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1】

魏其侯窦婴者【魏其：汉代县名，在今山东省临沂县南，窦婴受封于此。】，孝文后从兄子也【孝文后：汉文帝的皇后，即下文的窦太后，景帝母。从兄：堂兄，伯叔之子而长于己者。】。父世观津人【父世观津人：父辈以前，世世代代都是观津人。观津，在今河北省武邑县东南观津镇。】，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吴：国名，汉封刘濞为吴王，在今江苏省南部。相：汉朝派到王国去协助治理政事的官。】，病免【病免：因病免官。】。孝景初即位【孝景：即汉景帝，文帝之中子，名启，在位十六年。】，为詹事【詹事：官名，掌管皇后、太子宫中事务。】。

魏其侯窦婴，是汉文帝窦皇后堂兄的儿子。他的父辈以上世世代代是观津人。他喜欢宾客。汉文帝时，窦婴任吴国国相，因病免职。汉景帝刚刚即位时，他任詹事。

梁孝王者【梁孝王：文帝次子，名武，封为梁王。】，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爱之：言窦太后对梁王有些偏爱。】。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昆弟：兄弟。燕：通“宴”。】。是时上未立太子【上：皇上。指景帝。】，酒酣【酒酣：酒喝得正高兴时。】，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千秋之后：死后。】。”太后欢。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汉景帝以兄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这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兴正浓时，汉景帝随便地说：“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

窦婴引卮酒进上【引卮酒进上：举一杯酒敬景帝。卮，酒杯。】，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薄其官：嫌官位太小。】，因病免【因病免：托病辞官。】。太后除窦婴门籍【除门籍：取消出入宫殿门的簿籍。】，不得入朝请【朝请：诸侯朝见天子，春称朝，秋叫请。】。

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应当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就借口生病辞职。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

【段意】简介窦婴前段经历，重点描写窦婴触怒窦太后，被窦太后除掉他出入宫禁的门籍，不认他是亲戚的情况。

孝景三年【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吴楚反【吴楚反：即吴楚七国之乱。吴、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等七个诸侯国，因为汉朝要削减他们的封地，便联合起兵造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宗室：皇族。诸窦：窦姓诸人。毋：通“无”。贤：有才干。】，乃召婴。婴入见，因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

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员和窦姓诸人没有谁像窦婴那样贤能的了，于是就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拜见，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

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王孙：窦婴字。宁：岂，难道。】？”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

于是皇上就说：“天下正有急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于是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

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袁盎：楚人，曾为吴相。栾布：楚人，曾为燕相。进之：推荐给景帝使用。】。所赐金，陈之廓庑下【廓：室外有顶的过道。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辄：总是。财取：适量拿取。财，通“裁”。】，金无入家者。

这时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都退职闲居在家，窦婴就向皇上推荐起用他们。皇上所赏赐给的黄金，都摆列在走廊穿堂里，属下的小军官经过时，就让他们酌量取用，皇帝赏赐的黄金一点儿也没有拿回家。

窦婴守荥阳【荥阳：在今河南省荥阳县西北。】，监齐、赵兵【监齐、赵兵：监视齐国、赵国的军队。】。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条侯：周亚夫，封于条(今河北省景县)，故称。】、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亢礼：以平等礼相见。亢，通“抗”。】。

窦婴驻守荥阳时，监督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等到七国的叛乱全部被平定之后，皇上就赐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汉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栗太子：名荣，景帝长子，栗姬生，故名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傅：太傅，太子的老师。】。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

汉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担任太子的太傅。汉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为栗太子争辩都没有效果。

魏其谢病【谢病：托病辞职。】，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屏居：隐居。蓝田：即今陕西省蓝田县。南山：终南山，当时朝贵退休之地。】，诸宾客辩士说之【说之：劝说他(下山)。】，莫能来【莫能来：没把他劝出来。】。

魏其侯就推说有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许多宾客、辩士都来劝说他，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

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傅太子：教导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

梁地人高遂于是来劝解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担任太子的师傅，太子被废黜而不能力争，力争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职。

自引谢病【自引：自己引退。】，拥赵女【拥赵女：拥着歌姬美女。】，屏间处而不朝【不朝：不进宫朝见皇上。】。相提而论【相提而论：互相对照起来看。】，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显然你是在暴露皇上的过失。】。

自己托病引退，拥抱着歌姬美女，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把这些情况互相比照起来看，这是您自己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

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有如两句：要是皇上和太后都对你的作法不满而要加害于你，连妻室儿女都要遭殃，全家会一个不剩的。两宫，指窦太后和景帝。螫(zhe)：毒虫用尾针刺人，比喻加害。毋：通“无”。】。”魏其侯然之【然之：以此为是。】，乃遂起【起：复行任事。】，朝请如故【朝请如故：照常上朝请安。】。

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就出山回朝，朝见皇帝像过去一样。

桃侯免相【桃侯免相：刘舍免去相位，事在景帝十四年。刘舍封为桃侯。桃，在今河北省冀县西北。】，窦太后数言魏其侯【数言魏其侯：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太后二句：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惜，不肯让魏其侯当丞相？】？

在桃侯刘舍被免去丞相职务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汉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啬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吗？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多易：办事轻率随便。】，难以为相持重【持重：担当重任。】。”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建陵：在今江苏省沐阳县西北。卫绾(wan)：大陵人，因战功封建陵侯。】。

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容易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武安：即今河北省武安县。田蚡的封地。】，孝景后同母弟也【孝景后同母弟：汉景帝皇后叫王娡，母臧儿，父王仲。王仲死后，臧儿嫁到田家，生田蚡，因称“同母弟”。】，生长陵【长陵：在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北。】。

武安侯田蚡（ｆéｎ，坟），是汉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长陵。

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方盛：权势正盛。】，蚡为诸郎【诸郎：泛称郎官，汉朝政府各部里的属官。】，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子姓：子孙。】。

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之后，正当显赫的时候，田蚡还是个郎官，没有显贵，来往于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饮，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孙辈一样。

及孝景晚节【晚节：晚年。】，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掌议论的官。】。蚡辩有口【辩有口：善辩论，有口才。】，学《槃盂》诸书【《槃盂》诸书：《槃盂》一类的书。《槃盂》，相传是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刻在盘盂等器物中。已失传。槃：通“盘”。】，王太后贤之【王太后：即汉景帝王皇后，景帝死后称王太后。】。

等到汉景帝的晚年，田蚡也显贵起来，受到宠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口才很好，学习过《盘盂》之类的书籍，王太后认为他有才能。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太子立：太子刘彻即皇帝位，称汉武帝。】，称制【称制：指窦、王两太后代替皇帝掌权。武帝即位，年仅十六，故由太后听政。】，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所镇抚句：指王太后掌权所实行的一些镇抚措施，多由田蚡的宾客出谋划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孝景后三年：公元前141年。这年正月，景帝死，武帝即位，封田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汉景帝去世，当天太子登位继立，王太后摄政，她在全国的镇压、安抚行动，大都采用田蚡门下宾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胜，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汉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新欲用事为相：新近掌握政权，很想当丞相。】，卑下宾客【卑下宾客：对宾客谦恭有礼。】，进名士家居者贵之【进名士家居者贵之：让延揽在家的名士们显贵起来。】，欲以倾魏其诸将相【以倾魏其诸将相：用这些办法(谦恭和延揽名士)来压倒窦婴和其他身居高位的人。】。

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所以对他的宾客非常谦卑，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让他们显贵，想以此来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

建元元年【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丞相二句：丞相卫绾因病免官，皇上(汉武帝)正考虑安排丞相和太尉这两个官位的人选。】。籍福说武安侯曰【籍福：当时奔走于豪门贵族的著名食客。】：“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素归之：一向依附他。】。今将军初兴【初兴：刚开始发迹。】，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即上二句：即使皇上任用你为丞相，你也一定要把相位让给窦婴。】。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尊等耳：地位的尊贵程度一样。】，又有让贤名。”

建元元年（年140），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酝酿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劝说武安侯道：“魏其侯显贵已经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发迹，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您还有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

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微言太后风上：暗中向太后透露心事，再让太后转告皇上。风，同“讽”，暗示。】，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吊：告诫。】：

武安侯于是就委婉地告诉太后暗示皇上，于是便任命魏其侯当丞相，武安侯当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贺，就便提醒他说：

“君侯资性喜善疾恶【君侯句：你的天性是喜爱善人、嫉恨恶人的。此系面谀之词。君侯，对封侯者的尊称。】，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方今二句：意为：若不是善人(隐指田蚡)称道你，你是不会做丞相的。是在为田蚡说话。】；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毁君侯：毁谤你，说你的坏话。】。

“您的天性是喜欢好人憎恨坏人，当今好人称赞您，所以您当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坏人，坏人相当多，他们也会毁谤您的。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君侯能兼容二句：你若对好人坏人都能宽容些，相位就有幸长期保持。】；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推毂：比喻助人成事，或推荐人才。毂，车轮轴。赵绾：当时的一位大儒。御史大夫：副丞相。】，王臧为郎中令【王臧：亦为儒者。郎中令：掌宫中掖门(旁门)的官。】。

如果您能并容好人和坏人，那么您丞相的职位就可以保持长久；如果不能够这样的话，马上就会受到毁谤而离职。”魏其侯不听从他的话。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都爱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当了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

迎鲁申公【申公：鲁大儒申培，以治《诗》著名。事迹在《儒林列传》有述。】，欲设明堂【明堂：古代帝王宣扬政教的地方。】，令列侯就国【令列侯就国：让诸侯各自回到自己的封地去。按：汉代诸侯虽各有封地，但本人仍居住京师，不愿到他们的封地去。】，除关【除关：除去关禁。】，以礼为服制【以礼为服制：按照古代礼法规定吉凶服装的制度。】，以兴太平【以兴太平：用来显示太平景象。】。

把鲁国人申培迎到京师来，准备设立明堂，命令列侯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废除关禁，按照礼法来规定吉凶的服饰和制度，以此来表明太平的气象。

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举適(zhe)：揭发、检举。適：通“谪”。】，除其属籍【除其属籍：取消那些毋节行者在宗谱上的名字。属籍：指宗谱。】。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尚公主：娶公主为妻。尚：高攀门第以结姻亲。】，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以故毁句：因此毁谤窦婴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

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家族和皇族成员中品德不好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这时诸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为这个缘故，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

太后好黄老之言【黄老之言：道家学说。】，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务：务必，坚决。隆推：盛赞，高抬。】，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滋：更加。】。

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则努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因此窦太后更加不喜欢魏其侯等人。

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请无奏事东宫：请求武帝亲政，不要听从东宫窦太后的裁断。】。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柏至侯许昌：许昌，刘邦功臣许温之孙，袭祖封为侯。柏至，当是地名，位置不详。】，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武强侯庄青翟：庄青翟，刘邦功臣庄不识之孙，袭祖封为侯。武强，汉县名，故城在今河北省武强县东北。】。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后。窦太后大怒，便罢免并驱逐了赵绾、王臧等人，还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数言事多效：谓田蚡多次向王太后论及国事，他的意见大多被采纳而发生效验。】，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日益横：一天天更加骄横、放纵。】。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议论政事，建议大多见效，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归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骄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坐丧事不办：由于没把窦太后的丧事办好而犯了罪。】，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大司农：管理财政的官。韩安国，字长儒，《史记》列有《韩长儒传》。】。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天下士句：天下士人、郡国之官及诸侯王，更加趋附武安。】。

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逝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周到，都被免官。于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者，貌侵【貌侵：其貌不扬。侵，通“寝”，短小，丑陋。】，生贵甚【生贵甚：从出生以来就很显贵(因是外戚故)。】。又以为诸侯王多长【多长：多数年事已高了。】，上初即位，富于春秋【富于春秋：谓年轻。春秋，年纪，谓未来的年岁还很多。】，蚡以肺腑为京师相【肺腑：犹言心腹，比喻至亲。京师相：朝廷的宰相，不同于侯国的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非痛二句：不把那些有权势的贵族狠狠收拾一下，用礼法使他们屈服，让他们彻底改变对自己的看法，那么天下人是不会畏惧自己的。痛，狠狠地。折节，改变原来的作风、观点。诎(qu)，屈服。之，指有权势的贵族。肃，敬畏。】。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可是刚一出生就很尊贵。他又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大了，皇上刚刚即位，年纪很轻，自己以皇帝的至亲心腹担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顿一番，用礼法来使他们屈服，天下人就不会服服贴贴的。

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坐语移日：坐着与武帝谈话，可见日影逐渐移动位置。谓谈的时间久长。】，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荐人句：(田蚡)用人往往把家居之人平地提升到年俸为二千石的官位。】，权移主上【权移主上：把皇上的权柄逐步转移到自己手中。】。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君除吏二句：你任用的人任用完了没有？我还要任用几个呢！除吏：除去旧官换新官。尽未：完了没有？】。”

在那时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说的话皇帝都听，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皇上于是说：“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经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呢。”

尝请考工地益宅【尝请句：曾经请求把考工室的土地给他扩建住宅。考工室：督造器械的官府。】，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君何不句：你除了把制造武器的考工衙门拿去之外，何不连收藏兵器的武库也一起拿走？】！”是后乃退。

他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自己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你何不把武器库也取走！”从这以后才收敛一些。

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坐其兄二句：让他的同母兄向南坐，自己向东坐。当时以向东的座位为尊贵。盖侯，王皇后的哥哥王信，田蚡的同母兄，封盖侯。盖，汉县名，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不可以兄弟故私桡：不能因为是自己的哥哥就在私下里屈辱了自己丞相的尊严。桡，委屈自己，迁就别人。】。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治宅甲诸第：修建的住宅，超过了所有贵族的府第。甲，超过，居第一。】。

有一次，他请客人宴饮，让他的兄长盖侯南向坐，自己却东向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可以因为是兄长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从此更加骄纵，他修建住宅，其规模、豪华超过了所有的贵族的府第。

田园极膏腴【膏腴：肥沃。】，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市买：采购。属：连续不绝。】。前堂罗钟鼓【罗：排列。】，立曲旃【曲旃(zhan)：曲柄的幡旗。这是古代国君招聘隐士用的，田蚡用来装饰厅堂，违反当时制度。】；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田地庄园都极其肥沃，他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络绎不绝。前堂摆投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幡，在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数也数不清。

魏其失窦太后【失窦太后：窦太后死了，失去了靠山。】，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稍稍句：渐渐各自退避而且态度也懈怠傲慢起来了。】，唯灌将军独不失故【独不失故：不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日默默不得志【默默不得志：心中闷闷不乐。】，而独厚遇灌将军【厚遇：厚待。】。

魏其侯自从失去了窦太后，被皇上更加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诸宾客渐渐自动离去，甚至对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将军一人没有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天天闷闷不乐，唯独对灌将军格外厚待。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颍阴：汉县名，即今河南省许昌县。】。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颍阴侯婴：指灌婴。随刘邦破楚有功，封颍阴侯。舍人：对王公贵官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的称呼。】，得幸【得幸：得宠。】，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蒙：冒。】。

灌将军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是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的宠信，便推荐他，官至二千石级，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

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灌何：灌婴子，袭父封为侯。】，属太尉【属太尉：隶属太尉部下。太尉，指周亚夫。】，请灌孟为校尉【校尉：助将军分掌兵马的官。】。夫以千人与父俱【夫以句：灌夫也带了一千人与他父亲在一起。】。

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

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颍阴侯二句：(周亚夫嫌灌孟太老，不欲为得)经颍阴侯坚决请求，才让灌孟作个校尉，因而他闷闷不乐。】，故战常陷坚【战常陷坚：作战时常攻敌人坚强处而陷之。】，遂死吴军中。

灌孟年纪已经老了，颍阴侯勉强推荐他，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每逢作战时，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因而战死在吴军中。

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有死事：出现了战死或因公死亡的事。】，得与丧归【得与丧归：可以随丧回去。】。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若：或者。】，以报父之仇。”

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以替父亲报仇。”

于是灌夫被甲持戟【被：同“披”。】，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所善愿从者：和他交好而又志愿跟他去冲锋陷阵的壮士们。】。及出壁门【壁门：军营大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从奴：随从灌夫的家仆。】，至吴将麾下【麾下：中军指挥旗下。】，所杀伤数十人。

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手拿戈戟，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等到走出军门，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

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万金良药：极昂贵的创伤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少瘳(chou)：伤势稍稍好转。瘳：病好。】，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

不能再继续前进了，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人回来。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又向将军请求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请您让我再回去。”

将军壮义之【将军壮义之：灌何很佩服灌夫的勇敢和义气。】，恐亡夫【恐亡夫：恐怕灌夫牺牲。】，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恐怕灌夫战死，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等到吴军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指汉景帝。】，上以夫为中郎将【中郎将：皇帝近卫武官，统率中郎。】。数月，坐法去【坐法去：因为犯法丢官。】。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诸公：许多贵族。称之：称赞。】。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

孝景时，至代相【代相：代王的相国。代：汉初封的同姓九国之一。】。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今上：指汉武帝。】，以为淮阳天下交【淮阳：汉郡名，郡治在今河南淮阳县。天下交：全国的中枢。】，劲兵处【劲兵处：必须驻扎重兵防守。】，故徙夫为淮阳太守。

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

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长乐卫尉：在长乐宫门管理驻屯卫兵的长官。】，轻重不得【轻重不得：指语言礼数有失分寸。】，夫醉，搏甫【搏甫：灌夫打了窦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前139），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ｙāｎ，烟）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使酒：因酒纵性使气。】，不好面谀【面谀：当面奉承。】。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在己之右：在己之上。下句“在己之左”即在己之下。】，不欲加礼，必陵之【陵：侵侮。】；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与钧：与之平等相待。钧，同“均”，均等。】。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稠人二句：在人多的地方，对地位低下的人总是推崇、夸奖。】。士亦以此多之【多之：称许他。】。

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任侠：讲信义，打抱不平。】，已然诺【已然诺：答应了的事一定办到。】。诸所与交通【交通：交游往来。】，无非豪杰大猾【大猾：大奸巨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

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为权利：干了不少争权夺利的事。】，横于颍川【横于颍川：在颍川横行无忌。颍川，汉郡名，在今河南中部和东南大部。】。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颍水清四句：颍水如果清洁，灌家还可平安无事；颍水一旦浑浊，灌家就要灭族了。族：灭族。】。”

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卿相句：卿相侍中之类的宾客日渐减少了。】。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引绳批根：批评教训。引绳，木工引墨线纠曲。批根，砍削根节，使平正。生平：平素。慕之后弃之者：仰慕窦婴与之结交而后又抛弃他的那些趋炎附势的人。】。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

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通：结交。】。两人相为引重【相为引重：互相推崇、标榜。】，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无厌：没有嫌忌。】，恨相知晚也。

灌夫也想依*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本传是窦婴、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传。窦婴和田蚡都是汉初权重一时的外戚，灌夫因军功封为将军，他们之间的倾轧斗争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典型事例。这篇文章通过对他们三人生平和相互斗争的描述，展现了汉初宫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当时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畸形关系，暴露了统治阶级*诈残暴的丑恶本质。司马迁曾亲身经历和体验过官场的残酷，所以写得入木三分。他能把旧戚和新贵之间的矛盾斗争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也充分表现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强烈批判精神。

本文在写作方面也表现了较高的技巧。虽是三个人的合传，头绪纷繁，但在分别交代出每个人出身经历的同时，又能将他们交错起来叙写，有分有合。既井然有序，又结构紧密完整，浑然一体。表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组织剪裁能力。

文章写得最精彩的是魏其设宴、灌夫骂座和东朝廷辩的情景。两次宴会的情景写尽了官场的势利。窦婴和灌夫二人因失势而结合在一起，成为生死之交。灌夫为了拉拢感情，使窦婴与田蚡接近，竟然不顾丧服在身而毅然陪侍。窦婴夫妇为了迎接灸手可热的田蚡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地进行准备。而田蚡根本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忘得干干净净，届时尚高卧不起。当灌夫亲去求请时，仍然满不在乎，一路上慢腾腾而来。席间又傲慢无礼，使灌夫恼羞成怒，幸而窦婴忍气吞声，才没有爆发冲突。第二次是在田蚡娶妻的婚宴上，同是皇帝国戚，窦婴备受冷遇，田蚡却得意忘形，灌夫忍无可忍，使酒骂座，招致田蚡的报复。窦婴挺身而出，拼力相救，于是就在东朝廷辩时，与田蚡展开了正面冲突，由此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通过上述三幕戏剧性冲突的描写，不仅把他们三人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而且把汉武帝、窦太后、王太后以及韩安国等朝中大臣的形象也刻画得相当鲜明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