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3】
汉王之困固陵【固陵:即固始,地在今河南淮阳西北。】,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垓(gai)下:刘、项最后决战地,在今安徽灵壁县。】。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下邳(pi):秦所置县,故治在今江苏邳县东。】。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时,采用了张良的计策,征召齐王韩信,于是韩信率领军队在垓下与汉王会师。项羽被打败后,高祖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齐王的军权。汉五年正月,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为德不卒:做好事没有做到底。】。”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中尉:掌管巡城捕盗的武官。】。
韩信到了下邳,召见曾经分给他饭吃的那位漂母,赐给她黄金千斤。轮到下乡南昌亭亭长,赐给百钱,说:“您,是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召见曾经侮辱过自己、让自己从他胯下爬过去的年轻人,任用他做了中尉,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无名:无名义,无意义。】,故忍而就于此。”
并告诉将相们说:“这是位壮士。当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杀掉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受了一时的侮辱而成就了今天的功业。”
项王亡将钟离昧家在伊庐【钟离眜(mo):姓钟离,名眜。楚之勇将,素与韩信相善。项羽败死垓下后,钟离眜改名潜逃,以躲避刘邦的缉拿。伊庐:邑名,在今江苏灌云东北。】,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之国:到楚国。】,行县邑,陈兵出入【陈兵出入:出入都严陈兵卫。】。
项王部下逃亡的将领锺离昧,家住伊庐,一向与韩信友好。项王死后,他逃出来归附韩信。汉王怨恨锺离昧,听说他在楚国,诏令楚国逮捕锺离昧。韩信初到楚国,巡行所属县邑,进进出出都带着武装卫队。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巡狩:同“巡守”,天子到诸侯国去。】,南方有云梦【云梦:古代泽薮名,在楚地,广八九百里。】,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
汉六年,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高帝采纳陈平的计谋,假托天子外出巡视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派使臣通告各诸侯到陈县聚会,说:“我要巡视云梦泽。”其实是要袭击韩信,韩信却不知道。
高祖且至楚【且:将。】,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度:揣测,考虑。】,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昧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昧计事。
高祖将要到楚国时,韩信曾想发兵反叛,又认为自己没有罪,想朝见高祖,又怕被擒。有人对韩信说:“杀了锺离昧去朝见皇上,皇上一定高兴,就没有祸患了。”韩信去见锺离昧商量。
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长者:忠厚的人。】!”卒自刭【刭(jing):割颈,抹脖子。】。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
锺离昧说:“汉王所以不攻打楚国,是因为我在您这里,你想逮捕我取悦汉王,我今天死,你也会紧跟着死的。”于是骂韩信说:“你不是个忠厚的人!”终于刎颈身死。韩信拿着他的人头,到陈县朝拜高帝。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械系:用刑具锁缚。】。至洛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皇上命令武士捆绑了韩信,押在随行的车上。韩信说:“果真像人们说的‘狡兔死了,出色的猎狗就遭到烹杀;高翔的飞禽光了,优良的弓箭收藏起来;敌国破灭,谋臣死亡’。现在天下已经平安,我本来应当遭烹杀!”皇上说:“有人告发你谋反。”就给韩信带上了刑具。到了洛阳,赦免了韩信的罪过,改封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畏恶:又害怕又恶恨。】,常称病不朝从【朝从:定时朝见,有事从行。】。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鞅鞅:失意貌。】,羞与绛、灌等列【羞与句:犹言羞与绛、灌为伍。绛,指绛侯周勃。灌,指颍阴侯灌婴。二人皆刘邦名将,有勇而缺少文采谋略。】。
韩信知道汉王畏忌自己的才能,常常托病不参加朝见和侍行。从此,韩信日夜怨恨,在家闷闷不乐,和绛侯、灌婴处于同等地位感到羞耻。
信常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大王句:樊哙(kuai)说:“您这样的大王身分反肯下顾及我么!”这是引为光荣的话。樊哙是刘邦的名将。】!”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生:犹言一辈子。】!”
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跪拜送迎,自称臣子。说:“大王怎么竟肯光临。”韩信出门笑着说:“我这辈子竟然和樊哙这般人为伍了。”
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不(fou):同“否”。】,各有差【各有差(ci):各有高低不同。差,参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如我句:像我能带多少兵?将,率领。】?”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皇上经常从容地和韩信议论将军们的高下,认为各有长短。皇上问韩信:“像我的才能能统率多少兵马?”韩信说:“陛下不过能统率十万。”皇上说:“你怎么样?”回答说:“我是越多越好。”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将将:率领将军。前者为动词,后者为名词。】,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皇上笑着说:“您越多越好,为什么还被我俘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被陛下俘虏的原因。况且陛下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陈豨拜为巨鹿守【陈豨(xi):冤句(今山东菏泽西南)人,从刘邦征讨有功,拜为巨鹿郡太守。巨鹿,秦置县,即今河北平乡县旧治。】,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挈(qie):携住。】,辟左右与之步于庭【辟:回避。】,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
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向淮阴侯辞行。淮阴侯拉着他的手避开左右侍从在庭院里漫步,仰望苍天叹息说:“您可以听听我的知心话吗?有些心里话想跟您谈谈。”
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畔:同“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中:京城之中。】,天下可图也。”
陈豨说:“一切听任将军吩咐!”淮阴侯说:“您管辖的地区,是天下精兵聚集的地方;而您,是陛下信任宠幸的臣子。如果有人告发说您反叛,陛下一定不会相信;再次告发,陛下就怀疑了;三次告发,陛下必然大怒而亲自率兵前来围剿。我为您在京城做内应,天下就可以取得了。”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第举兵【第举兵:只管起兵好了。第,只。】,吾从此助公。”
陈豨一向知道韩信的雄才大略。深信不疑,说:“我一定听从您的指教!”汉十年,陈豨果然反叛。皇上亲自率领兵马前往,韩信托病没有随从。暗中派人到陈豨处说:“只管起兵,我在这里协助您。”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夜诈诏句:乘黑夜假传诏书,把没入官中的罪人奴隶都释放出来。】,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舍人:门客。】,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上变:出首告发。】,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韩信就和家臣商量,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部署完毕,等待着陈豨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打算杀掉他。他的弟弟上书告变,向吕后告发了韩信准备反叛的情况。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上所:刘邦所在的地方。】,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绐(dai):欺骗。】:“虽疾,强入贺【强:勉强。】。”
吕后打算把韩信召来,又怕他不肯就范,就和萧相国谋划,令人假说从皇上那儿来,说陈豨已被俘获处死,列侯群臣都来祝贺。萧相国欺骗韩信说:“即使有病,也要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长乐钟室:长乐宫中的悬钟之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夷三族:夷,平除,此指杀尽。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
韩信进宫,吕后命令武士把韩信捆起来,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掉了。韩信临斩时说:“我后悔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以至被妇女小子所欺骗,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诛杀了韩信三族。
【段意】:垓下战后,项羽被彻底消灭,刘邦毫不迟疑地立即剥夺了韩信的兵权,把他迁到下邳去作楚王。接着,刘邦以到云梦巡狩会诸侯为名,袭击韩信,韩信欲反又止,终于被擒,赦罪后降为淮阴侯。韩信日益不满,与巨鹿陈豨相约谋反,因事机泄漏,韩信被吕后、萧何诱杀于长乐钟室,结束了他轰轰烈烈而又悲惨的一生。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高祖句:刘邦已经从征伐陈豨的军中归来,下文至字,是指到达洛阳。】,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
高祖从平叛陈豨的军中回到京城,见韩信已死,又高兴又怜悯他,问:“韩信临死时说过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悔恨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
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高祖说:“那人是齐国的说客。”就诏令齐国捕捉蒯通。蒯通被带到,皇上说:“你唆使淮阴侯反叛吗?”回答说:“是。我的确教过他,那小子不采纳我的计策,所以有自取灭亡的下场。假如那小子采纳我的计策,陛下怎能够灭掉他呢?”
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
皇上生气地说:“煮了他。”蒯通说:“哎呀,煮死我,冤枉啊!”皇上说:“你唆使韩信造反,有什么冤枉?”
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纲绝而维弛:指法度混乱,朝政崩溃。纲,网上的大绳。维,系车盖的绳。纲、维都是比喻国家的法度。】,山东大扰【山东:当时对函谷关、崤阪以东地方的通称。扰:乱。】,异姓并起,英俊乌集【乌集:象乌鸦那样飞聚到一起。】。秦失其鹿【鹿:与禄谐音,即禄,喻帝位或国家政权。】,天下共逐之【逐:追抢。】,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高材疾足者:本领大足又快的人。疾,快速。】。
蒯通说:“秦朝法度败坏,政权瓦解的时候,山东六国大乱,各路诸侯纷纷起事,一时天下英雄豪杰象乌鸦一样聚集。秦朝失去了他的帝位,天下英杰都来抢夺它,于是才智高超,行动敏捷的人率先得到它。
跖之狗吠尧【跖(zhi):人名,古书上说他是战国时代的大盗,故又叫盗跖。吠(fei):狗叫。尧:传说中古代很有德行的君主。跖之狗以下三句本于《战国策·齐策》:“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蹠的狗对着尧狂叫,尧并不是不仁德,只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正当这时,我只知道有个韩信,并不知道有陛下。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锐精句:磨快了刀枪要想像你这样做的人很多。锐精,磨砺铁器而使之锋利。】,顾力不能耳【顾:只是。】,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置之:放了他。】。”乃释通之罪。
况且天下磨快武器、手执利刃想干陛下所干的事业的人太多了,只是力不从心罢了。您怎么能够把他们都煮死呢?”高祖说:“放掉他。”就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段意】:这一段是全传的余波,写刘邦捕捉蒯通而欲烹之,蒯通巧言善辩,很快化险为夷。作者这样安排,寓有深意:蒯通几句话就改变了刘邦杀人的主意,而他反复劝说韩信背汉自立,却毫无效果,足见韩信对刘邦的一片忠心。以后谋反,乃功高震主,刘邦不断猜忌,意欲加害,不得不尔也。此所谓“春秋笔法”。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如:去,往。】,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志句:他的志趣和一般人不同。】。
太史公说:我到淮阴,淮阴人对我说,韩信即使是平民百姓时,他的心志就与众不同。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行营高敞地:到处寻求又高又宽的葬地。行,到各处行走。营,谋求。高,指地势高。敞,宽敞。】,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冢(zhong):隆起的坟墓。】,良然。
他母亲死了,家中贫困无法埋葬,可他还是到处寻找又高又宽敞的坟地,让坟墓旁可以安置万户人家。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墓,的确如此。
假令韩信学道谦让【道:指老子之道,老子主张为人谦让。】,不伐己功【伐:骄傲自满。】,不矜其能【矜(jin):自以为贤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庶几:差不多。周:周公旦。召:召公奭。二人都是辅佐周武王和周成王的功臣。太公:即吕望,辅佐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后世血食矣【血食:受到祭享。古时祭必杀牲,故叫血食。】。
假使韩信能够谦恭退让,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自恃自己的才能,那就差不多在汉朝的功勋可以和周朝的周公、召公、太公这些人相比,后世子孙就可以享祭不绝。
不务出此【务:努力。此:指学道谦让。】,而天下已集【集:安定。】,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可是,他没能致力于这样做,而天下已经安定,反而图谋叛乱,诛灭宗族,不也是应该的么。
【段意】:这一段是全传的总结,亦即对韩信的总评。司马迁一方面肯定了韩信具有远大志向和杰出才能,对于刘汉政权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批评了他居功自傲和最后谋叛的错误。言辞之间,充满着不胜惋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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