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3】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游学:以其所学外出游说。干:求。指向统治者求取禄位。小大:指大大小小的诸侯。】,不遇【不遇:未遇上赏识自己的。遇:遇到。】。
蔡泽,是燕国人。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用。
而从唐举相【从唐举相(xiang):就到唐举那里请他看相。从:就。唐举:魏人,是战国时的善相者。相:看相。看人的相貌以推测其命运的迷信行为。】,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李兑:战国时赵国大臣。前文云:“李兑管赵”。】,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持国秉:掌握国家权力。秉:同“柄”,权柄。】’,有之乎?”曰:“有之。”
有一次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
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孰视:仔细地看。孰:通“熟”。】:“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曷(xie)鼻:仰鼻,鼻孔上翻。巨肩:指肩膀宽而高起。魅(tui)颜:额头突出。魅,突出。蹙齃(cu’è):凹鼻梁。蹙:收缩。齃,鼻梁。膝挛(luan):两膝弯曲。挛:曲不能伸。】。吾闻圣人不相【不相:不讲相貌。即不在于相貌的美丑。】,殆先生乎【殆先生乎:大概说的就是先生吧?殆:或许,大概。】?”
蔡泽说:“象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
蔡泽知唐举戏之【戏:开玩笑。】,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
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御者:驾车的人。】:“吾持粱刺齿肥【持粱:端着好米饭。刺齿肥:吃好肉。刺齿:乃“齿(nie)”字分离而又写错的。(见《史记》“集解”)。】,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结:系。紫绶(shou):紫色的丝带,用以系印。古代高官佩金印紫绶。要:“腰”的本字。】,揖让人主之前【揖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此谓在人主面前受到礼遇。揖:拱手礼。人主:君主。】,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见逐:被赶走。】。
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但被赵国赶了出来。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遇夺釜鬲(li)于涂:在途中遇上强盗抢走炊具。釜:古代炊具,相当于现在的锅。鬲:古代炊具,像鼎,足部中空。涂:通“途”。】。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随即前去韩国、魏国,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锅鼎之类的炊具。他听说应侯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应侯内心惭愧抬不起头来,蔡泽向西来到秦国。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宣言:宣扬。感怒:激怒。】:“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雄俊:才识特出。弘辩:能言善辩。】。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困君:为难您。】。”
他准备去拜见秦昭王,先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来的宾客蔡泽,那是个天下见识超群,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摧:挫败。】,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恶(wu):怎,如何。】?”使人召蔡泽。
应侯听这些话,说:“五帝三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个人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夺取我的权位呢?”于是就派人去召蔡泽来。
蔡泽入,则揖应侯【揖:只行拱手礼。】。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倨(jù):傲慢。】,应侯因让之曰【让:责备。】:“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宁有之乎:难道真有其事吗?宁:难道。】?”对曰:“然。”
蔡泽进来了,只向应侯作了个揖。应侯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应侯就斥责他说:“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有的。”
应侯曰:“请闻其说【请闻其说:请听听你的说法。】。”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吁(xu):叹词。何见之晚:看问题多么迟钝。谓无先见之明。】!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序:次序。成功:完成各自的事。这两句意思是:四季次第往复,完成了各自的事(春生、夏荣、秋熟、冬藏)就过去。用以喻指范雎应功成身退。】。
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说法。”蔡泽说:“呦!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百体:身体的各部。】,手足便利【便利:灵活。】,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圣智:聪慧。】,岂非士之愿与【与(yú):助词。表疑问。】?”应侯曰:“然。”
人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朵听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聪慧,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曰:“质仁秉义【质仁秉义:本性仁爱,持守大义。质:本。秉:持。】,行道施德【行道施德:能行正道,施加恩惠。】,得志于天下【得志于天下:在天下实现了自己的宏愿。】,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怀乐:心怀喜悦。尊慕:敬重思慕。】,皆愿以为君王【愿以为君王:希望他作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不:不是。期:期望。这句说:这难道不是智辩之士的愿望吗?】?”应侯曰:“然。”
蔡泽说:“以仁为本,主持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让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成理:治理。成:治。】,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年:自然的寿数。夭伤:夭折,短命早死。】;天下继其统【统:传统,准则。】,守其业,传之无穷;
蔡泽又说:“位居富贵显赫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性命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固守他的事业,并永远流传下去;
名实纯粹【名实纯粹:名与实皆具,两全其美。纯粹:纯正不杂,美好无瑕。】,泽流千里【泽:德泽。流:传布。】,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与天地终始:同天地一样长久。】。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符:效验。这句说:这难道不就是行道施德的效果,圣人所说的很美好如意的事吗?】?”应侯曰:“然。”
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称赞他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的效果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的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商君:战国时卫人。姓公孙,名鞅。因封于商,也称商鞅、商君。曾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富强。后为秦惠王所诛。《史记》有传。】,楚之吴起【吴起:战国时卫人。善用兵。仕魏,魏文侯用为将,拜西河守以拒秦。后至楚,相楚悼王,明法令,务在强兵富国。悼王死,被宗室大臣杀害。《史记》有传。】,越之大夫种【种:文种。春秋楚人。为越国大夫,佐句践灭吴。后被句践赐剑自杀。见《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其卒然亦可愿与【卒(cu)然:同“猝然”,突然。此指突然发生的不幸事件。愿:希望,羡慕。这句是说:他们的不幸结局也是可羡慕的吗?】?”
蔡泽说:“至于说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欲困己以说:想用这样的说法来使自己无言以对。困:困窘。】,复谬曰【谬:假意。】:“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极身:终身。贰虑:二心。】,尽公而不顾私【尽公:尽忠国家。】;设刀锯以禁奸邪【设刀锯:设置刑罚。刀锯:古代的刑具。】,信赏罚以致治【信赏罚:该赏必赏,该罚必罚。信:诚信不欺。致:达到。】;
应侯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从而说服自己,便故意狡辩说:“为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没有二心,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奸诈邪恶,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
披腹心,示情素【披腹心:剖心腹以示人。谓推诚相见。披:剖开。情素:本心,真情实意。】,蒙怨咎【蒙:遭受。怨咎:责备,埋怨。】,欺旧友,夺魏公子卬【欺:欺骗。夺:强取。这里指骗取。据《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领秦兵伐魏,魏使公子卬(ang)带兵抵敌。商鞅派人给公子卬送去一信,说他从前在魏时彼此是好友,现在不忍相攻,愿当面订立盟约,各自撤兵。公子卬前往订盟,一去即遭袭击。商鞅趁势进攻魏军,大破之。】,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禽:通“擒”。】,攘地千里【攘(rang):侵夺,开拓。】。
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责,诱骗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国的国家安定,百姓获利,终于为秦国擒敌将,破敌军,开拓了千里之遥的疆城。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谗:谗言,坏话。蔽:遮蔽。】,言不取苟合【苟合:随声附和。】,行不取苟容【苟容:苟且以求容身。】,不为危易行【为危:因为遇到危险。易行:改变自己的行动。】,行义不辟难【行义:执行正义。不辟:不避开。这里是“不怕”的意思。辟:通“避”。难(nan):非难,指责。】,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不辞祸凶:不避个人的灾祸。】。
吴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奸佞谗言不能蔽塞忠臣,议论不随声附和,办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就是这样为了使君主成就霸业,使国家强盛,决不躲避殃祸凶险。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主虽困辱:指越王句践为吴所败,困于会稽。】,悉忠而不解【悉:尽。解(xie):通“懈”,懈怠。】,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主虽绝亡:即使君主要亡国绝代。虽:即使。离:离去。】,成功而弗矜【矜(jin):自夸。】,富贵而不骄怠。
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尽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临断嗣亡国,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而不骄傲自夸,自己富贵也不放纵轻慢。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义之至:是义的极好表现。至:极。】,忠之节也【忠之节:是忠的极高体现。节:高的样子。】。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标准,忠诚气节的榜样。因此君子为了大义遭难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就该具有牺牲性命来成就名声的志向,只要是为了大义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盛福:大福。】;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信:诚实。贞:有节操。】,家之福也。
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国君明智,臣子正直,这是一国的福气;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诚实,妻子忠贞,这是一家的福分。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比干:殷纣王叔父。纣荒淫暴虐,比干多次劝谏,被纣剖其心而死。殷:即商,朝代名。】,子胥智而不能完吴【子胥:伍子胥。完吴:保全吴国。因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劝告,终于被越所灭。】,申生孝而晋国乱【申生:春秋时晋献公太子,有贤行。献公的宠姬骊姬想立己子奚齐为太子,便谗害申生,申生被迫自杀。后献公死,晋国发生内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反而国家灭亡、大乱的事例,这是为什么呢?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听之:听取他们的意见。】,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僇(li):羞辱。这句说:所以天下的人认为这样的君主和父亲是可鄙的,从而同情这样的臣子和儿子。】。
是因为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因此天下人都认为这样的国君和父亲是可耻的,而怜惜同情他们的臣子和儿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今:句首助词。】,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致功:致力于事业。功:事。不见德:自己却未得到恩惠。见:表示他人行为及于己。】,岂慕不遇世死乎【遇世:遇时。指好的遭遇。这句说:难道是羡慕他们的不幸死去吗?】?
现在看来,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作为臣子,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待:必须,一定要。这句说:如果只有死才能成就忠诚的美名。】,是微子不足仁【是:这里是“那么”的意思。微子:商纣王庶兄。因谏纣不听,去国。周灭商,向周称臣。不足仁:不够称为仁者。】,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管仲:春秋齐人。初事公子纠,公子纠在与齐恒公争夺君位中被杀,后来管仲又辅佐齐桓公,使之成为霸主。大:伟大,杰出。】。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期:希望。成全:圆满无缺。】?
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树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能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身:指性命。全:保全。上:是上等。】。名可法而身死者【法:效法。】,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自身性命与功业名声都能保全的,这是上等。功名可让后世效法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这是次等。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这是下等。”说到这里,应侯称赞讲得好。
【段意】:写蔡泽早年不遇,找看相的唐举问前程,唐举说他从当时起还可活四十三岁,蔡泽很高兴,认为自己能有四十几年的富贵很够了。因闻范雎为王稽、郑安平事内心愧恐,乃入秦往见。蔡泽用“四时之序,成功者去”为喻,并用古人古事,向范雎说明功成身退之理,范雎称善。
蔡泽少得间【少:稍微。得间(jian):有间隙可乘。谓蔡泽所论已开始为范雎接受,有了进一步劝说的机会。】,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可愿:值得羡慕。】,闳夭事文王【闳(hong)夭:周文王臣。纣囚文王于羑(you)里,闳夭乃求美女、好马献给商纣,文王获释。见《史记·周本纪》。】,周公辅成王也【周公:姬旦。周文王子,周武王弟。武王死,成王年幼,由周公代行政事。】,岂不亦忠圣乎【忠圣:忠心而且贤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孰与:何如。谓商君等人的值得羡慕,跟闳夭、周公相比怎么样呢?】?”
蔡泽抓住了应侯“称善”的这个缝隙,趁势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作为臣子竭尽忠诚建立功绩那是令人仰慕的,闳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辅佐周成王,难道不也是竭尽忠诚极富智慧吗?按君臣的关系而论,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令人仰慕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呢?”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弗若:不如,比不上。】。”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君之主:指秦昭王。君:敬称范雎。任忠:任用忠良。】,惇厚旧故【惇(dun)厚旧故:对故交厚意相待。惇:宽厚。】,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胶漆:像胶和漆一样粘固。比喻亲密无间。这句说:他的贤明能与有德才之士结为一体。】,义不倍功臣【义:有信义。倍:通“背”,背弃。】,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闳夭、周公。”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的人主慈爱仁义信用忠臣,厚道诚实不忘旧情,他贤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关系极为密切,情义深厚不背弃功臣,在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来怎么样呢?”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君:敬称范雎。设智:施展才智。设:用。】,能为主安危修政【安危:安定危局。修政:修明政治。修:整治。】,治乱强兵,批患折难【批患:排除祸患。折难:消除灾难。折:摧,消除。】,广地殖谷【广地:扩大疆土。殖谷:增产粮食。】,富国足家,强主【强主:加强主上的权力。】,尊社稷【尊社稷:提高国家的威信、地位。尊:使尊贵,提高。】,显宗庙【显宗庙:使王室显耀。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用为王室的代称。】,天下莫敢欺犯其主,
应侯不便回答就说:“不知道怎么样。”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是超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人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显示王族的高贵,天下诸侯没有哪一个敢于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
主之威盖震海内【盖震:覆盖、震动。】,功彰万里之外【彰:显扬。】,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
人主的威势压倒一切诸侯,震动海内四方,功劳显扬于万里以外的地方,声名光辉灿烂,流传千秋万代,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应侯说:“我比不上。”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亲幸:亲近,宠幸。】,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禄位贵盛:地位高,俸禄多。】,私家之富过于三子【三子:指商鞅、吴起、文种。】,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甚:超过。】,窃为君危之【窃:谦指自己,私下。危:忧惧。】。
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不忘旧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您的功绩以及受到的信任、宠爱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可是您的官职爵位显贵至大,自家的富有超过了他们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祸患要比他们三位更惨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
语曰:‘日中则移【日中则移:太阳当顶后便要向西偏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常数:通常的道理,必然的规律。数:理。】;进退盈缩【盈缩:伸屈。】,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俗话说‘太阳升到正中就要逐渐偏斜,月亮达到圆满就要开始亏缺’。事物发展到鼎盛就要衰败,这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常规。进退伸缩,附合时势的变化,这是圣人恪守的常理。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国有道二句:《论语·卫灵公》有类似的话。仕:做官。】。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飞龙在天二句:见《易·乾·九五》。原意是说龙飞在天,乃腾升之象,有利于见大人(大官),可以显达。这里用以比喻范雎受昭王重用,位尊爵显。】’。‘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不义而富且贵二句:见《论语·述而》。意思是:对于用不正当手段取得的富贵,我毫不动心,视之轻如浮云。此乃规劝范雎要看轻眼前的名利。】’。
所以‘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退不干’。圣人说‘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就应当辅佐以施展报负’。‘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富贵,在我看来就如同浮云一样’。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雠:报,报复。】,意欲至矣【至:达到,满足。】,而无变计【无变计:不改变打算。即不思退路。】,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翠:翠鸟。鹄(hu):天鹅。】,其处势非不远死也【势:形势。此指地势、环境。这句说: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离开死地不远。】,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惑:诱惑。饵:引诱的食物。】。
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满足了,可是却没有应变的谋划,我私下认为您不该采取这种态度。再说了,翠鸟、鸿鹄、犀牛、大象这些动物,它们所处的形势位置,不是不远离死亡的,可是它们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诱饵所迷惑。
苏秦、智伯之智【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曾游说六国合纵抗秦,为纵约长。后纵约为张仪所破,遂至齐为客卿,齐大夫使人刺杀之。智伯:春秋时晋国大臣,与韩、赵、魏几家大臣皆有封邑。智伯势大,求地于韩、魏,皆与之。求于赵,则不与,智伯约韩、魏伐之。赵私与韩、魏求和,反兵灭智氏。见《史记·赵世家》。】,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辟辱:避免侮辱。辟:通“避”。远死:远离死亡。】,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像苏秦、智伯那样的机智多谋,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可是他们之所以死于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贪得无厌所迷惑。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制礼:制定礼法。】,取于民有度【度:限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止:止境。】,故志不溢【溢:自满。】,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失:违背。这句说:时常依正道行事而不违背它。】,故天下承而不绝【承:先后相承。】。
因此圣人才制定礼法,节制欲望,向百姓征收财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时节,也要有节制,所以心志不过分强求,行动不骄横无理,时时事事严守制礼节欲的原则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继他们的事业而永不断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指齐桓公曾九次会合诸侯,一次平定东周王室内乱。见《史记·齐太公世家》。匡:正。】,至于葵丘之会【葵丘之会:齐桓公三十五年(前651)夏,桓公会诸侯于葵丘(在今河南兰考东)。是年秋,复会诸侯于葵丘,桓公有骄傲自满的情绪,一些诸侯便背离他。】,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畔:通“叛”,背叛。九:言其多。】。
从前,齐桓公曾九次盟会诸侯,制止混战使天下归正,但到葵丘盟会时,他有骄横自大之意,结果许多国家叛离了他。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陵:欺压。】,故遂以杀身亡国。
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依仗勇猛强悍而轻视各个诸侯,侵犯齐国、晋国,所以终于自己被杀,国家灭亡。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夏育:周时卫国勇士。太史噭(jiao):其人未详。叱呼骇三军:大声喝叱可吓退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庸夫:平常人。】。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乘:登。这句说:这些都是在到了极盛时,而不回头想想盛极必衰的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俭约:谦逊而自我约束。俭:谦卑的样子。这句说:不愿退居下列、保持谦逊而招来的祸患。】。
夏育、太史嗷勇猛异常一声呼喊可以吓退大军,但是最后死在平庸之辈的手下。这些都是到了名功极为煊赫时而不能回到常规常理上来,不能自甘谦下、自我节制所造成的祸患啊。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禁奸本:堵塞犯罪的根源。】,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尊爵必赏,有罪必罚:是说对于位尊爵高的人,亦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平:齐一,划一。权衡:秤锤和秤杆,量物轻重之具。】,正度量,调轻重【调:调节。轻重:指轻重、缓急。】,决裂阡陌【决裂阡陌:商鞅废井田制。掘开原来作为井田疆界的田间道路,以扩大耕地面积。决裂:破坏。阡陌:田间的小路。】,
商鞅为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国,禁绝奸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奖赏,有罪必定惩罚,划一权、衡,统一度、量,调节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铲除纵横交错的田埂,
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静生民:安定人民。一其俗:统一习俗。】,劝民耕农利土【耕农:从事农业耕作。利土:使地尽其利。】,一室无二事【无二事:谓致力于耕战,不务他事。】,力田稸积【稸(xu):积蓄。】,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动而地广:军队出动就能扩展土地。】,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车裂:以车撕裂人体,俗称五马分尸,古代酷刑之一。商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富强,孝公死,遭诬陷,车裂死。】。
允许认垦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宁而一民同俗,鼓励百姓耕作,使土地发挥效益,一家不操二业,努力种田积贮粮食,平时演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发动就能扩展领土,军队休整就可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无敌于天下,在诸侯中扬威,奠定了秦国的基业。功业告成,结果身遭车裂而死。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持戟:拿武器的士兵。戟:古代兵器。】,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举:攻取。夷陵:楚邑名。楚先王的坟墓在此。故址在今湖北宜昌东南。】,再战南并蜀汉【南并蜀汉:事在秦惠文王时,与白起无涉,此泛言之以显白起之战功。蜀:国名。在今四川中部偏西。秦惠文王时,秦灭蜀,置蜀郡。汉:汉中。战国楚地。今陕西南郑。秦惠文王时,秦攻占汉中六百里地,置汉中郡。】;
楚国地域方圆几千里,士兵有百万之多,白起率领几万人的部队与楚军交战,第一次交战就攻克了鄢、郢,烧毁了夷陵祖坟,第二次交战在南面兼并了蜀汉地区。
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坑马服【坑马服:指长平之战,白起坑赵降卒事。马服:赵地,因马服山而得名,故址在今河北邯郸西北。赵奢封号为马服君,其子赵括时称马服子。】,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沸声:沸腾的人声。】,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后来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在北面坑杀了马服子赵括的军队,把四十多万人,全部屠杀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鸣,进而围攻邯郸,使秦国形成帝王的事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慑伏:因畏其威势而屈服。】,白起之势也【势:威势。】。身所服者七十余城【服:征服。】,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杜邮:地名。亦称杜邮亭。故址在今陕西咸阳东。】。
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却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之后,楚国、赵国都因恐惧而屈服不敢再进攻秦国,这是白起杀出的威风啊。他亲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业告成,却终于在杜邮被赐剑自杀。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卑减:削弱。威重:威严,威势。】,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损:减少,裁减。不急之官:不急需设置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杨越:即“扬越”,也作“扬粤”,为我国古代越族的一支,分布在今广东一带。】,
吴起为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权力,罢免庸才,废黜无用之辈,裁减可有可无的官员,杜绝豪门贵族的请托,整饬划一了楚国风俗,禁止游民无业游荡,选练既能耕田又能作战的农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杨越,
北并陈、蔡【陈、蔡:周代两个诸侯国。楚灭陈、蔡,乃楚悼王以前的事。】,破横散从【破横散从(zong):排除纵横之说。《史记》“考证”:“吴起之时,从横之说未行”。从:通“纵”。】,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驰说之士:四处游说的人。】,禁朋党以励百姓【朋党:为私利目的而结成的小集团。】,定楚国之政【定:安定。政:政局。】,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枝解:分解四肢,古代酷刑之一。枝:通“肢”。】。
向北兼并了陈、蔡两小国,拆穿纵横机谋的无用辩说,让那些往来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结党营私而鼓励百姓为国耕战,使楚国政治安定,兵力震动天下,威慑诸侯各国。功业告成,可是最后惨遭肢解而死。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免会稽之危: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退守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吴王追而围之。越大夫文种买通吴太宰伯嚭,向吴求和,使越国得以保存。】,以亡为存【以亡为存:在危亡中求得了生存。】,因辱为荣【因辱为荣:因忍受耻辱而得来光荣。】,垦草入邑【垦草入邑:开垦荒地,充实城邑。人:充。】,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专:集中。】,辅勾践之贤【勾践之贤:贤能的勾践。】,报夫差之仇,卒擒劲吴【劲:强。】,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彰:明显。信:明,昭著。】,勾践终负而杀之【负:负心。杀之:杀了文种。】。
大夫文种为越国国君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采用屈降计策来图谋生存,借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复国的光荣,开垦荒地,招募游民充实城邑,开辟农田,种植谷物,率领全国各地的民众,把上上下下的力量集中起来,辅助勾践这样贤能的君王,报了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灭掉了强劲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业彰明而获得信望,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把他杀了。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信:通“伸”。诎(qu):通“屈”,弯曲。】,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范蠡:春秋末期楚国宛人。辅佐越王勾践灭亡吴国,称上将军。他认为勾践为人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乃去越入齐,居于陶(今山东定陶),自称陶朱公,经商致富。见《史记·越工勾践世家》。知之:明白这些道理。】,超然辟世【超然:高超的样子。辟世:离世隐居。辟:通“避”。】,长为陶朱公【长为陶朱公:长期自号陶朱公。】。
这四位先生,功业告成却不离开官职,遭祸竟至于如此悲惨。这就是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范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超脱世俗远避世事,永做个悠然自乐的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博者:赌博的人。】?或欲大投【大投:下大赌注。赌输时往往大投,企图捞本。】,或欲分功【分功:意为分次下小赌注以求取得好的成效。赌赢时则分次小投,即使输亦无大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您难道没见过那些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小赌注,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计不下席:出主意不必离开座位。席:坐席。】,谋不出廊庙【廊庙:朝廷。】,坐制诸侯,利施三川【利施三川:谓开拓三川。利:取。施:展,扩展。三川:属韩国土地。因境内有黄河、伊水、洛水,故名。即今河南西北部一带。】,以实宜阳【实:充实。宜阳:韩邑名。于秦武王四年(前307)被秦攻占。在今河南宜阳西。】,决羊肠之险【决:截断。羊肠:即羊肠坂。其地山路险峻。在今山西晋城南。】,塞太行之道【塞:阻塞。太行:山名。绵延于今山西、河北、河南三省界的大山脉。】,又斩范、中行之涂【斩:斩断。范、中行(hang):为晋六卿中的两家,其封地后为韩、赵、魏三家所并。这里用以泛指韩、赵、魏境内的交通要道。】,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栈道:于山岩险要处凿石架木修起来的道路。】,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得:满足。】,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现在您任秦国相国,出计不必离开座位,策划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挥即可控制诸侯,谋取三川之地,展开威势,用来增强宜阳实力,打通羊肠坂道的天险,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断范、中行氏这些韩、魏领土上的要道,使六国诸侯不能联合,栈道连绵千里,可通往蜀汉地区,使天下诸侯都畏惧秦国,秦国的欲望满足了。您的功业也到了顶点了,这也就到了秦国要分次下小赌注的时候了。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白公:指白起。】。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鉴于水者二句:乃习用的古语。《墨子·非攻中》有类似的话。鉴:照。】’。
若在这个时候却不引退,那么您就是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的结局。我听说过这样的话‘用水来照镜,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别人作借鉴,可以明知事情的凶吉’。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书》:指散失的古书。】’。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居:处置。】?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岩居川观:即退隐山泽。】,必有伯夷之廉【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孤竹君死,与其弟叔齐皆不愿继位。后两人隐居首阳山。】,长为应侯,世世称孤【孤:古代王侯的谦称。】,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许由:尧时高士。相传尧让以天下,他不受,隐于箕山。延陵季子:即季札,春秋时吴王寿梦少子。寿梦见季札贤,欲传以位,辞不受。因封于延陵,故号延陵季子。】,乔松之寿【乔松之寿:有王子乔、赤松子一样的长寿。乔:王子乔,古仙人名。相传是周灵王的太子,后成仙。松:赤松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孰与以祸终哉?
《书》上说‘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这四位先生的灾祸,您何必再去经受呢?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送回相印,把它让给贤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隐居山林观览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洁的美名,长享应侯爵位,世世代代称侯,而且有许由、延陵季子谦让的声誉,像王乔、赤松子一样的高寿,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
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忍:矫情,故意做作以掩饰真情。】,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那么您看处于哪种情况好呢?忍耐不能自动离去,犹疑不能自我决断,必定会遭到四位先生的灾难。
《易》曰‘亢龙有悔【《易》:即《周易》,也称《易经》。亢龙有悔:见《易·乾·上九》。亢,至高;龙,象征君位。是说居高位的人要戒骄傲自满,否则将有悔恨事情发生。】’,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孰计:仔细考虑。孰:通“熟”。】!”
《易经》上说‘龙飞得过高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这句话说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觉返回所造成的状态,让人们警惕。希望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延:邀请。坐:“座”的本字。】,为上客。
应侯说:“好的。我听说‘有欲望而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去欲望;要占有而不知节制,就会丧失占有’。承蒙先生教导,我恭听从命。”于是便请蔡泽入坐,待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伯:通“霸”。】,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寄:委托。】,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莫及:无人能赶上蔡泽。】,臣不如也。臣敢以闻【臣敢以闻:我冒昧禀告让您知道。敢:谦词。表示冒昧。闻:特指让上面知道。】。”
几天之后,应侯上朝,对秦昭王进言说:“有位新从山东过来的客人叫蔡泽,此人是个很有口才的人,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他都了如指掌,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我见到的人很多,还没有谁赶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您。”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谢病:托病请求退职。】。昭王强起应侯【强起应侯:强要范雎理事。】,应侯遂称病笃【病笃:病重。】。范雎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周室:周王朝。】。
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后,很喜欢他,授给他客卿职位。应侯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昭王还是竭力让他执事,应侯于是称说病重。范睢被免掉了相国官职,昭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向东灭掉了周朝。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恶(wu):中伤,说坏话。】,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就有人恶语中伤,他害怕被杀,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赐给封号叫纲成君。
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人质于秦【太子丹:战国末期燕王喜的太子,曾入秦作人质,后逃归。质:留作保证的人。】。
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段意】:写蔡泽用“物盛则衰”的道理,并引用古人的话,进一步劝说范雎应在志得意满之时,像范蠡那样及时引退,勿步文种、吴起、商鞅等人后尘。范雎听后深以为然,乃谢病请归相印。而蔡泽则因范雎的荐举得见昭王,被用为客卿。寻为秦相,献计攻灭周室。不久辞相位,封为纲成君,后曾为秦出使燕国。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韩子:韩非。长袖善舞二句:见《韩非子·五蠹》。是古代谚语。谓条件具有,做事就容易取得功效。善舞:跳起舞来好看。】”,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一切:一般。】,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遇:遇合,受赏识。】,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所为说力少:意为使游说取得功效的条件太差。力:功。】。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的很实在啊!范睢、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
及二人羁旅人秦【羁(ji)旅:寄居作客。】,继踵取卿相【继踵:前后相接。踵:脚后跟。】,垂功于天下者【垂功:功绩留传。】,固强弱之势异也【强弱之势异:是说秦国强盛,与弱小国家不同,故范雎、蔡泽得以立功留名。《韩非子·五蠹》说,政治稳定而强盛的国家,容易实现谋略;政治动乱而弱小的国家,计谋不容易实现。】。
到了他们二人寄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
然士亦有偶合【偶合:偶然碰到机会。合:遇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尽意:施展抱负。】,岂可胜道哉【胜(sheng):尽。】!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恶(wu):怎,如何。激:激发,刺激使奋发。这两句说:如果范、蔡二人不遭受困厄,怎能使他们奋发呢?】?
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象范睢、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尽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
【段意】:作者引韩非的话,说明做成一件事需具备条件。范雎、蔡泽能在秦实现其计策,而另一些辩士在其他国家则未取得成功,并非他们无能,而是其他国家的条件不如秦国。同时指出,范、蔡二人因曾遭受困厄,故激使他们立志奋发以图功名。
微信扫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