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1】
屈原者【屈氏之先人乃楚武王太子屈瑕,以军功封于屈地,故得姓屈,而实与楚同宗。】,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左徒:楚官名,或以为相当于后世之左右拾遗,或以为即左登(升)徒,或以为仅次于令尹(楚相)之官。】。
屈原名平,和楚国王室是同姓一族。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学识渊博,记忆力很强,对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非常了解,对外交往来,接人待物的辞令又非常熟悉。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讨论国家大事,制定政令;对外就接待各国使节,处理对各诸侯国的外交事物。楚怀王对他非常信任。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上官大夫:其名不详。或以“上官”为姓,或以“上官”为官名。】,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属:撰写。】。
而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同,他为了能得到怀王的宠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怀王命屈原制定国家法令,屈原刚写完草稿,还没最后修定完成。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伐:夸耀。】,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上官大夫见到之后想夺为己有,但屈原不肯给他。他就和楚怀王说屈原的坏话:“大王您让屈原制定法令,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每颁布一条法令,屈原就自夸其功,说是‘除了我之外,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听了,非常生气,因此就对屈原疏远了。
【段意】:此段简述以卓越的才干辅助怀王,终于遭到权上官大夫恶毒进谗,为怀王所疏黜。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疾:恨。】,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屈原对怀王听闻失灵而不能分辨是非,视线被谗佞谄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伪,致使邪恶伤害了公道,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感到万分痛心,所以才忧愁苦闷,沉郁深思而写成《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离忧:离,遭逢,或以为离别、分离。《离骚》之题意,班固释为遭逢忧患,王逸释为与君离别的忧愁。】。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所谓“离骚”,就是遭遇忧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怛(da):悲伤、惨痛。】,未尝不呼父母也。
人在处境窘迫的时候,就要追念根本,所以在劳累困苦到极点时,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在受到病痛折磨无法忍受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间:离间。】,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屈原坚持公证,行为耿直,对君王他一片忠心,竭尽才智,但是却受到小人的挑拨离间,其处境可以说是极端困窘了。因诚心为国而被君王怀疑,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诽谤,怎能没有悲愤之情呢?屈原写作《离骚》,正是为了抒发这种悲愤之情。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诗经》十五国风中有许多抒写男女爱情的诗作,但按汉儒的解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思无邪”、“乐而不淫”之作,故曰“好色而不淫”;《诗经》小雅中有不少怨愤朝政昏乱、指斥君王不明的政治讽谕诗,但它们的用意在于讽谏,而无“犯上作乱”的不轨之心,故曰“怨诽(fei)而不乱”。司马迁认为《离骚》借写男女以喻君臣,指斥君王、谗臣,兼有国风、小雅的上述特点。】。
《诗经·国风》虽然有许多描写男女恋情之作,但却不是淫乱;《诗经·小雅》虽然表露了百姓对朝政的诽谤愤怨之情,但却不主张公开反叛。而像屈原的《离骚》,可以说是兼有以上两者的优点。
上称帝喾【帝喾(ku):古帝名,殷商人之高祖,号高辛氏。】,下道齐桓,中述汤武【汤武:指商汤王、周武王。】,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广崇:广大高远。条贯:条理、系统。靡不:无不。】。
屈原在《离骚》中,往上追述到帝喾(kù库)的事迹,近世赞扬齐桓的伟业,中间叙述商汤、周武的德政,以此来批评时政。阐明道德内容的广博深远,治乱兴衰的因果必然,这些都讲得非常详尽。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离骚》文辞篇幅并不很大,但其旨意极为丰富。】,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其语言简约精炼,其内容却托意深微,其情志高洁,其品行廉正,其文句虽写的是细小事物,而其意旨却极其宏大博深,其所举的虽然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而所寄托的意义却极其深远。其情志高洁,所以喜欢用香草作譬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濯淖(nao):洗涤污浊。】,蝉蜕于浊秽【蝉蜕:像蝉蜕皮一样解脱。】,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不获:不沾染。皭(jiao)然:洁净。不滓(zi):不被污染。】。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身处污泥浊水之中而能洗涤干净,就像蝉能从混浊污秽中解脱出来一样,在尘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浊所玷污,清白高洁,出污泥而不染。推论其高尚情志,就是说与日月争辉也是恰宜的。
【段意】:叙屈原作《离骚》之缘起,并高度评价《离骚》兼诗“风”“雅”、辞微义远、争光日月的成就。
屈平既绌【绌:通“黜”,贬斥、降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详:通“佯”,假装。】,厚币委质事楚【厚币:丰厚的钱币。委质:质通“贽”。古人相见,执贽为礼(如卿以羔、大夫以雁等),称委贽。】,曰:
屈原被贬退之后,秦国想发兵攻打齐国,可是齐国与楚国有合纵的盟约,秦惠王对此很是担忧,于是就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带着丰厚的礼品来到楚国表示臣服,说:
“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秦国非常痛恨齐国,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若是楚国能和齐国断交,那么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贪图得到土地而相信了张仪,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并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张仪欺骗了楚国,对使者说:“我和楚王约定的是六里,没听说过有什么六百里。”楚国使者非常生气地离去,回到楚国把这事告诉了怀王。怀王勃然大怒,大规模起兵攻打秦国。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丹、淅:即丹阳(在丹水之北)、淅(在淅水之南)二县。在今河南淅川附近。】,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屈匄(gai):楚将名。】,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秦国也派兵迎击,在丹水、淅水一带大破楚军,并斩杀八万人,俘虏了楚将屈丐,接着又攻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地域。于是楚怀王动员了全国的军队,深入进军,攻打秦国,在蓝田大战。
魏闻之,袭楚至邓【邓:地名,有二,在今河南郾城东南,另一在今河南邓县,从上文看,当以后者为是。】。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魏国得知此事,派兵偷袭楚国,到达邓地。楚兵非常害怕,不得不从秦国撤军回国。而齐国很痛恨怀王背弃盟约,不肯派兵救助楚国,楚国的处境非常艰难。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第二年,秦国提出割让汉中一带土地和楚国讲和,但楚怀王说:“我不希望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到这话,就说:“用我一个张仪来抵汉中之地,请大王答应我去楚国。”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张仪到楚国之后,又给楚国掌权的大臣靳尚送上厚礼,并用花言巧语欺骗怀王的宠姬郑袖,怀王竟然听信了郑袖的话,把张仪又给放跑了。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顾反:回返。】,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担任重要官职,刚被派到齐国出使,回来之后,向怀王进谏说:“大王您为什么不杀了张仪呢?”怀王感到很后悔,派人去追赶,但已经来不及了。
【段意】:叙屈原被疏以后,怀王受秦张仪之欺,绝齐失援,兵败而困,秦楚讲和,复释张仪。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时秦昭王与楚婚【指楚怀王二十四年“迎妇”于秦,秦楚成为姻亲之邦。】,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
在此之后,各诸侯国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楚国大将唐眛(mò,陌)。当时秦昭王和楚国结为姻亲,想和楚怀王见见面,楚怀王想要前往,屈原劝谏说:
“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秦国是虎狼一般贪暴的国家,是不能信任的,还是不去为好。”可是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去,他说:“为什么要断绝了秦王的好意呢?”怀王最终还是去了。但他刚一进武关,秦朝的伏兵就斩断了他的归路,把怀王扣留,为的是让他答应割让土地。
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不内:不接纳。内,通“纳”。】。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据贾谊《新书·春秋》,楚怀王是在出逃途中被秦人追杀的。】。
怀王大怒,不肯应允。逃到赵国,但赵国拒绝接纳。然后又来到秦国,最终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安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令尹:楚之国相。】。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怀王的大儿子顷襄王继位,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因子兰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死在秦国,楚国人都把此事的责任归罪于子兰。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放流:即放逐。从此节文字及屈原《九章·抽思》推测,屈原此次放流当在汉北。由于传文叙述不详(恐有脱漏),前人对此处所述,是否指屈原曾被放逐汉北尚有争议。】,睠顾楚国【睠(juan)顾:反顾。睠,同“眷”。】,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屈原对子兰的所作所为,也非常痛恨。虽然身遭放逐,却依然眷恋楚国,怀念怀王,时刻惦记着能重返朝廷,总是希望国王能突然觉悟,不良习俗也为之改变。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反覆:使倾危的局面回到正常。】,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一篇:有研究者以为此指屈原所作《离骚》,恐不确。因为传文前已明叙《离骚》之作在被疏期间,此处当指屈原所作其他诗篇(疑是《抽思》或《天问》)。三致志:多次表达意愿。】。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他总是不忘怀念君王,复兴国家,扭转局势,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流露此种心情。然而终究无可奈何,所以也不可能再返朝廷,于此也可见怀王最终也没有醒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作为国君,不管他聪明还是愚蠢,有才还是无才,都希望找到忠臣和贤士来辅佐自己治理国家,然而亡国破家之事却不断发生,而圣明之君、太平之国却好多世代都未曾一见,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所谓忠臣并不忠,其所谓贤士并不贤。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怀王因不知晓忠臣之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结果使军队惨败,国土被侵占,失去了六郡地盘,自己还流落他乡,客死秦国,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由于不知人所造成的灾祸。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井泄:除去井中泥浊。可以汲:井水清净可以汲取饮用。】。王明,并受其福【并受其福:指明王能遵行臣下所进之正道,天下并受福善。】。”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易经》上说:“井已经疏浚干净,却没人来喝水,这是令人难过的事。国君若是圣明,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而怀王是如此不明,那里配得到幸福啊!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迁:放逐。此指顷襄王又将屈原从汉北放逐到更荒僻的江南汨罗一带。】。
令尹子兰听到以上情况勃然大怒,最终还是让上官大夫去向顷襄王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一生气,就把屈原放逐了。
【段意】:屈原为力谏怀王“武关之会”而遭“放流”,怀王受骗客死于秦,屈原愤懑抨击令尹子兰,被再迁江南。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被发:披散着头发。被,通“披”。】。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在荒野草泽上一边走,一边悲愤长吟。脸色憔悴,形体干瘦。一位渔翁看到他,就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屈原说:“全社会的人都污浊而只有我是干净的,大家都昏沉大醉而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才被放逐了。”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凝滞于物:此指不拘守、执着于某种原则、操守。与世推移:即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之意。】。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餔其糟:饮食未清带滓的酒。啜其醨(chuo):饮薄酒。】?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怀瑾握瑜:喻指怀抱、操守清洁美好。瑾、瑜,均指美玉。】?”
渔翁说:“一个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能随着世俗风气而转移,全社会的人都污浊,你为什么不在其中随波逐流?大家都昏沉大醉,你为什么不在其中吃点残羹剩酒呢?为什么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讨了个被流放的下场呢?”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沐:洗发。弹冠:弹去冠帽上的灰尘。振衣:振去衣服上的灰垢。】,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察察:清洁貌。汶汶(men):昏暗,此指垢尘、污浊。】!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常流:长流,此指屈原放逐之地的湘江。】,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温蠖(huo):屈身从俗、昏聩不明,此处指尘垢。】!”
屈原回答说:“我听说过,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身躯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尘土抖干净,人们又有谁愿意以清白之身,而受外界污垢的玷染呢?我宁愿跳入江水长流之内,葬身鱼腹之中,也不让自己的清白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陶陶孟夏兮【陶陶:阳气盛郁,和暖。】,草木莽莽【莽莽:草木盛茂貌。】。
于是,屈原写下了作品《怀沙》,其中这样写道:阳光强烈的初夏呀,草木茂盛地生长。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永哀:长久的哀忧。汩(yu)徂:疾速前往。南土:指长沙汨罗一带,在楚国南方。按:屈原放逐中曾又被逼远去湘西溆浦一带,此时从那里转道洞庭湖前往长沙。】。眴兮窈窈,孔静幽墨【眴(shun):目光转动,看。窈窈:深远而无所见貌。孔:很。墨:无声。】。
悲伤总是充满胸膛啊,我急匆匆来到南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啊,沉寂得毫无声响。
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纡轸(zhen):委曲痛苦。离愍(min):遭逢忧患。鞠:困穷。】;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抚情效志:循抚考核自己的情志,犹言内省于己。俯诎(qu):冤屈。自抑:强自按捺。】。
我的心情沉郁悲慨啊,这令人伤心日子又实在太长。抚心反省而无过错啊,蒙冤自抑而无惧。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刓(wan)方为圜(圆):把方的削成圆的。常度:正常的法则。替:废。】;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易初本由:改变初志、常道。本,常。由,道。或以“本”为“卞”,通“变”,“本由”即改变常道。鄙:轻视。】。
想把方木削成圆木啊,但正常法度不可改易。抛开正路而走斜径啊,那将为君子所鄙弃。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章画职墨:明记直道而不曲弯。章,明。职,记。画、墨,指木匠取直之“绳墨”。前度:前人的法度。】;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内直质重:内在质性正直而淳厚。大人:君子。盛:赞美。】。
明确规范,牢记法度啊,往日的初衷决不反悔。品性忠厚,心地端正,为君子所赞美。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揆(kui)正:度量得正直。】?玄文幽处兮,朦谓之不章【玄文幽处:黑色花纹处在幽暗的地方。矇(meng):有瞳仁而看不见的盲人。不章:无文彩。】;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离娄:亦作“离朱”,传说中黄帝时代目力明锐者,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睇(di):微视。瞽(gu):盲人。】。
巧匠不挥动斧头砍削啊,谁能看出是否合乎标准。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之处啊,盲人会说花纹不鲜明;离娄稍微一瞥就看得非常清楚啊,盲人反说他是失明无光。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笯(nu):楚地方言,竹笼。】,鸡雉翔舞。
事情竟是如此的黑白混淆啊,上下颠倒。凤凰被关进笼子里啊,鸡和野雉却在那里飞跳。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同糅:混合、杂揉在一起。概:量米粟时刮平斗斛用的横木。一概相量,意谓同等评价。】。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臧:善。一说同“藏”,指胸中怀抱。】。
美玉和粗石被掺杂在一起啊,竟有人认为二者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帮派小人卑鄙嫉妒啊,全然不了解我的高尚情操。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载盛:负载多。陷滞:陷轮停止。不济:此指车不能前行。】;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示:给人看。】。
任重道远负载太多啊,沉陷阻滞不能向前。身怀美玉品德高啊,处境困窘向谁献?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诽骏疑桀:诽谤、怀疑俊杰之士。庸态:庸人的态度。】。
城中群狗胡乱叫啊,以为少见为怪就叫唤。诽谤英俊疑豪杰啊,这本来就是小人的丑态。
文质疏内兮【文质疏内:即文疏质内之意,生性质朴(质内)而不善于表现自己(文疏)。】,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材朴:木材。委积:遗弃堆积在地。】,莫知余之所有。
外表粗疏内心朴实啊,众人不知我的异彩。未雕饰的材料被丢弃啊,没人知道我所具有的知慧和品德。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重华:帝舜之名。牾(wu):逢。从容:指胸怀道义、安舒自得。】!
我注重仁与义的修养啊,并把恭谨忠厚来加强。虞舜已不可再遇啊,又有谁知道我从容坚持自己的志向。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古代的圣贤也难得同世而生啊,又有谁能了解其中缘由?商汤夏禹距今是何其久远啊,渺茫无际难以追攀。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违:通“愇”,怨恨。惩违改忿,即克制忿恨之意。抑心:按抑心头的不平。】;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湣(min):通“闵”,忧患。象:榜样。】。
强压住悲愤不平啊,抑制内心而使自己更加坚强。遭受忧患而不改变初衷啊,只希望我的志向成为后人效法的榜样。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北次:向北休止。诗人向南方去,但内心依恋在北方的郢都。昧昧(mei):昏暗貌。】;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虞哀:沉浸在悲哀中。大故:死亡。】。
我又顺路北行啊,迎着昏暗将尽的阳光。含忧郁而强作欢颜啊,死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幽拂:幽蔽。忽:荒忽、辽远。】。
尾声:浩荡的沅江、湘江水啊,不停地流淌翻涌着波浪。道路漫长而又昏暗啊,前程又是何等的恍忽渺茫。
曾唫恒悲兮【曾唫(zengyin):多次吟叹。】,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喟兮【谓:说。】。
我怀着长久的悲伤歌吟不止啊,慨然叹息终此世。世上没人了解我啊,谁能听我诉衷肠?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殁:死。程:评量。】?
情操高尚品质美啊,芬芳洁白世无双。伯乐早已死去啊,千里马谁能识别它是骏良?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错:通“措”,安排。】。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人生一世秉承命运啊,各有各的不同安排。内心坚定心胸广啊,别的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曾伤:多伤。爰哀:哀伤不止。永叹喟:长叹息。】。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溷:混乱污浊。心不可谓:别人之心思与己不同,没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
重重忧伤长感慨啊,永世长叹无尽哀。世道混浊知音少啊,人心叵测内难猜。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类:引为同类。或以“类”为“效法”之意。】。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
人生在世终须死啊,对自己的生命就不要太珍爱。明白告知世君子啊,我将永为人模楷。于是,屈原就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自杀而死。
【段意】:屈原放逐江滨,向渔父表达不愿在随波逐流中蒙受污浊,甘愿沉江以保持志节,并作《怀沙》一诗明志,终于自沉汨罗江而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宋玉、唐勒、景差:均为楚大夫,擅长辞赋。其中宋玉成就较大,有《九辩》、《风赋》、《对楚王问》、《招魂》等名作,与屈原合称“屈宋”。】,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他们都爱好文学而以擅长辞赋著名。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但他们都只学习了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而最终没人敢像屈原那样直言劝谏。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弱小,几十年之后终于被秦国消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自从屈原沉江而死一百多年之后,汉朝有个贾生,在担任长沙王太傅时,经过湘水,写一篇辞赋投入江中,以此祭吊屈原。
【段意】:从屈原死后楚终于灭国,引出百余年后贾谊的投书吊屈。
《屈原贾生列传》是屈原、贾谊两个人的传记,他们虽然不是同时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才高气盛,又都是因忠被贬,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学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马迁才把他们同列于一篇。
对于屈原,作者先写他的才能之高。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也因此深受上官大夫的嫉妒。上官大夫进谗言使怀王疏远屈原。屈原被贬之后,作者极力表现他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和满怀赤诚,“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屈原最终也没能使怀王觉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兰,惨遭放逐。
屈原被放逐之后,作者重点写了他的死。上不能为国尽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垄亩,归隐田园,“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一种伟大的、难得的孤独,唯有坚强者方能如此,唯有高尚者方能如此。所以屈原才表示:“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就这样,屈原怀抱沙石,沉江而死,实现了自己“伏清白以死直”(《离骚》)的诺言,其正直刚烈堪称千古之冠。
司马迁对贾谊,则首先表现其才华过人,“是时贾生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人,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以为能,不及也”。汉文帝也非常欣赏他,一年之中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接着贾谊又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礼乐等革新主张,但却遭到了周勃等老臣们的反对,他们攻击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而汉文帝又是这班老臣们所拥立,登位不久,权力未稳,也只有依从而已。所以就把贾谊贬到长沙,任长沙王太傅。
贾谊到长沙之后,作者重点写其郁郁不快的情怀,而在表现时,又大多借贾谊自己的辞赋来直接抒发,如其《吊屈原赋》云:“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这哪里是独吊屈原,贾谊亦何尝不是如此,不然的话,他又怎能年纪轻轻就忧郁而死呢?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作者笔端饱含感情,行文幽抑哀惋。正如作者所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可见作者是在这种悲慨的感情中写下本篇的,并将此情寄之笔端。而司马迁自己也同样是才高气盛,因忠而遭受不幸,所以他表面上写屈原、贾谊,实际上也在写他自己,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也正是由于作者把自己悲愤不平之感倾注在本传上,才使得本篇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物传记的特色,这就是一边叙事,一边议论抒情。如本传开头两个自然段是叙事,但讲到屈原被疏之后,作者忍耐不住开始一大段议论抒情,对屈原人格,对《离骚》精神的评论,都是非常准确的,如“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可以说是切中肯綮之语。
另外,本篇在写作上确实又继承了《离骚》的抒情传统,正如清人陈刘熙载所云:“学《离骚》得其情者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又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之于《诗三百篇》及《离骚》者居多。”(《艺概·文概》)而纵观本篇,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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