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1】

扁鹊者【扁鹊：战国时名医，姓秦名越人。因医术高明，人以黄帝时良医之名“扁鹊”称之。】，勃海郡郑人也【勃海郡：地名，在今河北东南部及山东西北部。“郡”为衍字。郑：一般认为当为“鄚”字，古县名，在今河北任丘。但据1987年5月27日新华社报道，全国扁鹊秦越人学术讨论会认定，他的出生地是齐国卢邑，即今山东省济南市长青县。】，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长：客馆的主管人。】。

扁鹊是渤海郡鄚（ｍàｏ，茂）人，姓秦，叫越人。年轻时做人家客馆的主管。

舍客长桑君过【长桑君：战国时齐国医生。名姓失考。曾客居渤海鄚县。】，扁鹊独奇之【奇之：以之为奇，认为他不寻常。】，常谨遇之【谨遇之：恭敬地接待他。】。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常人：平常一般的人。】。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私：私下。】，间与语曰【间(jian)与语：悄悄地同他谈话。间：避开人。】：

有个叫长桑君的客人到客馆来，只有扁鹊认为他是一个奇人，时常恭敬地对待他。长桑君也知道扁鹊不是普通人，他来来去去有十多年了，一天叫扁鹊和自己坐在一起，悄悄和扁鹊说：

“我有禁方【禁方：医药秘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毋泄：不要泄露。】！”扁鹊曰：“敬诺【敬诺：恭敬地答应是。】。”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饮是以上池之水：言用未落地的水调饮此药。是：这。上池之水：未落地的水，如露、雨等。】，三十日当知物矣【知物：洞察事物。】。”

“我有秘藏的医方，我年老了，想传留给你，你不要泄漏出去。”扁鹊说：“好吧，遵命。”他这才从怀中拿出一种药给扁鹊，并说：“用草木上的露水送服这种药，三十天后你就能知晓许多事情。”

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悉：全部。】。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殆非人也：恐怕不是平凡人吧。殆：大概、恐怕。】。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视见垣(yuan)一方人：言看得见墙那边的人。垣：矮墙。】。以此视病【以此视病：凭借这种能力看病。】，尽见五脏症结【五脏：心、肝、肺、肾、脾。症结：腹中结块，引申指病的根源所在。】，特以诊脉为名耳【特以诊脉为名耳：特，只是；以诊脉为名，耳，以诊脉为名罢了。】。为医，或在齐，或在赵【为医：行医。齐：诸侯国名，在今山东及河北、江苏部分地区。赵：诸侯国名，在今山西、陕西、河北的部分地区。】。在赵者名扁鹊。

又接着拿出全部秘方都给了扁鹊。忽然间人就不见了，大概他不是凡人吧。扁鹊按照他说的服药三十天，就能看见墙另一边的人。因此诊视别人的疾病时，能看五脏内所有的病症，只是表面上还在为病人切脉。他有时在齐国行医，有时在赵国行医。在赵国时名叫扁鹊。

当晋昭公时【晋昭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姓姬名夷。公元前531—前526年在位。】，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言诸大夫势力强盛公族日益衰弱。公族，国君的宗族。】，赵简子为大夫【赵简子：赵鞅，春秋末晋国正卿，又名志父，谥号简子。】，专国事【专：独揽专断。】。

在晋昭公的时候，众多大夫的势力强盛而国君的力量衰弱，赵简子是大夫，却独掌国事。

简子疾，五日不知人【不知人：不省人事。】，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董安于：人名，赵简子家臣。】，扁鹊曰：“血脉治也【治：正常安定。】，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秦穆公：秦国国君，姓嬴名任好，公元前659—前621年在位。尝：曾经。】，七日而寤【寤(wu)：醒。】。

赵简子病了，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很忧惧，于是召来扁鹊。扁鹊入室诊视病后走出，大夫董安于向扁鹊询问病情，扁鹊说：“他的血脉正常，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曾出现这种情形，昏迷了七天才苏醒。

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公孙支：春秋时秦国大夫，姓嬴名支，字子桑，辅佐秦穆公有功，深得信任。子舆：春秋时秦国大夫。】：‘我之帝所甚乐【之：到，去。帝：天帝。所：处所。】。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适：不过，仅。有所学：言领受天帝教诲。】。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且：将要。】，五世不安【五世：指五代国君。】。其后将霸【霸：称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而：你。男女无别：一说为男女不离别，指晋襄公释放战俘；一说为男女关系混乱，指晋襄公纵淫。】”。’

醒来的当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天帝那里后非常快乐。我所以去那么长时间，正好碰上天帝要指教我。天帝告诉我“晋国将要大乱，会五代不安定。之后将有人成为霸主，称霸不久他就会死去。霸主的儿子将使你的国家男女淫乱”。’

公孙支书而藏之【书而藏之：书写并保存这些话。】，秦策于是出【秦策：指秦国史册。于是出：言秦策所记晋国之事是从这里来的。】。夫献公之乱【献公之乱：晋献公时的“骊姬之乱”。春秋时晋国国君献公有子八人，太子申生、重耳、夷吾贤德。为献公宠幸的骊姬欲立己子奚齐为太子，于是设计陷害太子申生，使之自杀，并逼得重耳、夷吾二位公子逃亡国外。】，文公之霸【文公之霸：晋文公称霸并主盟诸侯，具有霸主地位。文公：春秋时晋国国君，晋献公之子重耳。他逃亡国外十九年，回国继位后，平定内乱，整顿内政，增强军队，平定周室王子带之乱，护送周襄王返国复位，被命为“侯伯”，遂成霸主。】，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襄公败秦师于殽(xiao)：晋襄公(晋文公之子)在殽大败秦军，俘虏秦将。殽：地名，在今河南洛宁西北。】，此子之所闻。

公孙支把这些话记下收藏起来，后来秦国的史书才记载了此事。晋献公的混乱，晋文公的称霸，及晋襄公打败秦军在殽山后放纵淫乱，这些都是你所闻知的。

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主君：指赵简子，尊称。】，不出三日必间【间(jian)：(病)好转。】，间必有言也。”居二日半【居：用在表示时间的词语前面，表示经过的时间。】，简子寤，语诸大夫曰：

现在你们主君的病和他相同，不出三天就会痊愈，痊愈后必定也会说一些话。”

过了二天半，赵简子苏醒了，告诉众大夫说：

“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钧天：方位名，指中央。】；广乐九奏万舞【广乐九奏万舞：反复奏悠扬的乐曲，跳各种各样的舞。广：声音缓慢。九：指多次。】，不类三代之乐【类：像，类似。三代：指夏、商、周三代。】，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援：拉，拽。】，帝命我射之，中熊【中(zhong)熊：射中了熊。】，熊死。

“我到天帝那儿非常快乐，与百神游玩在天的中央，那里各种乐器奏着许多乐曲，跳着各种各样的舞蹈，不像上古三代时的乐舞，乐声动人心魄。有一只熊要抓我，天帝命令我射杀它，射中了熊，熊死了。

有羆来【羆(pi)：熊的一种，又叫马熊或人熊。】，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笥(si)：盛东西的长方形竹器。】，皆有副【副：副品。】。

有一只罴走过来，我又射它，又射中了，罴也死了。天帝非常高兴，赏赐我两个竹笥（ｓì，寺），里边都装有首饰。

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属(zhu)：交付。翟(di)犬：翟族地区特有的狗。翟：通“狄”，我国古代民族名。】，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言到你儿子壮年时把翟犬赏赐给他。】。’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世衰：一代一代地衰弱。】，七世而亡。

我看见我的儿子在天帝的身边，天帝把一只翟犬托付给我，并说：“等到你的儿子长大成人时赐给他。”天帝告诉我说：“晋国将会一代一代地衰微下去，过了七代就会灭亡。

赢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嬴姓将大败周人：指赵国将大败卫国。范魁：古地名。战国时赵国之地。其地不详。】，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秦国人将在范魁的西边打败周人，但他们也不能拥有他的政权。”董安于听了这些话后，记录并收藏起来。人们把扁鹊说过的话告诉赵简子，赵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虢(guo)：古诸侯国名。】。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中庶子：官名，职掌诸侯卿大夫之子的教育。喜方者：爱好医方的人。】：“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治穰(rang)：举行祈祷。穰，通“禳”，祈求鬼神驱逐邪恶。】？”

后来扁鹊路经虢国。正碰上虢太子死去，扁鹊来到虢国王宫门前，问一位喜好医术的中庶子说：“太子有什么病，为什么全国举行除邪去病的祭祀超过了其他许多事？”

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血气不时：血气运行无规律，不正常。】，交错而不得泄【泄：疏泄，发散。】，暴发于外【暴发：猛然发作。】，则为中害【中害：体内病变。】。精神不能止邪气【精神：指人体的正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阳缓而阴急：阳气衰微虚弱而阴气炽盛于外。】，故暴蹶而死【暴蹶(jue)：突然昏晕，不省人事，四肢厥冷。蹶，通“厥”。】。”

中庶子说：“太子的病是血气运行没有规律，阴阳交错而不能疏泄，猛烈地暴发在体表，就造成内脏受伤害。人体的正气不能制止邪气，邪气蓄积而不能疏泄，因此阳脉弛缓阴脉急迫，所以突然昏倒而死。”

扁鹊曰：“其死何如时【何如时：在什么时候。】？”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收：收殓。】？”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精光：面部神采光泽，引申为仪容。侍谒：侍奉拜见。】。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生之：使之复生。】。”

扁鹊问：“他什么时候死的？”中庶子回答：“从鸡鸣到现在。”又问：“收殓了吗？”回答说：“还没有，他死还不到半天呢。”“请禀告虢君说，我是渤海郡的秦越人，家在鄚地，未能仰望君王的神采而拜见侍奉在他的面前。听说太子死了，我能使他复活。”

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得无：莫不是。诞：荒诞，引申指哄骗。】？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俞跗(fu)：传说为上古名医。】，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鑱石挢引、案抏毒熨【汤液：汤剂。醴(li)洒：酒剂。鑱(chan)石：鑱针砭石。挢(jiao)引：导引，古代一种肢体活动的体育疗法。挢，举、翘；引，拉、引。案抏(wan)：按摩。案，通“按”；抏，摇动。毒熨(yun)：药物熨贴。毒，指烈性药物。】，一拨见病之应【一拨见病之应：一诊察就发现疾病的症候反应。】，因五脏之输【因：顺着。输：同“腧”，穴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解肌：剖割肌肉。诀脉：通导经脉。诀，通“决”，导引。结筋：结连筋腱。搦(nuo)髓脑：按治脊髓和脑。揲(she)荒：触动膏肓。荒，通“肓”，指心脏与横隔膜之间。爪幕：疏理横隔膜。爪，通“抓”；幕，通“膜”。】，湔浣肠胃，漱涤五脏，练精易形【湔浣(jianhuan)：洗涤。漱涤：清洗。练精易形：修练精气，改变形体神态。】。

中庶子说：“先生该不是胡说吧？怎么说太子可以复活呢！我听说上古的时候，有个叫俞跗的医生，治病不用汤剂、药酒，镵针、砭石、导引、按摩、药熨等办法，一解开衣服诊视就知道疾病的所在，顺着五脏的腧穴，然后割开皮肤剖开肌肉，疏通经脉，结扎筋腱，按治脑髓，触动膏肓，疏理横隔膜，清洗肠胃，洗涤五脏，修炼精气，改变神情气色，

先生之方能若是【方：医疗技术。】，则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曾(zeng)：副词，表示加强否定语气。咳(hai)婴之儿：刚会发笑的婴儿。】！”终日【终日：一整天。此指好久。】，扁鹊仰天叹曰：

先生的医术能如此，那么太子就能再生了；不能做到如此，却想要使他再生，简直不能用这样的话欺骗刚会笑的孩子。”过了好久，扁鹊才仰望天空叹息说：

“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以管窥(kui)天，以郄(xi)视文：从竹管里看天，从缝隙中看文采。比喻见识浅薄。郄，同“隙”；文，同“纹”。】；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切脉：诊脉。写形：审察(病人)神态。】，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闻病之阳，论得其阴：了解到病的体表症状，可推论得知病的内在病机。闻病之阴，论得其阳：了解疾病内在病机，便可推知其体表症状。】。

“您说的那些治疗方法，就像从竹管中看天，从缝隙中看花纹一样。我用的治疗方法，不需给病人切脉、察看脸色、听声音、观察病人的体态神情，就能说出病因在什么地方。知道疾病外在的表现就能推知内有的原因；知道疾病内在的原因就能推知外在的表现。

病应见于大表【病应见(xian)于大表：体内的病反应出现在体表。见，通“现”。】，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决者至众：决断的方法很多。不可曲止：不可停留于一隅之见。曲，弯曲处。】。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鼻张：鼻翼扇动。】，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循：顺着。阴：阴部。】，当尚温也。”

人体内有病会从体表反应出来，据此就可诊断千里之外的病人，我决断的方法很多，不能只停留在一个角度看问题。你如果认为我说的不真实可*，你试着进去诊视太子，应会听到他耳有呜响、看到鼻翼搧动，顺着两腿摸到阴部，那里应该还是温热的。”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眩(xuan)然：(眼睛)昏花。瞚(shun)：通“瞬”，眨眼。】，舌挢然而不下【挢(jiao)然：翘起的样子。此两句言瞠目结舌。】，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

中庶子听完扁鹊的话，眼呆滞瞪着不能眨，舌头翘着说不出话来，后来才进去把扁鹊的话告诉虢君。

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中阙(que)：王宫至楼台间的路上。】，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窃：私下。高义：崇高的德行。】，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拜谒(ye)：拜见。】。

虢君听后十分惊讶，走出内廷在宫廷的中门接见扁鹊，说：“我听到您有高尚的品德已很长时间了，然而不能够在您面前拜见您。

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幸：宠爱，指关心爱护。举之：抬举我，指救助我们。】，偏国寡臣幸甚【偏国寡臣：偏僻小国的寡人。虢君自谦之辞。幸甚：幸运极了。】！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弃捐填沟壑(he)：(尸体)被抛弃填埋到山沟里。】，长终而不得反【长终：永远死去。反：通“返”，返回，指复生。】。”

这次先生您路经我们小国，希望您能救助我们，我这个偏远国家的君王真是太幸运了。有先生在就能救活我的儿子，没有先生在他就会抛尸野外而填塞沟壑，永远死去而不能复活。”

言未卒【卒(zu)：完毕。】，因嘘唏服臆【嘘唏(xuxi)：哭泣抽咽的声音。服臆(biyi)：气满郁结。】，魂精泄横【魂精泄横：精神恍惚。】，流涕长潸【涕：眼泪。长潸(shan)：长时间流泪。】，忽忽承镴【忽忽：泪珠流动快的样子。承镴(jie)：挂在睫毛上。镴，通“睫”，眼睫毛。】，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

话没说完，他就悲伤抽噎气郁胸中，精神散乱恍惚，长时间地流下眼泪，泪珠滚落沾在睫毛上，悲哀不能自我克制，容貌神情发生了变化。

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尸蹶(jue)：病名，昏迷假死，状若死尸。】。夫以阳入阴中【阳入阴中：阳气下陷入阴。】，动胃繵缘【动胃繵(chan)缘：胃受绕动。繵，同“缠”。】，中经维络【中(zhong)经维络：侵袭经脉，阻塞络脉。维，结，指阻塞。】，别下于三焦、膀胱【别下于三焦、膀胱：分别下于三焦和膀胱。三焦：上中下三焦。本文指第三焦，即下焦，肚脐以下的脏器。】，是以阳脉下遂【下遂：下坠。遂，通“坠”。】，阴脉上争【争：争斗。】，会气闭而不通【会气闭而不通：阴阳交会之处闭塞不通。会，中医学名词，指俞会，阴阳交会之处。】，阴上而阳内行【阴上而阳内行：言阴气上逆，阳气反而向内运行。】，下内鼓而不起【下内鼓而不起：言阳气在体内下部鼓动而不能上升外达。】，上外绝而不为使【上外绝而不为使：言体上体表的阳气被阻隔不能运行。】，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言身体上下阴阳失调。】，破阴绝阳，(之)色(已)废脉乱【色废脉乱：气色不正，(阴阳之气)运行失常。】，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

扁鹊说：“您的太子得的病，就是人们所说的‘尸蹶’。那是因为阳气陷入阴脉，脉气缠绕冲动了胃，经脉受损伤脉络被阻塞，分别下注入下焦、膀胱，因此阳脉下坠，阴气上升，阴阳两气会聚，互相团塞，不能通畅。阴气又逆而上行，阳气只好向内运行，阳气徒然在下在内鼓动却不能上升，在上在外被阻绝不能被阴气遣使，在上有隔绝了阳气的脉络，在下有破坏了阴气的筋纽，这样阴气破坏、阳气隔绝，使人的面色衰败血脉混乱，所以人会身体安静得像死去的样子。太子实际没有死。

夫以阳人阴支兰藏者生【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言因阳气侵入阴分阻隔脏气的病人可以救活。支兰：遮拦，阻挡。】，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凡此数事：凡是这几种情况。】，皆五藏蹶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良工：指良医。取：攻取，指治愈。】，拙者疑殆【拙者：医术拙劣者。疑殆：疑惑。】。”

因为阳入袭阴而阻绝脏气的能治愈，阴入袭阳而阻绝脏气的必死。这些情况，都会在五脏厥逆时突然发作。精良的医生能治愈这种病，拙劣的医生会因困惑使病人危险。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厉针砥石：磨利针石。厉，通“砺”，磨。砥，磨。针，金属针。石，砭石。】，以取外三阳五会【以取外三阳五会：用针石刺三阳五会穴。三阳五会：百会穴的异名，在头顶中央凹陷处。】。有间【有间(jian)：一会儿。】，太子苏【苏：苏醒。】。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五分之熨：中医药剂名称。八减之齐：中医药剂名称。齐，通“剂”。】，以更熨两胁下【更(geng)熨：交替熨治。更，交替，变换。】。

扁鹊就叫他的学生子阳磨砺针石，取穴百会下针。过了一会儿，太子苏醒了。又让学生子豹准备能入体五分的药熨，再加上八减方的药剂混和煎煮，交替在两胁下熨敷。

太子起坐。更适阴阳【更(geng)适阴阳：再进一步调适阴阳。更，再。】，但服汤二旬而复故。故天下尽以扁鹊能生死人【生死人：使死人复生。】。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太子能够坐起来了。进一步调和阴阳，仅仅吃了汤剂二十天就身体恢复和从前一样了。因此天下的人都认为扁鹊能使死人复活。扁鹊却说：“我不是能使死人复活啊，这是他应该活下去，我能做的只是促使他恢复健康罢了。”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齐桓侯：当为齐国国君田午。客之：以之为客，把他当客人对待。】。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腠(cou)理：皮肤和肌肉接交处的纹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

扁鹊到了齐国，齐桓侯把他当客人招待。他到朝廷拜见桓侯，说：“您有小病在皮肤和肌肉之间，不治将会深入体内。”桓侯说：“我没有病。”

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好(hao)利：喜爱功利。】，欲以不疾者为功【欲以不疾者为功：想靠(医治)没有生病的人来求功。】。”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

扁鹊走出宫门后，桓侯对身边的人说：“医生喜爱功利，想把没病的人说成是自己治疗的功绩。”过了五天，扁鹊再去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在血脉里，不治恐怕会深入体内。”

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

桓侯说：“我没有病。”扁鹊出去后，桓侯不高兴。过了五天，扁鹊又去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在肠胃间，不治将更深侵入体内。”桓侯不肯答话。扁鹊出去后，桓侯不高兴。

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退走：后退跑开。】。桓侯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酒醪(lao)：药酒酒剂。】；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司命：古代传说中掌管人生死的神。无奈之何：对他也无可奈何，即无法救他。】。

过了五天，扁鹊又去，看见桓侯就向后退跑走了。桓侯派人问他跑的缘故。扁鹊说：“疾病在皮肉之间，汤剂、药熨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在血脉中，*针刺和砭石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在肠胃中，药酒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进入骨髓，就是掌管生命的神也无可奈何。

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是以无请：因此不再请求(为桓侯)治病。】。”后五日，桓侯体病【体病：身体患重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现在疾病已进入骨髓，我因此不再要求为他治病。”过了五天后，桓侯身上患了重病，派人召请扁鹊，扁鹊已逃离齐国。桓侯于是就病死了。

使圣人预知微【使圣人预知微：假如圣人预先知道尚未显露症状的疾病。圣人：人格品德最高的人。微：细小，隐蔽，指尚未显露症状之病。】，能使良医得早从事，则疾可已【已：停止，指病愈。】，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人之所病，病疾多：人们担扰的是疾病多。医之所病，病道少：医生担忧的是治病方法少。病：以……为病，指担忧。道：治病之法。】。

假使桓侯能预先知道没有显露的病症，能够使好的医生及早诊治，那么疾病就能治好，性命就能保住。人们担忧的是疾病太多，医生忧虑的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骄恣(zi)：骄傲放纵。】，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适：调节适当。】，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阴阳并，藏气不定：阴阳偏胜(或错乱)，脏腑精气不安和。】，四不治也；形赢不能服药【形赢(lei)：形体瘦弱。】，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重(zhong)：甚。】。

所以有六种患病的情形不能医治：为人傲慢放纵不讲道理，是一不治；轻视身体看重钱财，是二不治；衣着饮食不能调节适当，是三不治；阴阳错乱，五脏功能不正常，是四不治；形体非常羸（ｌéｉ，雷）弱，不能服药的，是五不治；迷信巫术不相信医术的，是六不治。有这样的一种情形，那就很难医治了。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邯郸：战国时赵国国都，在今河北邯郸西南。】，闻贵妇人【贵：以……为贵，重视。】，即为带下医【带下医：妇科医生的古称。】；过洛阳【洛阳：周代的国都，战国时秦襄王以为洛阳县，在今河南洛阳东北。】，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耳目痹医：治耳、目、痹病的医生。痹：麻木、瘫痪、气闷等疾病。】；来人咸阳【咸阳：战国时秦国国都，在今陕西咸阳东北。】，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随俗为变：随着各地的习俗需要而改变行医的科别。】。

扁鹊名声传扬天下。他到邯郸时，闻知当地人尊重妇女，就做治妇女病医生；到洛时，闻知周人敬爱老人，就做专治耳聋眼花四肢痹痛的医生；到了咸阳，闻知秦人喜爱孩子，就做治小孩疾病的医生；他随着各地的习俗来变化自己的医治范围。

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秦太医令李醯(xi)：秦国主管医药行政的最高长官李醯。伎：通“技”，技艺，本领。】，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言脉者：谈论脉学的。由扁鹊：遵循扁鹊(的理论、方法)。由，从，随，遵循。】。

秦国的太医令李醯自知医术不如扁鹊，派人刺杀了扁鹊。到现在，天下谈论诊脉法的人，都遵从扁鹊的理论和实践。

这是一篇记叙古代名医事迹的合传。一位是战国时期的扁鹊，另一位是西汉初年的淳于意。通过两千多年前享有盛誉的名医业绩介绍，能使人了解到祖国传统医学在那时已有相当高的水平。这些医学家们不仅善于综合运用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也能使用汤剂、针灸、药酒、药熨、按摩、甚至食疗等各种治疗手段；他们医治的疾病也很广泛，诸如现代医学的内、外、妇、儿、五官等科均有涉及。同时，我们也能看到当时医学理论的提高，通过他们及其之前的医学家的努力，传统医学的基础理论已初具规模，人们在努力掌握这种理论以指导医疗实践。他们都主张治疗要从实际病情出发，要精心慎重和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反对以偏概全、浅尝辄止、墨守成规的错误态度。他们也提出了有关疾病预防的一些问题，反映了预防医学也引起了这些有远见的医学家的注意。

作者笔下的扁鹊、淳于意，都是既有某些传奇色彩而又深深植根生活实际的艺术形象。传奇色彩使人物个性更生动鲜明；植根生活使他们的言谈举止真切如睹，增强了形象的真实性。这种使传奇和写实把握得恰到好处，以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艺术方法的结合，也就使传中的艺术形象神而不诬，奇而不诞，夸张而不失实。这是本文最有特色之处。另外，古医书往往术语叠出，文字也抽象生涩，令人望而却步。此文中所谈，主要是医术，作者却能在平实的叙述中时见波澜陡起，读来也算得晓畅易懂，文章的故事性、通俗性得到一定的提高，于是这篇专业性很强的文章，自然会引起更多读者的阅读兴趣。再次，文章的选材也颇具匠心。文中对扁鹊、淳于意的重要生平，尤其是从师经过、医术精妙等，都能娓娓谈来，毫不板滞雷同。同写名医，同写医术，能避免此弊，足见作者选择材料时，趋新避同的价值取向。文章在介绍淳于意时，选写了24条和医案类似的材料，作者却把它们写得段段精采新奇，使人不觉重复冗长，充分显示他医术的超绝精妙，一位令人啧啧赞叹的医学家形象也就栩栩如生出现在人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