了附近县城的情况，担心偏远的溪谷山泽间的百姓不能全听到皇上的心声，待这篇檄文一到，赶忙下发到县道百姓那里，使他们全都知道当今皇上的心意，千万不要遗忘！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作者：指修筑通道之人。】数万人。

相如出使完毕，回京向汉武帝汇报。唐蒙已掠取并开通了夜郎，趁机要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征发巴、蜀、广汉的士卒，参加筑路的有数万人。

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物故：死亡。】，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筰【邛(qiong)、筰(zuo)：均为古代西南少数民族国名。邛都在四川西昌东南，筰都在今四川汉源东南。】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内：内附。比南夷：与南夷一样。】。

修路二年，没有修成，士卒多死亡，耗费的钱财要用亿来计算。蜀地民众和汉朝当权者多有反对者。这时，邛、筰的君长听说南夷已与汉朝交往，得到很多赏赐，因而多半都想做汉朝的臣仆，希望比照南夷的待遇，请求汉朝委任他们以官职。

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䮾【冉、䮾(mang)：均为古代西南部族国名。在蜀之西。下文“斯榆”，又作“斯俞”、“斯臾”，亦为西南地区部族国名。】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愈于：胜过。】南夷。”

皇上向相如询问此事，相如说：“邛（ｑｉóｎｇ，琼）筰（ｚｕó，昨）、冉、駹（ｍánｇ，忙）等都离蜀很近，道路容易开通。秦朝时就已设置郡县，到汉朝建国时才废除。如今真要重新开通，设置为郡县，其价值超过南夷。”

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建节：执持符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四乘之传(zhuan)：四辆驿车。】，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因：通过，依靠。】。

皇上以为相如说得对，就任命相如为中郎将，令持节出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等，乘坐四匹马驾驭的传车向前奔驰，凭借巴、蜀的官吏和财物去拢络西南夷。

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郊迎：迎于郊界之上。负弩矢：背着弓弩箭矢，此乃接迎之礼。先驱：先导。宠：荣耀。按：司马相如出身蜀中，今为天子使节，并受地方长官曲意恭迎，故蜀人感到荣耀。】。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

相如等到达蜀郡，蜀郡太守及其属官都到郊界上迎接相如，县令背负着弓箭在前面开路，蜀人都以此为荣。于是卓王孙、临邛诸位父老都凭借关系来到相如门下，献上牛和酒，与相如畅叙欢乐之情。

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尚：配，嫁。】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卓王孙喟然感叹，自以为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的时间太晚，便把一份丰厚的财物给了文君，使与儿子所分均等。

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䮾、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关益斥：使关更宽广。】，西至沫、若水【沫、若水：均在今四川。沫水即四川大渡河。若水即今四川雅砻江。】，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牂柯(zangke)：汉置郡名，治所在今贵州凯里西北。徼(jiao)：边界。零关：县名。】，桥孙水以通邛、(都)[筰]【桥孙水：在孙水上筑桥。孙水乃若水支流。】。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司马相如就便平定了西南夷。邛、筰、冉、駹、斯榆的君长都请求成为汉王朝的臣子。于是拆除了旧有的关隘，使边关扩大，西边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ｚāｎｇ，脏）柯，以此为边界，开通了灵关道，在孙水上建桥，直通邛、筰。相如还京报告皇上，皇上特别高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不为用：即无用之意。】，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此指通西夷之事本由相如建言。】，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籍：藉，借。风：讽喻。因宣其使指：乘机说明出使的意图。】，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相如出使西南夷时，蜀郡的年高长者多半都说开通西南夷没有用，纵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为是这样的。相如也想向皇上进谏，但建议业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进谏言了，于是就写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语气写成文词，而自己来诘难对方，以此讽谏皇上，并且借此宣扬自己出使的本意，让百姓了解天子的心意。那文章说：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六世：自高祖至汉武帝共已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涉，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湛：通“沉”，深也。汪濊(hui)：深广。群生：苍生、百姓。澍(shu)濡：雨水使物滋润。澍，时雨。方外：边远地区。】。

汉朝建国已七十又八年，美德充盛，存在于六代君王的政事之中，国势威武盛大，历久相传的皇恩深远广大，不但国内万民受惠，就连方外也得到余恩。

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攘(rang)：使之退却。罔不：无不。披靡：草随风倒偃。】。因朝冉从䮾，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略：边行边取。苞满：古西南少数民族。】，结轶还辕，东乡将报【结轶(zhe)：终止前行而回车。结：还。轶，通“辙”，车迹。东乡：东向。将报：将还报天子。】，至于蜀都。

于是皇上才下令使者西征，阻挠者顺应形势而退让，德教之风所到之处，无不随风倒伏。因而使冉夷臣服，駹夷顺从，平定了筰，保全了邛，占领了斯榆，攻取了苞满。然后使络绎不绝的车马掉转车辕，起程东来，将回京禀报天子，到达蜀郡成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耆(qi)老：指老年人，六十曰耆。荐绅：同“缙绅”，指士大夫有官位者。俨然：庄重貌。造：登门，至。】。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羁縻勿绝：牵制之，使不断绝。羁，马络头。縻，牛绳。】而已。

这时耆老、大夫、荐绅、先生共有二十七人，严肃认真地前来拜访。寒喧已毕，趁机进言道：“听说天子对于夷狄之人的态度，只是牵制他们不使断绝关系而已。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罢(pi)：使之疲顿。涂：道。竟：完成。】，士卒劳倦，万民不赡。

而现在却使三郡的士卒疲困不堪，去打通夜郎的道路，至今三年，修路之事尚未能最后完成，士卒已劳苦疲倦，万民已生活不富足。

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并：并存。兹多：很多。兹，更，愈加。】，不可记已。

如今又要接着开通西夷，百姓劳力已经耗尽，恐怕不能最终完成此事，这也是使者的负担啊，我私下为您忧虑。况且那邛、筰、西僰与中国并列，已经过许多年了，记都记不清了。

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此句意为虽有仁德不能招来，虽有强力不能并吞。】，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割：此谓削割、削弱。齐民：平民。附：增益。弊：使之困弊。所恃：指中国之人。无用：指西南夷。】，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仁德之君不能全*仁德招来，势强力大的国君也不能全*武力兼并，想来恐怕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割弃良民的财物去增加夷狄的财物，使汉朝依赖的人民遭受疲困，而去事奉无用的夷狄，鄙漏之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所说的是否正确。”

使者曰：“乌谓此邪【此句意为：哪能这样说呢。】？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巴、蜀原亦为边远之地，后归中原统治，改变了服式、民俗。】。余尚恶闻若说【此句意为：我尚且不愿(厌恶)听这种说法，何况是有远识的人呢！】。

使者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一定象你说的那样，那么蜀郡人的衣著习惯永不改变，巴郡人的风俗也永远不会变化了。我常常讨厌听这种说法。

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斯事体大：这件事有关大体，意义极大。觏(gou)：见。】。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意谓：我急于还报，不能为你们详述。】，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但是这事情的重大意义，本来不是旁观者所能看出来的。我行程急促，其详情不可能细说给你们听，请为大夫们粗略地陈说一番。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所谓“非常”，本就与常见的不同。】。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原：本，始。非常之事的意义，开始并不为人们认识。臻：至。晏如：安貌。】。

“大概社会上一定要有超越寻常的人，才会有超常的事情出现；有了超常的事情出现，才会创建异乎寻常的功业。异乎寻常，当然是常人感到奇异的。所以说超常的事情开始出现时，百姓会惊惧；待到事情成功了，天下之人也就安然太平了。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麕而不安【鸿水：洪水。泛：水涨溢延漫。登降移徙：或高或低地迁移以避洪水。陭麕：同“崎岖”。】。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灾【漉沈赡灾：分散其深水以安定水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

“从前洪水涌出，四处泛溢，百姓上下迁移，崎岖而不安宁。大禹为此忧虑，就阻塞洪水，挖掘河底，疏通河道，分散洪水，稳定灾情，使洪水东流大海，让天下百姓永保安宁。

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躬胝无胈(ba)：体上结满老茧(指手、脚掌)，小腿肚上瘦得没有白肉。】，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休烈：盛美的事业。浃(jia)：沾润。】。

承受这样的劳苦，难道只有百姓？大禹终日思虑而心神烦劳，却还要亲身参加劳作，累得手脚生出老茧，身上瘦得没有肉，皮肤磨得生不出汗毛。所以他的美好功业显赫于无穷的后世，名望传扬至今。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委琐：细碎。握龊(chuo)：局促。循诵习传、当世取说(yue)：遵循书本所说，或习于传授的知识，只听取美悦当世的意见。】！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闳：同“宏”。规：规范。】。

“况且贤明的君主即位后，难道只是委琐龌龊，被文法所拘束，为世俗所牵制，因循旧习，取悦当世而已吗？应当有崇高宏伟的主张，开创业绩，传留法统，以此成为后世遵行的榜样。

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参天贰地：此德于地为“贰地”，地与己并天为三是为“参(三)天”。】。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率土之滨：指整个境域以内。】。’

所以要尽情努力地做到兼容包蓄，要勤勉思考着把自己变成可与天地比德的人。况且《诗经》里不是说过：‘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周王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哪个人不是周王的臣民。’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六合：上下四方。浸浔(xun)：渐进。衍溢：满溢，有余。泽：指恩泽。】，贤君耻之。

所以天地之内，八方之外，皆逐渐侵润漫衍，如果有哪个有生命的东西没受君恩的滋润，贤君将视为耻辱。

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冠带之伦：指汉王朝统治区域内的百姓，以冠带为其服仪。祉：福。】。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异党：异乡。未加：没有实施。流风：王风的流化。】。

如今疆界以内，文武官员，都获得了欢乐幸福，没有缺漏。而夷狄是风俗不相同的国家，是与我们遥远隔绝，族类不同的地域，那里车船不通，人迹罕至，因而政治教化还未达到那里，社会风气还很低下。

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内：指对汉王朝而言。放弑其上：放逐杀戮其君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

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将在边境做些违犯礼仪的事情；把他们排斥于外，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逐杀其君，颠倒君臣关系，改变尊卑次序，父兄无罪被杀，幼儿与孤儿被当做奴隶，被捆绑者哭喊着，一心向往汉朝，

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德洋：德多也。曷：为何。己：指边远地区之民。】。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

抱怨说：“听说中国有最仁爱的国君，美德盛大，恩泽普及，万物皆得其所，现在为什么只是遗弃了我们？”抬起脚跟，思慕不已，就象大旱之时，人们盼望雨水一样。

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盭(li)夫：狠戾之人。盭，古“戾”字。已：止。】。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诮：责也。】。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风德：为王德所化。二方之君：指西夷、南夷之君。鳞集仰流：如鱼鳞之相次仰向承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

就是凶暴之人也要为之感动流泪，更何况当今皇上贤明，又怎么可以就此作罢？所以出师北方，讨伐强大的匈奴，派使者急驰南方，责备强劲的越国。四方邻国都受仁德的教化，南夷与西夷的君长象游鱼聚集，仰面迎向水流，愿意得到汉朝封号的以亿计。

故乃关沫、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镂：疏凿。通灵关县须疏凿灵山。孙原：孙水之源。】。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

所以才以沫水和若水为关塞，以牂柯为边界，凿通灵山道，在孙水源头架起桥梁。开创了通向道德的坦途，传留下热爱仁义的传统。

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长驾：长行。指使王恩远达而长行。疏：远。疏逖不闭：边远之地不被闭绝。闇昧：昏暗，未开化。】，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

将要广施恩德，安抚和控制边远地区的人民，使疏远者不被隔闭，使居住偏僻不开化地区的人民得到光明，在这里消除战争，在那里消除杀伐。

遐迩一体，中外提福【提福：安康多福。提，通“提(zhi)”，安乐。】，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陵迟：衰微。周氏：西周盛世。】，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已：指停止通西南夷之大事。】哉？

使远近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是康乐之事吗？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尊奉皇上的美德，挽救衰败的社会，继承周代已经断绝的业绩，这是天子的当务之急。百姓纵然有些劳苦，又怎么可以停止呢？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受命：承受天命为王。符：符瑞。合在于此：当在于“始于忧勤”之中。】。

“况且帝王之事本来没有不从忧劳开始，而以逸乐结束的。这样说来，那么承受天命的祥瑞，正在通西夷这件事上。

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封：指帝王祭天之典礼，在泰山筑坛而祭。梁父之事：指在梁父山辟场祭地。上咸五：上可与五帝相并。下登三：下可登于三王之上。】。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如今皇上将要封禅泰山，祭祀粱父山，使车上的鸾铃鸣响，音乐和颂歌之声高扬，汉君之德上同五帝，下越三王。旁观者没看到事情的主旨，如同鹪明已在空廓的天空飞翔，而捕鸟者还眼盯着薮泽，真是可悲啊！”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芒然：茫然。此句意为遗忘了前来劝说天子使臣的事。】，喟然并称曰：“允【允：信。】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敞罔：失志貌。靡徙：自抑而退。辞避：告辞而退避。】。

于是诸位大夫心情茫然，忘却了来意，也忘记了他们原来要想进谏的话，深有感慨地一同说道：“令人信服啊，汉朝的美德！这是鄙陋之人愿意听到的。百姓虽然有些怠惰，请允许我们给他们做个表率。”大夫们惆怅不已，自动后退，拖延一会儿，辞别而去。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受金：收受贿金。】，失官。居岁馀，复召为郎。

从那以后，有人上书告相如出使时接受了别人的贿赂，因而，他失掉了官职。他在家呆了一年多，又被召到朝廷当了郎官。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消渴疾：近人以为即糖尿病。】。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与(yu)：参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

相如口吃，但却善于写文章。他经常患糖尿病。他同卓文君结婚后，很有钱。他担任官职，不曾愿意同公卿们一起商讨国家大事，而借病在家闲呆着，不追慕官爵。

常【常：尝，曾经。】从上至长杨猎【长杨：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一带，有行宫长杨宫。】，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他曾经跟随皇上到长杨宫去打猎。这时，天子正喜欢亲自击杀熊和猪，驰马追逐野兽，相如上疏加以劝谏，疏上写道：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乌获：战国时秦力士。庆忌：春秋吴王僚之子，以勇武著称。贲、育：指孟贲、夏育，均为古之勇士。】。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指兽中也有超常之勇兽。】。

臣子听说，万物中有的虽是同类而能力却不同，所以说到力大就称赞乌获，谈到轻捷善射就推崇庆忌，说到勇猛必称孟赍和夏育。我愚昧，私下以为人有这种情况，兽也应该有这种情况。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卒：通“猝”，突然。轶材：超众之材。】之兽，骇不存【不存之地：不可得而安存之地。】之地，犯属车之清尘【属车：本应指天子所乘之舆，但不合臣下谏上之礼，故以天子随从之车代之。正如称天子为“陛下”一样。清尘：灰尘。称“清”，乃因天子之车所卷起而尊之也。】，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

现在陛下喜欢登上险阻的地方，射击猛兽，突然遇到轻捷超群的野兽，在你毫无戒备之时，它狂暴进犯，向着你的车驾和随从冲来，车驾来不及旋转车辕，人们也没机会施展技巧，纵然有乌获和逢蒙的技巧，才力发挥不出来，枯萎的树木和腐朽的树桩全都可以变成祸害。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胡越：北方胡人、南方越人，均曾与汉为敌。此喻祸害。毂(gu)：车轮承接车轴处，此借此车轮。轸：车后横木。】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这就象胡人、越人出现在车轮下，羌人和夷人紧跟在车后，岂不是很危险吗！虽然是绝对安全而无一点害处，但这本不是天子应该接近的地方。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衔橛之变：指马口所衔鉤心铁(橛)断落，致使车驾倾覆伤人的灾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利兽之乐：贪利猎取兽物的乐趣。存变之意：防备突发灾变之心。】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

况且清除道路然后行走，选择道路中央驱马奔驰，有时还会出现马口中的衔铁断裂、车轴钩心脱落的事故，更何况在蓬蒿中跋涉，在荒丘废墟上奔驰，前面有猎获野兽的快乐，而内心里却没有应付突然事故的准备，大概出现祸患是很容易的了。

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至于看轻君王的高贵地位，不以此为安乐，却乐意出现在虽有万全准备而仍有一丝危险的地方，我私自以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大概明察之人能远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予见到它的出现，智慧之人能在祸害还未形成之前就避开它。祸患本来多半都隐藏在暗蔽之处，发生在人们疏忽之时。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垂堂：指正对堂檐下处。坐不垂堂，防备瓦堕而伤己。】。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所以谚语说：“家中积累千金，不坐在堂屋檐底下。”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却可以用来说明大事。我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辞曰：

皇上认为司马相如说得很好。回来路过宜春宫时，相如向皇上献赋，哀悼秦二世行事的过失。赋的言辞是：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人曾宫之嵯峨【坌(ben)：并。曾：同“增”，层叠。】。临曲江之隑州兮【隑洲：长洲。苑中有曲江之象，泉中有长洲。音qi。】，望南山之参差。

登上倾斜不平的漫长山坡，一同走进高峻的层层宫殿。俯视曲江池弯曲的岸边和小洲，望着高低不齐的南山。

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谺【谾谾(hong)：长大貌。一曰深通貌。豁(huo)：空虚，深邃。谽谺(hanxia)：空阔貌。】。汩淢噏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汩淢(yuxia)：疾流貌。噏习：水波轻扬。广衍：广大平满貌。】。

山岩高耸而空深，通畅的溪谷豁然开朗而空阔。溪水急速地远远流去，注入宽广低平的水边高地。

观众树之塕�兮，览竹林之榛榛【塕�(wengai)：草木茂盛貌。榛榛：草木丛生貌。】。东驰土山兮，北揭【揭：褰衣而渡。】石濑。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欣赏各种树木繁茂荫蔽的美景，浏览茂密的竹林。向东边的土山奔驰，提衣走过沙石上的急流。缓步徘徊，路过二世坟墓，把他凭吊。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他自身行事不谨慎，使国家灭亡，权势丧尽。他听信谗言，不肯醒悟，使得宗庙被灭绝。呜呼哀哉！他的操守品行不端正，坟墓荒芜而无人修整，魂魄无处可归，也无人向他祭祀；

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敻邈绝：深远悠邈。佅(mai)：古乐名。此通“昧”，昏暗。】。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罔阆：即“魍魉”，此指精魂如鬼魅一样飘忽。拾(she)：逐层登上。】。呜呼哀哉！

飘逝到极远无边的地方，逾是久远逾暗昧。象魍魉似的精魄升空飞扬，经历广大的九天远远逝去。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