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魏昭王：名连，在位19年。魏安釐(xi)王：名圉，即安僖王，在位34年。】。昭王薨【薨(hong)：古称诸侯死。】，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信陵：魏邑，在今河南省宁陵县西。】。

魏公子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弟。昭王去世后，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雎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范雎：魏人。因事为人所诬，被魏相魏齐使人笞击折胁，后逃到秦国任了秦相。】，秦兵围大梁【大梁：魏国都城，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走芒卯：赶走了芒卯(守卫华阳的魏军将领)。】。魏王及公子患之。

当时范睢从魏国逃出到秦国任秦相，因为怨恨魏相魏齐屈打自己几乎致死的缘故，就派秦军围攻大梁，击败了魏国驻扎在华阳的部队，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魏王和公子对这件事十分焦虑。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公子为人句：魏公子心地仁慈，待人宽厚，只要是士人，不论贤能与否，都谦虚有礼地与其结交。下士：放下贵族架子接待士人。】，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致：招徕。】。

公子的为人仁爱宽厚礼贤下士，士人无论有无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谦恭有礼地同他们交往，从来不敢因为自己富贵而轻慢士人。因此方圆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相归附于他，招徕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加兵谋魏：用兵侵略魏国。】。

当时，诸侯各国因公子贤德，宾客众多，连续十几年不敢动兵谋犯魏国。

公子与魏王博【博：通“簿”，古代一种下棋的游戏。】，而北境传举烽【传举烽：传来告警的烽火。古时，边境上的守军发现了敌人，便燃起火炬告警。】，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释博：放下棋具，停止游戏。】，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赵王二句：赵王出来是打猎，不是来侵略的。田猎：打猎。】。”复博如故。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边边境传来警报，说“赵国发兵进犯，将进入边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公子劝阻魏王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可是魏王惊恐，心思全没放在下棋上。过了一会儿，又从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魏王听后大感惊诧，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探得赵王阴事者【阴事：秘密。】，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辄：即，立即。】，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公子回答说：“我的食客中有个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赵王的秘密，赵王有什么行动，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这件事。”从此以后，魏王畏惧公子贤能，不敢任用公子处理国家大事。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夷门：东门。监者：看守人。】。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往请：去访问。欲厚遗(wei)：想送他一份厚礼。遗：赠送。】。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已经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是大梁城东门的看门人。公子听说了这个人，就派人去拜见，并想送给他一份厚礼。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修身洁行：修养品德，检点行为。】，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终不以句：不管怎样，都不能因为看守城门待遇极低就接受公子的钱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虚左：空出左边的位子。古人乘车，以左位为尊。】，自迎夷门侯生【侯生：侯老先生，即侯嬴。】。

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来修养品德，坚持操守，终究不能因我看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财礼。”公子于是就大摆酒席，宴饮宾客。大家来齐坐定之后，公子就带着车马以及随从人员，空出车子上的左位，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侯先生。

侯生摄弊衣冠【摄弊衣冠：整理一下破旧的衣帽。】，直上载公子上坐【直上句：登上车，就直接坐在公子所留出的左边尊位上。】，不让，欲以观公子【观：观察，考验。】。公子执辔愈恭【执辔(pei)愈恭：手握驾马的缰绳，表现得更加恭敬。】。

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帽，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贵座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想借此观察一下公子的态度。可是公子手握马缰绳更加恭敬。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市屠：街市上的屠宰房。】，愿枉车骑过之【愿枉车骑过之：想委屈你驾车绕道去那屠宰房访问一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一面斜着眼睛窥看公子，一面故意久久站在屠宰房里与朱亥说话。俾倪，同“睥睨”，斜视。】，微察公子【微察：暗中仔细观察。】。公子颜色愈和。

侯先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场，希望委屈一下车马载我去拜访他。”公子立即驾车前往进入街市，侯先生下车去会见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缝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里，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时暗暗地观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悦。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将相宗室宾客：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等贵宾。】，待公子举酒【待公子举酒：等候公子入座，大家好举杯饮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窃骂：暗暗地骂。】。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谢客就车：辞别客人(朱亥)，登上马车。】。

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军、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贵宾坐满堂上，正等着公子举杯开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缰绳替侯先生驾车。公子的随从人员都暗自责骂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终不变，才告别了朋友上了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遍赞宾客：当着满堂宾客称赞侯生。】，宾客皆惊。酒酣【酒酣：喝酒正高兴时。】，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为寿侯生前：到侯生前敬酒祝福。】。

到家后，公子领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并向全体宾客赞扬地介绍了侯先生，满堂宾客无不惊异。大家酒兴正浓时，公子站起来，走到侯先生面前举杯为他祝寿。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为公子亦足矣：难为公子处够多了。】。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不宜有所过：不该访问别人。过，顺便访问。】，今公子故过之【今公子故过之：故意让公子一同拜访他人。今，一作“令”。】。

侯先生趁机对公子说：“今天我侯嬴为难公子也够劲了。我只是个城东门抱门插关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该再去拜访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访他。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就：成就，成全。】，故久立公了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故意让公子车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访朋友来观察公子，结果公子更加谦恭。街市上的人都以为我是小人，而认为公子是个高尚的人能礼贤下士啊。”在这次宴会散了后，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贵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屠者：屠夫，以宰杀牲畜为生的人。】，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往数请之：多次去拜访他。】，朱亥故不复谢【故不复谢：故意不回拜。】，公子怪之。

侯先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是个贤能的人，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所以隐没在屠夫中罢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见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谢，公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魏安釐王二十年：公元前257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秦昭王：即秦昭襄王。破赵长平军：在魏安釐王十七年，即公元前260年。赵将赵括战死，赵军40万皆降，被秦将白起坑杀。长平：在今山西省高平县西。】，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数遗句：多次送信。】，请救于魏。

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经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接着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信来，向魏国请求救兵。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旦暮且下：早晚之间就会攻打下来。】，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已拔赵：打下赵国以后。】，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派将军晋鄙带领十万之众的部队去救赵国。秦昭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派使臣告诫魏王说：“我就要攻下赵国了，这只是早晚的事，诸侯中有谁敢救赵国的，拿下赵国后，一定调兵先攻打它。”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留军壁邺：在邺地停止进军。壁：驻扎。邺：魏邑，靠近赵国边境，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实持两端以观望：实际上作两面派，左右观望秦赵两国形势。】。

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晋鄙不要再进军了，把军队留在邺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冠盖相属：使者来往不断。冠，是礼帽。盖，是车上的大伞。相属，前后相接连。】，让魏公子曰【让：责备。】：“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附为婚姻：结成亲戚。】，以公子之高义【高义：崇尚道义。】，为能急人之困【急人之困：解救别人的困难。】。

平原君使臣的车子连续不断地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安在：哪里见得。】！且公子纵轻胜【纵轻胜：即使看不起我赵胜。纵，纵然，即使。】，弃之降秦【弃之降秦：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独不怜公子姊邪？”

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说王万端：用种种理由劝说魏王救赵。】。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魏王由于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意见。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自度：自己估计、料想。】，计不独生而令赵亡【计不独生：决定不独自苟活。】，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约车骑百余乘：集结百多辆兵车。乘，四匹马拉的一辆车。】，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欲以客二句：打算带着门下宾客冲向秦军，与赵国一起赴难。】。

公子估计终究不能征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决计不能自己活着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来宾客，凑集了战车一百多辆，打算带着宾客赶到战场上去同秦军拼一死命，与赵国人一起死难。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具告所以句：说明自己所以要去和秦军拼死的种种情况。】。辞决而行【辞决而行：告辞诀别而去。诀别，死别。决，同“诀”。】，侯生曰：“公子勉之矣【勉之矣：努力地干吧！】，老臣不能从。”

公子带着车队走过东门时，去见侯先生，把打算同秦军拼一死命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侯先生。然后向侯先生诀别准备上路，行前侯先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随行。”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备矣：够周到了。】，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且死：将死。】，我岂有所失哉【有所失：有什么差错。】？”复引车还，问侯生。

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自语道：“我对待侯先生算是够周到的了，天下无人不晓，如今我将要死难可是侯先生竟没有一言半语来送我，我难道对待他有闪失吗？”于是又赶着车子返回来，想问问侯先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固知：本就料到。】。”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无他端：没有别的办法。】，譬若以肉投馁虎【馁虎：饿虎。】，何功之有哉【何功之有哉：有什么作用呢？】？

侯先生一见公子便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又接着说：“公子好客爱士，闻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难，想不出别的办法却要赶到战场上同秦军拼死命，这就如同把肥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作用呢？

尚安事客【尚安事客：还要宾客干吗？】？然公子遇臣厚【遇臣厚：对待我很好。】，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恨之：为此遗憾。】。”公子再拜，因问。

如果这样的话，还用我们这些宾客干什么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恼恨我会返回来的。”公子连着两次向侯先生拜礼，进而问对策。

侯生乃屏人间语【屏人间语：支开众人，悄悄地说。屏，支开。间语，私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兵符：调兵遗将的凭证。上面刻字，剖成两半，国君和主将各执一半，以凭质证。王卧内：魏王的卧室里。】，而如姬最幸【如姬：魏王的妃子。最幸：最得宠。】，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力能窃之：有办法偷到兵符。】。

侯先生就让旁人离开，同公子秘密交谈，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随便，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资之三年：积恨已有三年。资，积蓄。之，杀父之仇。】，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死，如姬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为如姬报仇，但没能如愿。

如姬为公子泣【为公子泣：因为父仇未报，对着公子流泪。】，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敬进：献给。】。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如姬句：如姬想为公子出力，就是死也不顾。】，顾未有路耳【顾未有路耳：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为此，如姬曾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要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辞的，只是没有行动的机会罢了。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诚：真的。】，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虎符：即兵符。用铜铸成虎形，故名。夺晋鄙军：夺取晋鄙的指挥权。】，北救赵而西却秦【北救赵而西却秦：在北边，解救赵都之围，在西边，击退秦国之兵。】，此五霸之伐也【此五霸之伐也：这是和五霸相比的功勋呵！五霸，有多种说法，一般指春秋时的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伐：功绩。】。”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果真一开口请求如姬帮忙，如姬必定答应，那么就能得到虎符而夺了晋鄙的军权，北边可救赵国，西边能抵御秦国，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了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帮忙。如姬果然盗出晋鄙的兵符交给了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将在外三句：将帅在外作战，以国家利益为重，有时对于君主的命令，可以不接受。】。公子即合符【即合符：即使拿出兵符来(与晋鄙)验明相合。】，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不把兵权交给公子，而再向魏王请示。】，事必危矣。

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先生说：“将帅在外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有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两符相合，验明无误，可是晋鄙仍不交给公子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可与俱：可和你同去。】，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耶？何泣也？”

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这个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击杀他。”公子听了这些话后，便哭了。侯先生见状便问道：“公子害怕死呀？为什么哭呢？”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嚄唶(huoze)宿将：叱咤风云的老将。嚄唶，大呼大叫，指呼喝有威势。】，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

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必定要杀死他，因此我难过地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鼓刀屠者：弄刀子的屠夫。】，而公子亲数存之【亲数存之：多次亲自来问候我。】，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急：急难。】，此乃臣效命之秋也【效命之秋：报答、效力的时候。】。”遂与公子俱。

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击刀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公子杀身效命的时候了。”就与公子一起上路了。

公子过谢侯生【过谢侯生：经过侯赢门前向他告辞。】，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数公子行日：计算公子行程的时间。】，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北乡自刭：向北自刎。乡，通“向”，面向。刭，用刀割颈。】，以送公子【以送公子：以一死相送公子前去救赵。】。”公子遂行。

公子去向侯先生辞行。侯先生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成行。请允许我计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达晋鄙军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于是上路出发。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矫魏王令代晋鄙：假传魏王的命令去代晋鄙带兵。】。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屯于境上：驻守在边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单车：只坐一辆车子。】，何如哉【何如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欲无听。

到了邺城，公子拿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验证无误，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盯着公子说：“如今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袖：作动词用，把东西藏在袖里。】，椎杀晋鄙【椎杀：击杀，打死。】，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勒兵：检阅、整顿部队。】：“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归养：回家供养父母。】。”得选兵八万人【得选兵：获得经过挑选的战士。】，进兵击秦军。

这时朱亥取出藏在衣袖里的四十斤铁椎，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帅了晋鄙的军队。然后整顿部队，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顿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跋前线攻击秦军。

秦军解去【解去：解围而去。】，遂救邯郸，存赵【存赵：保住了赵国。】。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负韊(lan)矢：背着装箭的筒。韊，皮做的装箭筒。先引：在前面带路。】。

秦军解围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保住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到郊界来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

赵王再拜曰：“自古人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自比于人：与人(信陵君)比高低。】。公子与侯生决【与侯生决：和侯生辞别以后。】，至军【至军：到达晋鄙军中的时候。】，侯生果北乡自刭。

赵王连着两次拜谢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公子与侯先生诀别之后，在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颈而死。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公子亦自知：魏公子也知道魏王会对他不满。】。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使将将其军：叫手下的将官率领着部队。第二个“将”作动词用。】，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魏王恼怒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这一点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就留在了赵国。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赵孝成王：赵惠文王之子，名丹。德：感激。】，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意骄矜：心里骄傲。有自功之色：表现出自满情绪。】。

赵孝成王感激公子假托君命夺取晋鄙军权从而保住了赵国这一义举，就与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情绪，露出了居功自满的神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物有二句：事有不可忘记的，也有不可不忘记的。物，事物，事情。】。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记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功之：以为有功。】，窃为公子不取也【窃为公子不取也：我暗中为公子着想，这是不好的。】。”于是公子立自责【立自责：马上责备自己。】，似若无所容者【似若无所容者：惭愧得好像无地可容了。】。

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

赵王扫除自迎【扫除自迎：打扫台阶，亲自迎接。除：台阶。】，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引公子就西阶：引路请信陵君从西面台阶上去。古时以西边为尊，让客人从西阶上，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赵国召开盛大欢迎宴会，赵王打扫了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走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升堂。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自言三句：自己对不起魏国，对赵国也无功可言，倒是有罪的。这是魏公子自谦的话。】。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口不忍献五城：口里始终说不出要把五座城封给信陵君的话。】，以公子退让也。

宴会上，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在谦让自责。

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鄗(hao)：地名，在今河北省高邑、柏乡之间。汤沐邑：谦言那里税赋少，收入只够洗沐之用。】，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ｈàｏ，耗）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还给公子。公子仍留在赵国。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处士：有本事，隐居不愿做官的人。毛公、薛公：史皆失其名。藏：隐居。博徒：聚赌为业的人。卖浆者：卖酒为生的人。】，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匿：躲藏起来。】，不肯见公子。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毛公藏身于赌徒中，一个是薛公藏身在酒店里，公子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间步：悄悄地步行。】，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妄人：乱为的人。】。”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这两个交往，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很是高兴。平原君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胡来，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以称：用来满足、成全。】。平原君之游【平原君之游：平原君与宾客接交。】，徒豪举耳【徒豪举耳：仅仅是讲阔绰罢了。徒，仅仅，只是。豪举，阔绰。】，不求士也【不求士也：不是真心地延揽人才。】。

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这里，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满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是显示富贵的豪放举动罢了，他不是求取贤士人才啊。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尚恐其不我欲也：还担心他们不愿和我交往呢！“不我欲”即“不欲我”，古汉语否定倒装句。】，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其不足从游：这样就不值得与他往来了。】。”乃装为去【乃装为去：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赵国。】。

我从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我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拿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免冠谢：脱帽谢罪。】，固留公子【固留：执意挽留。】。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公子句：公子把平原君的门客都吸引过去了。倾，尽数吸引。】。

夫人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地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归附在他的门下。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使使：派遣使者。第一个使，派遣，作动词用。】。

公子留在赵国十年不回魏国。秦国听说公子留在赵国，就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就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

公子恐其怒之【恐其怒之：恐怕魏王还在因为他盗窃兵符、杀了晋鄙的事对他恼怒、生气。之，指代魏公子。】，乃诫门下【诫：警告。】：“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背魏之赵：背离魏国，去到赵国。】，莫敢劝公子归。

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说：“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谁敢劝公子回魏国。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徒以有魏：只是因为有魏国存在。】。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不恤(xu)：不忧虑，不耽心。】，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夷：破坏，铲平。】，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当何面目立天下乎：有什么脸活在人世上呢？】？”

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

语未及卒【语未及卒：话还没说完。】，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告车趣驾：吩咐赶快准备车马。】。魏王见公子，相与泣【相与泣：相对落泪。】，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遂将：即就将军职。】。

话还没说完，公子脸色立即变了，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去救魏国。魏王见到公子，两人不禁相对落泪，魏王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公子便正式担任了上将军这个统帅军队的最高职务。

魏安釐王三十年【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元前247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遣将将兵：派遣将官率领军队。第二个将，作动词用。】。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五国之兵：赵、韩、齐、楚、燕五国的救兵。河外：指黄河以南。走蒙骜(ao)：赶走了秦国的大将蒙骜。】。

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公子担任了上将军，都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使秦将蒙骜败逃。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抑秦兵【抑秦兵：压制住秦兵使其不敢动。】，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公子皆名之：在那些兵法书上，都写上公子的名字。】，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魏公子兵法》：《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有《魏公子》二十一篇，书已不传。】。

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各诸侯国来的宾客都进献兵法，公子把它们合在一起签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行金万斤：使用大量钱财。金，古时计算货币的单位。万斤，言其数额大，非实数。】，求晋鄙客【求晋鄙客：寻求魏公子仇人晋鄙门下的旧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毁：造谣、毁谤。】：“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亡在外：逃避在外。】，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将皆属：五国诸侯的将领都由公子统率。】，诸侯徒闻魏公子【徒闻：只知。】，不闻魏王【不闻：不知。】。

秦王担忧公子将进一步威胁秦国，就使用了万斤黄金到魏行贿，寻找晋鄙原来的那些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公子句：公子也打算趁机即位称王。南面，古代君王的坐位都面对南方。】，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公子也要乘这个时机决定称王。诸侯们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拥立他为王呢。”

秦数使反间【数使反间：不断进行挑拨离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伪贺公子句：假意祝贺公子，问公子是否做了魏国国王。】。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秦国又多次实行反间，利用在秦国的魏国间谍，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不能不信以为真，后来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担任上将军。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再以毁废：再次被人诬陷遭到免职。】，乃谢病不朝【谢病不朝：假称有病，不去上朝，表明无意当政。】，与宾客为长夜饮【长夜饮：通霄达旦地吃喝。】，饮醇酒【醇(chun)酒：美酒，味浓的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竟病酒而卒：终于患酒病而死。古称大夫死为“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公子自己明知这是又一次因毁谤而被废黜，于是就推托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里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宴饮，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这样日日夜夜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这一年，魏安釐王也去世了。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初置东郡：开始设立东郡。辖地为今河南省东南一小部分及山东省西部一带。】。其后秦稍蚕食魏【秦稍蚕食魏：秦国逐渐侵吞魏国土地。】，十八岁而虏魏王【十八岁而虏魏王：魏公子死后十八年(即秦始皇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魏遭秦灭，魏王假被俘。】，屠大梁【屠大梁：秦攻破魏都大梁后，烧毁了城市，又大杀人民。】。

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消息，就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开始设立东郡。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过了十八年便俘虏了魏王假，屠杀大梁军民，毁掉了这座都城。

高祖始微少时【高祖始微少时：汉高祖刘邦在年轻位卑的时候。】，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祠：用牲醴祭祀。】。

汉高祖当初地位低贱时，就多次听别人说魏公子贤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后，每次经过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

高祖十二年【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从击黥布还【从击黥布还：自从打败叛将黥布回到长安后。】，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为公子句：专门安排五户人家看守魏公子的坟墓。冢：坟墓。】，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世世句：世世代代每年在春夏秋冬四季都要以牲醴祭祀公子。】。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他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归来，经过大梁时为公子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看守他的坟墓，让他们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大梁之墟(xu)：大梁被秦屠毁后的废丘。】，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废墟时，曾寻访那个所谓的夷门。原来夷门就是大梁城的东门。

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接岩穴隐者：结交在深山野谷中的隐逸之士。】，不耻下交【不耻下交：不因为结交地位卑下的人感到羞愧。】，有以也【有以也：是有道理的。】。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令民奉祀不绝：不断派人祭祀信陵君的坟墓。】。

天下诸多公子中也确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够交结那些隐没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结下层贱民为耻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声远远超过诸侯，的确不是虚传。因此，高祖每次经过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断绝。

魏公子即信陵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名冠诸侯，声震天下，其才德远远超过齐之孟尝、赵之平原、楚之春申，《魏公子列传》便是司马迁倾注了高度热情为信陵君所立的一篇专传。

传中详细地叙述了信陵君从保存魏国的目的出发，屈尊求贤，不耻下交的一系列活动，如驾车虚左亲自迎接门役侯嬴于大庭广众之中，多次卑身拜访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结交赌徒毛公、卖浆者薛公等；着重记写了他在这些“岩穴隐者”的鼎立相助下，不顾个人安危，不谋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窃符救赵”和“却秦存魏”的历史大业。从而，歌颂了信陵君心系魏国，礼贤下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思想品质。这也是本传的主旨所在。诚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传中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下层社会的几个人物（也可以看作是附传），特别是门役侯嬴，他身处市井心怀魏国，才智远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说，信陵君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窃符救赵”的壮举而为人们所称颂的话；那么，门役侯嬴则是这幕壮举的总导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这反映了司马迁重视人民群众力量的进步历史观。信陵君的结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废黜，以致沉湎酒色，终因“病酒”而死。这既真实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点，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统治者嫉贤妒能，打击忠良的丑恶行径，可以说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带有规律性的东西。

这是一篇出色的传记文学作品。叙事精于选材，信陵君门客三千，才干非凡，一生的活动千头万绪，作者着眼于突出传旨，选择了“窃符救赵”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作为叙事的中心，并围绕这个中心组织材料，从而将其一生诸多方面的活动凝聚起来，既突出了信陵君的主要思想性格，又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面貌，使人们在人物的活动中看到历史，在历史的发展中了解人物，把人物、历史都写活了。刻画人物性格，手法多样，如刻画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品格，有对人物言行心理的直接描绘，也有借助周围人物的对比烘托。细节描写也相当成功，如写晋鄙合符验证后的怀疑心理时用“举手视公子”几个字加以刻画，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把一位嚄宿将当时当地惊奇、自信、决不轻易交出兵权的神态活灵活现的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谓神来之笔。

通篇洋溢着作者对信陵君的敬慕、赞叹和惋惜的感情，不独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称“公子”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谓“无限唱叹，无限低徊”。茅坤说：“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记钞》）可算是知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