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李斯列传第二十七【4】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毁恶:说人坏话。】,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朕:原为微少之意,赵高取义于不可见不可闻。自秦始皇起,用作皇帝自称。】。
起初,赵高在担任郎中令时,杀死的人和为了报私仇而陷害的人非常多,唯恐大臣们在入朝奏事时向二世揭露他,就劝说二世道:“天子之所以尊贵,就在于大臣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不能看到他的面容,所以才自称为‘朕’。
且陛下富于春秋【富于春秋:指年轻,未来的时日尚多。】,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谴举:应作“谴誉”,谴责与称道。】,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若惩罚和奖励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大臣,这也就不能向天下人显示您的圣明了。
且陛下深拱禁中【深拱禁中:深居宫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侍中:官名,帝王侍从执役人员。待事:等待事情来则处理。】,事来有以揆之【揆(kui):谋议。】。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疑事:有疑问的事,不真实的事。】,天下称圣主矣。”
陛下不妨深居宫中,和我及熟悉法律的侍中在一起,等待大臣把公事呈奏上来,等公文一旦呈上,我们就可以研究决定。这样,大臣们就不敢把疑难的事情报上来,天下的人也就称您为圣明之主了。”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二世听从了赵高的主意,就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见大臣,深居在宫禁之中。赵高总在皇帝身边侍奉办事,一切公务都由赵高决定。
高闻李斯以为言【以为言:已经准备了进谏的言辞。】,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徭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
赵高听说李斯对此有不满的言论,就找到李斯说:“函谷关以东地区盗贼很多,而现在皇上却加紧遣发劳役修建阿房宫,搜集狗马等没用的玩物。我想劝谏,但我的地位卑贱。可实在是您丞相的事,为什么不劝谏呢?”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无间:无机会。】。”
李斯说“确实这样,我早就想说话了。可是现在皇帝不临朝听政,常居深宫之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又不便让别人传达,想见皇帝却又没有机会。”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侯上间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
赵高对他说:“您若真能劝谏的话,请允许我替你打听,只要皇上一有空闲,我立刻通知你。”于是赵高趁二世在闲居娱乐,美女在前的时候,派人告丞相说:“皇上正有空闲,可以进宫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间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少我:欺我年少。】?且固我哉【固我:看不起我。】?”
丞相李斯就到宫门求见,接连三次都是这样。二世非常生气地说:“我平时空闲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来。每当我在寝室休息的时候,丞相就来请示奏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以为我鄙陋?”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殆(dai):危险。】!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赵高又乘机说:“您这样说话可太危险了!沙丘的密谋,丞相是参与了的。现在陛下您已即位皇帝,而丞相的地位却没有提高,显然他的意思是想割地封王呀!如果皇帝您不问我,我不敢说。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傍县之子:李斯为上蔡人,陈涉为阳城人,二县相邻,故云。】,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审:确实情况。】,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丞相的大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楚地强盗陈胜等人都是丞相故乡邻县的人,因此他们才敢公开横行,经过三川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出击。我曾听说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但还没有调查清楚,所以没敢向陛下报告。更何况丞相在外,权力比陛下还大。”
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案:逮捕审问。】,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二世认为赵高的话没错,想法办丞相,但但又担心情况不实,就派人去调查三川郡守与盗贼勾结的具体情况。李斯知道了这个消息。
是时二世在甘泉【甘泉:山名,在陕西省淳化西北,上有秦之离宫。】,方作觳抵优俳之观【觳抵:古代的摔交表演。俳优:犹今之“滑稽表演”。】。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疑:同“拟”,势均力敌。下句同。】,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
当时二世正在甘泉宫观看摔跤和滑稽戏表演。李斯不能进见,就上书揭发赵高的短处说:“我听说,臣子比同君主,没有不危害国家的;妾比同丈夫,没有不危害家庭的。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司城子罕相宋:见于《韩非子·二柄篇》,子罕诓宋主,继而取得生杀之权。】,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期(ji)年:一周年。】。
现在有的大臣擅自掌握赏罚大权,和您没有什么不同,这是非常不妥当的。从前司城子罕当宋国丞相,自己掌握刑罚大权,用威权行事,一年之后就劫持了宋国国君,篡夺了王位。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无敌于国:国中无与伦比。】,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宰予:田常所杀者乃简公之臣子我,非孔子之弟子宰予,事见《田敬仲完·世家》。】,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
田常当齐简公的臣子,爵位高到全国无人与他相匹敌,自家的财富和公家的一样多,他行恩施惠,下得百姓的爱戴,上得群臣的拥护,暗中窃取了齐国的权力,在厅堂里杀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杀死齐简公,这样,就完全控制了齐国。这是天下人明明知道的。
今高有邪佚之志【邪佚:邪恶。】,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劫:劫持、凭借。】,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韩玘(qi):韩王安之相。韩安:韩国的末代国君,被秦所灭。】。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现在赵高有邪辟过分的心志和险诈叛逆的行为,就如同子罕当宋国丞相时的所作所为;私人占有的财富,也正像田常在齐国那样多。他一并使用田常、子罕的叛逆方式而又窃取了陛下您的威信,他志向就如同韩玘当韩安的宰相时一样。陛下你不早打算,我担心他迟早会发动叛乱啊。”
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二世说:“这是什么话?赵高原本是个宦官,但他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也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他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我确实认为他是贤才,而你怀疑他,这是什么原因呢?
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绝:断绝联系,失去统治管理能力。】。朕非属赵君【属:倚靠。】,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再加上我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父亲,没什么知识,不知如何管理百姓,而你年纪又大了,我担心与天下人隔绝了。我如果不把国事托付给赵高,还应当用谁呢?况且赵先生为人精明廉洁,竭尽其力,下能了解民情,上能顺适我的心意,请你不要怀疑。”
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势列次主:威势之盛仅次于主上。】,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李斯说:“并非如此。赵高从前是卑贱的人,并不懂道理,贪得无厌,求利不止,地位权势仅次于陛下,但他追求地位和权势的欲望没有止境,所以我说是很危险的。”二世早已相信了赵高,担心李斯杀掉他,就暗中把这些话告诉了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属郎中令:交由郎中令查办。】!”
赵高说:“丞相所忧虑的只有我赵高,我死之后,丞相就可以干田常所干的那些事了。”于是二世说:“就把李斯交给你这郎中令查办吧!”
【段意】:写赵高架空胡亥,独揽大权,并蓄意陷害李斯。李斯慌忙招架,上书言赵高之短,但胡亥不信。李斯获罪,落入赵高之手。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囹圄(lingyu):监狱。】,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为计:为之谋虑。】!
赵高查办李斯。李斯被捕后并套上刑具,关在监狱中,仰天长叹道:“唉呀!可悲啊!无道的昏君,怎么能为他出谋划策呢!
昔者桀杀关龙逢【关龙逢:桀时贤臣,因谏桀而被杀。】,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吴王夫差:春秋末期吴国国君,被越王勾践所灭。伍子胥:吴国贤臣,被夫差所杀。】。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从前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三个大臣,难道不忠吗!然而免不了一死,他们虽然尽忠而死,只可惜忠非其人。
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日者:昔日。夷:诛杀。】,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
现在我的智慧赶不上这三个人,而二世的暴虐无道超过了桀、纣、夫差,我因尽忠而死,也是应该的呀。况且二世治国不是胡搞么!不久前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为皇帝,又杀害忠良,重用低贱的人,修建阿房宫,对天下百姓横征暴敛。并不是我不劝谏,而是他不听我的呀。
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
凡是古代圣明的帝王饮食都有一定的节制,车马器物有一定的数量,宫殿都有一定的限度,颁布命令和办事情,增加费用而不利于百姓的一律禁止,所以才能长治久安。
今行逆于昆弟【昆弟:兄弟。】,不顾其咎【不顾其咎:不计后果。】;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不听:不顺从,不听命。】。
现在二世对自己的兄弟,施以违反常情常理的残暴手段,不考虑会有什么灾祸,迫害、杀戮忠臣,也不考虑会有什么灾殃;大力修筑宫殿,加重对天下百姓的税收,不吝惜钱财:这三件措施实行之后,天下百姓不服从。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现在造反的人已占天下人的一半了,但二世心中还未觉悟,居然任用赵高为辅佐,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攻进咸阳,使朝廷变为麋鹿嬉游的地方。”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千馀【榜掠:拷打。】,不胜痛,自诬服。
于是二世就派赵高审理丞相一案,对他加以惩处,查问李斯和儿子李由谋反的情状,将其宾客和家族全部逮捕。赵高惩治李斯,拷打他一千多下,李斯不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冤屈地招供了。
斯所以不死者【不死:指不自杀。】,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
李斯之所以不自杀而死,是他自负能言善辩,又对秦国有大功,确实没有反叛之心,希望能够上书为自己辩护,希望二世能觉悟过来并赦免他。李斯于是在监狱中上书说: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陕隘【逮秦地之陕隘:意谓我曾经赶上过秦国疆土狭窄的时期。逮:赶上。陕:同“狭”。】。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我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来秦国赶上领土还很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士兵不过几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行:派出,派遣。】,资之金玉【资:供给,使其携带。】,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官斗士:给斗士以官做。】,尊功臣,盛其爵禄【盛其爵禄:给他们以丰厚的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
我用尽了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谨慎地执行法令,暗中派遣谋臣,资助他们金银珠宝,让他们到各国游说,暗中准备武装,整顿政治和教化,任用英勇善战的人为官,提高功臣的社会地位,给他们很高的爵位和俸禄,所以终于威胁韩国,削弱魏国,击败了燕国,赵国,削平了齐国、楚国,最后兼并六国,俘获了他们的国王,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
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胡貉(mo):指匈奴和朝鲜。】,南定百越【百越:指杂居于南方各省的少数民族。】,以见秦之强。罪二矣。
秦国的疆域并不是不广阔,还要在北方驱逐胡人,貉人,在南方平定百越,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固其亲:加固他们和秦朝王室的关系。】。罪三矣。
尊重大臣,提高他们的爵位,用以巩固他们同秦王的亲密关系。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
建立社稷,修建宗庙,以显示主上的贤明。这是我的第四条罪状。
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更剋画:谓统一文字,改篆字而行隶书。平斗解度量:指统一度量衡事。】,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
更改尺度衡器上所刻的标志,统一度量衡和文字,颁布天下,以树立秦朝的威名。这是我的第五条罪状。
治驰道,兴游观【游观:周游巡视。】,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
修筑驰道,兴建游观之所,以显示主上志满意得。这是我的第六条罪状。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
减轻刑罚,减少税收,以满足主上赢得民众的心愿,使万民百姓都拥戴皇帝,至死都不忘记皇帝的恩德。这是我的第七条罪状。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像我李斯这样作臣子的,所犯罪状足以处死,本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希望我竭尽所能,才得以活到今天,希望陛下明察。”奏书呈上之后,赵高让狱吏丢在一边而不上报,说:“囚犯怎能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十余辈:十余批。】,更往复讯斯【往复:轮番地往返。】。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辞服:招供认罪。】。
赵高派他的门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流往复审问李斯。李斯改为以实对答时,赵高就让人再拷打他。后来二世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以前一样,终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
奏当上【奏当上:把李斯的判决书上报皇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微:没有。几:几乎。卖:欺骗。】。”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至:谓案察李由的使者到达三川。】,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赵高把判决书呈给皇帝,二世皇帝很高兴地说:“没有赵君,我几乎被丞相出卖了。”等二世派的使者到达三川调查李由时,项粱已经将他杀死。使者返回时,正当李斯已被交付狱吏看押,赵高就编造了一整套李由谋反的罪状。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具斯五刑:依据秦时刑罚的律例处置李斯。论:判决。】,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俱执:都被綑绑。】,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若:你。】,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处五刑,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李斯出狱时,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他回头对次子说:“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打猎追逐狡兔,又怎能办得到呢!”于是父子二人相对痛哭,三族的人都被处死了。
【段意】:写李斯在狱中自比忠臣,怨叹所忠者非,并自负其辩,有功于秦朝,希望秦二世终能觉悟而获赦,于是上书,表面认罪,实际上是摆功。然而赵高弃其书不奏,终将李斯处死,腰斩于咸阳。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中丞相:居宫中以理众事的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惑:迷乱,精神病。】,乃召太卜【太卜:掌管占卦卜筮事之官。】,令卦之。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任中丞相,无论大事小事都由赵高决定。赵高自知权力过重,就献上鹿,称它为马。二世问左右侍从说:“这是鹿吧?”左右都说:“是马”。二世惊慌起来,以为自己迷惑,就把太卜召来,叫他算上一卦。
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郊祀:古代帝王在郊外举行的祭天活动。】,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不明:不分明,做得不好。】,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上林:即上林苑,秦朝帝王的猎场。】。
太卜说:“陛下春秋两季到郊外祭祀,供奉宗庙鬼神,斋戒时不虔诚,所以才到这种地步。可依照圣明君主的样子再虞诚地斋戒一次。”于是,二世就到上林苑中去斋戒。
日游弋猎【日游弋(yi)猎:整天以射猎为事。弋:射鸟。】,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劾:弹劾,告发。贼:残、害。】。
整天在上林苑中游玩射猎,一次有个行人走进上林苑中,二世亲手把他射死。赵高就让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出面弹劾,说是不知谁杀死了人,把尸体搬进上林苑中。
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不享:不保佑的意思。】,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禳(rang):祭祀以求免灾。】。”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望夷之宫:即望夷宫,在今陕西省泾阳东南。】。
赵高就劝谏二世说“天子无缘无故杀死没有罪的人,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鬼神也不会接受您的祭祀,上天将会降下灾祸,应该远远地离去皇宫以祈祷消灾。”二世就离开皇宫到望夷宫去居住。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素服:便服,冒充农民起义军。乡:同“向”。】,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即因劫令自杀。
二世在望夷宫里住了三天,赵高就假托二世的命运,让卫士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手持兵器面向宫内,自己进宫告诉二世说:“山东各路强盗大批大批地来了!”二世上楼台观看,看到卫士拿着兵器朝向宫内,非常害怕,赵高立刻逼迫二世让他自杀。
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始皇弟:应作“始皇孙”,因子婴乃二世之兄子,见于《秦本纪》,亦说以本传为是。】,授之玺。
然后取过玉玺把它带在自己身上,身边的文武百官无一人跟从;他登上大殿时,大殿有好几次都像要坍塌似的。赵高自知上天不给予他皇帝之位,群臣也不会答应,就把秦始皇弟弟的弟弟叫来,把玉玺交给了他。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其子:子婴之子。】。高上谒,请病,固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即位之后,担心赵高再作乱,就假称有病而不上朝处理政务,与宦官韩谈和他的儿子商量如何杀死赵高。赵高前来求见,询问病情,子婴就把他召进皇宫,命令韩谈刺杀了他,诛灭了他的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不適:不敌。】。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自系其颈以组:古代投降的礼节,表示服罪以请处置。组:丝织的带子。】,降轵道旁【轵道:古亭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子婴即位三个月,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打了进来,到达咸阳,文武百官都起义叛秦,不抵抗沛公。子婴和妻子儿女都用丝带系在自己脖子上,到轵道亭旁去投降。刘邦把他们交给部下官吏看押。项羽到达咸阳后把他们杀死,秦就这样失去了天下。
【段意】:写李斯死后,赵高更无所顾忌,居然在胡亥面前指鹿为马,最后发展到逼二世自杀,引玺自佩,后被子婴所杀。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瑕衅:原指裂缝,借指时机、机会。】,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
太史公说:李斯以一个里巷平民的身份,游历诸侯,入关奉事秦国,抓住机会,辅佐秦始皇,终于完成统一大业。李斯位居三公之职,可以称得上是很受重用了。
斯知六艺之归【知六艺之归:明白儒家学说的宗旨。】,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適:同“嫡”。】。
李斯知道儒家《六经》的要旨,却不致力于政治清明,用以弥补皇帝的过失,而是凭仗他显贵的地位,阿谀奉承,随意附合,推行酷刑峻法,听信赵高的邪说,废掉嫡子扶苏而立庶子胡亥。
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末:偏差,谬误的意思。】!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且:将。周、召:周公姬旦、召公姬奭(shì)皆武王之弟,曾佐武灭商建周,又佐成王使世大治,其道德功业被后世所称颂,誉为名臣的代表。】。
等到各地已经群起反叛,李斯这才想直言劝谏,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人们都认为李斯忠心耿耿,反受五刑而死,但我仔细考察事情的真相,就和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否则的话,李斯的功绩真的要和周公,召公相提并论了。
【段意】:这一段是作者的论赞。司马迁肯定了李斯在佐秦称帝的事业上所立下的功劳,同时对他因畏祸固权,阿顺苟合,卖身投靠,以导致秦朝灭亡的罪过,给予了深刻的谴责,寄寓了深深的惋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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