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南越列传第五十三【1】

南越王尉佗者【南越王尉佗(tuo)：赵佗，真定人，秦末为南海郡尉，乘乱称南越王。】，真定人也【真定：秦县名，今河北正定南。】，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略定杨越：略定：攻取并平定。杨越：即“扬越”、“扬粤”，指战国、秦时古越人，因曾广泛分布于古扬州而得名。】，置桂林、南海、象郡【桂林、南海、象郡：皆秦郡名，三郡相当于今两广地区。其中南海郡治南海县，即番(pan)禺城，今广州市。】，以谪徙民【以谪(zhe)徙民：用罚罪戍边的办法流放迁移人民至彼地。】，与越杂处十三岁。

南越王尉佗是真定人，姓赵。秦国兼并了六国，攻取并平定了杨越，设置了桂林、南海和象郡，把犯罪而被迁徙的百姓安置到这些地方，同越人杂居了十三年。

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龙川：秦县名，今广东龙川西。】。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任嚣(ao)病且死：任嚣病重将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

尉佗，秦朝时被任命做了南海郡的龙川县令。到秦二世时，南海郡尉任嚣得病将死，把龙川令赵佗召来，并对他说：

“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刘季：汉高祖刘邦字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

“听说陈胜等发动了叛乱，秦朝推行暴虐无道的政策，天下百姓对此感到怨恨，项羽和刘邦、陈胜、吴广等，都在各自的州郡，同时聚集民众，组建军队，象猛虎般地争夺天下，中原地区扰攘动乱，不知何时方得安宁，豪杰们背叛秦朝，相互对立。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绝新道：断绝秦通越的道路。】，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会病甚：却碰上我病得很重。】。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况且番禺这地方可凭险山为仗恃、以南海为阻隔。】，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南海郡偏僻遥远，我怕强盗的军队侵夺土地，打到这里，我想发动军队切断通往中原的新修大路，自己早作防备，等待诸侯的变化，恰巧我的病重了。再说番禺这个地方，背后有险要的山势可以依*，南有大海作屏障，东西几千里，有些中原人辅助我们，这也能当一州之主，可以建立国家。南海郡的长官中没有谁值得我同他研究这些事，所以把你召来告诉你这些事。”

即被佗书【即被(pi)佗书：就颁授任命的文书给尉佗。被：加给。】，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移檄(xi)：颁发征讨、晓喻的文件。】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横浦、阳山、湟谿关：三关名，横浦在今广东南雄北；阳山关在阳山西北；湟谿关在连县西北。】：“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稍：渐渐地，一步步地。】，以其党为假守【假守：代理守备。】。

任嚣当即向赵佗颁布任命文书，让他代行南海郡的职务。任嚣死后，赵佗就向横浦、阳山、湟谿关传布檄文，说：“强盗的军队将要到来，要疾速断绝道路，集合军队，保卫自己。”赵佗借此机会，逐渐用法律杀了秦朝安置的官吏，而用他的亲信做代理长官。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

秦朝被消灭后，赵佗就攻击并兼并了桂林和象郡，立自己为南越武王。汉高祖已经平定了天下，因为中原百姓劳顿困苦，所以汉高祖放过了赵佗，没有杀他。

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和集百越：和睦相处，安定诸越部落。】，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汉高帝十一年（前196），派遣陆贾去南越，命令赵佗因袭他的南越王的称号，同他剖符定约，互通使者，让他协调百越，使其和睦相处，不要成为汉朝南边的祸害。南越边界与北方的长沙接壤。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高后时，有司请禁二句：高帝之后吕雉当权时，有关部门请求禁止对南越开设关市和出售铁器。高后：吕后(公元前241年至公元前180年)，刘邦之妻，名雉，字娥姁。惠帝时临朝称制十六年。】。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通使物：互通使者、货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别异蛮夷：故意分别汉族与蛮夷的不同。蛮夷：古时对四方少数民族分别称呼为东夷南蛮北狄西戎。】，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长沙王：指高帝时长沙王吴芮之曾孙吴右，号共王(即恭王)，公元前186年至公元前178年在位。】，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击灭南越并王之：消灭南越，并吞做王。】，自为功也【自为功：自谋功利，为自己谋算。】。”

高后时代，有关部门的官吏请求禁止南越在边境市场上购买铁器。赵佗说：“高帝立我为南越王，双方互通使者和物资，如今高后听信谗臣的意见，把蛮夷视为异类，断绝我们所需要的器物的来源，这一定是长沙王的主张，他想依*中原的汉王朝，消灭南越，兼作南越王，自己建立功劳。”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败数县而去焉：打败长沙王的几个县就撤走了。】。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隆虑侯灶：隆虑侯名周灶。】。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岭：阳山岭，在广东、湖南之间。】。岁馀，高后崩，即罢兵。

于是赵佗就擅加尊号，自称南越武帝，出兵攻打长沙国的边境城邑，打败了几个县才离去。高后派遣将军隆虑侯周灶前去攻打赵佗。正遇上酷暑潮湿的气侯，士卒中的多数人都得了重病，致使大军无法越过阳山岭。又过了一年多，高后死去，汉军就停止了进攻。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财物赂遗(wei)：以赠送财物来讨好。闽越：即东越，在今浙江南部、福建北部一带；西瓯：又叫瓯越；骆：又叫骆越，此二支越人分布在今两广及越南北部地区。】，役属焉【役属焉：役使统属它们。】，东西万馀里。乃乘黄屋左纛【黄屋左纛(dao，又作du)：秦汉时皇帝的仪仗。黄屋：帝王新乘之车以黄缯做里子的车盖，此指帝王之车；左纛，纛是皇帝乘舆上的装饰物，用犛牛尾或雉尾制成，因设在车衡的左边故称左纛。】，称制【称制：自称皇帝。】，与中国侔【与中国侔(mou)：与汉朝平起平坐。】。

赵佗因此凭借他的军队扬威于边境，用财物贿赂闽越、西瓯和骆越，使他们都归属南越，使他的领地从东到西长达一万余里。赵佗竟然乘坐黄屋左纛之车，以皇帝身份发号施令，同汉朝地位相等。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派人告知诸侯及四方各少数民族，(文帝我)从原来的封国代国到京城继承帝位的心意。】，喻盛德焉【喻：晓喻、使明白。】。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乃为佗亲冢(zhong)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就为尉佗在汉朝真定的祖坟设置守邑，每年按时进行供奉祭祀。置守邑：设置专司守护坟园的村邑。】。召其从昆弟【从昆弟：堂兄弟。】，尊官厚赐宠之。

待到汉文帝元年（前179），天子刚刚统治天下，便派出使者向诸侯和四方蛮夷的君长，告知他从代国来京即位的想法，让他们知道天子的圣明美德。于是为赵佗在真定的父母的坟墓，设置守墓的人家，每年按时举行祭祀，又召来他的堂兄弟，用尊贵的官职和丰厚的赏赐表示对他们的宠爱。

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好畤(zhi)陆贾：好畤县居住的陆贾。详见《郦生陆贾列传》。】，先帝时习使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佗自立为帝【让(rang)：责备。】，曾无一介之使报者【曾无一介之使报者：简直没有一个使者来报告的。】。

天子命令丞相陈平等推荐可以出使南越的人，陈平说好畴人陆贾在先帝时曾多次出使南越。天子就召来陆贾，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前往南越当使者，借机责备赵佗自立为皇帝，竟然不派一个使者向天子报告。

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蛮夷大长(zhang)老夫：尉佗自称为蛮夷之地南越的大君长，我老头子。】，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谗臣：说我的坏话。】，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

陆贾到了南越，南越王赵特别恐惧，向天子写信道歉，说：“蛮夷大长老夫臣佗，从前高后隔离歧视南越，我私下疑心长沙王是个善进谗言的臣子，又在这遥远之地听说高后杀尽了赵佗的宗族，挖掘并烧毁祖先的坟墓，因此自暴自弃，侵犯长沙的边境地区。

且南方卑湿【卑湿：地势低洼，气候潮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裸国：彼地炎热，人们赤裸上身，故称裸国。】。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聊以自娱：姑且作为自我娱乐。】，岂敢以闻天王哉【以闻天王：把称帝的事报告给汉朝天子。从“蛮夷大长老夫臣佗”至此，均为尉佗战战惊惊“为书谢”的内容，竭力开脱妄称皇帝的罪责。】！”乃顿首谢【顿首：头叩地而拜。】，愿长为藩臣，奉贡职【奉贡职：敬奉朝贡的职事。】。

而且南方低湿之地，在蛮夷中间，东边的闽越只有上千民众，却称其君长为王；西面的西瓯和骆越这样的裸体之国也得称王。所以我狂妄地窃取皇帝的尊号，聊以自我安慰，怎敢把这事禀告天子呢！”赵佗深深叩头谢罪，表示要长久做汉朝的藩属臣子，遵守向天子纳贡的职责。

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说：通“悦”。】。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朝(chao)请：年关节日入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请”。】。

于是赵佗就向全国发布命令，说：“我听说两个英雄豪杰是不能并存的，两个贤哲之人也不能共同生活在同一世界。汉朝皇帝，是贤明的天子，从今以后，我去掉帝制，不再乘坐黄屋左纛的车子。”陆贾回京报告此事，汉文帝非常高兴。沿续到汉景帝时代，赵佗向汉朝称臣，春秋两季派人到长安朝见天子。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当他在国内时私下里仍以帝号相称。】，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当到天子所居之处出使，就称南越王，朝觐听命一如诸侯。】。至建元四年卒【至建元四年卒：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卒：据《史记会注考证》引王鸣盛说，若卒是年佗一百一十余岁。故“卒”或为衍文。录以备考。】。

但是在南越国内，赵佗一直窃用皇帝的名号，只是他派使者朝见天子时才称王，接受天子的命令如同诸侯一样。到建元四年，赵佗死去。

佗孙胡为南越王【佗孙胡为南越王：如果《史记会注考证》引王鸣盛之说成立，此句应紧接“至建元四年”之后。以尉佗年龄推算，似颇可信。】。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此时：指建元六年。】，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唯：希望、祈求。】。”

赵佗的孙子赵胡当了南越王。这时闽越王郢发动战争，攻打南越边境城镇，赵胡派人向汉天子写信说：“南越和闽越都是汉朝的藩臣，不能擅自发兵相互攻击。如今闽越发兵侵犯臣，臣不敢发兵抗击，希望天子下诏书处理这事。”

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多：嘉许，称赞。】，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遣两将军句：这两位将军为大行王恢、大农令韩安国。】。兵未逾岭，闽越王弟馀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于是天子赞扬南越有忠义行为，遵守职责和盟约，为他们出兵，派遣两位将军前去讨伐闽越。汉军还没越过阳山岭，闽越王的弟弟馀善杀死了郢，投降了汉朝，于是停止了讨伐行动。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庄助：武帝时中大夫，后为会稽太守。善淮南王安，安反，庄助被牵连论死。谕意：说明(汉军讨伐闽越的)情况及天子垂爱之意。】，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死无以报德：就是死也无法报答汉的恩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宿卫：在宫禁中值宿警卫。】。谓助曰：

汉天子派庄助去向南越王讲明朝廷的意思，赵胡深深叩头说：“天子是为臣发兵讨伐闽越的，就是臣死了也无法报答天子的恩德！”赵胡就派太子婴齐到朝廷去充当宿卫。他又对庄助说：

“国新被寇，使者行矣【国新被寇，使者行矣；敝国新遭了敌寇(指闽越进攻)，使者请先回去吧。】。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日夜装：日夜准备行装，言其不敢怠慢。这几句是胡谩哄汉使者、打发他们赶快回去的托辞。】。”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

“国家刚刚遭受敌人的侵略，请使者先走吧。赵胡正在日夜准备行装，去京城朝见天子。”庄助离开后，他的大臣向赵胡进谏说：“

“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惊动：指警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期：限度。言事奉天子以不失礼为限。】，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要(yao)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最重要的是不能因为听了使者的好话就进京入见天子。说(yue，通“悦”)好语：因听了称赞的话就高兴。】。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

汉朝发兵诛杀郢，也是用这个行动来警告南越。而且先王过去曾说过，事奉天子，只希望不要失礼，重要的是不可因为爱听使者的好话而去朝见天子。要是去朝见天子就不能再回来了，这是亡国的形势啊。”于是赵胡就以生病为借口，最终也没去朝见汉天子。

后十馀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薨(hong)：死，诸侯死曰薨。】，谥为文王。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藏其先武帝玺：就把他祖先武帝的玉玺收起来，意即不再僭越称帝。】。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樛：读jiu。】，生子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嗣：继承人。】。

过了十多年，赵胡真病得很严重，太子婴齐请求回国。赵胡死了，加给他文王的谥号。

婴齐代立为南越王之后，就把他祖先的武帝印玺藏了起来。婴齐到长安做宿卫时，取了邯郸樛家的女儿做妻子，，生了儿子叫赵兴。待到他即位为王，便向汉天子上书，请求立妻子樛氏为王后，赵兴为太子。

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汉数(shuo)使使者风谕婴齐：汉朝多次派使者劝告开导婴齐。风：同“讽”，劝谏。】，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尚乐擅杀生自恣：恣意决定生杀以之为乐。】，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怕入汉朝进见天子要受汉法制裁，比之内地的诸侯。】，固称病【固：坚持。】，遂不入见。遣子次公人宿卫。婴齐薨，谥为明王。

汉朝屡次派使者婉转劝告婴齐去朝拜天子，婴齐喜欢恣意杀人，惧怕进京朝拜天子，会被强迫比照内地诸侯，执行汉朝法令，因此以有病为托辞，竟未去朝见天子，只派遣儿子次公入京当了宿卫。婴齐死去，加给他明王的谥号。

本传记述了南越王赵佗建国的史实及其四位继承者同汉王朝的关系，描述了汉武帝出师攻灭南越，将南越置于汉王朝直接统治下的过程。行文中表现了司马迁尊重史实和民族一统的思想。他没有把边疆的少数民族视为“种别域特”（班固《汉书·叙传》）的野蛮低*民族，而肯定“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的功劳，把南越视为汉王朝的一部分，视其民为汉王朝的同等臣民，把南越统一和南越归汉，视为各民族走向统一的必然趋势，有一定进步意义。

此文记事“简括”（李景星《史记评议》），重点突出：于赵佗建国、武帝兴师则详写，余者略述，“条理井井”（吴见思《史记论文》）。此文善于描摹军威气势，如写伏波将军和楼船将军率师南征，四路大军，浩浩荡荡，水陆并进，所向披靡，“声势赫奕”，“极其神妙，可云神化之笔”（吴见思《史记论文》）。本传太史公赞语用四字句韵语，不但形式整齐，而且声韵和谐，显示了作者赞语风格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