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游学博闻:周游求学,见闻广博。】,事楚顷襄王【楚顷襄王:熊横。楚怀王之子。】。顷襄王以歇为辩【辩:能言善辩。】,使于秦。
春申君是楚国人,名叫歇,姓黄。曾周游各地从师学习,知识渊博,奉事楚顷襄王。顷襄王认为黄歇有口才,让他出使秦国。
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白起:秦国大将。累立战功,后被逼自杀。参见《白起王翦列传》。】,败之于华阳【华阳:魏邑名。在今河南新郑北。】,禽魏将芒卯【禽:通“擒”。】,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
当时秦昭王派白起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华阳战败了他们,捕获了魏国将领芒卯,韩、魏两国向秦国臣服并事奉秦国。秦昭王已命令白起同韩国、魏国一起进攻楚国,但还没出发,这时楚王派黄歇恰巧来到秦国,听到了秦国的这个计划。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巫、黔中之郡:指巫郡与黔中郡。巫郡故地在今四川东部,治所在巫县(今四川巫山东)。黔中在川、黔、湘、鄂交界处一带,治所在临沅(今湖南常德)。】,拔鄢、郢【拔:攻占。鄢、郢:指鄢郢与郢都。楚国最先建都于郢(即今湖北江陵纪南城),称郢或郢都。后一度曾迁都到鄢(今湖北宜城南),鄢亦称鄢郢。秦破鄢郢、郢都,在公元前278年。】,东至竟陵【竟陵:楚地名。在今湖北潜江西北。】,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治:古代郡县长官府署所在地称治、治所。王、侯都城亦可称治。此处即指楚国都城。陈县:在今河南淮阳。秦攻占郢都,顷襄王迁都于陈。】。
在这个时候,秦国已经占领了楚国大片领土,因为在这以前秦王曾派白起攻打楚国,夺取了巫郡、黔中郡,攻占了鄢城郢都,向东直打到竟陵,楚顷襄王只好把都城向东迁到陈县。
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楚怀王:熊槐。楚威王子。怀王被诱至咸阳朝见秦王一事,参见《楚世家》。】,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壹:通“一”。一旦。】,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黄歇见到楚怀王被秦国引诱去那里访问,结果上当受骗,扣留并死在秦国。顷襄王是楚怀王的儿子,秦国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恐怕一旦发兵就会灭掉楚国。黄歇就上书劝说秦王道: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驽犬:劣狗。弊:疲困。此句谓两虎相斗,即使笨劣的狗也能承受其疲困之机从中取利。】,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
天下的诸侯没有谁比秦、楚两国更强大的。现在听说大王要征讨楚国,这就如同两个猛虎互相搏斗。两虎相斗而劣狗趁机得到好处,不如与楚国亲善。请允许我陈述自己的看法:
臣闻物至则反【物至则反:即物极必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致至则危:到达极点便会出现危险。】,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二垂:两方边境。垂,通“陲”,边境。】,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万乘(sheng):兵车万辆。指大国。】。
我听说事物发展到顶点就必定走向反面,冬季与夏季的变化就是这样;事物积累到极高处就会危险,堆叠棋子就是这样。现在秦国的土地,占着天下西、北两方边地,这是从有人类以来,即使天子的领地也不曾有过的。
先帝文王、庄[武]王、之身,三世不忘接地于齐【三世:即上文说的文王(秦惠文王)、武王及秦昭王三代国君。】,以绝从亲之要【从(zong)亲:指合纵抗秦的东方亲善联盟。要:通“腰”。这句谓秦国几代君主念念不忘把领土扩展到齐国,以便截断南北合纵阵线的中腰。】。
可是从先帝文王、庄王以及大王自身,三代不忘使秦国土地同齐国连接起来,借以切断各国合纵结盟的关键部位。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人名。守事:任职。】,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信(shen):通“伸”。伸展;施展。】,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
现在大王派盛桥到韩国驻守任职,盛桥把韩国的土地并入秦国,这是不动一兵一卒,不施展武力,而得到百里土地的好办法。大王可以说是有才能了。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杜:关闭。大梁:魏国都城。在今河南开封。此句意谓使魏都震恐,闭都门自守。】,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燕:县名。在今河南延津东北。酸枣:县名。在今河南延津西南。虚:邑名。在河南延津南。桃:桃城,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北。】,入邢【邢:邢丘。在今河南温县东。】,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
大王又发兵进攻魏国,堵塞了魏国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攻取河内,拿下燕、酸枣、虚、桃等地,进而攻入邢地,魏国军队如风吹白云四处逃散而不敢彼此相救。大王的功绩也算够多了。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蒲:邑名。在今河南长垣。衍:邑名。在今河南郑州北。首:牛首,邑名。在今河南通许。垣:长垣,邑名。在今河南长垣北。】,以临仁、平丘【仁:县名。今地未详。平丘:县名。今河南长垣西南。】,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黄:邑名。在今河南兰考西。济阳:邑名。在今河南兰考东。婴:萦绕。此谓黄、济阳都环城自守,魏国就畏服了。】;王又割濮、磿之北【濮、磿(li):均地名。濮在今河南濮阳附近,磿在今河南禹县。】,注齐、秦之要【注:贯穿。要:通“腰”。】,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单:通“殚”。尽。】。
大王停止征战休整部队,两年之后再次发兵;又夺取了蒲、衍、首、垣等地,进而兵临仁、平丘,黄、济阳则退缩自守,结果魏国屈服降秦;大王又割取了濮磿以北的土地,打通了齐国、秦国的通道,截断了楚国、赵国联系的脊梁,天下经过五次联合而相集的六国诸侯,不敢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势也可以说发挥到极点了。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绌(chu):减损。肥:厚。此处是加厚、增厚的意思。作动词用。地:道。】,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三王:即禹、汤、文武。】,五伯不足六也【五伯(bà):即春秋五霸。此句谓大王如能保守已有的功业与威势,抑制武力扩张的想法,而增加仁义之道,使这些地方安定无后顾之忧,那么你与三王、五霸并列就不算什么了。】。
大王如果保持功绩,掌握威势,去掉功伐之心,广施仁义之道,使得没有以后的祸患,您的事业可与三王并称,您的威势可与五霸并举。
王若负人徒之众【负:仗恃。】,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使之称臣。作使动词用。】,臣恐其有后患也。
大王如果依仗壮丁的众多,凭靠军备的强大,趁着毁灭魏国的威势,而想以武力使天下的诸侯屈服,我恐怕您会有以后的祸患啊。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曰二句:见《诗经·大雅·荡》。意谓人们作事,开头没有不好的,可是能坚持到底的就很少了。】”。《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濡其尾:狐的尾巴沾湿了。此二句见《易·未济》。意思是小狐过河不能完全平安,说明力量不足。】”。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诗经》上说:“没有人不想有好的开头,却很少人能有好的终结”。《易经》上说:“小狐渡水将渡过时,却湿了尾巴”。这些话说的是开始容易,结尾难。
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智氏:春秋末晋国四卿之一的智伯,又称智襄子(智瑶)。榆次:县名。在今山西太原东南。据《战国策·秦四》,智伯被杀于凿台,葬在榆次。】,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干隧:地名。在今江苏苏州。据《战国策·魏一》吴王夫差被擒于干隧。】。
怎么才能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智伯只看见攻伐赵襄子的好处却没料到自己反在榆次遭到杀身之祸。吴王夫差只看到进攻齐国的利益却没有想到在干隧被越王勾践战败。
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没:入水。引申为沉溺。易:轻视。作动词用。或释“易”为更换,亦通。】。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艾陵:地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禽:通“擒”。三渚之浦:《战国策》作“三江之浦”。或以为即三江口,在苏州东南三十里。】。
这两个国家,不是没有建树过巨大功绩,由于贪图眼前的利益,结果换得了后来的祸患。因为吴王夫差相信了越国的恭维,所以才去攻打齐国,在艾陵战胜了齐国人之后,回来时却在三江水边被越王勾践擒获。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晋阳:邑名。在今山西太原南古城营。】,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凿台:台名。在山西榆次南。】。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智伯相信韩氏、魏氏,因而攻伐赵氏,进攻晋阳城,胜利指日可待了,可是韩氏、魏氏背叛了他,在凿台杀死了智伯瑶。现在大王嫉恨楚国不毁灭,却忘掉毁灭楚国就会使韩、魏两国更加强大,我替大王考虑,认为不能这样做。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诗》曰句:此为逸诗。或谓此即《逸周书·大武》之“远宅不薄”意。意思是远处之地不易守,不如近攻为好。】”。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诗》云四句:见《诗经·小雅·巧言》。此处一二句与三四句倒置。趯(ti)趣,跳跃貌。毚(chan),狡滑。忖度,揣测。意谓兔子活蹦乱跳,非常狡滑,可是遇着狗会逃不掉。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得到。】”。
有诗道:“大军不远离自家宅地长途跋涉”。从这种观点看,楚国是帮手,邻国才是敌人。《诗经》说:“狡兔又蹦又跳,遇到猎犬跑不掉;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
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善王:对大王亲善。】,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假:宽容。】,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现在大王中途相信韩、魏两国与您亲善,这正如同吴国相信越国啊。我听到这样的说法,敌人不能宽容,时机不能错过。我恐怕韩、魏两国低声下气要秦国消除祸患,实际是欺骗秦国。
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重世:累世、累代。】,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
怎么见得呢?大王对韩国、魏国没有几世的恩德,却有几代的仇怨。韩、魏国君的父子兄弟接连死在秦国刀下的将近十代了。他们国土残缺,国家破败,宗庙焚毁。
刳腹绝肠【刳(ku):剖开挖空。绝:割断。】,折颈摺颐【摺颐(zheyi):打坏面颊。摺,折毁。颐,面颊。】,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脰(dou):颈子。】,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血食:古时祭祀要杀牲取血,故称祭祀为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
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面,身首分离,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泽之中,头颅僵挺,横尸遍野,国内到处可见。父子老弱被捆着脖子绑着手,成了任人凌辱的俘虏,一群接一群地走在路上。百姓无法生活,亲族逃离,骨肉分散,流亡沦落为男仆女奴的,充满海内各国。
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资:资助,济助。】,不亦过乎【过:失误。】!
所以韩、魏两国不灭亡,这是秦国最大的忧患,如今大王却借助他们一起攻打楚国,不也太失当吗!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恶(wu):哪里,怎么样。】?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仇雠(chou):仇敌。雠,敌。】?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再说大王进攻楚国怎么出兵呢?大王将向仇敌韩国、魏国借路吗?若是,则出兵之日就是大王忧患他们不能返回之时,这是大王把自己的军队借给仇敌韩国、魏国啊。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随水以西地面。随水,当指涢水,流经随(今湖北随县)。《战国策》此处作“随阳”。】。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不食之地:不能耕种为生的地方。】,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大王如果不从仇敌韩国、魏国借路,那就必定攻打随水右边的地区。而随水右边地区,都是大川大水,高山密林,深溪幽谷,这样一些无粮地区,大王即使占领了它,也等于没有得到土地。这是大王落个毁灭楚国的恶名声而没有得到占领土地的实惠啊。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四国:指赵、韩、魏、齐。应:响应。】。秦、楚之兵构而不离【构而不离:指战争相持不停。】,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留:邑名。今江苏沛县东南。方与:邑名。今山东鱼台东北。铚(zhi):邑名。今安徽宿县西南。湖陵:邑名。今山东鱼台东南。砀(dang):邑名。今安徽砀山西南。萧:邑名。今安徽萧县西北。相:邑名。今安徽濉溪西北。】,故宋必尽【故宋:以上七邑为楚国所占领原宋国的土地。】。
再说大王从进攻楚国之日起,韩、赵、魏、齐四国必定全都发兵对付大王。秦、楚两国一旦交战便兵连祸结不会罢休,魏国将出兵攻打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城邑和地方,占领的原先宋国土地必定全都丧失。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肥:使之壮实。作使动词用。中国:中原。】,而劲齐【劲:使之强劲有力。作使动词用。】。
齐国人向南攻击楚地,泗水地区必定攻克。这些地方都是平坦开阔四通八达的肥沃土地,却让他们单独占领。大王击败楚国而使韩、魏两国在中原地区壮大起来,又使齐国更加强劲。
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校:通“较”。较量。】。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负:背靠。】,北倚河,而无后患。
韩、魏两国强大了,完全能够同秦国抗衡。齐国南面以泗水为边境,东面背靠大海,北面依恃黄河,便没有以后的祸患,
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葆利:保持利益。葆,通“保”。详事下吏:假装像下级官吏一样臣服于你。详(yang),通“佯”,假装。】,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楚)〔禁〕王之为帝有馀矣【此句谓,一年以后,齐、魏自己要称帝虽然办不到,要制止大王您称帝却是绰有余力的。】。
天下的国家没有谁能比齐国、魏国更强大,齐、魏两国得到土地保持已得的利益,进而让下级官吏审慎治理,一年以后,即使不能称帝天下,但阻止大王称帝却是富富有余的。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迟(zhi):当、乃。归帝重于齐:把帝号送给齐国,尊重齐国。】,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以大王土地的广大,壮丁的众多,军备的强大,一旦发兵而与楚国结下怨仇,就会让韩、魏两国尊齐称帝,这是大王的失策啊。我替大王考虑,不如与楚国亲善友好。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敛手:收手。喻畏缩。】。王施以东山之险【施:用。东山:指华山、崤山等,以皆在咸阳之东,故云。】,带以曲河之利【带以曲河之利:以环绕的黄河为地利。曲河,黄河在华山东自北向南再折向东流,形成大曲折,故称。】,韩必为关内之侯【关内之侯:爵位名。此处喻韩国必定归服为臣。】。
秦、楚两国联合而成为一个整体进逼韩国,韩必定收敛不敢轻举妄动。大王再经营设置东山的险要地势,利用黄河环绕的有利条件,韩国就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戍郑:驻防于郑。郑(今河南新郑),郑国都城。郑国此时已为韩所灭,故此处指在韩地驻兵以胁魏。】,梁氏寒心【梁氏:魏国建都大梁,所以又称梁国。梁氏即魏国。】,许、鄢陵婴城【许:邑名。在今河南许昌东。鄢陵:邑名。今河南鄢陵西北。】,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上蔡:邑名。今河南上蔡西南。召陵:邑名。今河南郾城东。不往来:指不与魏往来。】,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
如果造成了这种形势大王再用十万兵力驻守郑地,魏国则心惊胆战,许、鄢陵退缩固守不敢出击,那么上蔡、台陵与魏国的联系就被断绝,这样魏国也会成为秦国的臣属了。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关内二万乘之主:指上述韩、魏二国。注:裁割。】,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一经两海:疆土达到东西二海。经,东西为经。】,要约天下【要(yao)约:约束。】,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大王一旦同楚国交好,那么关内两个万乘之国——韩与魏就要向齐国割取土地,齐国右边济州一带广大地区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大王的土地横贯东、西两海,约束天下诸侯,这样燕国、赵国没有齐国、楚国作依托,齐国、楚国没有燕国、赵国相依傍。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痛:指痛击。】。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谢:谢绝。】。发使赂楚,约为与国【与国:盟国。】。
然后以危亡震慑燕、赵两国,直接动摇齐、楚两国,这四个国家不须急攻便可制服了。昭王读了春申君的上书后说:“真好。”于是阻止了白起出征并辞谢了韩、魏两国。同时派使臣给楚国送去了厚礼,秦楚盟约结为友好国家。
【段意】:写春申君在楚国形势最危急的时刻,出使秦国,上书秦昭王,论说伐楚之害,使秦国罢兵。段中又分三层:第一层介绍传主姓名及被派使秦时的政治形势背景。第二层引述黄歇上秦昭王书的全文。上书本旨是救楚,可是处处显得为秦打算,讲说道理,分析形势,论述利害,谈得头头是道,气盛言宜,表现了黄歇的胆气与机辩,可以由文字见其为人。第三层写秦昭王接受劝告,制止攻楚,显示了黄歇使秦的巨大影响。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入质于秦:到秦国来作人质。】,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
黄歇接受了盟约返回楚国,楚王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作人质,秦国把他们扣留了几年之久。后来楚顷襄王病了,太子却不能回去。
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应侯:范雎。因食邑于应(今河南宝丰南),故称。参见《范雎蔡泽列传》。】,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
但太子与秦国相国应侯私人关系很好,于是黄歇就劝说应侯道:“相国真是与楚太子相好吗?”应侯说:“是啊。”黄歇说:“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秦国不如让太子回去好。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重:厚。谓忠诚。德:感戴。作动词用。】,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储:备,存。万乘:指万乘之君。此句谓熊完如得回楚国,今后会立为楚王,他对秦国一定忠诚小心,而对你这个秦相更是感恩戴德。这样作,既表现了对盟国的亲近,又等于储备了一个万乘之君的朋友在那里。】。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更:改。】,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如果太子能立为王,他事奉秦国一定厚重而感激相国的恩德将永不竭尽,这不仅是亲善友好国家的表示而且为将来保留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如果不让他回去,那他充其量是个咸阳城里的百姓罢了;楚国将改立太子,肯定不会事奉秦国。那样就会失去友好国家的信任又断绝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这不是上策。
愿相国孰虑之【孰:通“熟”。仔细。】。”应侯以闻秦王【以闻:把……告诉……听。】。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傅:师傅、辅佐。指黄歇。】,返而后图之。”
希望相国仔细考虑这件事。”应侯把黄歇说的意思报告给秦王。秦王说:“让楚国太子的师傅先回去探问一下楚王的病情,回来后再作计议。”
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黄歇替楚国太子谋划说:“秦国扣留太子的目的,是要借此索取好处。现在太子要使秦国得到好处是无能为力的,我忧虑得很。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阳文君:楚顷襄王弟。中:宫中。】,王若卒大命【卒大命:即死的婉辞。】,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止:留。】,以死当之。”
而阳文君的两个儿子在国内,大王如果不幸辞世,太子又不在楚国,阳文君的儿子必定立为后继人,太子就不能接受国家了。不如逃离秦国,跟使臣一起出去;请让我留下来,以死来担当责任。”
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御:赶车。这句谓太子完改变衣着,装成是为楚国使臣赶车的人混出了秦国关口。】,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谢病:借有病谢绝宾客。】。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
楚太子于是换了衣服扮成楚国使臣的车夫得以出关,而黄歇在客馆里留守,总是推托太子有病谢绝会客。估计太子已经走远,秦国追不上了,黄歇就自动向秦昭王报告说:“楚国太子已经回去,离开很远了。我当死罪,愿您赐我一死。”昭王大为恼火,要准予黄歇自杀。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出身:献身。徇:通“殉”。】,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应侯进言道:“黄歇作为臣子,为了他的主人献出自己生命,太子如果立为楚王,肯定重用黄歇,所以不如免他死罪让他回国,来表示对楚国的亲善。”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便把黄歇遣送回国。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
黄歇回到楚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去世,太子完立为楚王,这就是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前262),任命黄歇为宰相,封为春申君,赏赐淮北地区十二个县。
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边齐:邻近齐国界。】,其事急,请以为郡便【请以为郡便:请改为郡来治理才方便。】。”
十五年以后,黄歇向楚王进言道:“淮北地区靠近齐国,那里情势紧急,请把这个地区划为郡治理更为方便。”
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城:筑城。作动词用。吴墟:旧时吴国都城,为勾践灭吴时所毁,故称。在今江苏苏州。】,以自为都邑。
并同时献出淮北十二个县,请求封到江东去。考烈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春申君就在吴国故都修建城堡,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都邑。
【段意】:写黄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时,说服秦相并不顾个人安危私遣太子完返楚。太子立,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其中说应侯、说太子,表现其智辩;私遣太子而自留秦,表现其胆识,这就刻画出春申君机敏深沉、卓有才干、果敢有为的基本性格。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孟尝君:田文。参见《孟尝君列传》。】,赵有平原君【平原君:赵胜。参见《平原君虞卿列传》。】,魏有信陵君【信陵君:魏无忌。参见《信陵君列传》。】,方争下士【方:正。下士:谦恭地对待士人。】,招致宾客,以相倾夺【倾夺:争夺权势。】,辅国持权。
春申君已经担任了楚国宰相,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大家都正在竞相礼贤下士,招徕宾客,互相争夺贤士,辅助君王掌握国政。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长平:城名。在今山西高平西北。】。五年,围邯郸【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四年,秦国击败坑杀了赵国长平驻军四十多万人。第五年,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向楚国告急求援,楚国派春申君带兵去救援邯郸,秦军解围撤退后,春申君返回楚国。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荀卿:荀况。赵国人。著名思想家、儒家学者。兰陵:县名。在今山东苍山西南兰陵镇。】。当是时,楚复强。
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八年,为楚国向北征伐,灭掉鲁国,任命荀卿担任兰陵县令。这个时候,楚国又兴盛强大起来。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舍:安排住宿。作动词用。上舍:上等客舍。】。赵使欲夸楚【夸楚:夸耀于楚。】,为瑇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刀剑室:刀剑的鞘。】,请命春申君客【请命:请示。此处意为请见。】。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蹑(nie):穿。珠履:有珍珠装饰的鞋子。】,赵使大惭。
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春申君的上等宾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秦庄襄王:嬴子楚。为吕不韦所扶立。参见《吕不韦列传》。】,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东周:战国时西周分裂出来的另一小国。建都于巩(今河南巩县西南)。】。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十四年,秦国的庄襄王即位,任命吕不韦为秦相,封为文信侯。夺取了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合从:合纵。】,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二年,各国诸侯担忧秦国的攻战征伐无止无休不能遏制,就互相盟约联合起来向西讨伐秦国,而楚国国君担任六国盟约之长,让春申君当权主事。
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咎:责怪。】,春申君以此益疏【益疏:逐渐被疏远不重用。】。
六国联军到达函谷关后,秦军出关应战,六国联军战败而逃。楚考烈王把作战失利归罪于春申君,春申君因此渐渐被疏远了。
客有观津人朱英【观津:邑名。在今河北武邑东南。】,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用之弱:使之弱。此句谓人们都认为楚国本来强盛,你为相以后使它变衰弱了。】,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这时宾客中有个观津人朱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是个强大国家而您把它治理弱了,这种看法我认为不对。先王时与秦国交好二十年而秦国不攻打楚国,是为什么?
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黾(meng)隘:古隘道名。即今河南信阳西南平靖关。又作“冥阨”。为兵争要隘。】,不便;假道于两周【假道:借路。两周:指西周、东周两小国。】,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秦国要越过黾隘这个要塞进攻楚国,是很不方便的;要是从西周、东周借路的话,它背对着韩、魏两国进攻楚国,也是不行的。
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爱:珍惜。】,其许魏割以与秦【其许:或许。】。秦兵去陈百六十里【去陈:离陈。】,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现在的形势就不是这样了,魏国危在旦夕,不能吝惜许和鄢陵了,答应把这两城邑割给秦国。这样秦国军队离楚都陈只有一百六十里路,我将看到的是,秦、楚两国日甚一日的交兵了。”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寿春:邑名。在今安徽寿县西南。以上几句谓,过去秦国要攻楚不容易,因为路远,还要越过险隘,借路又怕腹背受敌。现在不同了,魏国很快灭亡,其许、鄢陵两邑会割让给秦,这样秦离楚都陈只有百多里地。于是楚国又将都城由陈迁到寿春。】,而秦徙卫野王【卫:国名。此时为魏附庸。野王:邑名。在今河南沁阳。】,作置东郡【东郡:郡名。治所在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此句谓秦国把卫国的都城濮阳占领了,卫就将都城迁到野王去。秦把濮阳建立为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就封:到封国去。】,行相事【行相事:仍兼任相国。】。
楚国当时就把都城从陈迁到了寿春;而秦国则把附庸卫元君从濮阳迁到了野王,设置了东郡。春申君从此到了封地吴,同时执行宰相职务。
【段意】:概述黄歇为相后的各国形势。总的趋势是楚国一度逐渐强盛,但秦国左右天下的局面已无可逆转,合纵再度失败,楚国再迁都退让,黄歇失势而消极。文中两处提到平原君等公子,以与书中其他三传照应。叙朱英说辞一段,旨在说明春申君之珠履三千中,也有卓具见识之士,并为后文伏笔。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宜子:宜于生育。】,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持:携。女弟:妹妹。】,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
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为这件事发愁,就寻找宜于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楚王,虽然进献了不少,却始终没生儿子。赵国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来,打算把他的妹妹进献给楚王,又听说楚王不宜于生育儿子,恐怕时间长了不能得到宠幸。
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舍人:家臣。】,已而谒归【谒归:请假回家。】,故失期。还谒【还谒:回来拜见。】,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李园便寻找机会做了春申君的侍从,不久他请假回家,又故意延误了返回的时间。回来后他去拜见春申君,春申君问他迟到的原因,他回答说:“齐王派使臣来求娶我的妹妹,由于我跟那个使臣饮酒,所以延误了返回的时间。”
春申君曰:“娉入乎【娉:通“聘”。订婚之财礼。】?”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幸:同居。】。知其有身【身:孕。】,李园乃与其女弟谋。
春申君问道:“订婚礼物送来了吗?”李园回答说:“没有。”春申君又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李园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献给春申君,并立即得到春申君的宠幸。后来李园知道了他的妹妹怀了身孕,就同他妹妹商量了进一步的打算。
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承间(jian):趁机会。】:“楚王之贵幸君【贵幸:尊宠。】,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即:假如。】,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
李园的妹妹找了个机会劝说春申君道:“楚王尊重宠信您,即使兄弟也不如。如今您任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多年,可是大王没有儿子,如果楚王寿终之后将要改立兄弟,那么楚国改立国君以后,也就会各自使原来所亲信的人显贵起来,您又怎么能长久地得到宠信呢?
非徒然也【非徒然也:不止如此。】,君贵用事久【君贵用事久:你地位高,当权时间很长。】,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
不仅如此,您身处尊位执掌政事多年,对楚王的兄弟们难免有许多失礼的地方,楚王兄弟果真立为国君,殃祸将落在您的身上,还怎么能保住宰相大印和江东封地呢?
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诚:如。重:尊显的地位。】,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赖天有子男:靠上天保祐生个儿子。】,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孰与:意为“和……比,哪一个好呢”。选择连词。】?”
现在我自己知道怀上身孕了,可是别人谁也不知道。我得到您的宠幸时间不长,如果凭您的尊贵地位把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定宠幸我;我仰赖上天的保佑生个儿子,这就是您的儿子做了楚王,楚国全为您所有,这与您身遭意想不到的殃祸相比,哪样好呢?”
春申君大然之【大然之:认为这话很对。】,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谨舍:另与房舍,谨慎地照护。】,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春申君认为这番话说得对极了,就把李园的妹妹送出家来,严密地安排在一个住所便向楚王称说要进献李园的妹妹。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进宫来很是宠幸她,于是生了个儿子,立为太子,又把李园妹妹封为王后。楚王器重李园,于是李园参与朝政。
李园既人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阴养:暗中豢养。死士:亡命之徒,刺客。】,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李园把他妹妹送进宫里,封为王后,生的儿子立为太子,便担心春申君说漏秘密而更加骄横,就暗中豢养了刺客。打算杀死春申君来灭口,这件事在国都有些人知道。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毋望:不期望而至。】,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朱英对春申君说:“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祸。如今您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奉事喜怒无常的君主,又怎么能会没有不期而至的人呢?”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伊尹:商汤的辅佐。周公:周武王之弟姬旦。参见《鲁周公世家》。】,王长而反政【长:成人。反政:把政权归还给王。反,通“返”。】,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
春申君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福?”朱英回答说:“您任楚国宰相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宰相,实际上就是楚王。现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辅佐年幼的国君,因而代他掌握国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样,等君王长大再把大权交给他,不就是您南面称王而据有楚国?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福。”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治国:不是国家大臣。】,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不为兵:没有掌管军队。】,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
春申君又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祸?”朱英回答道:“李园不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他不管兵事却豢养刺客为时已久了,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祸。”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郎中:管理宫廷车、骑、门户并负责侍卫的官员。】,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
春申君接着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人?”朱英回答说:“您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我替您杀掉李园。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人。”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置之:丢开这事,别管这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春申君听了后说:“您要放弃这种打算。李园是个软弱的人,我对他很友好,况且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朱英知道自己的进言不被采用,恐怕祸患殃及自身,就逃离了。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棘(ji)门:古代宫门插戟,故称。棘,通“戟”。】。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侠:通“夹”。】,斩其头,投之棘门外。
此后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入宫,并在棘门埋伏下刺客。春申君进入棘门,李园豢养的刺客从两侧夹住刺杀了春申君,斩下他的头,扔到棘门外边。
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楚幽王:熊悍。】。
同时就派官吏把春申君家满门抄斩。而李园的妹妹原先受春申君宠幸怀了孕又入宫得宠于楚考烈王后所生的那个儿子便立为楚王,这就是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嫪毐(lǎoai):原为吕不韦舍人,荐入宫为宦者,与嬴政母后淫乱。封长信侯。后阴谋叛乱,被秦王政杀死。】,觉,夷其三族【夷:诛灭。】,而吕不韦废【废:罢免。】。
这一年,秦始皇即位已经九年了。嫪毐(lào,ǎi,酪矮)也与秦国太后私乱,被发觉后,夷灭三族,而吕不韦因受牵连被废黜。
【段意】:写春申君贪图权势,中了李园之计,又不听朱英忠告,最终身死而家灭。其中又分四层:第一层写春申君忧虑考烈王无子,怕自己失势,李园及其妹趁机劝他“寄子窃国”,春申君同意受计。第二层写李园奸计得逞,要杀春申君灭口。第三层写朱英洞察危机,劝春申君抢先杀李园以止祸,不听而去。第四层写春申君果然被杀,祸及一门。末叙嫪毐与吕不韦,为遥漾之笔,暗示对秦楚同类事件的讥刺。此段文字基本照录《战国策·楚四》。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太公史说:我到楚地,观览了春申君的旧城,宫室建筑十分宏伟啊!当年,春申君劝说秦昭王,以及冒着生命危险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国,是多么聪慧的高明之举啊!
后制于李园,旄矣【旄(mao):通“耄”。老。意谓昏聩。】。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乱:祸害。】。”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可是后来被李园控制,昏聩糊涂了。俗话说:“应当决断时不决断,反过来就要遭受祸患。”说的就是春申君失却了朱英要击杀李园的机会吧?
【段意】:评论。对春申君的豪奢发出感慨,暗示春申君后来受制于李园,不再有前期的明智,全在利欲熏心。对他不能接受朱英的忠谏,深表遗憾。对照其他三公子列传,褒贬自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的专传。
春申君是楚国贵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以辩才出使秦国,并上书秦王言秦楚宜相善。时楚太子完入质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设计将太子送回,随后亦归楚,任为楚相。曾率兵救赵,又率六国诸侯军攻秦,败归。后因贪图富贵中李园圈套被谋杀。对于春申君其人,司马迁作了大体公允的评述:“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春申君“以身徇君”(《太史公自序》)是对暴秦以强凌弱的一种抗争,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楚国的利益,是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但综观他的一生所作所为,惟系于“富贵”二字,即如他“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无非是把宾客当作显示富贵的摆设而已,让宾客“蹑珠履”与赵使竞豪奢即为一例。因此,他不可能得到贤才,即使有朱英那样的人也只能“恐祸及身”远离而去。他最后落得悲惨下场,正如钟惺所言“富贵到手,器满志昏”,具有必然性。至于他的上秦王书,不过是嫁祸于人,求得苟安罢了。从长远的观点看,它等于是献给秦王灭楚的大计,实在不算“明智”。
明凌稚隆说:“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模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史记评林》)从行文看,本传可以春申君任相前后分为两个时期,前期重点写其“智”,后期重点写其“昏”,并各选择一件事情作具体的描述,两件事情又都有首有尾,象是独立成篇的生动故事,而前后两期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了春申君由明智而昏聩的性格变化,给人以完整而明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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