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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70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2】

分享:杨老师 2024-08-19 阅读积累 问答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长短纵横之术:即纵横家之术。】,晚乃学《易》【《易》:即《周易》,又称《易经》。儒家经典之一,通过八卦形式推测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变化。】、《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

主父偃是齐地临菑人,学习战国时代的纵横家的学说,晚年才开始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他游于齐国许多读书人之间,没有谁肯厚待他。

齐诸儒生相与排摈【排摈:排斥摈弃。】,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莫足游者:没有谁值得他去游说。】,乃西入关见卫将军。

齐国许多读书人共同排斥他,他无法在齐呆下去。他家生活贫困,向人家借贷也借不到,就到北方的燕、赵、中山游学,各地都没人厚待他,做客很难。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认为各诸侯国都不值得去游学,就西入函谷关,去见大将军卫青。

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阙下:宫门之下。借指皇帝。】。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卫青大将军屡次向皇上推荐他,皇上不肯召见。他带的钱财已经花光,留在长安已经很久,诸侯的宾客们都很讨厌他,于是他向皇帝上书。早晨进呈奏书,傍晚时皇帝就召见了他。他所说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条令方面的事,一件是关于征伐匈奴的事。其原文是这样说的: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切:恳切。博观:广泛听取意见。】,忠臣不敢避重诛【重诛:严厉的惩罚。】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是故:由于这个缘故;因此。遗策:失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幸赦:赦免我的罪。幸:谦敬之词。】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观察,忠诚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惩罚而直言劝谏,因此处理国家大事的好政策才不能遗失,而使功名流传万世。如今我不敢隐瞒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陈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过,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马法》曰【《司马法》:古兵书。战国时齐威王命大夫编纂,并附司马穰苴兵法于其中,故名《司马穰苴兵法》。】“国虽大【虽:即使。】,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大凯:凯旋班师所奏的军乐。】,春蒐秋狝【春蒐(sou):春天打猎。秋狝(xian):秋天打猎。】,诸侯春振旅【振旅:整顿军队。】,秋治兵【治兵:训练军队。】,所以不忘战也。

《司马法》上说:“国家虽然大,若是喜欢战争,就必然灭亡;天下虽然太平,若是忘掉战争,就必然危险。”天下已经平定,天子演奏《大凯》的乐章,春秋两季分别举行打猎活动,诸侯们借以春练军队,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战争。

且夫怒者逆德也【且夫:表示更进一层发议论的发语词。逆德:悖逆行为。】,兵者凶器也【兵:兵器;武器。】,争者末节也【争:争斗。末节:小节;小事。】。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圣王:圣明的君主。重:慎重。】。夫务战胜穷武事者【务战胜:致力于以战争取胜。穷武事:穷兵黩武。】,未有不悔者也。

况且发怒是背逆的德行,武器是凶恶的东西,斗争是最差的节操。古代人君一发怒则必然杀人,尸倒血流,所以圣明的天子对待发怒的事非常慎重。那致力于打仗取胜、用尽武力的人,没有不最终后悔的。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秦皇帝:秦始皇。任:凭借。】,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战国:此指互相争战的国家。】,海内为一【海内:四海以内,指全国。古人以为我国四周都是海,故称全国为海内。】,功齐三代【齐:等同。三代:夏、商、周三朝。】。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李斯:秦始皇时的丞相。】“不可。

从前秦始皇凭借战胜对手的兵威,蚕食天下,吞并各个交战的国家,统一天下,其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相同。但他一心取胜,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攻匈奴。

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委积:仓廪之藏。少曰委,多曰积。守:保管。】,迁徙鸟举【迁徙鸟举:比喻像飞鸟一样往来不定。】,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踵:接连不断地运送。】,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敝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

那匈奴没有城郭居住,也无堆积的财物可守,到处迁徙,如同鸟儿飞翔,难以得到他们加以控制。如果派轻便军队深入匈奴,那么军粮必定断绝;如果携带许多粮食进军,物资沉重难运,也是无济于事。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无利可得,遇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们加以守护。战胜他们就必然要杀死他们,这并非是为民父母的君王所应做的事。使中国疲惫,而以打匈奴为心情愉快之事,这不是好政策。

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蒙恬:秦朝名将。】,辟地千里,以河为境【河:古代专指黄河。】。地固泽卤【泽卤:土地含盐碱成分多,不宜耕种。】,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馀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是:这。岂:难道。】,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势:客观形势。】

秦始皇不采纳李斯的建议,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开阔了千里土地,以黄河为国界。这些土地本是盐碱地,不生五谷。这以后,秦朝调发全国的成年男人去守卫北河地区。让军队在风沙日晒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胜数,始终没能越过黄河北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武器装备不充裕吗?不是的,这是形势不允许呀!

又使天下蜚刍輓粟【蜚刍輓粟:急速运输粮草。蜚:通“飞”。刍:草。】,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黄:县名。在今山东黄县。腄(chui):县名。在今山东福山。琅邪:郡名,县名。郡在今山东半岛东南部,县在山东胶南。负海:靠海。】,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率:一般。约略计算用语。钟:容量单位。六斛(石)四斗为一钟。石(dan):十斗为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相望:相连。】,盖天下始畔秦也。

秦朝又让天下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海的县城起运,转运到北河,一般说来运三十钟粮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努力种田,也不能满足粮饷的需求,女子纺布绩麻也不能满足军队帷幕的需求。百姓疲惫不堪,孤儿寡母和老弱之人得到供养,路上的死人一个挨一个,大概由于这些原因,天下百姓开始背叛秦王朝。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高皇帝:汉高祖刘邦。】,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曰【成:人名。】“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臣窃危之:我私下认为是危险的事。危之:以之为危。意动用法。】

待到汉高帝平定天下,攻取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积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进谏说:“不可进攻匈奴。那匈奴的习性,像群兽聚积和众鸟飞散一样,追赶他们就像捕捉影子一样。如今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里认为是危险的。”

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平城之围:汉高祖刘邦进击匈奴至平城,被围于平城东白登山七日。】。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

汉高帝没接受他的建议,于是向北进军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围困的危险。汉高帝大概很后悔,就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和亲之约。这以后,天下人民才忘记了战争的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积众:聚集百姓。暴(pu)兵:陈列士兵(于边境)。】,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覆军:使敌军覆灭。使动用法。】,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偿:抵偿。】

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发兵十万,每天耗费千金。”那秦朝经常聚积民众和屯兵几十万,虽然有歼灭敌军,杀死敌将、俘虏匈奴单于的军功,这也恰恰足以结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偿全国耗费的资财。

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甘心于外国:因扬威于外国而称心如意。】,非完事也【完事:完美之事。】。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固然:本来是这样。】

这种上使国库空虚,下使百姓疲惫,扬威国外而心中欢乐的事,并非是完美的事情。那匈奴难以控制住,并非一代之事。他们走到哪里偷到那里,侵夺驱驰,为此为职业,天性本来如此。

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固弗程督:本来就不加以规范督导。弗:不。程:规矩、法则。督:监督。】,禽兽畜之【禽兽畜之:把匈奴人当作禽兽看待。】,不属为人【不属为人:认为匈奴不属人类。】。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统:统治经验。】,而下循近世之失【失:失败;失误。指错误的做法。】,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

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来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来督导他们,只将他们视为禽兽加以畜养,而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上不借鉴虞夏商周的经验,下却遵循近世的错误作法,这正是我最大的忧虑,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

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虑易:思想起变化,行动上就生变。】。乃使边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外市:与外族人交易,即内通外敌。】,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尉佗:即赵佗。秦时为南海郡龙川县令。后趁秦末内乱,建立南越国,称王。章邯:秦将。后降项羽,兵败自杀。得以成其私:他们都是趁秦末战乱之时,发生变乱或与外敌暗通,捞取私利。】

况且战争持续一久,就会发生变乱;做事很苦,就会使思想发生变化。这样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产生背离秦王朝的心情,使将军和官吏们相互猜疑而与外国人勾结,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实现他们的个人野心。

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二子:即尉佗、章邯。】,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引语不见于《周书》,为逸篇之语。另一说,《周书》指《逸周书》。二句意思是:天下的安危取决于国君的号令,国家存亡在于国君的用人。】”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所分的结果,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验。所以《周书》上说:“国家的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希望陛下仔细考察这个问题,对此稍加注意,深思熟虑。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徐乐:无终(今天津蓟县)人,先为郎中,后拜为中大夫。严安:临菑(今山东淄博)人,本名庄安,后世避汉明帝刘庄讳,改称为严安。世务:当世的政务。】。徐乐曰:

这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代重大事情,每人讲了一件事。徐氏在上书中说: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土崩:土层崩塌。比喻下层人民造反。】,不在于瓦解【瓦解:瓦片分解。比喻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叛乱等。】,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

我听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什么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这样。

陈涉无千乘之尊【陈涉: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事见《陈涉世家》。千乘(she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大的诸侯国土地方圆百里,能出兵车千乘,称千乘之国。】,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乡曲:乡里。誉:名誉、称誉。意思是:陈涉系普通农民,在乡里无很高的名望。】,非有孔、墨、曾子之贤【孔:孔子。墨:墨子。曾参:孔子的弟子。贤:贤能。】,陶朱、猗顿之富也【陶朱:即范蠡。春秋末越国的大夫,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游齐国,居于陶(今山东定陶)称陶朱公,以经商致富。猗顿:战国时大商人。】,然起穷巷,奋棘矜【棘矜(jin):泛指武器。】,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偏袒:袒露一臂。古人表示愤怒、振奋的一种动作。从:跟随;响应。风:像大风兴起,势不可当。】,此其故何也?

陈涉并没有诸侯的尊贵地位,也没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的后代,没有家乡人对他的称赞,没有孔丘、墨翟、曾参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但是,他从贫穷的民间起兵,挥舞着戟矛,赤臂大喊,天下人闻风响应,这是什么道理呢?

由民困而主不恤【恤:体恤;怜悯。】,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俗:社会风俗。政不修:政治不修明。】,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资:凭借。】。是之谓土崩【是:这。之:指代上述情况。】。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

这是由于人民贫困而国君不知体恤关照,下民怨恨而在上位者并不知道,世俗已经败坏而国家政治不好,这三项是陈涉用为凭藉的客观条件,这就叫做土崩。

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吴、楚、齐、赵之兵:指汉景帝时发生的吴楚七国叛乱。景帝时,采用晁错的建议,削减诸侯王国的封地。景帝前元三年,势力最大的吴王刘濞勾结楚、赵、胶东、脐西、济南、淄川各王,以诛晁错为名,发动叛乱。汉景帝派周亚夫等率军镇压,平定了七国之乱。】。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甲:铠甲;古时战士穿的一种战衣。此处借代武装的士兵。】,威足以严其境内【威:威势。严:整齐;整饰;严明。】,财足以劝其士民【劝:劝勉;奖励。】,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西:向西。攘(rang):抢;夺取。禽:通“擒”。为禽:被擒拿。】,此其故何也?

所以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什么叫瓦解呢?吴、楚、齐、赵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吴、楚等七国之王阴谋叛乱,他们都自称万乘君王,有披甲的战士几十万,他们的威严足以使其封国之民畏服,他们的财物足以鼓励其封国的百姓,但是他们却不能向西夺取很小的土地,而他们自己却在中原被擒,这是什么原因呢?

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先帝:指死去的汉高祖、文帝。德泽:恩德;恩泽。民:百姓。众:很多。】,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不是他们权势比平民百姓轻,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陈涉小,是因为正当这时,先皇帝的思想还未衰弱,而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百姓很多,所以诸侯们没有得到境外的援助,这就叫做瓦解。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于瓦解。

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虽:即使。或:有的(人)。首恶:首先作恶。】,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况:何况。三晋:战国初,晋国的韩、赵、魏三卿瓜分晋国,各自立国、成为诸侯,故称其为“三晋”。这里借指图谋夺取皇位的诸侯、大臣。】

由此可见,天下若有土崩的形势,纵然是处于穷困境地的平民百姓,只要他们中有人首先发难,就可能使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或许还有三晋之类的国君存在呢!

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诚:如果。】,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旋踵:转动脚跟。比喻时间极短。】,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二体:两个主要方面。】,安危之明要也【明要:关键。】,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国家纵然是没有大治,若真能没有土崩的形势,虽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起来造反,自身也不能不很快被擒,吴、楚、齐、赵等国就是这样,何况群臣百姓起来造反呢!这两种情况,是国家安危的明显的根本之处,希望贤明的君主多多留意,深刻地考察。

间者关东五谷不登【间(jian):近来。关东:潼关以东地区。登:庄稼成熟。】,年岁未复【年岁:年景;年成。复:恢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重:加上。】,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

最近关东地区五谷歉收,年景还未恢复,百姓多半都很穷困,再加上边境一带的战争,按形势的发展和一般常理来看,老百姓将有不安心本地的心情。不安心本地就容易流动,容易流动就是土崩的形势。

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万化之原:万物变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

所以,贤明的君主能独自看到各种变化的原因,明察安危的关键,只在朝廷上治理政事,就可以把没有形成的祸患加以消除。这样做的要领,就是想法使国家不出现土崩的形势而已。

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弘:扩大。游燕:游玩宴饮。燕,通“宴”。囿:苑囿,畜养禽兽的园地,泛指猎场等。】,淫纵恣之观【淫:无节制;过分。纵恣:纵情恣欲。观:观赏。】,极驰骋之乐,自若也。

所以纵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处在那里,陛下仍然可以追赶走兽,射击飞鸟,扩展游宴的场所,无节制地放纵地观赏玩乐,尽情地享受驱马打猎的欢乐,一切安然自如。

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金石丝竹:泛指乐器。】,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帷帐之私:指密室中的情爱。俳优:艺人。侏儒:身材异常矮小的人,古代贵族将其当作玩物。】,而天下无宿忧【宿忧:积久的忧虑。】

各种乐器的演奏声不绝于耳,帷帐中与美女的情爱和演员侏儒的笑声面前出现,然而国家却没有积久的忧患。

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虽然:虽然如此。】,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侔(mou):齐;等同。】,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

名望何必定要象商汤、周武王那样,世俗也何必定要象周成王、周康王时代那么淳美!虽然是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具有宽厚仁爱的资质,而且确实把治国当做自己的根本职责,能做到这些,那么就等同于商汤和周武王的名望就不难得到了,而周成王、周康王时的世俗就可重新出现。

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馀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负:背靠着。扆(yi):屏风。摄:整理。袂(mei):袖子。揖:拱手行礼。】,此陛下之所服也【服:事;做的事。】

这两种情况确立了,然后就可以处于尊贵安全的实际境地,在当代传扬美名,扩大声誉,使天下之人亲近你,使四方边远之民服从你,你的余恩和遗德将盛传几代人,面朝南方,背*屏风,卷起衣袖,与王公大人们作揖行礼,这是陛下所做的事情。

臣闻图王【王:王业。】不成,其敝足以安【敝:指某种作法最不成功的结果。安:安定。】。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我听说想实行王道,治理国家,就是没有成功,最差的结果也可以使国家安宁。只要安宁,陛下想得到什么,难道还有得不到的吗?你想做什么,难道还有做不成的吗?你想征讨谁,还有不降服的吗?

严安上书曰: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馀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刑错句:无人犯法,刑法搁置不用。错,通“措”,搁置。】。及其衰也【及:等到。其:它。指周王朝。】,亦三百馀岁,故五伯更起【五伯(ba):指春秋时期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即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宋襄王、秦穆公,时称“五霸”。伯,通“霸”,春秋时诸侯的盟主。更(geng)起:迭起;相继兴起。】

严安上书说:我听说周朝治理天下,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的时期有三百多年,成王和康王时期是最隆盛的,搁置刑罚四十多年不用。待到周朝政治衰微时也有三百多年,所以五霸才能轮番兴起。

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既:后来。】,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

五霸这些人经常辅佐天子,兴利除害,诛伐暴虐,禁止*邪,在天下扶持正道,以此使天子得到尊贵。五霸都去世后,贤圣之人没有继起者,使天子处于孤立软弱的地位,号令不能颁行。

诸侯恣行,强陵弱【陵:欺侮;侵犯。】,众暴寡【暴:欺凌。】,田常篡齐【田常篡齐:田常篡夺了齐国的大权。田常,又名恒,即田成子,陈成子。春秋末期齐国大臣。他杀死简公,拥立平公,自任相国,尽杀公族中的强者,扩大封邑,田氏始专齐国之政。】,六卿分晋【六卿分晋:韩、赵、魏、智、范、中行氏六卿瓜分了晋国。春秋末期,六卿专晋国之政,不断打击旧贵族势力,分割其领地。后来,六卿内部也发生激烈斗争,到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灭掉智氏,分别建立三个封建政权。】,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

诸侯恣意行事,强大的欺凌弱小的,人多的损害人少的,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六卿瓜分了晋国的土地,共同形成了战国纷争的局面,这是百姓苦难的开始。

于是强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合从(zong)连横:指战国时期,秦以外各国联合抵御秦国,称合从;随从秦国进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从,通“纵”。】,驰车击毂【毂(gu):车轮中心的圆木,用以插辐条。】,介胄生虮蝨【介胄:士兵穿戴的盔甲。虮虱:音jishi。寄生在人或动物身上的小虫为虱,虮是虱生的卵。】,民无所告诉【诉(su):诉说。】

于是强大的国家致力于战争,弱小的国家备战防守,出现合纵和连横的策略,使者的车子疾驰奔波,战士的铠甲帽盔生满虮虱,百姓的苦难无处申诉。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主:掌管。】,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销其兵:销毁兵器。】,铸以为钟虡【虡(ju):悬钟的架子两侧的柱。】,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元元黎民:善良的百姓。】,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

待到秦王嬴政时代,他蚕食天下,并吞战国,号称皇帝。统一国内的政治,毁坏诸侯国的都城,销毁诸侯的兵器,熔铸成钟虡,以显示不再用兵动武。善良的平民百姓才能免于战争的灾害,碰上圣明的天子,人人都认为得到了新生命。

向使秦缓其刑罚【向使:假使。】,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

假如秦朝宽缓其刑罚,少征赋税,减轻徭役,尊重仁义,轻视权势利益,崇尚忠厚,鄙视智巧,改变风俗,使国内百姓得到教化,那么世世代代都会安宁。

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是风:这些风气。指上文“缓其刑罚……”】,为智巧权利者进【智巧权利者:玩弄权术的奸佞。】,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谄谀:巴结上司。】,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意广心轶(yi):踌躇满志,野心膨胀,贪得无厌。】

但是秦朝不推行这种政治,却因循从前的风俗,使得那些专做智巧权利之事的人得以进用,而那些忠厚诚信的人却被斥退;法律严酷,政治严峻,诌媚阿谀的人很多,天天听到他们的赞美声,于是心意满足,想入非非。

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輓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

一心想要扬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率兵去攻打北方的匈奴,扩张土地,推进国境,戍守住黄河以北的地方,让百姓急运粮草,跟随其后。又派遣尉官屠睢率领水兵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监御史禄凿通运河,运送粮食,深入越地,越人逃跑。经过很长时间的相持,粮食乏绝,越人攻击秦兵,秦兵大败。

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馀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转输:运输粮草。】,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

秦就派赵佗率兵戍守越地。正在这时,秦朝在北方同匈奴结怨,在南方同越人结仇,在无用的地方驻扎军队,只能进而不能退。经过十多年,成年男子穿上铠甲上战场,成年女子转运粮食,痛苦而无法活下去,有的吊死在路旁的树上,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武臣:陈涉部将。张耳:陈涉的部下。举:攻占。】,项梁举吴【项梁:项羽的叔父,在吴起兵反秦。】,田儋举齐【田儋:齐国贵族,起兵反秦。】,景驹举郢【景驹:楚国贵族,后被秦嘉等立为楚王。】,周市举魏【周市(fu):魏国人,陈涉部将。】,韩广举燕【韩广:陈涉起义后,武臣命他略定燕地,被立为燕王。】,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

等到秦始皇死去,天下人民多半反叛秦朝。陈胜、吴广攻占陈县,武臣、张耳攻占赵地,项粱攻占吴县,田儋攻占齐地,景驹攻取郢,周市攻取魏地,韩广攻取燕地,穷山深谷,豪杰之士一同起兵,记也记不完。

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壤长地进:通过征战,逐渐扩大地盘。】,至于霸王【至于:以至达到。】,时教使然也【教:政教。指秦的暴政。】

但是,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也并非大官的下属,没有一尺一寸的小小权势,从闾巷兴起,手持戟矛,顺应时势,都行动起来,没有预先谋画却同时起兵,没有约定却同时相会合,不断扩大土地,最后成为霸王,这是当时的教化使他们成为这个样子。

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灭世绝祀:秦的统治被消灭,祭祀宗庙的活动自然而然地灭绝了。】,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秦国是高贵的天子,是拥有天下的富豪,,但却亡国亡家,这是穷兵黩武的结果。所以周朝的败亡在于国势软弱,秦朝的败亡在于国势强大,这是不会因时而变的原因。

今欲招南夷【招南夷:招徕西南地区居住的少数民族。】,朝夜郎【朝夜郎:使夜郎国朝服。】,降羌僰【降羌僰(bo):降伏羌人、僰人。】,略州【略(hui)州:攻占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茏城【燔(fan):焚烧。】,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

如今想招降南夷,使夜郎前来朝拜,降服羌、僰,攻夺州,建立城邑,深入匈奴,烧毁它们的龙城,议论此事的人都加以赞美。这是做臣者的利益,并非是天下的长远大计。

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子民:养育爱护百姓。即“以民为子”,意动用法。】。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

如今中国没有狗叫的惊扰,却受着远方备战的牵累,使国家破败,这不是养育百姓的办法。去实现无穷无尽的欲望,使心意畅快,而同匈奴结怨,这并不是安定边疆的办法。

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锻甲砥剑:锤打制造铠甲,磨砺刀剑。】,桥箭累弦【桥箭累弦:矫正箭镞,积攒弓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

结下怨恨而不能消除,战争停止而又重新产生,使近者蒙受愁苦,远者感到惊骇,这不是持久的办法。如今全国锻造铠甲,磨利刀剑,矫正箭杆,积累弓弦,转运粮食,看不到停止的时候,这是全国人民共同忧虑的事情。

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利也。

那战争持续时间长,变故就会产生,事情繁杂,疑虑就会产生。现在外郡的土地有几千里,列城数十个,地理山川的形势可以控制百姓,胁迫附近的诸侯,这不是公室皇家的利益。

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

看看历史上齐国和晋国所以被灭亡的原因,就是公室方面的势力衰微,六卿的势力太大了。再看看秦国所以灭亡的原因,就是刑法严酷,欲望大得无穷无尽。

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如今郡守的权力,不只象六卿那样大;土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点凭借;铠甲武器和各种军械,不只是戟矛那点用处。这样的客观条件,如果碰上天下重大变乱,那么其后果就不可讳言了。

书奏天子,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谒(ye)者:官名。掌宾赞授事。】,迁为中大夫。一岁中四迁偃。

徐乐和严安的奏书送交天子,天子召见了主父偃和徐乐、严安,对他们说:“你们都在哪里啊?为何我们相见得这样晚?”于是,武帝就任命他们三人为郎中。主父偃屡次进见皇帝,上疏陈说政事。皇帝下令任命他为谒者,又升为中大夫。一年当中,四次提升主父偃的职务

【段意】:记叙主父偃的出身及任郎中、中大夫的经过,录载了主父偃、徐乐、严安三疏,三疏内容均属劝谏汉武帝慎战重民,不要穷兵黩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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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70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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