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李斯列传第二十七【2】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会稽:秦郡名,郡治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并海上【并海上:沿着海边北上。并:同“傍”,沿着。】,北抵琅邪【琅邪:秦郡名,郡治瑯邪(今山东省胶南西南)。】。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他巡行出游到会稽山,沿海北上,到达琅邪山。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中车府令:官名,为皇帝掌管车驾。】,皆从。始皇有二十馀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馀子莫从。
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兼符玺令赵高都随同前往。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因多次直言劝谏皇帝,始皇派他到上郡监督军队,蒙恬任将军。小儿子胡亥很受宠爱,要求随行,始皇答应了。其他的儿子都没跟着去。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沙丘:地名,在今河北省广宗西北。】,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这一年七月,秦始皇达到沙丘,病的非常严重,命令赵高写好诏书给公子扶苏说:“把军队交给蒙恬,赶快到咸阳参加葬礼,然后安葬。”书信都已封好,但还没交给使者,秦始皇就去世了。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馀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书信和印玺都在赵高手里,只有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赵高以及五六个亲信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余群臣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帝在外面去世,又没正式确立太子,所以保守秘密,
置始皇居辒辌车中【辒辌(wēnliáng)车:可供人睡卧的车子。】,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可:应允。】。
把始皇的尸体安放在一辆既能保温又能通风凉爽的车子中,百官奏事及进献饮食还像往常一样,宦官就假托皇帝从车中批准百官上奏的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玺书:盖过皇帝印的文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赵高因此扣留了始皇赐给扶苏的诏书,而对公子胡亥说:“皇帝去世了,没有诏书封诸子为王而只赐给长子扶苏一封诏书。长子到后,就登位作皇帝,而你却连尺寸的封地也没有,这怎么办呢?”
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胡亥说:“本来就是这样。我听说过,圣明的君主最了解臣子,圣明的父亲最了解儿子。父亲临终既未下命令分封诸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赵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
赵高说:“并非如此。当今天下的大权,无论谁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李斯手里掌握着啊!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难道可以同日而语吗!”
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譾(jian):浅陋。】,强因人之功【因:袭、劫取。】,是不能也【不能:不智。缺乏自知之明。】: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不血食:不能享受祭祀,指要灭亡。】。”
胡亥说:“废除兄长而立弟弟,这是不义;不服从父亲的诏命而惧怕死亡,这是不孝;自己才能浅薄,依靠别人的帮助而勉强登,这是无能: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人也不服从,我自身遭受祸殃,国家还会灭亡。”
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汤武杀其主:汤伐夏,逐夏桀于鸣条;武王伐商,商纣王兵败后自焚而死,非被杀也。今赵高此言与下文“卫君杀其父”都是篡改事实以成其蛊惑之说。】,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赵高说:“我听说过商汤、周武杀死他们的君主,天下人都称赞他们行为符合道义,不能算是不忠。卫君杀死他的父亲,而卫国人民称颂他的功德,孔子记载了这件事,不能算是不孝。
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意谓办大事不要太顾忌小节,不必怕那些琐碎的批评指责。辞:拒绝。让:责难。】,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乡曲各有宜:意谓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不必求同。同功:同一做法。】。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遂之:下决心干。】!”
更何况办大事不能拘于小节,行大德也用不着再三谦让,乡间的习俗各有所宜,百官的工作方式也各不一样。所以顾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后必生祸害;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将来一定要后悔。果断而大胆地去做,连鬼神都要回避,将来一定会成功。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
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大行:指刚死不久的皇帝。未发:尚未发丧。】,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间不及谋:极言时间之急迫,来不及商量。】!赢粮跃马,唯恐后时【赢粮跃马二句:意谓扬鞭跃马地紧追还怕追不上这个好机会。】!”
胡亥长叹一声说道:“现在皇帝去世还未发丧,丧礼也未结束,怎么好用这件事来求丞相呢?”赵高说:“时光啊时光,短暂得来不及谋划!我就像携带干粮赶着快马赶路一样,唯恐耽误了时机!”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君侯:指李斯。】。事将何如?”
胡亥同意了赵高的话以后,赵高说:“不和丞相商议,恐怕事情还不能成功,我希望能替你与丞相商议。”赵高就对丞相李斯说道:“始皇去世,赐给长子扶苏诏书,命他到咸阳参加丧礼,并立为继承人。诏书未送,皇帝去世,还没人知道此事。皇帝赐给长子的诏书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旧而信之:有旧谊,能得信任。】?”
李斯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不是做为人臣所应当议论的事!”赵高说:“您自己估计一下,和蒙恬相比,谁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谋略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
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责之何深:对我的指责为什么这样重。】?”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李斯说:“在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为什么这样苛求于我呢?”赵高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宦官的奴仆,有幸能凭熟悉狱法文书进入秦宫,管事二十多年,还未曾见过被秦王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而又传给下一代的,结果都是以被杀告终。
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奋士:发挥人的才能。】,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终不怀通侯之印句:意谓李斯必不能平安无事地告老归家,而将被诛。】,明矣。
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长子扶苏刚毅而且勇武,信任人而又善于激励士人,即位之后一定要用蒙恬担任丞相,很显然,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退职还乡了。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
我受皇帝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法律已经有好几年了,还没见过他有什么错误。他慈悲仁爱,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心里聪明但不善言辞,竭尽礼节尊重贤士,在秦始皇的儿子中,没人能赶得上他,可以立为继承人。您考虑一下再决定。”
斯曰:“君其反位【反位:返回自己的职所。】!斯奉主之诏【奉主之诏:意谓谨遵皇帝的遗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意谓一个人如果在安危的关头拿不定主意,那他的圣明又有什么用?】?”
李斯说:“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李斯只执行皇帝的遗诏,自己的命运听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赵高说:“看来平安却可能是危险的,危险又可能是平安的。在安危面前不早做决定,又怎么能算使圣明的人呢?”
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不避死而庶几:意指不因苟全个人而逃避危难。下句是说孝子不因危殆而弛其勤劳,与这句相对。】,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李斯说:“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封为通侯,子孙都得到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所以皇帝才把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他的重托呢?忠臣不因怕死而苛且从事,孝子不因过分操劳而损害健康,做臣子的各守各的职分而已。请您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犯罪。”
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迁徙:改变主意。】,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观指而睹归:看他现有的活动就可以知道他的最终结局。指,旨趣、意向。归:归宿、结局。】。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
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并不循规蹈矩,而是适应变化,顺从潮流,看到苗头就能预知根本,看到动向就能预知归宿。而事物本来就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呢!现如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都掌握在胡亥手里,我赵高能猜出他的心志。
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外制中:指居于外面的人要想制约朝廷。惑:乱,作乱。】,从下制上谓之贼【贼:害,叛乱。】。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秋霜二句:赵高引此话意图说明在上者有何举动,在下者必将随之,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
更何况从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逆乱,从下面来制服上面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花草随之凋落,冰消雪化就万物更生,这是自然界必然的结果。您怎么连这些都没看到呢?”
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晋易太子:指晋献公废申生立奚齐事。齐桓兄弟争位:指齐国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位,后来公子纠被杀事。纣杀亲戚:指殷纣王杀死王子比干,囚禁箕子事。比干、箕子是纣王的叔父。】,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斯其犹人哉二句:意谓我还是个人啦,怎能打那种主意?】,安足为谋!”
李斯说:“我听说晋代换太子,三代不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王位,哥哥被杀死;商纣杀死亲戚,又不听从臣下劝谏,都城夷为废墟,随着危及社稷;这三件事都违背天意,所以才落得宗庙没人祭祀。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这些阴谋呢!”
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事无表里:事情不会有差错。意谓一定成功。】。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称孤:为侯为王亦可以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
赵高说:“上下齐心协力,事业可以长久;内外配合如一,就不会有什么差错。您听从我的计策,就会长保封侯,并永世相传,一定有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长寿,孔子、墨子那样的智慧。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何处:何以自处,即打算怎么办。】?”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
现在放弃这个机会而不听从我的意见,一定会祸及子孙,足以令人心寒。善于为人处世,相机而动的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您想怎么办呢?”李斯仰天长叹,挥泪叹息道:
“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既然不能坚守臣节而死,又能去依靠谁呢?意谓只有唯命是听于你了。】!”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命!”
“唉呀!偏偏遭逢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将向何处寄托我的命运呢!”于是李斯就依从了赵高。赵高便回报胡亥说:“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么敢不服从命令呢!”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于是他们就一同商议,伪造了秦始皇给丞相李斯的诏书,立胡亥为太子。又伪造了一份赐给长子扶苏的诏书说:“我巡视天下,祈祷祭祀各地名山的神灵以求长寿。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现在扶苏和将军蒙恬带领几十万军队驻守边疆,已经十几年了,不能向前进军,而士兵伤亡很多,没有立下半点功劳,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做所为,因不能解职回京当太子,日夜怨恨不满。扶苏做为人子而不孝顺,赐剑自杀!
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裨(pi)将:偏将、副将。】。”封其书以皇帝玺,谴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将军蒙恬和扶苏一同在外,不纠正他的错误,也应知道他的谋划。做为人臣而不尽忠,一同赐命自杀,把军队交给副将王离。”用皇帝的玉玺把诏书封好,让胡亥的门客捧着诏书到上郡交给扶苏。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人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使者到达之后,打开诏书,扶苏就哭泣起来,进入内室想自杀。蒙恬阻止扶苏说:“皇上在外,没有立下太子,派我带领三十万大军守卫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未暮:不晚。】。”使者数趣之【趣:催促。】。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
现在只有一个使者来,您就立刻自杀,怎能知道其中没有虚假呢?希望您再请示一下,有了回答之后再死也不晚。”使者连连催促。扶苏为人仁爱,对蒙恬说: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属吏:交由法吏看管。】,系于阳周【系:囚禁。】。
“父亲命儿子死去,还要请示什么!”立刻自杀而死。蒙恬不肯自杀,使者立刻把他交付法吏,关押在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郎中令:官名,九卿之一,是靠近皇帝的亲幸之职。】,常侍中用事。
使者回来汇报,胡亥、李斯、赵高都非常高兴。到咸阳后发布丧事,太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任命赵高担任郎中令,常在宫中服侍皇帝,掌握大权。
【段意】:写李斯因畏祸、固权而与赵高合流杀扶苏立胡亥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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