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1】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字丝:《汉书》叙传作“字子思”。】。父故为群盗【群盗:指聚合在一起为盗,以别于个体为盗。】,徙处安陵【徙处安陵:迁家至安陵。安陵,古邑名,故址在今河南鄢陵县北。】。
袁盎是楚地人,字丝。他的父亲从前曾经与强盗为伍,后来搬迁定居在安陵。
高后时【高后:即汉高祖刘邦妻吕后吕雉。】,盎尝为吕禄舍人【吕禄:吕后侄,吕后称制期间,先被封为胡陵侯、武信侯,后立为赵王,为上将军,吕后死后即被捕杀。】。及孝文帝即位【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刘恒死后,群臣对其所定谥号为孝文皇帝。】,盎兄哙任盎为中郎【任盎为中郎:保荐袁盎为中郎。任,保举。中郎,官名,秩比六百石。中郎,《汉书》作“郎中”。】。
吕后时期,袁盎曾经当过吕后侄吕禄的家臣。等到汉文帝登上了皇帝位,袁盎的哥哥袁哙保举他做了中郎的官。
绛侯为丞相【绛侯:即周勃,因从刘邦有军功被封为绛侯,汉惠帝六年为太尉。吕后死后,周勃与陈平等共诛诸吕,拥立汉文帝即皇帝位,被任为右丞相,不久即请归相印。陈平死,复以为丞相。周勃事迹详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朝罢趋出,意得甚【意得甚:意气骄矜。】。上礼之恭,常自送之【自送之:《汉书》作“目送之”。王先谦补注曰:“君无自送臣之理,帝礼绛侯,亦不至是。”】。
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朝觐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朝廷,很是踌躇满志。皇上对他非常恭敬,常常亲自送他。
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社稷臣:可以社稷相托之重臣。按:吕后在汉高祖刘邦还在世时曾问刘邦,假设刘邦死后,丞相萧何死去,谁可代其为相。对此,《史记·高祖本纪》有这样一段记载:“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汉文帝谓周勃为“社稷臣”可参见这段史实。】。”
袁盎进谏说:“陛下以为丞相绛侯是什么样的人?”皇上说:“他是国家的重臣。”
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主在与在,主亡与亡:社稷之主在位之时与其同在,社稷之主亡国之时当与其共亡。按:这两句是针对吕后称制期间,周勃未能确保刘氏社稷而为吕氏臣所发。事详见《史记·吕后本纪》。】。
袁盎说:“绛侯是通常所说的功臣,并不是国家的重臣。国家的重臣能与皇上生死与共。
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诸吕用事,擅相王:吕后称制后,吕台、吕产、吕禄等封侯封王,吕产甚至拜相,把持朝柄。事详见《史记·吕后本纪》。】,刘氏不绝如带【不绝如带:如带之将断,比喻刘氏社稷危在旦夕。】。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
当年吕后的时候,诸吕掌权,擅自争相为王,以致使刘家的天下就像丝带一样的细微,几乎快要断绝。在这个时候,绛侯周勃当太尉,掌握兵权,不能匡正挽救。
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是时以下七句:周勃在吕后称制期间及吕后死后诛诸吕事,可参见《史记·吕后本纪》。】,所谓功臣,非社稷臣。
吕后逝世,大臣们一起共同反对诸吕,太尉掌握兵权,又恰好遇到那个成功的机会,所以他是通常所说的功臣,而不是国家的重臣。
丞相如有骄主色【如有:似乎已有。】。陛下谦让,臣主失礼【臣主失礼:臣子与君主俱失礼仪。袁盎意思是主尊而臣卑,臣有骄主之色,而文帝却待之甚恭,故臣失臣礼,君失君礼。】,窃为陛下不取也。”
丞相如果对皇上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臣下与主上都违背了礼节,我私下认为陛下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
后朝,上益庄【庄:庄重严肃。】,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望:怨恨,责怪。】:“吾与而兄善,今儿廷毁我【儿:责骂语,犹言你小子。崔适《史记探源》认为“儿”当作“而”,云:“各本作‘今儿’,声之误也。”】!”盎遂不谢【不谢:不认错道歉。】。
以后在上朝的时候,皇上逐渐威严起来,丞相也逐渐敬畏起来。过了不久,丞相怨恨袁盎说:“我与你的兄长袁哙有交情,现在你小子却在朝廷上毁谤我!”袁盎也不向他谢罪。
及绛侯免相之国【绛侯免相之国:周勃被免除相职回到其封邑绛县。国,指其封邑绛县(故址在今山西曲沃县西南)。汉文帝二年,丞相陈平卒,周勃再次人相,不久免相就国。事可参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国人上书告以反:事在汉文帝四年。国人,谓周勃封邑的绛县人。】,征系清室【征系清室:远从绛县逮捕周勃带至清室。按:清室,《汉书》作“请室”。请室即请罪之室,是直属于天子囚禁有罪官员的监狱。】,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等到绛侯被免除了丞相的职位,回到自己的封国,封国中有人上书告发他谋反,于是绛侯被召进京,囚禁在监狱中。皇族中的一些公侯都不敢替他说话,只有袁盎证明绛侯无罪。绛侯得以被释放,袁盎出了不少力。绛侯于是与袁盎倾心结交。
【段意】:介绍袁盎的出身、为中郎的过程,及写同绛侯周勃的恩怨。周勃自以为拥立文帝即位有殊勋,故对上有骄色,而文帝却对其“礼之恭”,于是袁盎谏文帝不可失君之尊,从而使周对袁结下怨恨。而当周勃入狱后,又独有袁盎为其申明无罪,周出狱后遂同袁盎尽释前嫌,交谊甚深。
淮南厉王朝【淮南厉王朝:淮南厉王自封地进京师朝觐。淮南厉王,即汉高祖刘邦之少子、汉文帝异母弟刘长。刘长于汉高祖十一年立为淮南王,于汉文帝十二年追谥为厉王,故合称为淮南厉王。其事迹详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杀辟阳侯【辟阳侯:即审食其,因从刘邦有军功被封为辟阳侯。刘长杀审食其事,在汉文帝三年,事迹详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居处骄甚【居处:日常生活。】。
淮南王刘长来京朝见的时候,杀死了辟阳侯,他平时待人处事也相当骄横。
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可适削地:可适当地削减诸侯国的封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
袁盎劝谏皇上说:“诸侯过去骄横必然会发生祸患,可以适当地削减他们的封地。”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淮南王更加骄横。
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棘蒲侯柴武太子指柴奇。柴奇谋反事在汉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柴武卒后。柴武,又名陈武,以军功封棘蒲侯。柴奇为柴武之嗣子。太子,即嗣子,柴奇为柴武的嫡长子当继其侯位。】,治【治:治罪。】,连淮南王,淮南王征【征:自封国送至京师。】,上因迁之蜀【迁之蜀:谪迁他到蜀地。按:刘长拟被谪迁的蜀地为严道县(故址即今四川荥经)。】,轞车传送【轞车:通作“槛车”,有栅栏的囚禁犯人的车。】。
等到棘蒲侯柴武太子准备造反的事被发觉,追查治罪,这件事牵连到了淮南王,淮南王被征召,皇上便将他贬谪到蜀地去,用囚车传送。
袁盎时为中郎将【中郎将:武官名。西汉时,皇帝的侍卫分置五官、左、右三署,各设中郎将一人统领,位次于将军。】,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暴摧折之:严厉地惩罚他。】。
袁盎当时担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娇纵淮南王,不稍稍加以限制,以至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如今又突然摧折他。
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陛下句:陛下就铸成了以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一个兄弟的事。】,有杀弟之名,奈何?”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为人刚直,万一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陛下就会被认为以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他,而背上杀死弟弟的恶名,到时怎么办呢?”皇上不听,终于那样办了。
淮南王至雍病死【雍:县名,故址在今陕西凤翔南。】,闻【闻:文帝得到刘长途中病死的消息。】,上辍食【辍食:不进饮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顿首:叩头。】。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淮南王到了雍地就病死了,这个消息传来,皇上不吃也不喝,哭得很悲哀。袁盎进入,叩头请罪。皇上说:“因为没有采用你的意见,所以才落得这样。”
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高世之行:超出一般世俗的行为。】,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
袁盎说:“皇上请自我宽心,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难道还可以追悔吗!再说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说:“我高于世人的行为是哪三种?”
盎曰:“陛下居代时【居代:汉高祖十一年春,平定代地,立刘恒为代王。直至刘恒即皇帝位,他一直住在其封国代地。】,太后尝病【太后:指薄太后,汉文帝刘恒之生母。】,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不交睫,不解衣:不合眼,不脱衣休息,此极言文帝之尽孝道。】,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
袁盎说:“陛下住在代国的时候,太后曾经患病,三年的时间,陛下不曾合眼,也不脱下衣服睡觉,凡汤药不是陛下亲口所尝过的,就不准进奉给太后。
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曾参以布衣犹难之:曾参作为平民尚且难以做到这种地步。曾参,孔子弟子,至孝。《孔子家语》:“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志在孝道,孔子因之以作《孝经》。齐尝聘欲以为卿而不就,曰吾父母老,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故吾不忍远亲而为人役。参后母遇之无恩,而供养不衰。及其妻以梨蒸不熟,因出之。”布衣,犹平民。】,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修之:修备遵循孝道。】,过曾参孝远矣。
曾参作为贫民尚且难以做到这样,现在陛下作为君主却实行了,比起曾参的孝来那是超过得很多了。
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之渊【传(zhuan)驰不测之渊:通过驿站奔驰到有如不测之渊的京师来。传,驿站。不测之渊:喻当时京师政治局势险恶,文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贲(ben)、育:指孟贲和夏育,二人均为古之勇士。《尸子》有“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兕虎”的记载。夏育,周时卫国的勇士,力大无比,能拔牛尾。】。陛下至代邸【代邸:建于京师的代王府第。】,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
诸吕当权时,大臣独断专行,而陛下从代地乘坐六辆下等马拉的车子,奔驰到祸福难料的京城来,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比不上陛下。陛下到达代国在京城的客馆,面向西两次辞让天子位,面向南坐着有三次辞让天子位。
夫许由一让【许由一让:许由乃上古隐于箕山之高士,传说尧以天下相让,不受而遁耕于箕山之下。】,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苦其志:劳苦其心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有司卫不谨:官吏护卫不谨严细心。有司,官吏,因古代分职设官,事各有专司,故称。】,故病死。”
许由辞让天下也只是一次,而陛下五次将天下辞让,超过许由四次之多啊。再说陛下贬谪淮南王,是想让他的心志受些劳苦,使他改正过错,由于官吏护卫得不谨慎,所以他才病死。”
于是上乃解【解:宽解。】,曰:“将奈何【将奈何:将如何处置此事呢?】?”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立其三子皆为王:册封刘长的三个儿子都为王。按:刘长死于汉文帝六年,至八年方封刘长子安、勃、赐、良为侯,至十六年方立其三子安、勃、赐为王。详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盎由此名重朝廷。
于是皇上才感到宽解,说道:“那以后怎么办呢?”袁盎说:“淮南王有三个儿子,随您安排罢了。”于是文帝便把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而袁盎也因此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段意】:写袁盎进谏文帝削藩不被采纳,又谏文帝不可把淮南王刘长槛车迁蜀也不被采纳。后淮南王刘长迁蜀途中病死,袁盎又以文帝有“高世之行者三”相宽解,使文帝复立刘长三子为王。
袁盎常引大体慷慨【大体:大义、原则。】。宦者赵同以数幸【赵同以数幸:赵同凭着文帝对其多次宠幸。赵同,《汉书》作赵谈。】,常害袁盎,袁盎患之。
袁盎常常称引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宦官赵同因为不只一次地受到皇上的宠幸,常常暗中伤害袁盎,袁盎为此感到忧虑。
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持节夹乘:节指符节,古时君主派出的使臣示信之物。持节,持着符节。夹,夹持。夹乘,指跟从君主的车乘左右护持。】,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廷辱之:在朝廷上羞辱他。】,使其毁不用【使其毁不用:使他所毁谤你的话不被采用。】。”
袁盎的侄儿袁种担任侍从骑士,手持符节护卫在皇帝左右。袁种劝说袁盎说:“你和他相斗,在朝廷上侮辱他,使他所毁谤的话不起作用。”
孝文帝出,赵同参乘【参乘:陪乘之人。古时乘车,御者在中,尊者在左,又有一人在右,在右之人即称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六尺舆:舆本为古时之车箱,泛指车。舆宽六尺六寸,概言之即为六尺。】,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刀锯馀人:因宦官为阉人,故称。】!”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汉文帝出巡,赵同陪同乘车,袁盎伏在车前,说道:“我听说陪同天子共乘高大车舆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如今汉王朝虽然缺乏人才,陛下为什么单单要和受过刀锯切割的人同坐一辆车呢!”于是皇上笑着让赵同下去,赵同流着眼泪下了车。
【段意】:写袁盎谏文帝不可让宦者赵同同舆而坐。宦者赵同常常忌害袁盎,袁盎接受其侄袁种的意见,终于趁赵同参乘之机劝谏文帝,使赵同当众受辱。
文帝从霸陵上【霸陵:亦作灞陵、灞上,即灞水西之白鹿原,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欲西驰下峻阪【峻阪:陡坡。】。袁盎骑,并车揽辔【并车揽辔:袁盎骑马紧靠文帝的坐车拉紧辔绳。】。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奔驰而下。袁盎骑着马,紧*着皇帝的车子,还拉着马缰绳。
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富有千金的人坐时不靠近堂屋屋檐之下。意谓若坐而垂堂,如果瓦从屋檐落下则有受到伤害的危险。】,百金之子不骑衡【百金之子不骑衡:富有百金之人不倚靠高楼的栏杆。骑,倚靠。衡,楼边的栏杆。此句意谓若骑衡则有坠楼的危险。】,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圣主句:圣明的君主不在有危险之时却心存侥幸。】。
皇上说:“将军害怕了吗?”袁盎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就坐时不*近屋檐边,家有百金财富的人站的时候不倚在楼台的栏杆上,英明的君主不去冒险而心存侥幸心理。
今陛下骋六騑【六騑:六匹马并排拉的车。】,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高庙:指刘邦。】?”上乃止。
现在陛下放纵驾车的六匹马,从高坡上奔驰下来,假如有马匹受惊车辆毁坏的事,陛下纵然看轻自己,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皇上这才中止。
【段意】:写袁盎谏文帝不可驰下陡阪。汉文帝欲从霸陵之上驰下陡坡,袁盎拉紧文帝坐车的舆绳,并以理劝谏文帝不可心存侥幸,文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上幸上林【上林:即上林苑。秦时即有上林宫苑,汉继之,至汉武帝时又加以扩建,周围至三百里。】,皇后、慎夫人从【夫人:汉代帝王之妾统称夫人。】。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郎署长布席:郎署长铺设坐席。郎署,上林苑中值卫之官署。郎署长,郎署之长官。】,袁盎引却慎夫人坐【引却:撤掉。】。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
皇上驾临上林苑,窦皇后、慎夫人跟从。她们在宫中的时候,慎夫人常常是同席而坐。这次,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皇上也发怒,站起身来,回到宫中。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适:恰恰。下“适”字意同。】。
袁盎就上前劝说道:“我听说尊贵和卑下有区别,那样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确定了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妾,妾和主上怎么可以同席而坐呢!这样恰恰失去了尊卑的分别了。
且陛下幸之【幸之:宠幸她。】,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人彘:汉高祖生前宠幸戚夫人,戚夫人生子名如意,封赵王,戚夫人同吕后曾为立太子事相争。刘邦死后,吕后遂酖死赵王,又砍去戚夫人手脚,挖去其眼珠,用火烧灼其耳使之聋,让其饮致哑之药令之哑,然后让其居住在猪圈中,称之为“人彘”。彘即猪,人彘即人猪。详见《史记·吕后本纪》。】?”于是上乃说【说:通“悦”。】,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再说陛下宠爱她,就厚厚地赏赐她。陛下以为是为了慎夫人,其实恰好成了祸害她的根由。陛下难道没有看见过‘人彘’吗?”皇上这才高兴,召来慎夫人,把袁盎的话告诉了她。慎夫人赐给袁盎黄金五十斤。
【段意】:写袁盎谏文帝不可与慎夫人同席而坐。汉文帝与皇后、慎夫人游上林苑,文帝欲使慎夫人与之同坐。袁盎撤掉慎夫人之坐席,触怒慎夫人和文帝。袁盎力谏文帝不可失尊卑之礼,并以汉高祖之戚夫人为例使其醒悟,文帝这才心悦。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居中:指在朝为官。】,调为陇西都尉【陇西都尉:陇西郡的都尉。都尉,西汉时一郡之统兵者,其职为维护地方治安,秩比二千石。】。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
但是袁盎也因为多次直言劝谏,不能长久地留在朝廷,被调任陇西都尉。他对士兵们仁慈爱护,士兵们都争相为他效死。之后,提升为齐相。又调动担任吴相。在辞别起程的时候,袁种对袁盎说:
“吴王骄日久【吴王:即刘濞,刘邦兄刘仲子,始封为沛侯,汉高祖十一年封为吴王。】,国多奸【多奸:多作奸犯科之人。】。今苟欲劾治【劾治:揭发、审判加以惩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卑湿:低洼潮湿。】,君能日饮【君能日饮:你只要能做到天天喝酒就行了。意谓喝酒既能驱散湿气,又能不过问国事。】,毋苛【毋苛:《汉书》作“无何”。无何,没有其他的。意谓在国事上不用管其他事。】,时说王曰‘毋反’而已【时说句:时时劝吴王说“不要反叛”就行了。】。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吴王骄横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国中有许多*诈之人。现在如果你要揭发惩办他们的罪行,他们不是上书控告你,就是用利剑把你刺死。南方地势低洼潮湿,你最好每天喝酒,不要管什么事,时常劝说吴王不要反叛就是了。像这样你就可能侥幸摆脱祸患。”袁盎采纳了袁种的策略,吴王厚待袁盎。
【段意】:写袁盎以多次直谏,出为陇西都尉、齐相和吴相。相吴时,用袁种计得吴王厚遇,明哲而保身。
盎告归【告归:从吴告假归家。】,道逢丞相申屠嘉【申屠嘉:梁(今河南开封市)人,于汉文帝后元二年以御史大夫为丞相。事迹详见《史记·张丞相列传》。】,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谢:推辞不见。】。
袁盎请假回家的时候,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丞相只从车上表示谢意,
袁盎还,愧其吏【愧其吏:在其属吏面前感到羞愧。袁盎拜谒申屠嘉遭到推辞,使其大失面子,故在属吏面前有羞愧之感。】,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
袁盎回到家里,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愧,于是到丞相府上,要求拜见丞相。丞相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见他,
盎因跪曰:“愿请间【愿请间:即愿请间语,希望同你私下交谈。间语,私语。】。”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使君:汉时称刺史为使君,对奉命出使之人也尊称为使君。袁盎受命出为吴相,故也以使君尊称之。】,之曹与长史掾议【之曹句:到官署同长史、掾属商议。曹,古时分职治事的官署。长史,官名,西汉丞相府方设有此职以处理府事。掾,掾属,系汉时由主官自选的佐吏。】,吾且奏之【吾且奏之:我而且还要把所议之事上奏。按:申屠嘉之所以说“使君”三句话,目的在于表白自己不背君密谋。】;即私邪【即私耶:假如是私事。即,假设、如果。】,吾不受私语【不受私语:不接纳私下密谈。】。”
袁盎便下跪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
袁盎即跪说曰【跪说:《汉书》作“起说”,作“起说”是。因前言“因跪曰”,故此言“即起说曰”方前后文义相合。】:“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陈平:事迹详见《史记·陈丞相世家》。】?”丞相曰:“吾不如。”
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当丞相,请自我权衡一下,与陈平、绛侯相比你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
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高帝:指刘邦。】,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材官蹶张:能脚踏强弩的武卒。材官,勇猛之卒。蹶张:以足踏弩使之张开。】,迁为队率【队率:低级武官名。古时以二百人为一队,队率即一队之长。】,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
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辅佐保护高祖,平定天下,当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您只是脚踏gōng弩,才当了低级武士,又提升为队长,积累功劳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什么奇计,在攻城夺地、野外厮杀中立下战功。
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郎官:汉称中郎、侍郎、郎中为郎官,皆君主近侍之臣。】,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辇:原本称人拉之车为辇,后用以专称天子宫中所用之车。】。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
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了什么呢?
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致:招致。】。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闭钳:犹言闭塞。】。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
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致天下贤能的士大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更加英明智慧;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啊!”
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鄙野:鄙陋粗野。】,乃不知,将军幸教【将军幸教:幸蒙将军赐教。按:袁盎在朝任过中郎将,也曾为陇西都尉,皆掌武职,故申屠嘉以“将军”称之。】。”引入与坐,为上客。
丞相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段意】:写袁盎进言申屠嘉不可闭塞言路。袁盎道逢申屠嘉下车拜谒却受到冷遇,于是径赴相府,晓以利害,使对方恍然大悟,引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
袁盎向来不喜欢晁错,只要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去;只要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就离开。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话。
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孝景帝:即汉景帝刘启。刘启死后,群臣对其所定谥号为孝景皇帝。】,晁错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官名,汉三公职,位仅次于丞相。】,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案:查讯证实。】,抵罪【抵罪:按照其罪行的大小,给予相应的惩罚。】,诏赦以为庶人。
等到汉文帝去世,汉景帝继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派官吏查核袁盎接收吴王刘濞财物的事,要按罪行的轻重给予惩罚。皇帝下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吴、楚反【吴、楚反:汉景帝前元三年,吴王刘濞因景帝采纳晁错削藩之策,遂联合楚、膠西、膠东、淄川、济南、赵六诸侯国,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后被平定,此即历史上有名的吴、楚七国之乱。】,闻,晁错谓丞史曰【丞史;御史大夫府属官。按:《汉书·百官公卿表》记云丞相有两长史,御史大夫有两丞,丞史当合而称之。】:“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欲请句:想请求景帝惩治袁盎应该知道吴、楚欲反的阴谋却为之隐瞒之罪。】。”
吴楚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对丞史说:“袁盎接收了吴王的许多金钱,专门为他遮掩,说他不会反叛。现在反叛已成事实,我打算请求处治袁盎。他必当知道叛乱的阴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事未发两句:吴、楚七国反叛之事尚未发生时,治袁盎之罪可能杜绝其反叛之心。】。今兵西乡【乡:通“向”。】,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不宜有谋:不应该知道有什么奸谋。】。”晁错犹与未决【犹与:即犹豫。】。
丞史说:“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就惩治他,可能中断叛乱阴谋。现在叛军向西进发,惩办袁盎有什么好处呢!再说袁盎也不该有什么阴谋”。晁错犹豫不决。
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窦婴:汉景帝母窦太后堂兄子,文帝时任吴相,景帝时为詹事,吴、楚反拜大将军,封魏其侯。事迹详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口对状:亲口对质吴、楚反因之实状。】。
有人将这件事告知了袁盎,袁盎害怕,当夜去见窦婴,向他说明吴王所以反叛的原因,希望能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
窦婴人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辟人赐间:屏退左右之人给予单独召见。辟,通“避”。】,错去,固恨甚。
窦婴进宫向皇上报告了,皇上就召袁盎进宫会见。晁错就在面前,等到袁盎请求皇上避开别人单独接见,晁错退了下去,心里非常怨恨。
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谢吴:向吴国道歉。】,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吴事:指《史记》所载《吴王濞列传》所记吴国之事。】。
袁盎详细地说明了吴王谋反的情况,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赶快杀掉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军才可能停止。他的这些话都记载在《吴王濞列传》中。
使袁盎为太常【太常:官名,为九卿之一,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诸陵长者:同汉高祖、汉惠帝、汉文帝为姻族之显贵。陵,本指帝王之陵墓,此代指高祖等。长者:显贵者。】,车随者日数百乘。
皇上任命袁盎担任太常,窦婴担任大将军。这两个人向来有交情。等到吴王谋反,居住在诸陵中有威望的人和长安城中的贤能官吏都争着依附他们两个人,驾车跟随在后面的每天有几百辆。
【段意】:写袁盎同晁错的尖锐矛盾和吴、楚反叛时之残酷斗争。袁、晁素不和,晁错为御史大夫后,曾治袁盎罪使其削官为庶人。吴、楚反叛,晁错又欲治袁盎知反不报之罪,袁盎却反告晁错行削藩之策逼使诸藩反叛,结果晁错受到诛杀。
本传是袁盎和晁错的合传。袁盎在汉文帝时,深得信任,所言皆听,但到汉景帝时,却被查办,降为庶人。而在文帝时默默无闻的晁错曾数十次上书也不被采纳,到景帝时,因与之密切,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权倾九卿,不可一世。真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晁错削藩,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巩固刘氏王朝的统治。但在吴楚叛乱的危急时刻,景帝却亲自下令将其杀死,由此可见统治者的残忍无情。司马迁在《袁盎晁错列传》中对此都有细致的描写和深刻的反映。
袁盎为人敢言直谏,有较浓厚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等级名分,要求人们都按“礼”的规定行事,不能有僭越行为。文章中所写袁盎与皇帝、后妃、丞相、诸侯王的几件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一中心来选材的,通过对这些典型事件的精细刻划,把袁盎的性格特征较鲜明地突现了出来。与袁盎不同,晁错受法家思想影响极深,要求依法行事,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对法令多次更正修改;他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削减诸侯王的势力,为此他不仅置大臣们的反对于不顾,连父亲的劝说也拒绝了。文中写晁错,主要写他的“峭直刻深”,似乎不近人情,这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篇文章不仅能紧紧围绕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来选取典型事件,而且能把两个人的合传写得浑然一体。文中对袁盎、晁错两人生平事迹的叙述有分有合,分得清楚,合得自然,既条理井然,又结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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