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诸田疏属：齐王宗室的远房亲族。因当时齐国田姓的贵族很多，故称“诸田”。】。湣王时【湣王：名地，亦作闵王，公元前300—前284年在位。】，单为临菑市掾【临菑：齐都，故址在今山东临淄城北。菑：同“淄”。市掾(yuan)：管理市政的佐理人员。掾：古代佐治之吏的统称。】，不见知【不见知：才能未被人注意到。】。

田单是齐国田氏王族的远房本家。在齐湣王时，田单担任首都临淄佐理市政的小官，并不被齐王重用。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燕使乐毅伐破齐：指公元前284年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兵伐齐。事详《乐毅列传》。】，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已而：后来。保莒城：退守莒城，以求自保。莒(ju)：战国齐邑，即今山东莒县。】。

后来，到燕国派遣大将乐毅攻破齐国，齐湣王被迫从都城逃跑，不久又退守莒（ｊǔ举）城。

燕师长驱平齐【长驱：犹言直往。平齐：指攻下齐七十余城，且攻入齐都临淄。】，而田单走安平【安平：齐邑。故城在今山东临淄东十九里。】，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宗人：近房的族人。傅：附着，即包、裹。铁笼：铁帽，铁箍。此句说田单叫他的族人把车轴两端过于长出的部分都锯掉，另用铁箍来包住轴头。】。

在燕国军队长驱直入征讨齐国之时，田单也离开都城，逃到安平，让他的同族人把车轴两端的突出部位全部锯下，安上铁箍。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途，以轊折车败【轊(wei)：车轴头。败：坏。】，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即墨：齐邑，即今山东平度东南。东保即墨：向东逃到了即墨。】。

不久，燕军攻打安平，城池被攻破，齐国人争路逃亡，都因被撞得轴断车坏，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了车轴的缘故，得以逃脱，向东退守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于莒【淖(nao)齿：楚将，率兵救齐，为齐湣王相，而与燕通谋弑湣王于莒，瓜分了齐地。】，因坚守，距燕军【距：同“拒”。下同。】，数年不下。

这时，燕国军队已经全部降服了齐国大小城市，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下。燕军听说齐湣王在莒城，就调集军队，全力攻打。大臣淖齿就杀死了齐湣王，坚守城池，抗击燕军，燕军几年都不能攻破该城。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即墨大夫：齐国守即墨的行政长官。史失其名。】，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习兵：熟悉兵法。】。”立以为将军，以即墨拒燕。

迫不得已，燕将带兵东行，围攻即墨。即墨的守城官员出城与燕军交战，战败被杀。即墨城中军民都推举田单当首领，说：“安平那一仗，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车轴才得以安然脱险，可见他很会用兵。”于是，大家就拥立田单为将军，坚守即墨，抗击燕军。

顷之【顷之：不久。】，燕昭王卒【燕昭王：名平，公元前311—前279年。】，惠王立【惠王：昭王子，史失名，公元前278—前272年在位。】，与乐毅有隙【有隙：有矛盾。】。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纵：行。反间：指离间敌人，以挑起内讧，为己造成可乘之机。】，宣言曰：

过了不久，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登位，他和乐毅有些不和。田单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派人到燕国去行使反间计，扬言说：

“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二：指莒和即墨二城。】。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连兵：结合兵力。南面而王齐：在齐国自己独立称王。南面：古代天子、诸侯南面听政，故以南面喻君王。】。

“齐湣王已被杀死，没被攻克的齐国城池只不过两座而已。乐毅是害怕被杀掉而不敢回国，他以讨伐齐国为名，实际上是想和齐国兵力联合起来，在齐国称王。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待其事：等待即墨人慢慢地归附后再举事。事：指正式反叛。】。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唯恐他将之来：只怕别的将官前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齐国人心还未归附，因此暂且拖延时间，慢慢攻打即墨，以便等待时机成熟再称王。齐国人担心的是，唯恐其他将领来带兵，即墨城就必破无疑了。”燕惠王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就派大将骑劫去代替乐毅。

乐毅因归赵【归赵：乐毅被夺兵权，不敢归燕，遂奔赵，因其本赵人，故云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飞鸟句指：城中人每食必祭于庭，庭院中便有残余米粒，因而城外飞鸟都聚集于城上盘旋飞舞，伺机下地啄食。】。

乐毅被免职之后就逃到赵国去了，燕军官兵都为此忿忿不平。田单又命城中军民在吃饭之前要祭祀祖先，使得众多的飞鸟因争食祭祀的食物，在城上盘旋飞舞。

燕人怪之【怪之：以之(飞鸟翔集于城上)为怪。】。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因反走：说完转身就走。因：即。】。

城外的燕军看了，都感到很奇怪。田单又扬言说：“这是神仙要下界指导我们克敌致胜。”又对城里人说：“一定会有神人来做我的老师。”有一个士兵说：“我可以当您的老师吗？”接着就扬长而去。

田单乃起，引还【引还：拉(士卒)回来。】，东乡坐【东乡坐：请他坐东向的尊位。乡(xiang)：通“向”。古人以东向之位为尊。】，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约束：号令。】，必称神师【必称神师：一定宣称是神师的主意。】。

田单连忙站起来，把他拉过来，请他坐在面向东的上座，用侍奉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那个士兵说：“我欺骗了您，我真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田单说：“请您不要再说了。”接着就奉他为师。每次发号施令，一定要称是神师的主意。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劓(yi)：割鼻子。】，置之前行【行：读为hang，置之前行：排在最前的行列中。】，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见得：被俘。】。

他又扬言说：“我最怕的是燕军把俘虏的齐国士兵割去鼻子，放在队伍的前列，再和我们交战，那即墨就必然被攻克。”燕军听到这话，就照此施行。城里的人看到齐国众多的降兵都被割去了鼻子，人人义愤填膺，全力坚守城池，只怕被敌人捉住。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冢墓：隆起的坟墓。下文垄墓与冢墓义同。】，僇先人【僇(lu)：辱。僇先人：即糟踏坟墓中的祖先。】，可为寒心【寒心：提心吊胆。】。”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又派人施反间计说：“我很害怕燕国人挖了我们城外的祖坟，侮辱了我们的祖先，这可真是让人寒心的事。”燕军听说之后，又把齐国人的坟墓全部挖出，并把死尸焚烧殆尽。即墨人从城上看到此情此景，人人痛哭流涕，都请求出城拼杀，愤怒的情绪增涨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版插：建筑用具。筑墙时，用版夹土，用锸掘土。插：同“锸”。】，与士卒分功【功：同“工”。分功：分担劳作。】，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行伍：军队的编制。】，尽散饮食飨士【飨(xiang)：以酒食待人。】。

田单知道现在是出战的最好时机，于是就亲自拿着夹板铲锨，和士兵们一起修筑工事，并把自己的妻子姬妾都编在队伍之中，还把全部的食物拿出来犒劳士卒。

令甲卒皆伏【甲卒：披甲的战士。】，使老弱女子乘城【乘城：登上城头守望。乘：登。】，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说是二十四两。】，令即墨富豪遗燕将【遗(wei)：赠送。】，曰：

命令装备整齐的精锐部队都埋伏起来，让老弱妇女上城防守，又派使者去和燕军约定投降事宜，燕军官兵都高呼万岁。田单又把民间的黄金收集起来，共得一千镒，让即墨城里有钱有势的人送给燕军，请求说：

“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安堵：安居。】。”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即墨就要投降了，希望你们进城之后，不要掳掠我们的妻子姬妾，让我们能平安地生活。”燕军将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燕军因此更加松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馀牛，为绛缯衣【绛缯：红色的丝织品。缯：古丝织品的通称。】，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灌脂束苇于尾：把灌着油脂的芦苇缚在牛尾上。】，烧其端。

田单于是从城里收集了一千多头牛，给它们披上大红绸绢制成的被服，在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蛟龙图案，在它们的角上绑好锋利的刀子，把渍满油脂的芦苇绑在牛尾上，点燃其末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炫耀：闪动的样子。】，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又把城墙凿开几十个洞穴，趁夜间把牛从洞穴中赶出，派精壮士兵五千人跟在火牛的后面。因尾巴被烧得发热，火牛都狂怒地直奔燕军，这一切都在夜间突然发生，使燕军惊慌失措。牛尾上的火把将夜间照得通明如昼，燕军看到它们都是龙纹，所触及到的人非死即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枚：形状略似筷子。衔枚：古代行军欲避免被敌人发现便将枚横衔在口中，两端以绳子结在脖子后面，以防止喧哗。】，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

五千壮士又随后悄然无声地杀来，而城里的人乘机擂鼓呐喊，紧紧跟随在后面，甚至连老弱妇孺都手持铜器，敲得震天价响，和城外的呐喊声汇合成惊天动地的声浪。燕军非常害怕，大败而逃。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夷杀：斩杀。夷：平，此也作杀。】。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追亡逐北：追赶败逃的敌人。亡：逃跑。北：败走。】，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畔：通“叛”。】，兵日益多。

齐国人在乱军之中杀死了燕国的主将骑劫。燕军纷乱，溃散逃命，齐军紧紧追击溃逃的敌军，所经过的城镇都背叛燕军，归顺田单。田单的兵力也日益增多，

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河上：黄河边上。当时齐的北界。】，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襄王：齐湣王之子，名法章，公元前283—前265年在位。】，入临菑而听政。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乘着战胜的军威，一路追击。燕进仓皇而逃，战斗力一天天减弱，一直退到了黄河边上，原来齐国的七十多座城池又都被收复。于是田单到莒城迎接齐襄王，襄王也就回到都城临淄来处理政务。齐襄王封赏田单，赐爵号为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正合：正面与敌交锋。奇：权诈，计谋。兵以正合，以奇胜：言攻战应以正兵挡敌，奇兵取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奇正二句：意谓正与奇互相转化，相辅相成，使敌人不可捉摸，如圆环寻不出接头的地方。还：读xuan。还相生：交互变化。以上诸句本自《孙子·兵势篇》，文字稍异。】。

太史公说：用兵作战要一面和敌人正面交锋，一面用奇兵突袭制胜。善于用兵的人，总是能够奇兵叠出而变化无穷的。正面的交锋和背侧的奇袭都要发生作用，这两种战术的相互转化，就如同圆环没有起止一般使人捉摸不定。

夫始如处女，適人开户【適(di)：通“敌”。下同。始如二句：即用兵之始，先示敌以弱，似处女般怯弱，让敌麻痹轻视，敞开着窗户而不加防备。】；后如脱兔，適不及距【距：同拒，抵挡。以上四句出自《孙子·九地篇》。】：其田单之谓邪！

用兵之初要像处女那样沉静、柔弱，诱使敌人敞开门户，毫不戒备；然后在时机到来之时，就像逃脱的兔子一般快速、敏捷，使敌人来不及防御。田单用兵，正是如此吧！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太史嬓(jiao)：姓太史，名嬓。】，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情：实际情况。】，女遂与通。

当初，在淖齿杀死齐湣王的时候，莒城人访求齐湣王的儿子法章，在太史嬓（ｊｉǎｏ皎）的家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替人家种地浇田。太史嬓的女儿喜欢他并对他很好。后来法章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就和法章私通了。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等到莒城人共同拥立法章为齐王，以莒城抗击燕军，太史嬓的女儿就被立为王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君王后”。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画邑：齐邑，在今山东临淄西北三十里，因画水而得名。】，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人”，以王蝎之故。

燕军在开始攻入齐国的时候，听说画邑人王蠋有才有德，就命令军队说：“在画邑周围三十里之内不许进入。”这是因为王蠋是画邑人的缘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高：尊重。义：品行。】，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

不久，燕国又派人对王蠋说：“齐国有许多人都称颂您的高尚品德，我们要任用您为将军，还封赏给您一万户的食邑。”

蠋固谢【固谢：坚决拒绝。】。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王蠋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燕国人说：“您若不肯接受的话，我们就要带领大军，屠平画邑！”王蠋说：“尽忠的臣子不能侍奉两个君主，贞烈的女子不能再嫁第二个丈夫。齐王不听从我的劝谏，所以我才隐居在乡间种田。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吾不能存：我不能使祖国复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劫之以兵：以武力威胁我。劫：威胁，控制。之：代指王蠋。】，是助桀为暴也【桀：夏末暴君。助桀为暴：即为坏人作帮凶。后世成语“助纣为虐”与此同义。】。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烹：古代的一种酷刑。】！”遂经其颈于树枝【经：缠缚。】，自奋绝脰而死【脰(dou)：脖子。此句谓自己用力挣扎，扭断脖子而死。】。

齐国已经破亡，我不能使它复存，现在你们又用武力劫持我当你们的将领，我若是答应了，就是帮助坏人干坏事。与其活着干这不义之事，还不如受烹刑死了更好！”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树枝上，奋力挣扎，扭断脖子死去。

齐亡大夫闻之【亡大夫：逃亡在外的官员。】，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北面：臣服之意。古代帝王皆南面坐，群臣北面叩拜，故称“臣服”、“归顺”为“北面”。】，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如：前往。】，求诸子，立为襄王【泷川资言云：“立下脱法章二字”(《史记会注考证》)。求诸子二句：访求湣王的后人，得法章，立为襄王。】。

齐国那些四散奔逃的官员们听到这件事，说：“王蠋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尚且能坚守节操，不向燕人屈服称臣，更何况我们这些享受国家俸禄的在职官员了！”于是他们就聚集在一起，赶赴莒城，寻求齐湣王的儿子，拥立他为齐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