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2】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因行定句:与上句连看,意为因往来救赵,便把所经过的赵国各地城邑都占领、安定了。】,发兵诣汉【发兵诣汉:派兵到刘邦那里去。诣(yi),到。】。
楚国多次派出奇兵渡过黄河攻击赵国。赵国张耳和韩信往来救援,在行军中安定赵国的城邑,调兵支援汉王。
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之宛、叶间:到宛、叶之间。宛,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南阳。叶,亦秦县名,在今河南叶县南。】,得黥布【黥(qing)布:项羽猛将名,入关后被封为九江王,彭城之败后刘邦派说客随何往劝黥布。汉三年,楚汉相持于荥阳、成皋一带时,黥布叛楚归汉。】,走入成皋【成皋:古之东虢国,春秋时为郑国的制邑,又名虎牢,在今河南荥阳境内。】,楚又复急围之。
楚军正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汉王从南面突围,到宛县、叶县一带,接纳了黥布,奔入成皋,楚军又急忙包围了成皋。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脩武【脩武:秦县名,即今河南获嘉。脩,同“修”。】。至,宿传舍【传舍:客馆。】。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六月间,汉王逃出成皋,向东渡过黄河,只有滕公相随,去张耳军队在修武的驻地。一到,就住进客馆里。第二天早晨,他自称是汉王的使臣,骑马奔入赵军的营垒。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即其卧内句:意为就在韩信、张耳的卧室内收取他们的印信牌符。即,就。上,刘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麾:军中宣召用的旌麾。易置之:变更了诸将的职位。】。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韩信、张耳还没有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军旗召集众将,更换了他们的职务。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为震惊。
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汉王夺取了他二人统率的军队,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国相,让他收集赵国还没有发往荥阳的部队,去攻打齐国。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平原:古邑名,故治在今山东平原县南二十五里。】,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郦食其(liyiji):陈留高阳乡(今河南杞县)人,本为里监门吏,后归刘邦,献计克陈留,封广野君。】,韩信欲止。
韩信领兵向东进发,还没渡过平原津,听说汉王派郦食其已经说服齐王归顺了。韩信打算停止进军。范
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蒯(kuai)通:本名蒯彻,因与汉武帝刘彻同名,故史官改为蒯通以避武帝之讳。】:“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间使:离间敌人的使臣。】,宁有诏止将军乎【宁:岂。】?
阳说客蒯通规劝韩信说:“将军是奉诏攻打齐国,汉王只不过暗中派遣一个密使游说齐国投降,难道有诏令停止将军进攻吗?为什么不进军呢?
何以得毋行也【何以句:怎么能够不前进呢!】!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伏轼:轼为车前横木,古人俯身其上以表敬意。掉:摇,或犹今言耍弄。】,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竖儒:儒家小子。竖,小子,骂人语。】?”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
况且郦生不过是个读书人,坐着车子,鼓动三寸之舌,就收服齐国七十多座城邑。将军率领数万大军,一年多的时间才攻克赵国五十多座城邑。为将多年,反不如一个读书小子的功劳吗?”于是韩信认为他说得对,听从他的计策,就率军渡过黄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历下:即今山东济南。】,遂至临菑【临菑(zi):即今山东临淄,当时为齐国田广的国都。菑,同“淄”。】。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亨:同“烹”,用开水将人煮死。】,而走高密【高密:今山东高密西。】,使使之楚请救。
齐王听从郦生的规劝以后,挽留郦生开怀畅饮,撤除了防备汉军的设施。韩信乘机突袭齐国属下的军队,很快就打到国都临菑。齐王田广认为被郦生出卖了,就把他煮死,而后逃往高密,派出使者前往楚国求救。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龙且:楚将名。】,号称二十万,救齐。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韩信平定临菑以后,就向东追赶田广,一直追到高密城西。楚国也派龙且率领兵马,号称二十万,前来救援齐国。齐王田广和司马龙且两支部队合兵一起与韩信作战,还没交锋,有人规劝龙且说:“汉军远离国土,拼死作战,其锋芒锐不可挡。
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齐楚两军在本乡本土作战,士兵容易逃散。不如深沟高垒,坚守不出。让齐王派他亲信大臣,去安抚已经沦陷的城邑,这些城邑的官吏和百姓知道他们的国王还在,楚军又来援救,一定会反叛汉军。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易与耳:很容易对付的。】。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汉军客居两千里之外,齐国城邑的人都纷纷起来反叛他们,那势必得不到粮食,这就可以迫使他们不战而降。”龙且说:“我一向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他。而且援救齐国,不战而使韩信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潍水:即山东省的潍河,源出莒县北,东流至诸城,折向北流,经高密、安丘、潍县、昌南、昌邑五县境,北注于莱州湾。文中所说夹潍对阵,当在今高密县境。】。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囊(nang):口袋,袋子。】,满盛沙,壅水上流【壅(yong):堵塞。】,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
如今战胜他,齐国一半土地可以分封给我,为什么不打?”于是决定开战,与韩信隔着潍水摆开阵势。韩信下令连夜赶做一万多口袋,装满沙土,堵住潍水上游,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河去,攻击龙且,假装战败,往回跑。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菏泽东北。】,皆虏楚卒。
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本来我就知道韩信胆小害怕。”于是就渡过潍水追赶韩信。韩信下令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河水汹涌而来,龙且的军队一多半还没渡过河去,韩信立即回师猛烈反击,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尚未渡河的部队,见势四散逃跑,齐王田广也逃跑了。韩信追赶败兵直到城阳,把楚军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边:连接,靠近。】,不为假王以镇之【假王:指代理齐王。假,权摄其职,犹今之言代理。】,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愿为句:为便宜起见,愿暂立为假王。】。”
汉四年(前203),韩信降服且平定了整个齐国。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狡诈多变,反复无常,南面的边境与楚国交界,不设立一个暂时代理的王来镇抚,局势一定不能稳定。为有利于当前的局势,希望允许我暂时代理齐王。”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发书:拆看韩信的书信。】,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若:你,指韩信。】,乃欲自立为王!”
正当这时,楚军在荥阳紧紧地围困着汉王,韩信的使者到了,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勃然大怒,骂道:“我在这儿被围困,日夜盼着你来帮助我,你却想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蹑(nie):踩,踏。】,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
张良、陈平暗中踩汉王的脚,凑近汉王的耳朵说:“目前汉军处境不利,怎么能禁止韩信称王呢?不如趁机册立他为王,很好地待他,让他自己镇守齐国。不然可能发生变乱。”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汉王醒悟,又故意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做真王罢了,何必做个暂时代理的王呢?”就派遣张良前往,册立韩信为齐王,征调他的军队攻打楚军。
【段意】:韩信在刚刚平定的赵地一带与楚军往来作战,刘邦兵败成皋而逃入韩信营中,夺其印符,重新调置将领,拜韩信为赵相国,让其进军齐国。韩信听信辩士蒯通之言,与刘邦的使者郦食其争功,出兵攻打齐国获胜。又与楚将龙且战于潍水,以计胜之。齐国平定,韩信向刘邦请求封为齐国的“假王”,刘邦不得已封他为齐王,但已启刘邦疑忌之端,为以后的悲剧种下了祸根。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盱眙(xuyi):地名,故址在今安徽盱眙县东北。】:“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戮力:并力,合力。】。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楚军失去龙且后,项王害怕了,派盱眙人武涉前往规劝齐王韩信说:“天下人对秦朝的统治痛恨已久了,大家才合力攻打它。秦朝破灭后,按照功劳裂土分封,各自为王,以便休兵罢战。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侵人之分(fen):分,职权。全句谓,刘邦侵占了别的诸侯的职权。】,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厌足:满足。厌同“餍”。】。
如今汉王又兴师东进,侵犯他人的境界,掠夺他人的封地,已经攻破三秦,率领军队开出函谷关,收集各路诸侯的军队向东进击楚国,他的意图是不吞并整个天下,不肯罢休,他贪心不足到这步田地,太过份了。
且汉王不可必【不可必:汉王的为人不可确信。】,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身居句:是说刘邦的性命有好几次被抓在项羽的手中了。】,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况且汉王不可信任,自身落到项王的掌握之中多次了,是项王的怜悯使他活下来,然而一经脱身,就背弃盟约,再次进攻项王。他是这样地不可亲近,不可信任。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须臾至今:延续到现在。须臾,顷刻,此有苟延之义。】,以项王尚存也。
如今您即使自认为和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作战,最终还得被他所擒。您所以能够延续到今天,是因为项王还存在啊。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次取足下:轮到收拾你了。】。
当前刘、项争夺天下的胜败,举足轻重的是您。您向右边站,那么汉王胜,您向左边站,那么项王胜。假若项王今天被消灭,下一个就该消灭您了。
足下与项王有故【有故:有旧交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参:古“三”字,今通写作“叁”。】?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今释三句:现在放弃这个机会,自己确信刘邦是靠得住的而去攻打项羽,作为一个聪明人应当这么考虑吗?】?”
您和项王有旧交情,为什么不反汉与楚联和,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如今,放过这个时机,必然要站到汉王一边攻打项王,一个聪明睿智的人,难道应该这样做吗?”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官不过二句:互文,意为拿着戟守卫宫禁的武官。】,言不听,画不用【画:策划,计谋。】,故倍楚而归汉。
韩信辞谢说:“我侍奉项王,官不过郎中,职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背楚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衣衣:前一个衣字是名词,衣服;后一个衣字是动词,穿。】,推食食我【食食:前一个食字是名词,饭食;后一个食字是动词,吃。】,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不祥:不会有好结果。】,虽死不易【易:变。】!幸为信谢项王。”
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信,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身上的衣服给我穿,把好食物让给我吃,言听计用,所以我才能够到今天这个样子。人家对我亲近、信赖,我背叛他不吉祥,即使到死也不变心。希望您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xiang)人:看相的人。】。”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
武涉走后,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胜负的关键在于韩信,想出奇计打动他,就用看相的身份规劝韩信,说:“我曾经学过看相技艺。”韩信说:“先生给人看相用什么方法?”
对曰:“贵贱在于骨法【骨法:即人体骨骼的长相。旧时以为人体的骨相可以表现出他一生贵贱穷通的命运。】,忧喜在于容色【容色:容貌,气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以此参之:用上面所说的三项来参酌相人。】,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
蒯通回答说:“人的高贵卑贱在于骨骼,忧愁、喜悦在于面色,成功失败在于决断。用这三项验证人相万无一失。”韩信说:“好,先生看看我的相怎么样?”
对曰:“愿少间。【愿少间:意思是请稍稍屏退从人,方可得间进言。】”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
蒯通回答说:“希望随从人员暂时回避一下。”韩信说:“周围的人离开吧。”蒯通说:“看您的面相,只不过封侯,而且还有危险不安全。看您的背相,显贵而不可言。”韩信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建号壹呼:建号,建立名号,指称王。壹呼,一声号召,壹,同“一”。】,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鱼鳞杂遝:像鱼鳞一样密集地排列着。遝;通“沓(ta)”,杂沓是众多的样子。】,熛至风起【熛(biao)至风起:如火一样飞腾,如风一样卷起。熛,火焰飞腾。】。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蒯通说:“当初,天下举兵起事的时候,英雄豪杰纷纷建立名号,一声呼喊,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像鱼鳞那样杂沓,如同火焰迸飞,狂风骤起。正当这时,关心的只是灭亡秦朝罢了。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肝胆涂地:犹言到处是死尸。】,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中野:田野间。】,不可胜数【不可胜数:简直数不过来了。】。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而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子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数不胜数。楚国人从彭城起事,转战四方,追逐败兵,直到荥阳,乘着胜利,像卷席子一样向前挺进,声势震动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西山:泛指京、索西面的山地。】,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洛,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折北不救:败逃不能自救。折,挫败。北,奔逃。】,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然后军队被困在京、索之间,被阻于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再前进,已经三年了。汉王统领几十万人马在巩县、洛阳一带抗拒楚军,凭借着山河的险要,虽然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以至遭受挫折失败,几乎不能自救。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叶两县之间,这就是所说的智尽勇乏了。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内府:库藏。】,百姓罢极怨望【怨望:怨恨责望。】,容容无所倚【容容:犹言摇摇,动摇不安的样子。】。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将士的锐气长期困顿于险要关塞而被挫伤,仓库的粮食也消耗殆尽,百姓疲劳困苦,怨声载道,人心动荡,无依无靠。以我估计,这样的局面不是天下的圣贤就不能平息这场天下的祸乱。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县:“悬”的本字。足下:指韩信。】,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为:帮助。与:加入。】。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披腹心,输肝胆:犹言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
当今刘、项二王的命运都悬挂在您的手里。您协助汉王,汉王就胜利;协助楚王,楚王就胜利。我愿意披肝沥胆,敬献愚计,只恐怕您不采纳啊。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其势句:在这种形势下谁也不敢先动。】。
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不如让楚、汉双方都不受损害,同时存在下去,你和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形成那种局面,就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从燕、赵:率领燕、赵。从,率领。】,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凭借您的贤能圣德,拥有众多的人马装备,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使燕、赵屈从,出兵到刘、项两军的空虚地带,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心愿,向西去制止刘、项分争,为军民百姓请求保全生命,那么,天下就会迅速地群起而响应,有谁敢不听从!
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案齐之故:言稳固地占有原来齐国的地盘。案,此作占据解。故,故壤,故地。】,有胶、泗之地【胶、泗:胶河,山东东部的河流,流经今平度、高密、胶县一带。泗水,山东西南部的河流,流经今泗水、曲阜、济宁一带。】,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深拱揖让:从容有礼的样子。深拱,高举手,从容轻闲貌。】,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而后,割取大国的疆土,削弱强国的威势,用以分封诸侯。诸侯恢复之后,天下就会感恩戴德,归服听命于齐。稳守齐国故有的疆土,据有胶河、泗水流域,用恩德感召诸侯,恭谨谦让,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咎(jiu):过失。下文殃,意为祸患。】;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听说:‘苍天赐予的好处不接受反而会受到惩罚;时机到了不采取行动,反而要遭祸殃’。希望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韩信说:“汉王给我的待遇很优厚,他的车子给我坐,他的衣裳给我穿,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车子的人,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心里要想着人家的忧患,吃人家食物的人,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我怎么能够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
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常山王:即张耳。成安君:即陈馀。】,相与为刎颈之交【刎颈之交:誓同生死的至交。言要齐生死,虽刎颈也不悔恨。】,后争张黡、陈泽之事【张黡(yan)、陈泽之事:陈胜起义后,张耳、陈馀趁天下大乱之机,立赵歇为赵王而共同辅佐。后秦军围赵歇、张耳于巨鹿城内,这时陈馀驻军城北,以为自己兵少,敌不过众多的秦军,不敢出兵。张耳派张黡、陈泽去责备陈馀,陈馀迫不得已,这才让他们两人带五千兵去试攻秦军,结果张黡、陈泽两人都战死了。巨鹿解围以后,张耳从此怨恨陈馀,陈馀一气之下出走,两人于是结仇。】,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项婴:项婴是项羽派遣到张耳那里去的使者,被张耳所杀。奉,同“捧”。】,归于汉王。
蒯通说:“你自认为和汉王友好,想建立流传万世的功业,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错了。当初常山王、成安君还是平民百姓时,结成割掉脑袋也不反悔的交情,后来因为张黡、陈泽的事发生争执,使得二人彼此仇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婴的人头逃跑,归降汉王。
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患生句:意思是,祸患就出在彼此贪心不足,而且人心是变幻莫测的。意谓人为了私利,是不惜出卖朋友的。】。
汉王借给他军队向东进击,在泜水以南杀死了成安君,身首异处,被天下人耻笑。这两个人的交情,可以说是天下最要好的。然而到头来,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祸患产生于贪得无厌而人心又难以猜测。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如今您打算用忠诚、信义与汉王结交,一定比不上张耳、陈余结交更巩固,而你们之间的关连的事情又比张黡、陈泽的事件重要的多,所以我认为您断定汉王不会危害自己,也错了。
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大夫种三句:大夫种,即文种。文种与范蠡辅佐越王勾践重振越国后,又灭了吴国,勾践遂称霸于一时。范蠡感到自己的地位不安,辞职去作了商人,而文种留恋权位,最后终于被勾践所杀。身死亡,死者指文种,亡(逃隐)者指范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野兽:喻强敌。猎狗:喻功臣。】。
大夫文种、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辅佐勾践称霸诸侯,功成名就之后,文种被迫自杀,范蠡被迫逃亡。野兽已经打完了,猎犬被烹杀。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
以交情友谊而论,您和汉王就比不上张耳与成安君了,以忠诚信义而论也就赶不上大夫文种、范蠡与越王勾践了。从这两个事例看,足够您断定是非了。希望您深思熟虑地考虑。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震主:使国君受到震动、威压。不赏:无可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
况且我听说,勇敢、谋略使君主感到威胁的人,有危险;而功勋卓著冠盖天下的人得不到赏赐。请让我说一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
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徇(xun):徇地,攻取土地。】,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略不世出:言举世的大功都不能出韩信之上。】。
您横渡西河,俘虏赵王,生擒夏说,带领军队夺取井陉,杀死成安君,攻占了赵国,以声威镇服燕国,平定安抚齐国,向南摧毁楚国军队二十万,向东杀死楚将龙且,西面向汉王捷报,这可以说是功劳天下无二。而计谋出众,世上少有。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欲持句:意谓要想拿着这样的“震主之威”和“不赏之功”归宿到哪里去呢?】?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念:考虑。】。”
如今您据有威胁君主的威势,持有不能封赏的功绩,归附楚国,楚国人不信任;归附汉国,汉国人震惊恐惧:您带着这样大的功绩和声威,那里是您可去的地方呢?身处臣子地位而有着使国君感到威胁的震动,名望高于天下所有的人,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韩信说:“先生暂且说到这儿吧!让我考虑考虑。”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听者句:意思是,能听别人的善谋,就能看清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候。】,计者事之机也【计者句:意思是,能反复计虑,就能把握住成败存亡的枢纽。】,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此后过了数日,蒯通又对韩信说:“能够听取别人的善意,就能预见事情发展变化的征兆,能反复思考,就能把握成功的关键。听取意见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决策失误而能够长治久安的人,实在少有。
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听不失句:听话而不会误认轻重的人,决不可用巧言来惑乱他。一二,犹次第,指轻重。】;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计不失句:设计而不致于不周到的人,决不可用辞令来迷误他。本末,犹首尾,纷,犹乱。】。
听取意见很少判断失误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惑乱他;计谋筹划周到不本末倒置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扰乱他。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随厮养句:甘心守着贱役的,必然失去重权。厮养,劈柴养马的人。万乘,指君王。】;守担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守担石(dan)句:恋于微禄的必然不能得到高位。担,计量谷米的量名。阙,同“缺”。】。
甘愿做劈柴喂马差事的人,就会失掉争取万乘之国权柄的机会;安心微薄俸禄的人,就得不到公卿宰相的高位。
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氂之小计【氂:同“厘”。】,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决弗敢行:到下决断之时却不敢毅然执行。】,百事之祸也。
所以办事坚决是聪明人果断的表现,犹豫不决是办事情的祸害。专在细小的事情上用心思,就会丢掉天下的大事,有判断是非的智慧,决定后又不敢冒然行动,这是所有事情的祸根。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蜂虿(chai):马蜂,蝎子。致螫(shi):用毒刺刺人。】;骐骥之跼躅【骐骥:良马。下文驽马,意为劣马。跼躅:犹踯躅,进退不定貌。】,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孟贲(ben):古代有名的勇士。】,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所以俗话说:“猛虎犹豫不能决断,不如黄蜂、蝎子用毒刺去螫;骏马徘徊不前,不如劣马安然慢步;勇士孟贲狐疑不定,不如凡夫俗子,决心实干,以求达到目的;
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吟:同“噤”,闭口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瘖(yin):哑。指麾:打手势。】。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
即使有虞舜、夏禹的智慧,闭上嘴巴不讲话,不如聋哑人借助打手势起作用’。这些俗语都说明付诸行动是最可宝贵的。所有的事业都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抓住而容易失掉。时机啊时机,丢掉了就不会再来。希望您仔细地考虑斟酌。”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详狂为巫:蒯通恐怕劝韩信叛汉的事被人发觉,就装疯冒充巫者以避祸。】。
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认为功勋卓著,汉王终究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的规劝没有被采纳,就假装疯癫做了巫师。
【段意】:项羽派说客武涉来劝韩信叛汉自立,指出刘邦之所以尚能容他,是因为楚国未灭,韩信考虑刘邦对他有知遇之恩,坚不为动。蒯通又说韩信,劝他与刘、项三分天下,鼎足而王,并进一步指出人心难测,刘邦虽有恩于他,但不可恃,今功高震主,处境危险。韩信不听蒯通之言,仍然不肯背叛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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