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1】

郦生食其者【郦生食其：郦食其(liyiji)，人名。生：对读书人的尊称。】，陈留高阳人也【陈留：秦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开封东南陈留城。高阳：乡名，在今河南杞县。】。好读书，家贫落魄【落魄(tuo，又读po)：同“落泊”，穷困失意。】，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里监门吏：古代协助里正管理治安的看门小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贤豪：贤士豪俊。役：役使、驱遣。】，县中皆谓之狂生【狂生：言行疏阔、狂放不羁的人。】。

郦食其是陈留高阳人。他非常喜欢读书，但家境贫寒，穷困潦倒，连能供得起自己穿衣吃饭的产业都没有，只得当了一名看管里门的下贱小吏。但是尽管如能，县中的贤士和豪强却不敢随便役使他，县里的人们都称他为“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徇：带兵巡行攻城略地。】，郦生闻其将皆握齱【握齱：同“龌龊”，器量狭小，拘牵于小节。】，好苛礼自用【苛礼：繁琐细小的礼节。自用：自以为是。】，不能听大度之言【大度：远大的见识。】，郦生乃深自藏匿。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反秦起义的时候，各路将领攻城略地经过高阳的有数十人，但郦食其听说这些人都是一些斤斤计较、喜欢烦琐细小的礼节，刚愎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的小人，因此他就深居简出，隐藏起来，不去逢迎这些人。

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略地：强抢土地。】，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麾(hui)下：部下。麾：古代用以指挥部队的旗帜。适郦生里中子也：恰好是郦生的同乡人。】，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

后来，他听说沛公带兵攻城略地来到陈留郊外，沛公部下的一个骑士恰恰是郦食其邻里故人的儿子，沛公时常向他打听他家乡的贤士俊杰。

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慢而易人：态度傲慢，看不起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游：交游。】，莫为我先【莫为我先：没人为我介绍引荐。】。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

一天，骑士回家，郦食其看到他，对他说道：“我听说沛公傲慢而看不起人，但他有许多远大的谋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追随的人，只是苦于没人替我介绍。你见到沛公，可以这样对他说，‘我的家乡有位郦先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是狂生，但是他自己说并非狂生。’”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溲溺：溺(niao)，同“尿”，解小便。】。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弟言之：只管这么说。弟，同“第”，尽管、只管。】。”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骑士从容言一句：骑士就不慌不忙地把郦生让他讲的话向刘邦说了。】。

骑士回答说：“沛公并不喜欢儒生，许多人头戴儒生的帽子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他们的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在和人谈话的时候，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所以您最好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向他游说。”郦食其说：“你只管像我教你的这样说。”骑士回去之后，就按郦生嘱咐的话从容地告诉了沛公。

沛公至高阳传舍【传(zhuan)舍：古时供来往行人居住的地方。】，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入谒：递上求见的名片。】，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倨床：岔开两腿靠在床上，动作极不文雅。】，而见郦生。

后来沛公来到高阳，在旅舍住下，派人去召郦食其前来拜见。郦生来到旅舍，先递进自己的名片，沛公正坐在床边伸着两腿让两个女人洗脚，就叫郦生来见。

郦生入，则长揖不拜【长揖不拜：只行大拱手礼，不跪拜，表现得不卑不亢。】，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竖儒：你这个读书的小子！竖：竖子、小子。】！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

郦生进去，只是作个长揖而没有倾身下拜，并且说：“您是想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还是想率领诸侯灭掉秦国？”沛公骂道：“你个奴才相儒生！天下的人同受秦朝的苦已经很久了，所以诸侯们才陆续起兵反抗暴秦，你怎么说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

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摄衣：整理好衣服。】，延郦生上坐【延：请。】，谢之【谢：道歉赔礼。】。

郦生说：“如果您下决心聚合民众，召集义兵来推翻暴虐无道的秦王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倨慢不礼的态度来接见长者。”于是沛公立刻停止了洗脚，穿整齐衣裳，把郦生请到了上宾的座位，并且向他道歉。

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从横：合纵连横。】。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郦生谈了六国合纵连横所用的谋略，沛公喜出望外，命人端上饭来，让郦生进餐，然后问道：“那您看今天我们的计策该怎么制定呢？”郦生说道：“您把乌合之众，散乱之兵收集起来，总共也不满一万人，如果以此来直接和强秦对抗的话，那就是人们所常说的探虎口啊。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臣善其令：我跟陈留县令交情很好。】，请得使之【请得使之：请您派我去出使。】，令下足下【令下足下：使他投降您。】。即不听【即：如果。】，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

陈留是天下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的地方，现在城里又有很多存粮。我和陈留的县令很是要好，请您派我到他那里去一趟，让他向您来投降。他若是不听从的话，您再发兵攻城，我在城内又可以作为内应。”

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于是沛公就派遣郦生前往，自己带兵紧随其后，这样就攻取了陈留，赐给郦食其广野君的称号。郦生又荐举他的弟弟郦商，让他带领几千人跟随沛公到西南攻城略地。而郦生自己常常担任说客，以使臣的身份奔走于诸侯之间。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荥(xing)阳：秦县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汉兵遁保巩、洛【巩：秦巩县在今河南巩县西。洛：今洛阳。】。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

在汉王三年（前204）的秋天，项羽攻打汉王，攻克了荥阳城，汉兵逃走去保卫巩、洛。不久，楚国人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攻破赵国，彭越又多次在梁地造反，就分出一部人马前去营救。

淮阴方东击齐【方东击齐：正要向东进攻齐国。】，汉王数困荥阳、成皋【成皋(gao)：今河南洛阳汜水镇，形势险要。】，计欲捐成皋以东【捐：放弃。】，屯巩、洛以拒楚。

淮阴侯韩信正在东方攻打齐国，汉王又多次在荥阳、成皋被项羽围困，因此想放弃成皋以东的地盘；屯兵巩、洛以与楚军对抗。

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知天之天者：知道天之所以为天之人。天：天下形势、重要之事。】，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郦生便就此进言道：“我听说能知道天之所以为天的人，可以成就统一大业；而不知道天之所以为天的人，统一大业不可成。作为成就统一大业的王者，他以平民百姓为天，而平民百姓又以粮食为天。

夫敖仓【敖(ao)仓：秦在敖山上所置谷仓，故址在今河南郑州西北邙山上，地当黄河与济水分流处。中原漕粮集中于此，再西运关中，北输边疆，是当时最重要的粮仓。】，天下转输久矣【转输：转运、传输。】，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分守成皋【適卒：即“谪(zhe)卒”，罚罪流放戍守的人。】，此乃天所以资汉也。

敖仓这个地方，天下往此地输送粮食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听说现在此处贮藏的粮食非常多。楚国人攻克了荥阳，却不坚守敖仓，而是带兵向东而去，只是让一些罪犯来分守成皋，这是上天要把这些粮食资助给汉军。

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反却：反而退却。】，自夺其便【自夺其便：自己丧失有利时机。】，臣窃以为过矣【过矣：退而守巩、洛的作法是错误的。】。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耒(lei)：农具，类似后世的犁头。】，工女下机【工女：亦作红(hong)女，古指从事蚕桑、纺织、缝纫等工作的女子。】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当前楚军很容易击败，而我们却反要退守，把要到手的利益反扔了出去，我私下里认为这样做是错了。更何况两个强有力的对手不能同时并立，楚汉两国的战争经久相持不下，百姓骚动不安，全国混乱动荡，农夫放下农具停耕，织女走下织机辍织，徘徊观望，天下百姓究竟心向哪一方还没有决定下来。

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拒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收取荥阳六句：收取：攻占。据、塞、杜、拒、守等动词皆指占据、扼守。大行之道：即太行之道，在河内野王县北。蜚狐口：即飞狐口，要隘名，在河北涑源北、蔚县南，百里险关，一线微通，乃北方交通之咽喉。白马津：在河南滑县东北古黄河渡口，历为军事争夺要地。】，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以示诸侯二句：用来向诸侯显示汉的实力和对有利形势的控制，那么天下就知道该投奔谁了。】。

所以请您赶快再次进军，收复荥阳，占有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堵住太行交通要道，扼制住蜚狐关口，把守住白马津渡，让诸侯们看看今天的实际形势，那么天下的人民也就知道该归顺哪一方了。

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解]将二十万之众【田(间)〔解〕：田间为齐王田假的将领，实际上驻守历城的应为田解。】，军于历城【历城：今山东济南西，南对历山。】，诸田宗强【诸田宗强：田氏宗族各支系势力强大。】，负海阻河、济【负海阻河、济：背靠大海，以黄河、济水为险阻抵挡汉军。】，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未可以岁月破也：攻下齐国不是短时间的事。】。

如今燕国、赵国都已经平定，只有齐国还没有攻打下来，而田广占据着幅员千里的齐国，田间带领着二十万大军，屯兵于历城，各支田氏宗族都力量强大，他们背靠大海，凭借黄河、济水的阻隔，南面接近楚国，齐国人又多诈变无常，您即使是派遣数十万军队，也不可能在一年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把它打下来。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说(shui)：游说、劝说。全句：请您下诏令派我去说服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东藩：东边的屏藩、属国。藩：篱，屏障。】。”上曰：“善。”

我请求奉您的诏命去游说齐王，让他归汉而成为东方的属国。”汉王回答说：“好，就这样吧！”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

汉王听从了郦生的计策，再次出兵据守敖仓，同时派遣郦生前往齐国。郦生对齐王说道：“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吗？”齐王回答：“我不知道。”郦生说：“若是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就可以保全下来，若是不知道天下人心归向的话，那么齐国就不可能保全了。”

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戮(lu)力：尽力、努力。】，约先入咸阳者王之【王(wang)之：称王，做(关中)王。】。汉王先人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汉中：秦郡名，治所在今陕西汉中东。】。

齐王问道：“天下人心究竟归向谁呢？”郦生说：“归向汉王。”齐王又问：“您老先生为什么这样说呢？”郦生回答：“汉王和项王并为向西进军攻打秦朝，在义帝面前已经明白地约定好了，先攻入咸阳的人就在那里称王。汉王先攻入咸阳，但是项王却背弃了盟约，不让他在关中称王，而让他到汉中为王。

项王迁杀义帝【迁杀义帝：秦末农民战争中，项梁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义帝，迁到长沙，并派人暗杀之。】，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责义帝之处：质问项羽，查寻义帝的处所、下落。】，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项王迁徙义帝并派人暗杀了他，汉王听到之后，立刻发起蜀汉的军队来攻打三秦，出函谷关而追问义帝迁徙的处所，收集天下的军队，拥立以前六国诸侯的后代。

降城即以侯其将【降城即以侯其将：封降将为所降城邑的侯。】，得赂即以分其士【赂：财物。此句谓，凡得到的财物都分给士卒。】，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方船：并船，船挨船。】。

攻下城池立刻就给有功的将领封侯，缴获了财宝立刻就分赠给士兵，和天下同得其利，所以那些英雄豪杰、才能超群的人都愿意为他效劳。诸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来投归，蜀汉的粮食船挨着船源源不断地顺流送来。

项王有倍约之名【倍约：背弃盟约。倍：通“背”。】，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

而项王既有背弃盟约的坏名声，又有杀死义帝的不义行为；他对别人的功劳从来不记着，对别人的罪过却又从来不忘掉；将士们打了胜仗得不到奖赏，攻下城池也得不到封爵；

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刓(wan)：摩损。项羽吝啬，刻好的印在手中反复把玩，棱角摩圆了也舍不得封侯授印。】；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畔：通“叛”。】，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可坐而策也：可以坐着推测、掐算出来，形容显而易见。】。

不是他们项氏家族的没有谁得到重用；对有功人员刻下侯印，在手中反复把玩，不愿意授给；攻城得到财物，宁可堆积起来，也不肯赏赐给大家；所以天下人背叛他，才能超群的人怨恨他，没有人愿意为他效力。因此天下之士才都投归汉王，汉王安坐就可以驱使他们。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援：用、征用。韩信从西河渡河攻魏豹，收取上党之兵以为汉王之援。上党：今山西长治北。】；下井陉【井陉(xing)：今河北井陉东北的山隘口。】，诛成安君【成安君：赵相陈馀的封号。成安：秦县名，今河南临汝东南。井陉一战，韩信攻灭陈馀。】；破北魏【北魏：指魏豹，以其地在黄河之北故称北魏，亦称西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蚩尤：古代传说中九黎族的首领，是能呼风唤雨的英雄，曾与黄帝战于涿鹿，在神话中的地位近似战神。】，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天之福：上天保佑的。】。

汉王带领蜀汉的军队，平定了三秦，占领了西河之外大片土地，率领投诚过来的上党精锐军队，攻下了井陉，杀死了成安君；击败了河北魏豹，占有了三十二座城池：这就如同所向无敌的蚩尤的军队一样，并不是靠人的力量，而是上天保佑的结果。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大行之阪(ban)：指太行之阪，即羊肠阪道，形势险要，在今山西晋城天井关东。】，拒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现在汉王已经据有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守住了白马渡口，堵塞了大行要道，扼守住蜚狐关口，天下诸侯若是想最后投降那就先被灭掉。

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您若是赶快投降汉王，那么齐国的社稷还能够保全下来；倘若是不投降汉王的话，那么危亡的时刻立刻就会到来。”田广认为郦生的话是对的，就听从郦生，撤除了历下的兵守战备，天天和郦生一起纵酒做乐。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伏轼：轼为古代车厢左右前三方状如半框的横木，供人凭倚。伏轼形容郦生乘车而来，不费力气就劝降了齐国。】，乃夜度兵平原袭齐【度兵平原：使军队从平原渡口过黄河。度：同“渡”。平原：平原津，古渡口名，今山东平原西南。】。

淮阴侯韩信听说郦生没费吹灰之力，坐在车上跑了一趟，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取得了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心中很不服气，就乘夜幕的掩护，带兵越过平原偷偷地袭击齐国。

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卖：欺哄。】，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亨：即“烹”，古代鼎镬煮人的酷刑。】！”

齐王田广听说汉兵已到，认为是郦生出卖了自己，便对郦生说：“如果你能阻止汉军进攻的话，我让你活着，若不然的话，我就要烹杀了你！”

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举大事不细谨二句：能做大事的人都不拘谨于细节，有大德的人不会顾及别人的责难。让：责备。】。而公不为若更言【而公一句：而公：你的老子。若：你。你老子我不会替你改口劝他的！】！”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郦生说：“干大事业的人不拘小节，有大德的人也不怕别人责备。你老子不会替你再去游说韩信！”这样，齐王便烹杀了郦生，带兵向东逃跑而去。

汉十二年【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举：举拔、分封。】，思郦食其。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曲周侯郦商以丞相的身份带兵攻打黥布有功。高祖在分封列侯攻臣时，很是思念郦食其。

郦食其子郦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高梁：邑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后更食武遂【更食武遂：更改他的封地到武遂(今山西临汾西南)。食：食邑，封地。】，嗣三世。

郦食其的儿子郦疥多次带兵打仗，但立下的军功没有达到封侯的程度，皇帝就为他父亲的缘故，封郦疥为高梁侯。后来又改食邑在武遂，侯位传了三代。

元狩元年中【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武遂侯平坐诈诏一句：郦食其的重孙郦平因谎称皇帝诏令、取走衡山王金百斤而犯罪。坐：因……而犯法。】，当弃市【当：判罪。弃市：在闹市杀头、暴尸街头示众。】，病死，国除也【国除：封国被取消。】。

在元狩元年（前122）的时候，武遂侯郦平因伪称皇帝的命令，骗取了衡山王一百斤黄金，犯下的罪过应该街头处死，但恰在此时，他因病去世，封邑也被撤消。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客：门客、幕僚。】，名为有口辩士【有口：有口才、善言辞。】，居左右，常使诸侯。

陆贾是楚国人，以幕僚宾客的身份随从高祖平定天下，当时人们都称他是很有口才的说客，所以伴随在高祖的身边，常常出使各个诸侯国。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中国：中原之国，为古代华夏于黄河南北中原地区所建。相对于四周少数民族地区“四方”故称“中国”。】，尉他平南越【尉他：即赵佗(tuo)，秦时任南海郡郡尉，故称尉他。他，同“佗”。秦末，他兼并了南海、桂林和象郡，自立为南越王。南越：古族名，南方越人的一支，也称南粤，分布在今两广及湖南南部等地。】，因王之【因王之：于是做了南越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

在高祖刚把中国平定的时候，尉他也平定了南越，便在那里自立为王。高祖考虑天下初定，中国劳苦，就没有诛杀尉他，还派遣陆贾带着赐给尉他的南越王之印前去任命。

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魋结箕倨：魋结：同“椎髻(ji)”，头发在顶部扎为一束结成发髻。此言尉他久在越地，同其风俗，然不曾“被(披)发”。箕倨：岔开两腿，似簸箕而坐，极不礼貌。】。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亲戚昆弟：父母兄弟。真定：秦县名，今河北正定。】。

陆生到了南越，尉他梳着当地流行的一撮锥子一样的发髻，像簸箕一样地伸开两腿坐着，接见陆生。陆生就此向尉他说道：“您本是中国人，亲戚、兄弟和祖先的坟墓都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今足下二句：现在您违背本性，抛弃了中原穿戴的习俗。冠带：帽子衣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而现在您却一反中国人的习俗，丢弃衣冠巾带，想用只有弹丸之地的小小南越来和天子抗衡，成为敌国，那你的大祸也就要临头了。

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

况且秦朝暴虐无道，诸侯豪杰都纷纷而起，只有汉王首先入关，占据咸阳。项羽背叛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们都归属于他，可以称得上是强大无比。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鞭笞(chi)：用鞭子打，引申为驱使，征服。】，劫略诸侯【劫略：以武力征服、胁制。】，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但是汉王从巴蜀出兵之后，征服天下，平定诸侯，杀死项羽，灭掉楚国。五年之间，中国平定。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而是上天辅佐的结果。

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暴逆：凶暴和背信弃义的人，暗指项羽。】，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剖符：符为金、铁所制表示凭信之物，剖为两半，朝廷与受封者各执一半，以示信用。此指汉朝廷封尉他为南越王。通使：互派使节。】，

现在大汉天子听说您在南越称王，不愿意帮助天下人讨平暴逆，汉朝将相都想带兵来消灭您。但是天子爱惜百姓，想到他们刚刚经历了战争的劳苦乱离，因此才暂且罢兵，派遣我授予你南越王的金印，剖符为信，互通使臣。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北面称臣：古代君王的座位朝南，臣子朝北，称臣必面向北坐。】，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新造未集：新建立尚未安定。】，屈强于此【屈强：即“倔强”。】。

您理应到郊外远迎，面向北方，拜倒称臣，但是您却想以刚刚建立，还没有把人众收拢起来的小小南越，在此桀傲不驯。

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倘若让朝廷知道了此事，挖掘烧毁您祖先的坟墓，诛灭您的宗族，再派一名偏将带领十万人马来到越地，那么南越人杀死您投降汉朝，就如同翻一下手背那么容易。”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蹶然：一下子惊起的样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尉他听罢，立刻站起身来，向陆生道歉说：“我在蛮夷中居住得时间长了，所以太失礼义了。”接着，他又问陆生：“我和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有德有才呢？”

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皇)〔王〕之业，统理中国。

陆生说道：“您似乎比他们强一点。”尉他又问：“那我和皇帝相比呢？”郦生回答：“皇帝从丰沛起兵，讨伐暴虐的秦朝，扫平强大的楚国，为整个天下的人兴利除害，继承了五帝三皇的宏伟业绩，统理整个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方：方圆。】，居天下之膏腴【膏腴(yu)：肥肉，脂油，此指肥美的土地。】，人众车舆【人众车舆：人口发达，车辆繁多。】，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天地剖泮(pan)：开天辟地。】。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而中国的人口以亿来计算，土地方圆万里，处于天下最富饶的地域，人多车众，物产丰富，政令出于一家，这种盛况是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而现在您的人众不过几十万，而且都是未开化的蛮夷，又居住在这局促狭小的山地海隅之间，只不过如同汉朝的一个郡罢了，您怎么竟同汉朝相比！”

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起：起兵、起事。】，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何渠：哪里，哪能。】？”乃大说陆生【大说(yue)：非常喜欢。】，留与饮数月。

尉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不能在中国发迹起家，所以才在此称王。假使我占据中国，我又哪里比不上汉王呢？”通过交谈，尉他非常喜欢陆生，留下他和自己饮酒作乐好几个月。

曰：“越中无足与语【越中无足与语：越地没有一个值得谈心的人。】，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橐(tuo)中装直千金：一袋珠宝价值千金。】，他送亦千金【他送亦千金：又送其他礼物也值千金。】。

尉他说：“南越人当中没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等到你来到这里之后，才使我每天都能听到过去所未曾听到的事情。”尉他还送给陆生一个袋装包裹，价值千金，另外还送给他不少其它礼品，也价值千金。

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郎中令属官，掌议论。】。

陆生终于完成拜尉他为南越王的使命，使他向汉称臣，服从汉朝的管制约束。陆贾还朝之后，把以上情况向高祖汇报，高祖非常高兴，任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诗》、《书》：《诗经》、《尚书》，都是极重要的儒家经典。】。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乃公居马上而得之：你老子骑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安事《诗》、《书》【安事：哪里用得着。】！”

陆生在皇帝面前时常谈论《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听到这些，高帝很不高兴，就对他大骂道：“你老子的天下是靠骑在马上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哪里用得着《诗》、《书》！”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宁可：难道能够。】？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且汤、武逆取一句：汤、武：商汤、周武王，上古贤君。逆取：以武力反叛夺取政权。顺守：用顺应民心的文治之策巩固政权。】，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陆生回答说：“您在马上可以取得天下，难道您也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商汤和周武，都是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顺应形势以文治守成，文治武功并用，这才是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最好办法啊。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吴王夫差(fucha)：春秋末年吴国君主，曾打败越国、齐国，争霸诸侯，后被越国打败自杀。智伯：又作知伯，春秋末年晋国势力最强的大臣，曾打败众大臣独霸晋国，后被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联合打败。极武而亡：穷兵黩武招致灭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秦任刑法二句：秦国倚重苛刑治国而不知改变，终于使自己灭亡了。赵氏：指秦朝，秦的祖先曾被封在赵城，故又称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乡使：假如。】，行仁义，法先圣【法先圣：以先圣为效法的对象。】，陛下安得而有之？”

从前吴王夫差、智伯都是因极力炫耀武功而致使国家灭亡；秦王朝也是一味使用严酷刑法而不知变更，最后导致自己的灭亡。假使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实行仁义之道，效法先圣，那么，陛下您又怎么能取得天下呢？”

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不怿(yi)：不高兴。】，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

高帝听完之后，心情不快，脸上露出惭愧的颜色，就对陆生说：“那就请您尝试着总结一下秦朝失去天下，我们得到天下，原因究竟在哪里，以及古代各王朝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所在。”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粗述：大略叙述。徵：征兆、苗头、迹象。】，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新语》：据《七録》，《新语》二卷，陆贾撰。今本分两卷，共20篇。】。

这样，陆生就奉旨大略地论述了国家兴衰存亡的征兆和原因，一共写了十二篇。每写完一篇就上奏给皇帝，高帝没有不称赞的，左右群臣也是一齐山呼万岁，把他这部书称为“新语”。

本传是郦食其、陆贾、朱建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都是有一副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大有战国时代纵横家的遗风。尽管他们有共同之处，但是其成就和贡献却不尽相同。朱建远不能和郦生、陆贾同日而语，他充其量不过是豪门贵族的食客或幕僚而已。本传中记录朱建的主要情事就是在得到一个邪恶小人——辟阳侯审食其——的金钱之后，如何帮他活命的经过，和作者称他的“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刚好相反，是否因作者与朱建之子关系很好而强为之美言呢？而郦生、陆贾二人在刘邦统一中国、征服南越以及后来平定诸吕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并且他们也不完全是靠摇唇鼓舌来博取功名的，他们还有非凡的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见解。例如，在汉王三年秋天，当时“汉王数因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郦食其详细分析了天下形势，认为楚军内部空虚，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所以他又进一步向刘邦进言：“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而收取荥阳，占据敖仓之后，也就稳住了中原；中原是中国的基础，所以稳住了中原也就为统一中国打下了基础。后来形势的发展也正和郦生所预料的一样。再如陆贾，他针对刘邦认为自己的天下是“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的思想，提出了“逆取顺守，文武并用”，才是“长久之术”的观点，并总结了历代王朝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写出了《新语》一书。它不仅促进了汉朝的安定和发展，而且为后代的开明政治提供了经验。另外，他还出使南越，劝说尉他归顺汉朝，为国家的统一也作出了贡献。所以，司马迁曾这样说：“结言通使，约怀诸侯；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这也许正是作者写这篇列传的主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