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2】
邹阳者,齐人也【齐:汉初封国,在今泰山以北及胶东半岛地区。】。游于梁【梁:汉初封国,在今河南、安徽交界地区。】,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故吴人:原吴国人。庄忌夫子:姓庄名忌,吴(今苏州)人,西汉辞赋家。时人呼之为庄夫子。一说字夫子。淮阴枚生:淮阴(今江苏淮阴)人枚乘,西汉著名辞赋家。生,尊称。】。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此句说,上书自达为梁孝王门客,受其重视的程度介乎门客羊胜与公孙诡之间。】。
邹阳,是齐国人。客游梁国,和原吴国人庄忌、淮阴人枚乘等人往来。上书自达在羊胜、公孙诡之间同为粱孝王门客。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此句说,在梁孝王前说邹阳的坏话。恶(wu):说人坏话。梁孝王:刘武,西汉文帝次子,景帝同母弟。文帝十二年(前168)封为梁王,以爱好文学著称。】。孝王怒,下之吏【下之吏:入牢交掌司法的官吏审讯定罪。】,将欲杀之。
羊胜等人妒嫉邹阳,在梁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很生气,把邹阳交给下属官吏办罪,想要杀死他。
邹阳客游【客游:作客游于此。】,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负累:背负恶名。】,乃从狱中上书曰:
邹阳在梁国客游,因为遭到诽谤被抓起来,担心死后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就从牢狱里写信给梁孝王,信中写道:
【段意】:写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之由。邹阳为梁孝王门客,因受谗入狱被判死刑,面对自己“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故于狱中上书梁王。
臣闻忠无不报【忠无不报:忠臣无不得君王以腹心相报。】,信不见疑【信不见疑:以诚事君不会被怀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徒虚语耳:只是骗人的空话罢了。】。
我听说忠诚的人无不得到回报,信实的人不被怀疑,过去我总认为是对的,今天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此句说,过去荆轲为了仰慕燕太子丹求人刺秦王,替天下除暴的义举,愿行刺秦王。详见《刺客列传》。荆轲:战国末年刺客,卫国人。游于燕,被燕太子丹尊为上卿。后刺秦王不中,被杀。燕(yan)丹:燕王喜的太子,名丹。曾于秦作人质,后逃归。因患秦军逼境,故派荆轲入刺秦王。后秦破燕,他逃奔辽东,被燕王喜斩首献给秦国。】,白虹贯日【白虹贯日:白色光带穿日的现象。古人附会为预示君王遇害的天象异兆。】,太子畏之【太子畏之:荆轲临行,等一人作助手,太子丹疑其畏死,担心他不敢前去。畏,担心。】;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卫先生:秦人。长平战后,白起欲乘机灭赵,派卫先生说秦昭王增兵输粮,被范雎谗言所阻。】,太白蚀昴【太白蚀昴(mǎo):太白(金星)运行至昴的星空。古人附会为此征兆主赵地有战祸。蚀:遮蔽,侵犯。昴:星宿名,赵之分野。】,而昭王疑之【昭王疑之:秦昭王听信范雎之言,起了疑心,不听卫先生之计。】。
从前荆轲仰慕燕丹的高义前去行刺秦王,尽管天空出现白虹贯日的征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担心荆轲害怕不能成行;卫先生替秦王谋划长平之事,也出现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预兆,而秦昭王仍然疑虑重重。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此句说,二人精诚所致,天地为之感动而起变化,却不能取得二位国君的信任。喻:晓喻;开导。】,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此句说,献出我所有的计议,希望得到采纳。】,左右不明【左右:身旁的近侍。不便直说“王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此句说,燕丹和秦昭王也不会觉悟。】。愿大王孰察之【孰察:仔细明察。孰,通“熟”。】。
他们的精诚所至感天动地显示出征兆,却不被燕丹、昭王两主所理解,这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如今我竭尽忠诚,尽其计议,希望大王采纳。您周围的人不了解情况,终于把我交给官吏审讯,被世人误解,即使让荆轲、卫先生复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会醒悟。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以上二句说,从前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藏玉之石),先后献给楚厉王、楚武王,玉工说是石头,被认为是欺君,先后砍去左右足。至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哭荆山下,文王使人剖璞,果得宝玉“和氏璧”。事出《韩非子·和氏》。刖(yue):酷刑,断足。】;李斯竭忠,胡亥极刑【以上二句说,秦相李斯,竭忠佐秦始皇统一六国。二世胡亥即位后,荒淫无道。李斯上书劝谏不听,竟遭赵高之谗腰斩于咸阳。详见《李斯列传》。】。是以箕子佯狂【箕子:殷纣王叔父,名胥馀,封于箕。纣王昏乱,箕子谏而不听,为避祸装疯。详见《殷本纪》。佯:假装。】,接舆辟世【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因避世而佯狂。事见《论语·微子》。辟:通“避”。】,恐遭此患也。
从前卞和进献宝玉,楚王砍掉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胡亥却把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避世,他们都怕遭到这种灾祸啊。
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此句意为,不要像楚王、胡亥那样听信谗言。后:放后;摒弃。】,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卞和、李斯的诚意,不用楚王、胡亥偏听偏信的错误,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耻笑。
臣闻比干剖心【比干:殷纣王叔父。因极力谏纣,纣剖其心。详见《殷本纪》。】,子胥鸱夷【子胥: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人。因谏吴王夫差拒绝越国求和,停止伐齐,吴王听伯噽谗言,命他自杀,置尸皮口袋中沉于江。详见《伍子胥列传》。鸱(chi)夷:皮口袋。】,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少加怜焉:稍微给我一点怜悯吧。】。
我听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尸体被装进皮袋子沉入江里,当初我并不相信,现在我才了解了真情。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略微给我一点怜悯吧!
【段意】:以下六段是邹阳狱中上梁王书的具体内容。此为上书内容之一。提出君臣之间的忠信问题,要做到臣忠君信实为不易。连举荆轲、卫先生的忠而见疑,箕子、接舆的佯狂隐居,比干、伍员的忠而被杀等事例,反复比喻自己欲尽忠竭诚却反从吏讯的遭遇,从而再次请求梁王明察己之本心。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以上二句说,人与人,有的相交到头白,还如新交一样不相知;有的偶尔相遇,一见如故,停车倾盖,谈个没完。倾盖:指两车紧靠,把车盖都挤歪了。】。”何则?知与不知也【知与不知:白头如新,乃不相知;倾盖如故,乃一见倾心,相知恨晚。】。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如同新识;有的人偶然相遇,却一见如故。”这是为什么呢?相知还是不相知,不在相处时间长短啊。
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樊於(wu)期:原为秦将,后得罪秦始皇逃至燕,秦王重金购求。燕丹派荆轲刺秦王,他自刎借头给荆轲作献秦之礼,以便行刺。】,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藉:借。奉:献。】;王奢去齐之魏【王奢:原为齐臣,后逃至魏。齐伐魏,他为了不连累魏国,登城自刎,使齐退兵,保存了魏国。】,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所以,从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往燕国,把首级借给荆轲用来奉行燕丹的使命;王奢离开齐国前往魏国,在城上自刎用来退去齐军保全魏国。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非新于齐、秦:与齐、秦并非新交。故于燕、魏:同燕、魏也非旧交。“故”字前承前省“非”字。】,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去二国死两君:离开齐、秦而为燕丹和魏君效死。】,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此句说,是因为燕丹和魏的行为符合他们的志向,他们仰慕道义的心情是无限深厚的。】。
王奢、樊於期不是因为齐、秦是新交,燕、魏是老相识,他们离开齐国和秦国,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为和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的原因啊。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苏秦:纵横家,曾游说天下各国,对各诸侯都不守信,但对燕王却像尾生一般坚守信约。详见《苏秦列传》。尾生:传说中坚守信约的人。他与一女子约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桥柱而死。事见《庄子·盗跖》。】,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白圭(gui):本中山国之将,因失六城,中山王要杀他,他逃至魏,受到魏文侯重用,替魏征服了中山。】,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此句说,实在是由于受到知遇的缘故。】。
所以苏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却对燕国像尾生一样的信实;白圭战败丢掉六国城池,却为魏国夺取了中山。这是为什么呢?实在是遇到知遇的原因啊。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恶(wu)之:说他坏话。】,王按剑而怒【此句说,燕王怒谗者,按剑欲杀之。】,食以駃騠【食(si)以駃騠(jueti):杀了千里马宴请苏秦。食,给人吃。駃騠,良马名。】;白圭显于中山【显于中山:因攻下中山而地位显赫。】,中山人恶之魏文侯【魏文侯:魏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公元前445—前396年在位。】,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投:赠;赐。夜光璧:夜间放光的宝玉。】。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剖心坼(che)肝:犹言肝胆相照,推心置腹,深信不疑。坼,裂开。】,岂移于浮辞哉【移:动摇,变心。浮辞:浮华不实的谗言。】!
苏秦出任燕国的宰相,燕国有人在国君面前诽谤他,燕王手按宝剑发怒,还是杀了一匹骏马给他吃;白圭在中山名声显扬,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毁谤他,文侯却拿出夜光璧赠给他。这是为什么呢?两主二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怎么能听到流言蜚语就变心呢!
【段意】:此为上书内容之二。引谚语提出君臣遇合的关键,不在于交往时间的长短,而在于彼此相知。以樊於期、王奢的为知己者死,又以燕对苏秦、魏对白圭的相知不疑,赐信有加等事例,从臣和君两个方面加以说明。
故女无美恶【无:不论。】,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司马喜:宋国人,在宋曾受髌刑,后逃至中山为相。髌(bìn)脚:古代肉刑,剔去膝盖骨。】,卒相中山;范雎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以上二句说,魏国人范雎,因得罪魏相魏齐,遭毒打,肋断齿折,终于逃至秦为相,封应侯。详见《范雎列传》。摺(la):拉折。】。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进入宫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论贤还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从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到割去膝盖骨的刑罚终于出任了中山国的宰相,范睢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终于被秦国封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信必然之画:坚守一定的信念。画,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以上二句说,不搞结党营私,保持孤高独立的身分。挟:怀抱。】,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这两个人,都信守一定之规,摒去结党营私的勾当,处于孤独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申徒狄:殷末人。相传他不忍见纣乱,抱石投河而死。申徒,复姓。】,徐衍负石人海【徐衍:周末人。因不满乱世,谏言又不被信用,背石沉海而亡。】。不容于世,义不苟取【义不苟取:坚守正义,不贪取私利。】,比周于朝【比周:植党营私。】,以移主上之心。
申徒狄所以投河自尽,徐衍抱着石头投海,是因为他们不被当世所容,信守正义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结党营私,来动摇国君的心志。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百里奚:春秋时虞国大夫,虞亡被晋虏为奴,作赔嫁入秦,后逃至楚,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用为大夫,后佐穆公成霸业。百里,复姓。乞食于路,别有一说,详见《秦本纪》。】,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因不被用而行商至齐,在齐郊一面唱歌一面在车旁喂牛,被齐桓公发现用为大夫。饭:喂。国:国事。】。
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国政托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把国事交给他治理。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以上二句说,难道是借助朝廷官吏的推荐,左右近臣的吹嘘。假,借。】,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感于心:心灵相感召。】,合于行【合于行:行为相契合。】,亲于胶漆【于:比,超过。胶漆:喻情意相投,亲密无间。】,昆弟不能离【昆弟:兄弟。】,岂惑于众口哉【众口:此泛指小人之口。】?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独任成乱:单独任用一人就会造成祸乱。】。
这两个人,难道是在朝中借助官宦的保举、左右亲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们吗?感召在心,相合在行,亲密如同胶漆,像亲兄弟一样不能分开,难道还能被众多的谗言迷惑吗?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要产生邪恶,只任用个别人就要酿成祸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季孙:季桓子,春秋时鲁国执政的大夫。他接受齐人女乐,三日不上朝,孔子不满,离开鲁国。故言鲁君听季孙之言而赶走了孔子。详见《孔子世家》。】,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子罕:《汉书·邹阳传》作“子冉”。全句说,宋王信子罕之计而囚禁墨子。】。夫以孔、墨之辩【辩:辩才。】,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而二国以危:因而鲁、宋二国出现危机。】。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铄(shuo)、销:均有熔化之义。二句喻谗言可畏。】。
从前鲁君只听信季孙的话,赶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计策,囚禁了墨翟。像孔子、墨子的辩才,都不能自免谗言的伤害,因而鲁、宋两国出现了危机。这是为什么呢?众口一词,就是金石也会熔化,毁谤聚集多了,就是亲骨肉的关系也会销毁。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西戎(古代散居西北地区的部族),秦穆公招致重用。他助秦成霸业。】,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越人蒙:越人名蒙,《汉书》作子臧。全句说,齐国任用了越人蒙,从而齐威王、齐宣王两代强盛。】。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以上三句说,难道是拘泥于流俗,牵累于世风,受制于一面之词吗?】?公听并观【公听并观:指秦、齐二国之君能公正地听取,全面地观察。】,垂名当世。
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国,齐国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两代强盛。秦、齐两国,难道是拘泥于流俗,牵累于世风,束缚于阿谀偏执的谗言吗?他们能公正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情,在当世一直保持好的名声。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以上二句说,所以意见相合,尽管北胡南越相隔遥远,也可亲如兄弟,秦和由余、齐和越人蒙就是这样。胡,北方民族。越,南方民族。这里并用,喻相隔遥远。】;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出逐不收:逐出而不收留。】,朱、象、管、蔡是矣【朱、象、管、蔡:朱,丹朱,传说为尧之子,名朱、因居丹水,名为丹朱。其人傲慢荒淫,故尧不把帝位传给他而禅位于舜。象,舜之弟,曾几次想害死舜。管、蔡,即管叔鲜和蔡叔度,皆周武王之弟。武王死,二人和武庚一起叛乱,被摄政的周公扫平。管叔被杀,蔡叔被放逐。详见《五帝本纪》和《管蔡世家》。】。
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亲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这样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亲骨肉也赶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这样的。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五伯:即春秋五霸。以上二句谓,那么五霸的勋名没什么值得称道,夏、商、周三王的功业也容易实现。】。
如今,国君如果能用齐、秦合宜的做法,摒弃宋、鲁偏听偏信的错误,那么,五霸的功业就不值得称颂,三王的功业是容易实现的。
【段意】:此为上书内容之三。提出圣王应“公听并观”,知人善任,不可“偏听独任”,才能避免奸乱,建立功业。以司马喜、范睢的受妒致残而后于中山、秦国为相,说明有真才而至诚之士难免遭到谗毁;以申徒狄、徐衍不见容于世,负石自沉,说明正直之士不肯苟取;以秦穆公用百里奚、齐桓公用宁戚,说明唯才是用才能兴盛;以鲁定公赶走孔子、宋王囚禁墨子,说明众口可铄金,积毁可销骨;以秦用戎人由余、齐用越人蒙而致强盛,说明用人不可排外;以尧对其子丹朱、舜对其弟象、周公对其弟管叔和蔡叔的例子,说明意气不投虽骨肉亦应驱逐。
是以圣王觉寤【圣王觉寤:圣明的国君贵在有所觉悟。寤,通“悟”。】,捐子之之心【捐:弃。子之:燕王哙之相。他骗得哙让位给他,使得燕国大乱。详见《燕召公世家》。】,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田常:春秋时齐国大臣。后来他杀了齐简公,自任齐相,专擅国政。说,通“悦”。全句说,能够不赏识田常的才干。】;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以上三句指,周武王灭殷纣后,封赏了被纣剖心的比干之子,给被纣惨杀的孕妇修了墓。意谓圣王能效法武王,故能建立君临天下的功业。】。何则?欲善无厌也【欲善不厌:欲为善事,永不满足。厌,通“餍”,满足。】。
因此,英明的国君醒悟,摒弃子之虚伪的心肠,喜欢田常的贤能;封赏比干的后代,整修被剖腹孕妇的坟墓,所以功业回归于天下。这是为什么呢?要从善如流是没有满足的。
夫晋文公亲其仇,强霸诸侯【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名重耳。他为公子时,父晋献公听宠姬谗言,派勃鞮去杀他,他仓皇逃走,被砍掉一只袖子。后当晋君,宽赦了勃鞮的罪,勃鞮揭发了一起叛乱阴谋。详见《晋世家》。二句意谓晋文公亲其仇,免遭内乱,故能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齐桓公用其仇:指齐桓公免去管仲射钩之罪,任管仲为相而称霸。详见《齐太公世家》。二句意谓齐桓公用其仇,稳定了周朝政局,建立了一匡(正)天下的功业。】。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以上三句说,(这是因为)心地仁慈,情意恳切,用真诚感化人心(的结果),这是不可用虚假的言辞所能换得的。】。
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就能够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任用他原来的仇人,却能使天下纳入正轨。这是为什么呢?心地仁慈,对人恳切,用真诚感化人心,不是用虚浮的言词能代替的。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至夫(fu):至于。商鞅:姓公孙,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封于商,号商君,故称商鞅。为秦相,佐秦孝公变法图强。孝公死后,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详见《商君列传》。】,东弱韩、魏【弱:削弱。】,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大夫种: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越曾被吴击破,他献计越王勾践到吴行贿,得免亡国;后辅勾践刻苦图强灭吴,建立霸业。后勾践听信谗言,赐剑命他自杀。详见《越王勾践世家》。】,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到秦国任用商鞅推行变法,向东削弱了韩、魏,他的军队在天下称强,而终于把他车裂而死;越国采纳大夫种的计谋,攻灭了强大的吴国,称霸中国,而终于遭到杀身之祸。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孙叔敖:楚国令尹,佐楚庄王,曾三次得相而不喜,知其才自得之;三次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详见《循吏列传》。此言三去相而不悔,谓可免祸也。】,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於(yú)陵子仲:齐国人,又名陈仲子,居于於陵,故号於陵子仲。兄为齐卿,他认为食禄不义,逃至楚。楚王欲聘为相,他携妻子潜逃,为人灌园。三公:秦汉时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此指丞相。】。
因此,孙叔敖三次离开相位而不懊悔;于陵子仲推辞了三公的职位去替别人浇水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去:弃。傲:通傲。】,怀可报之意【怀可报之意:谓梁孝王应以诚待士,使士常怀报答之心。】,披心腹【披:敞开。】,见情素【见情素:展露真情。】,堕肝胆【堕肝胆:披肝沥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终与之穷达:穷达终与之,即与士人忧乐与共。穷达:指困窘与显达,逆境与顺境。】,无爱于士【无爱于士:对士毫不吝惜。】,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蹠(zhi):即跖,春秋时奴隶起义领袖,旧时被诬为大盗,故又叫盗跖。客:门客。由:许由,尧时贤人。传说尧让天下给他,他听了认为受了玷污,到水里去洗耳朵。】;况因万乘之权【因:凭借;依靠。万乘之权:指大国的权势。】,假圣王之资乎【假:凭借。资:指才能、地位、声望等。】?
如今国君果真能去掉倨傲的情绪,心里存有让别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见真情,披肝沥胆,施以厚德,始终和别人共甘苦,爱戴士子,那么,就是桀养的狗也可以让它咬尧,而蹠的门客可以让他行刺许由;何况您依仗大国的权势,凭借圣王的才能呢?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然则:既然这样,那么……。湛:通“沉”。沉没,指被杀。七族:通常指上至曾祖,下至曾孙。说法不一。此句言,荆轲刺秦始皇不成,其族连坐被杀。】,要离之烧妻子【要(yao)离:春秋时刺客,吴国人。吴王阖闾杀吴王僚而自立,僚之子庆忌逃至卫。阖闾为除后患,派要离去刺庆忌。要离为了接近庆忌,请阖闾断其右手,杀其妻子,然后诈以负罪出奔至卫,刺死了庆忌,他亦自杀。】,岂足道哉!
既然如此,那么荆轲甘冒灭七族的大祸,要离烧死妻子儿女,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吗!
【段意】:此为上书内容之四。提出圣王必须有所觉悟(远离子之、田常一类阴谋者),“为善无厌”(学习周武王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举士不避仇(效法晋文公和齐桓公),以诚待士(力避秦国车裂商鞅,越君赐死文种,孙叔敖三辞相位,陈仲子去为人灌园等现像再发生),进而与士披肝沥胆,厚施恩德。这样,那么桀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至于做到像“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就更不用说了。以此表明士能为君杀身成仁。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此句说,在黑暗中向过路人掷去。】,人无不按剑相眄者【相眄(mian):怒目斜视投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无因:无缘无故。】。蟠木根柢【蟠木根柢(di):盘曲的树根。】,轮困离诡【轮囷(qun)离诡:盘绕屈曲得十分奇怪。】,而为万乘器者【万乘:喻君主。器:此指玩赏的珍物。】。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容:雕饰。】。
我听说把月明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抛向行人,人们没有不惊异地按剑斜着眼睛看他。为什么呢?是因为宝物无端地被抛到面前。盘曲的树根,屈曲奇特,却可以成为国君鉴赏的器物。为什么呢?是因为周围的人事先把它雕刻、容饰了。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随侯之珠:随,春秋时国名。相传随侯救过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后世称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此句说,只能招怨而不讨好。】。故有人先谈【谈:此指推荐、美言。】,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树功而不忘:也能立功而不被废弃。】。
所以宝物无端地抛到眼前,即使抛出的是随候明珠,夜光之璧,还是要结怨而不讨好,所以事先有人予以推荐,就是枯木朽株也会有所建树而不被忘掉。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蒙尧、舜之术:持有尧舜治平之术。】,挟伊、管之辩【挟:拥有。伊、管:伊尹和管仲。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职。商汤任以国政,助汤攻灭夏桀。辩:指辩才。】,怀龙逢、比干之意【龙逢(peng):关龙逢,夏桀的贤臣,因直谏被杀。意:指忠心。】,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此句说,然而平素无人对他们的根柢事先加以引荐。】,虽竭精思,欲开忠信【欲开忠信:想奉献出自己的忠诚。】,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资:作用。以上二句谓,人主必然会演出“按剑相眄”的事情来,则布衣之贤士便起不了“枯木朽株”的作用,不能效力于人主了。】。
如今那些平民百姓和穷居陋巷的士人,处在贫贱的环境下,即使有尧、舜的治国之道,持有伊尹、管仲那样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那样的心志,打算尽忠于当世的国君,而平素没有被推荐的根底,即使是用尽心思,献出自己的忠信,辅佐国君治国安邦,那么,国君一定会像对待投掷宝物的人那样按剑斜视你了,这是使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啊。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制世御俗:治理国家。制,统制。御,驾御。】,独化于陶钧之上【钧:陶工制陶所用的转轮。全句喻圣王用人治世,要像陶工之转钧,独立自主,运用自如。】,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以上二句说,不受卑鄙邪乱的言语所牵制,不为众多纷杂的口舌所改变。】。
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如同陶人运钧自有治国之道,教化天下,而不被鄙乱的议论所左右,不被众多口舌贻误大事。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蒙嘉:秦始皇宠臣,官中庶子。他受燕丹之礼,为燕说情,遂使秦始皇见荆轲。】,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窃发:乘人不知暗自取出。】;周文王猎泾、渭【周文王:姬昌,商末周族领袖。相传他在泾水渭河一带打猎时,遇见在渭河边钓鱼的姜太公吕尚,把他接回来,辅佐武王,建立西周王朝。泾、渭:流经陕西境内的二河名。】,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王(wang):建立王业。】。
所以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才相信了荆轲谎话,荆轲才能乘人不备偷偷地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泾、渭地区狩猎,用车载回吕尚,才能够在天下称王。
故秦信左右而杀【杀:指险被荆轲所杀。】,周用乌集而王【乌集:乌鸟偶然集合在一起。此喻文王凭偶然遇合的吕尚而王天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以上三句谓,因为文王能超越左右牵制的言词,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看到那光明广远的大道。挛拘:牵系;拘束。】。
所以秦王偏听了近臣的话,险些被杀;周文王却事出偶合而王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能超越拘系的言词,纵横于园囿以外的议论,卓然独立地看到宽宏豁达的光明大道。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帷裳:车旁的布围,妇女乘坐的车。此喻近侍姬妾。制:牵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不羁:不受羁绊。骥:千里马。皁:通“槽”,牲口食槽。此句应理解为,使旷达不羁的贤士不能展露其才,犹之骏马与笨牛同槽共食一样。】,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留:留恋。】。
如今,国君沉湎于阿谀谗媚的言词之中,牵制于姬妾近侍的包围之下,使卓异超群的士人,混同于骏马和老牛同槽。这就是鲍焦为什么对世道忿懑不平,对富贵毫不留恋的原因啊。
【段意】:此为上书内容之五。提出“近者易亲,远者易疏”的社会现象的不合理,以消除梁王对重用“布衣穷居之士”的疑虑。先以夜投宝玉反被眄、曲木反为器为喻,说明献宝者结怨、“有人先谈”者树功的反常现象,诚如是则有才干的布衣之士将难为枯木朽株之资。有鉴于此,又以秦始皇听蒙嘉信任荆轲之言险遭不测、周文王载吕尚而归终成王业为例,进而提出圣王用人治世必须自主权衡,力排世俗之议,如陶工之转钧一样,这样才能避免牛骥同槽、鲍焦抱木的现象再度发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盛饰:穿着整齐美观。喻重节义的人。】,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砥厉名号:磨厉名节,即修身立名。砥、厉(通“砺”),都是磨刀石。欲:私欲。行:操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曾子:曾参(shen),孔子的学生,以孝著称。相传他来到一个名叫胜母的地方,因名称不正,故不肯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朝(zhao)歌:殷的别都,在今河南淇县。墨子主张“非乐”,认为这地名意即早晨唱歌,故回车不入。】。
我听说庄重严整上朝的人,不会贪图利禄而玷污道义;追求名誉的人,不会放纵私欲败坏自己的品行,因此,县名叫作“胜母”而曾子就不进去;城邑的名字叫“朝歌”而墨子就回车离去。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寥廓之士:抱负远大的人。】,摄于威重之权【摄:通“慑”,畏惧。】,主于位势之贵【主:掌管。此处引申为制约。】,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回面:掉转面孔。此指改头换面,转变态度。此谓人君想凭借威权使寥廓之士成为逢迎之徒。】,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堀穴岩薮(sou):营窟于山泽。堀,通“窟”,洞穴。薮,少水的沼泽地。此句谓,正直之士宁肯死在深山穷谷之中。】,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趋阙下:奔赴朝廷,为人君效命。阙,宫阙,指帝王所居处。】!
如今,让抱负远大的人,被威重的权势所震慑,被高位大势所压抑,有意用邪恶的面目、肮脏的品行来侍奉阿谀献媚的小人而求得亲近于大王左右,那么有志之士就会老死在岩穴之中了,怎么肯竭尽忠诚信义追随大王呢!
【段意】:此为上书内容之六。以曾子不入胜母、墨子回车朝歌为例,说明有志之士决不以利污义,以欲伤行。若人君以权势相慑,令其回面污行以事小人,则必将痛失天下之士。以此表明邹阳以名节自励、置身死于度外的坚决态度,结束全信。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出之:释放邹阳。】,卒为上客【上客:上等宾客。】。
这封信进献给梁孝王,孝王派人从牢狱中把邹阳放出来,终于成为梁孝王的贵宾。
【段意】:写邹阳狱中上梁王书的结果。邹阳不但被释放,而且还被尊为上客。以上结束邹阳传。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指:通“旨”。不合大义:指鲁仲连逃封让爵,不居官理民,有违儒家“不仕无义”之旨。】,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余:我。多:赞许。】,荡然肆志【荡然肆志:豪迈不羁,随心所欲。】,不诎于诸侯【诎:通“屈”。】,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此句说,使手握重权的公卿将相为之折服。】。
太史公说:鲁仲连的议论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义,可是我赞许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纵横快意地放浪形骸,不屈服于诸侯,评论当世,却使大权在握的公卿宰相们折服。
邹阳辞虽不逊【不逊:不恭顺。指对梁孝王的批评。】,然其比物连类【比物连类:连缀古代相类事物互相比较。】,有足悲者【悲:感动。】,亦可谓抗直不桡矣【抗直不桡:刚直不屈。桡,通“挠”,屈。】,吾是以附之列传焉【附之列传:附在鲁仲连列传之后。】。
邹阳的言词即使不够谦逊,可是他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确实有感人之处,也可以说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挠了,所以我把他附在这篇列传里。
【段意】:作者论赞。说鲁仲连虽不合儒家大义,但身为平民,高才远致,既能释难解纷,又能辞禄肆志,值得赞扬。邹阳言虽欠恭,但身陷囹圄,慷慨不苟合,比物连类,事迹多感人,故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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