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朝鲜王满者【朝鲜:族名,国名,周初封箕子于此,至汉初为卫满所占。】,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全燕:指战国时的燕国,非汉初封国。略属真番:攻取真番,使之归附燕国。】、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筑鄣塞:建造要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辽东外徼:辽东郡旁边的国家。】。
朝鲜王卫满,原是燕国人。最初,在燕国全盛的时候,曾经攻取真番、朝鲜,让它们归属燕国,并为它们设置官吏,在边塞修筑防御城堡。后来秦国灭掉燕国,朝鲜就成了辽东郡以外的边界国家。
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浿水:今平壤北面的清川江。】,属燕。燕王卢绾反【卢绾反:汉高祖十年(前197年),陈豨反汉,卢绾与之通谋,事败,逃亡匈奴,死于胡中。】,入匈奴,
汉朝建国后,因为朝鲜离得远,难以防守,所以重新修复辽东郡从前的那些关塞,一直到浿水为界,属燕国管辖。后来燕王卢绾造反,跑到了匈奴。
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魋(zhui)结:同“椎髻”,头发的一种式样。蛮夷服: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居秦故空地上下鄣:居住在秦国原先的空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王险:后为乐浪郡的郡治,即今朝鲜平壤市。】。
卫满也流亡于外,聚集了一千多个同党之人,梳着椎形发髻,穿上蛮夷服装,在东方走出塞外,渡过浿水,居住到秦国原来的空旷之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并逐渐地役使真番、朝鲜蛮夷以及原来的燕国和齐国的逃亡者,使他们归属自己,在他们当中称王,,建都在王险城。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
正当汉惠帝和高后时代,天下刚刚安定,辽东郡的太守就约定卫满做汉朝的外臣,保护边塞以外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到边境来骚扰抢夺;各位蛮夷的首领想到汉朝进见天子,不要禁止。
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侵降:侵略和降服。】,真番、临屯皆来服属【临屯:东夷小国,后为郡名,汉昭帝时并入乐浪郡。】,方数千里。
辽东太守把这情况报告天子知道,天子同意这个条件。因此,卫满得以凭借他的兵威和财物侵略、招降他周围的小国,真番、临屯都来投降归属卫满,他统辖的地区方圆数千里。
【段意】:写汉初燕人卫满入朝鲜为王的经过,以及与汉朝和睦相处的关系。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未尝入见:没有去晋见汉天子。】;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拥阏不通:阻挠不予通报。】。元封二年【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谯谕:责备晓谕。】,终不肯奉诏。
卫满把统治权传给儿子,再传到孙子右渠手中,这时被朝鲜所引诱来的汉朝人越来越多,而右渠又不曾去进见汉朝天子。真番周围许多小国想上书要求拜见汉朝天子,却又被阻塞,无法让天子知道这一请求。元封二年(前109),汉朝派涉何责备和告知右渠,但右渠终究不肯接受汉朝的诏命。
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御:马车夫。裨王:以王为号的副将。长:人名。】,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即不诘【不诘:没有责备。】,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辽东东部都尉:治所在今辽宁凤城县东。】。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涉何离开朝鲜,来到边界,面对浿水,就派驾车的车夫刺杀了护送涉何的朝鲜裨小王,然后立即渡河,疾驰而回,进入汉朝边塞。于是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我杀了朝鲜的一个将军。”天子认为他有杀死朝鲜将军的美名,就不再追究他的过失,却授予他辽东东部都尉的官职。朝鲜怨恨涉何,调兵偷袭,杀了涉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从齐浮渤海:从齐国渤海出兵。浮:渡过。】,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
汉朝天子下令招募被赦免罪过的犯人去攻打朝鲜。元封二年秋天,汉朝派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乘船渡过渤海,共率领五万大兵;左将军荀彘率兵走出辽东郡,去讨伐右渠。
右渠发兵距险【距险:利用天险抵抗汉兵的进攻。】。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卒正多:队长的名字叫多。先纵:先去攻打。】,败散,多还走,坐法斩。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
右渠调兵据守在险要的地方,抵抗汉朝军队。左将军的名字叫多的卒正首先率辽东兵进击敌人,结果队伍失败而走散了,多数人跑回来,他因犯了军法而被杀。楼船将军率领齐地兵士七千人,首先到达王险城。
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窥知:暗中了解到。】,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稍求:逐渐寻找。】,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未能破自前:不能从前方去攻破敌军。】。
右渠守城,探听到楼船将军军队少的消息,就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失败而四散奔逃。杨仆将军失去了军队,逃到山中藏了十多天,逐渐找回四散的兵卒,重新聚集到一起。左将军荀彘攻击驻守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未能从前面攻破敌军。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
天子因为两将军没能取得军事胜利,就派卫山凭借兵威前去明告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叩头谢罪:“愿意投降,只怕杨、荀二将军用欺诈的手段杀死我。如今我看到了表示诚信的符节,请允许我们投降归顺。”右渠就派遣太子去汉朝谢罪,献上五千匹马,又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军粮。
人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有一万多朝鲜民众,手里拿着兵器,正要渡过浿水,使者和左将军怀疑朝鲜人叛变,说太子已投降归顺,应当命令人们不要携带兵器。太子也怀疑汉朝使者和左将军要欺骗和杀害自己,于是就不再渡河,又领朝鲜民众归去。卫山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天子杀了卫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乃前:于是向前推进。】,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攻破浿水上的朝鲜军队,才向前进,直到王险城下,包围了城的西北地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军城南。右渠于是坚守王险城,几个月过去了,汉军也未能攻下王险城。
左将军素侍中【素侍中:平时在宫里做官,是皇帝的宠臣。】,幸,将燕、代卒【将燕代卒:卒领燕国和代国的士兵作战。】,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困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将心惭:将领们都感到惭愧。】,其围右渠,常持和节。
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上,得宠。他所率领的是燕国和代国的士卒,很凶悍,又趁着打了胜仗的机会,军中的多数战士都很骄傲。楼船将军率领齐兵,渡海打仗,本来就有许多失败伤亡;他们先前和右渠交战时,遭受了困难和耻辱,伤亡很多士卒,士卒都恐惧,将官的心中也觉惭愧,在他们包围右渠时,楼船将军经常手持议和的符节。
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往来言:双方派人往来谈判投降的条件。】,尚未肯决。
左将军竭力进攻敌城,朝鲜的大臣就暗中寻机和楼船将军联系,商量朝鲜投降的事,双方往来会谈,还没有作出决定。
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期战:约好日子共同作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不相能:互相不协调合作。】。
左将军屡次同楼船将军商定同时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想尽快与朝鲜达成降约,所以不派兵与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去寻机让朝鲜投降,朝鲜不肯降左将军,而心中想归附楼船将军。因此,两位将军不能相互协调,共同对敌。
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心意:心里猜测。】,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专决【专决:专一果断。】,与左将军计相误【相误:不一致。】,卒沮约【卒沮约:终于破坏了朝鲜王约降之事。】。
左将军心想楼船将军从前打败仗的罪过。如今又同朝鲜大臣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肯投降,就怀疑楼船将军有造反阴谋,只是未敢采取行动。天子说将帅无能,不久前我才派卫山去晓谕右渠投降,右渠派遣太子来谢罪,而卫山这个使者却不能专一果断地处理事情,同左将军的计谋皆出现了失误,终于毁坏了朝鲜投降的约定。
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乖异:步调不统一。】,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正之【正之:纠正、处理这件事。】,有便宜得以从事【有便宜得以从事: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可以自行做主去办。】。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有状:另有原因,指楼船失约会战。】。”
现在两将军围攻王险城,又相互违背而不能一致行动,因此长时间不能解决问题。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如有方便有利的机会,可以随时自行处理事务。公孙遂到达朝鲜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可以攻下了,现在还未攻下是有原因的。”
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素所意:平时的疑虑、猜测。】,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又要和朝鲜合谋来消灭我的军队。】。”
他又说了同楼船将军约定进军日期;而楼船将军不来会师的事,并把他一向怀疑楼船将军谋反的想法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逮捕他,恐怕会成为大害,不仅是楼船将军要谋反,而且他又要联合朝鲜一起来消灭我军。”
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并:兼并。】,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用符节召楼船将军来左将军军营中商量事情,当场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楼船将军,并把他的军队合并到左将军手下,然后把这件事报告了汉天子。天子杀了公孙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战,王又不肯降。”阴、、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
左将军合并了两方面的军队,就竭力攻打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等相互商议说:“开始要投降楼船将军,如今楼船将军被捕,只有左将军率领合并的军队,战争越打越紧张,我们恐怕不能坚持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路人都逃亡到汉军那里,向汉朝投降。路人在道上死去了。
元封三年夏【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王险城未下三句:王险城没有被汉军攻打下来,所以右渠的大臣成巳再次背叛汉朝,重新组织力量攻击汉朝官吏。】。
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尼溪相参就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右渠,向汉朝投降。王险城还没攻下来,因此右渠的大臣成已又造反,并攻击不随他造反的朝鲜官吏。
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长降:《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作“张䧄”(ge)。】、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四郡:即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封参为澅清侯,阴为狄苴侯,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派右渠的儿子长降、相路人的儿子路最去明白地告诉朝鲜的百姓,杀了成已,因此汉朝终于平定了朝鲜,设立了四个郡。汉天子封参为澅(huà,画)清侯,韩阴为狄苴侯,王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路最因为父亲死了,很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
左将军征至【征至:征召回到朝廷。】,坐争功相嫉,乖计【乖计:计谋失误,指擅疑楼船及并其军之事。】,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洌口:乐浪郡的属县。】,当待左将军,擅先纵【擅先纵:擅自先行进军,即孤军深入以致失败。】,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左将军被召回京城,犯了争功而相互嫉妒,违背作战计划的罪过,被弃市。楼船将军也犯了军队到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抢先攻击敌人,致使伤亡很多的罪过,被判处死刑,他用钱赎了罪,免除死刑,成为平民百姓。
【段意】:写汉朝使者涉何在出使时,擅杀朝鲜陪送官员,朝鲜发兵袭击涉何,汉武帝遂趁机派楼船将军杨仆和左将军荀彘出兵攻打朝鲜,终于使朝鲜内属为郡。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负固:依恃地势的坚固。】,国以绝祀【绝祀:祭祀断绝了,指国家灭亡。】。涉何诬功【诬:假冒。】,为兵发首【为兵发首:涉何杀朝鲜陪送官员,是引发两国交战的首要原因。】。楼船将狭【将狭:所率领的兵很少。狭:或作心胸褊狭。】,及难离咎【离咎:获罪。】。
太史公说:朝鲜王右渠依仗地势的险固,国家因此被灭绝。涉何骗功,为中国和朝鲜的战争开了头。楼船将军行事,心胸狭小,遇到危难就遭受祸殃。
悔失番禺,乃反见疑【悔失番禺,乃反见疑:杨仆与路博德会围番禺,杨仆力战,反驱南越人向路博德投降。这次进攻朝鲜,他和荀彘会围王险城,总结番禺会战的经验,等待荀彘攻城驱赶朝鲜人来投降,不协力攻城,被荀彘怀疑有反心。】。荀彘争劳,与遂皆诛【荀彘争劳,与遂皆诛:荀彘兼并杨仆之军是为了争功,公孙遂没有完成调解使命,二人都被武帝诛杀。】。两军俱辱【两军俱辱:杨仆和荀彘都遭受过困辱失败。】,将率莫侯矣【将率莫侯:参加攻打朝鲜战斗的将帅都没有被封侯。】。
后悔曾经在攻陷番禺时失了利,却反而被人怀疑要造反。荀彘争功,同公孙遂都被斩杀。征讨朝鲜的杨仆和荀彘的两支军队都遭受困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段意】:以上是作者的论赞,对涉何为冒功而制造事端、荀彘为争功而猜疑楼船的品行表示了深深的不满。
此传名为《朝鲜列传》,实则只写卫满及其子孙之事,着重记述朝鲜变为汉朝四郡的过程,显示了朝鲜与中国密切的历史关系。
文中记事简约,但事情原委交待极清楚。作者善用对照写法,写涉何出使,又写卫山出使;写卫山被诛,即写公孙遂被诛;写楼船之疑,则续以左将军之疑等,两两对照,“节节相配,段段相生,极递换脱卸之妙”,“在诸传中,又是一格”(李景星《史记评议》)。本传的“太史公曰”,采用押韵之语,韵味深长,增强了本文的文学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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