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孟尝君列传第十五【1】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齐威王:田因齐。齐桓公田午之子。在位时修政整军,国力强盛,开始称王。又在临淄稷门外设学宫,大兴稷下之学。齐宣王:田辟疆。威王之子。参见《田敬仲完世家》。】。
孟尝君姓田名文。田文的父亲叫靖郭君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庶母所生的弟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用事:掌权参政。】,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邹忌:邹忌,齐威王时任相国,曾劝威王纳谏进贤,振军行法,以功封于下邳(今江苏邳县西南),号曰成侯。田忌:或作田臣思、田期思,齐将。曾荐孙膑为军师,率军在桂陵、马陵两败魏军。】。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卖:出卖。此处指谗害。】。田忌惧,袭齐之边邑【边邑:边境城市。按《田敬仲完世家》作“袭攻临淄,求成侯,不胜而奔。”】,不胜,亡走【亡走:逃亡。据《战国策·齐一》,田忌受邹忌诬害,投奔楚国,楚封之于江南。】。
田婴从威王时就任职当权,曾与成侯邹忌以及田忌带兵去救援韩国攻伐魏国。后来成侯与田忌争着得到齐王的宠信而嫌隙很深,结果成侯出卖了田忌。田忌很害怕,就偷袭齐国边境的城邑,没拿下,便逃跑了。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这时正赶上齐威王去世,宣王立为国君,宣王知道是成侯陷害田忌,就又召回了田忌并让他做了将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魏太子申:魏惠王太子魏申。被虏后死于齐。】。
宣王二年(前341),田忌跟孙膑、田婴一起攻打魏国,在马陵战败魏国,俘虏了魏太子申杀了魏国将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会:会见。东阿:齐邑。在今山东阳谷东北。】,盟而去。
宣王七年(前336),田婴奉命出使韩国和魏国,经过他的一番活动使韩国、魏国归服于齐国。田婴陪着韩昭侯、魏惠王在东阿南会见齐宣王,三国结盟缔约后便离开了。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甄:通“鄄”(juan),齐邑。在今山东鄄城北。】。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第二年,宣王又与梁惠王在甄地盟会。这一年,梁惠王去世。宣王九年(前334),田婴任齐国宰相。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徐州:古九州之一,其地相当于今泰山以南,淮水以北,黄海以西之地。相王:互相同意对方称王。按周制,唯天子可以称王,诸侯国君按封爵称公、侯、伯等。现两国对彼此的越分行为达成一致。】。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怒田婴:指楚威王对田婴产生怨怒。事由参见《楚世家》、《越王句践世家》。】。
齐宣王与魏襄王在徐州盟会互相尊称为王。楚威王得知这件事,对田婴很恼火,认为是他一手策划的。
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张丑:田婴门客。】,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湣王:田地。齐宣王子。在位与秦昭襄王并称东、西帝。后并吞宋国,遭诸国联合进攻,燕军破临淄,他在逃亡中被杀。】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薛:齐邑。在今山东滕州南。】。
第二年,楚国进攻齐国,在徐州战败了齐国军队,便派人追捕田婴。田婴派张丑去劝说楚威王,楚威王才算罢休。田婴在齐国任相十一年,宣王去世,湣王立为国君。湣王即位三年,赐封田婴于薛邑。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五月五日生:《索隐》引《通俗通》云,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婴告其母曰:“勿举也【举:养育。】。”其母窃举生之。
当初,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他的小妾生了个儿子叫文,田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田婴告诉田文的母亲说:“不要养活他。”可是田文的母亲还是偷偷把他养活了。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见:通“现”。出现。此指公开引见。】。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等他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田婴见了这个孩子愤怒地对他母亲说:“我让你把这个孩子扔了,你竟敢把他养活了,这是为什么?”
文顿首【顿首:头叩地而拜。】,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长与户齐:身高盈门。】,将不利其父母。”
田文的母亲还没回答,田文立即叩头大拜,接着反问田婴说:“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是什么缘故?”田婴回答说:“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会害父害母的。”
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受命:指命运的安排。】?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耳【高:加高。作动词。】,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休矣:算了罢,别说了。休,止。】。”
田文说:“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不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说:“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忧虑呢?如果是由门户授予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承间(jian):趁机会。】:“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
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裋褐【蹈:踏,顿足。此指舞蹈,谓着绮縠之衣而舞。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縠(hu):轻薄的绉纱。裋褐(shuhe):粗劣的布衣。】,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梁肉:细米大肉。指美食。厌:足。糟糠:酒糟糠壳。指粗粮。】。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公家:公室。古指诸侯国家。日损:一天天削弱。】,文窃怪之。”
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于是婴乃礼文【礼:敬重。作动词用。】,使主家待宾客【主家:主持家事。】。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
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薛公:田婴被封于薛,故称。太子:嗣位之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谥:古时在人死后依其生平给予的称号。】。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太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孟尝君。
【段意】:这段叙孟尝君出身。又分三层:第一层写孟尝君父亲田婴的身世,以说明田文生于宗室、相家,奠定了他一生追求权位的根基。第二层写他是贱妾之子,但不甘心于卑贱。第三层写他凭智能受其父重视,最终立为太子。点出“孟尝君”,破题。“宾客日进”一句为全文引线,开启下之养士。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亡人有罪者:即有罪而逃亡的人。】,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舍业厚遇之:舍弃家业而优厚地招待客人。】,以故倾天下之士【倾:竭尽。】。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一与文等:一律与田文待遇相同。一,一概。】。
孟尝君在薛邑,招揽各诸侯国的宾客以及犯罪逃亡的人,很多人归附了孟尝君。孟尝君宁肯舍弃家业也给他们丰厚的待遇,因此使天下的贤士无不倾心向往。他的食客有几千人,待遇不分贵贱一律与田文相同。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侍史:犹言秘书。】,主记君所与客语【主记:负责记录。】,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存问:问候。】,献遗其亲戚【遗(we):送与。】。
孟尝君每当接待宾客,与宾客坐着谈话时,总是在屏风后安排侍史,让他记录孟尝君与宾客的谈话内容,记载所问宾客亲戚的住处。宾客刚刚离开,孟尝君就已派使者到宾客亲戚家里抚慰问候,献上礼物。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火光:烛光。】。客怒,以饭不等【以饭不等:认为饮食有区别。】,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有一次,孟尝君招待宾客吃晚饭,有个人遮住了灯亮,那个宾客很恼火,认为饭食的质量肯定不相等,放下碗筷就要辞别而去。孟尝君马上站起来,亲自端着自己的饭食与他的相比,那个宾客惭愧得无地自容,就以刎颈自杀表示谢罪。贤士们因此有很多人都情愿归附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客无所择:指对来客不加挑选。】,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孟尝君对于来到门下的宾客都热情接纳,不挑拣,无亲疏,一律给予优厚的待遇。所以宾客人人都认为孟尝君与自己亲近。
秦昭王闻其贤【秦昭王:即秦昭襄王嬴稷。】,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泾阳君:秦昭襄王之弟嬴市(fu),以封于泾阳(在今陕西泾阳),故称。为质:作人质,作抵押。】,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秦昭王听说孟尝君贤能,就先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并请求见到孟尝君。孟尝君准备去秦国,而宾客都不赞成他出行,规劝他,他不听,执意前往。
苏代谓曰【苏代:战国时洛阳人。苏秦之弟。著名说客。《战国策·齐三》此处作苏秦。】:“今旦代从外来,见木偶人与土偶人相与语【木偶人:木刻的人。此处比喻孟尝君。土偶人:土制的人。此处比喻泾阳君。】。
这时有个宾客苏代对他说:“今天早上我从外面来,见到一个木偶人与一个土偶人正在交谈。
木偶人曰:‘天雨,子将败矣【败:毁坏。】。’土偶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木偶人说:‘天一下雨,你就要坍毁了。’土偶人说:‘我是由泥土生成的,即使坍毁,也要归回到泥土里。若天真的下起雨来,水流冲着你跑,可不知把你冲到哪里去了。’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偶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当今的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而您执意前往,如果一旦回不来,您能不被土偶人嘲笑吗?”孟尝君听后,悟出了个中道理,才停止了出行的准备。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卒:终于。】,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先齐而后秦:意谓考虑问题把齐国放在首位,秦在其次。】,秦其危矣。”
齐湣王二十五年(前299),终于又派孟尝君到了秦国,秦昭王立即让孟尝君担任秦国宰相。臣僚中有的人劝说秦王道:“孟尝君的确贤能,可他又是齐王的同宗,现在任秦国宰相,谋划事情必定是先替齐国打算,而后才考虑秦国,秦国可要危险了。”
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抵:拜见。幸姬:宠妃。求解:请求开脱。】,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狐白裘:纯白狐皮袍子。用无杂色的狐腋毛制成。】。”
于是秦昭王就罢免了孟尝君的宰相职务。他把孟尝君囚禁起来,图谋杀掉孟尝君。孟尝君知道情况危急就派人冒昧地去见昭王的宠妾请求解救。那个宠妾提出条件说:“我希望得到孟尝君的白色狐皮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直:通“值”。】,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患之:为这事发愁。】,遍问客,莫能对。
孟尝君来的时候,带有一件白色狐皮裘,价值千金,天下没有第二件,到秦国后献给了昭王,再也没有别的皮裘了。孟尝君为这件事发愁,问遍了宾客,谁也想不出办法。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为狗盗者:摩仿狗的行为以进行偷窃的人。】,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藏:库房。】,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有一位能力差但会披狗皮盗东西的人,说:“我能拿到那件白色狐皮裘。”于是当夜化装成狗,钻入了秦宫中的仓库,取出献给昭王的那件狐白裘,拿回来献给了昭王的宠妾。宠妾得到后,替孟尝君向昭王说情,昭王便释放了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更(geng):更改。封传(zhuan):过关的凭证。用五寸长木板写上姓名、符信,再用木板封上,加盖章印,故称。】,变名姓以出关。
孟尝君获释后,立即乘快车逃离,更换了出境证件,改了姓名逃出城关。
夜半至函谷关【函谷关:关名。故址在今河南灵宝,为出入秦国的通道。】。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传(zhuan):传车。驿站车马。逐:追。】。
夜半时分到了函谷关。昭王后悔放出了孟尝君,再寻找他,他已经逃走了,就立即派人驾上传车飞奔而去追捕他。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孟尝君一行到了函谷关,按照关法规定鸡叫时才能放来往客人出关,孟尝君恐怕追兵赶到万分着急,宾客中有个能力较差的人会学鸡叫,他一学鸡叫,附近的鸡随着一齐叫了起来,便立即出示了证件逃出函谷关。
出如食顷【食顷:一顿饭工夫。】,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已后孟尝君出:已经落后于孟尝君出关。】,乃还。
出关后约摸一顿饭的工夫,秦国追兵果然到了函谷关,但已落在孟尝君的后面,就只好回去了,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羞之:为这事感到羞耻。】,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拔:拯救。】。自是之后,客皆服。
当初,孟尝君把这两个人安排在宾客中的时候,宾客无不感到羞耻,觉得脸上无光,等孟尝君在秦国遭到劫难,终于靠着这两个人解救了他。自此以后,宾客们都佩服孟尝君广招宾客不分人等的做法。
孟尝君过赵【赵:赵国。都邯郸(今河北邯郸),在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及河北西南部一带。】,赵平原君客之【客之:以待客之礼待他。】。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魁然:雄伟高大貌。】,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眇小丈夫:小个子男人。】。”
孟尝君经过赵国,赵国平原君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个瘦小的男人罢了。
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客与俱者:与他同行的门客。】,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孟尝君听了这些揶揄他的话,大为恼火。随行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来,砍杀了几百人,毁了一个县才离去。
齐湣王不自得【不自得:认为自己德行有亏,即内疚。得,通“德”。】,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任政:主持政事。】。
齐泯王因为派遣孟尝君去秦国而感到内疚。孟尝君回到齐国后,齐王就让他做齐国宰相,执掌国政。
【段意】:这段叙孟尝君招致宾客,贤名远播,入秦为相;借客之力,逃离虎口,归相于齐。其中又分三层:第一层写他舍业厚遇宾客,门客不分贵贱,都认为孟尝君对自己好。第二层写孟尝君贤名传至秦国,秦王一再求见,至秦即为相。遇祸几乎不免,亏了门下鸡鸣狗盗之徒相助,才得脱险而归。第三层写归齐后湣王任他为相。第二层中苏代说辞与逃难而归,一虚一实,前后映衬,文笔宕漾,生动有趣,是全段重点。段首写招致宾客,紧承首段;段末写相齐,启下文“怨秦”、“攻秦”之举。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兵食:军粮。一说指武器与粮食。西周:战国时周考王分封的诸侯国。建都河南(今河南洛阳西)。因在成周城之西,故称。这句谓:孟尝君怨恨秦国对他的迫害,便打算派出齐国军队替韩国、魏国去攻打楚国,想用这办法拉拢韩国、魏国一道攻打秦国。为此,他就提出向西周国借粮食。】。
孟尝君怨恨秦国,准备以齐国曾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为理由,来联合韩国、魏国攻打秦国,为此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
苏代为西周谓曰【谓曰:对孟尝君说。“谓”字后省代词“之”。这句谓苏代替西周向孟尝君下说辞。】:“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宛:楚邑名。在今河南南阳。叶:楚邑名。在今河南叶县。】,以强韩、魏【强韩、魏:使韩魏增加地盘而变得更强了。强,作使动词用。】,今复攻秦以益之【益之:增补它。谓攻秦后韩、魏更得到好处。】。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苏代替西周对孟尝君说:“您拿齐国的兵力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达九年之久,取得了宛、叶以北的地方,结果使韩、魏两国强大起来,如今再去攻打秦国就会越加增强了韩、魏的力量。韩国、魏国南边没有楚国忧虑,北边没有秦国的祸患,那么齐国就危险了。
韩、楚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弊邑深合于秦【弊邑:自己国家的谦称。弊,通“敝”。此指西周。深合:下功夫结交。此句谓不如让西周去向秦国拉好关系。】,而君无攻【无攻:不攻。】,又无借兵食。
韩、魏两国强盛起来必定轻视齐国而畏惧秦国,我实在替您对这种形势感到不安。您不如让西周与秦国深切交好,您不要进攻秦国,也不要借兵器和粮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弊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楚王:指当时的楚怀王熊槐。东国:指徐国,西周初徐戎族所建。此时己归属楚国。其地在今安徽泗县一带。】,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出:释放。当时楚怀王入秦,被扣留。此上三句谓,您兵临函谷关却不要进攻,叫我们西周国君把您这番情意转达给秦昭王说:“孟尝君一定不会打败秦国来使韩国魏国变强的。他攻秦的目的,是想要大王叫楚怀王把东边的徐国割让给齐国,同是秦国也释放楚怀王,这样达成和解。】’。
您把军队开临函谷关但不要进攻,让西周把您的心情告诉给秦昭王说‘薛公一定不会攻破秦国来增强韩、魏两国的势力。他要进攻秦国,不过是想要大王责成楚国把东国割给齐国,并请您把楚怀王释放出来以相媾和。’
君令弊邑以此惠秦【惠秦:施恩惠于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欲之:愿意这样做。】。楚王得出,必德齐【德齐:感激齐的恩德。】。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
您让西周用这种做法给秦国好处,秦国能够不被攻破又拿楚国的地盘保全了自己,秦国必定情愿这么办。楚王能够获释,也一定感激齐国。齐国得到东国自然会日益强大,薛邑也就会世世代代没有忧患了。
秦不大弱【大弱:严重削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晋国由六卿掌权,到后来互相兼并,只余韩、赵、魏三家。最终三家分晋,各为诸侯,故称。】,三晋必重齐【重齐:倚重齐国。】。”薛公曰:“善。”
秦国并非很弱,它有一定实力,而处在韩国、魏国的西邻,韩、魏两国必定依重齐国。”薛公听了后,立即说:“好。”
因令韩、魏贺秦【贺:指派使修好。】,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不果出:指要求秦国放回楚怀王的事没有成功。】。
于是让韩、魏向秦国祝贺,避免了一场兵灾,使齐、韩、魏三国不再发兵进攻,也不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了。这个时候,楚怀王已经到了秦国,秦国扣留了他,所以孟尝君还是要秦国一定放出楚怀王。但是秦国并没有这么办。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舍人:家臣。邑入:封邑的租税收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反:通“返”。致:得到。这句说来回几次,却没一次收回租税的。】。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窃:私自。自谦之词。假:借、托。这句说我假托你的名义把租税收入给了贤者。】,以故不致人。”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孟尝君任齐国宰相时,一次他的侍从魏子替他去收封邑的租税,三次往返,结果一次也没把租税收回来。孟尝君问他这是什么缘故,魏子回答说:“有位贤德的人,我私自借您的名义把租税赠给了他,所以没有收回来。”孟尝君听后发了火一气之下辞退了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毁:诽谤。】:“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田甲:人名。劫:劫持。】,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几年之后,有人向齐湣王造孟尝君的谣言说:“孟尝君将要发动叛乱。”等到田君甲劫持了湣王,湣王便猜疑是孟尝君策划的,为避免殃祸孟尝君出逃了。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以身为盟:以生命为盟誓作保证。】,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曾经得到魏子赠粮的那位贤人听说了这件事,就上书给湣王申明孟尝君不会作乱,并请求以自己的生命作保,于是在宫殿门口刎颈自杀,以此证明孟尝君的清白。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踪迹验向:寻踪调查。】,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谢病:托有病请求引退。】,归老于薛。湣王许之。
湣王为之震惊,便追查考问实际情况,孟尝君果然没有叛乱阴谋,便召回了孟尝君。孟尝君因此推托有病,要求辞官回薛邑养老。湣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亡将:逃亡的将领。吕礼:秦将。秦魏冉为相,要杀吕礼,吕礼就投奔齐国。参见《穰侯列传》。】,欲困苏代【困:危害、为难。作动词用。】。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周最:东周君之子。】,至厚也【至厚:最忠诚。】,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听亲弗:听信亲弗。亲弗,人名。相吕礼:以吕礼为相。】,欲取秦也【取秦:结纳秦国。取,收。】。
此后,秦国的逃亡将领吕礼担任齐国宰相,他要陷苏代于困境。苏代就对孟尝君说:“周最对于齐王,是极为忠诚的,可是齐王把他驱逐了,而听信亲弗的意见让吕礼做宰相,其原因就是打算联合秦国。
齐、秦合【合:联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有用:指有亲弗、吕礼可任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北兵:向北进军。】,趋赵以和秦、魏【趋赵:快速进击赵国。趋,快步走。和秦、魏:与秦、魏和好。和,搞好关系。作动词用。】,收周最以厚行【厚行(xing):显示自己的厚道。】,且反齐王之信【反:通“返”。挽回。这句谓留用周最,既能表现孟尝君仁厚之风,又挽回了齐湣王的信誉。】,又禁天下之变【天下之变:指重用吕礼而使孟尝君失势的趋向。】。
齐国、秦国联合,那么亲弗与吕礼就会受到重用了。他们受到重用,齐国、秦国必定轻视您。您不如急速向北进军,促使赵国与秦、魏讲和,招回周最来显示您的厚道,还可以挽回齐王的信用,又能防止因齐、楚联合将造成各国关系的变化。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集齐:归向齐国。】,亲弗必走【走:逃跑。】,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孰与:同谁。为其国:治理齐国。这句谓,齐国没有秦国作盟国,其他国家就会倒向齐国,亲弗这个亲秦派人物就会逃离齐国,那么齐王不重用孟尝君还会重用谁呢?】!”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嫉害:嫉妒、加害。】。
齐国不去依傍秦国,那么各诸侯都会靠拢齐国,亲弗势必出逃,这样一来,除了您之外,齐王还能跟谁一起治理他的国家呢?”于是孟尝君听从了苏代的计谋,因而吕礼嫉恨并要谋害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遗(we):送与。魏冉:秦相。封于穰邑,称穰侯。参见《穰侯列传》。】:“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收:义同“取”。结纳。】,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
孟尝君很害怕,就给秦国丞相穰侯魏冉写了一封信说:“我听说秦国打算让吕礼来联合齐国,齐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齐、秦联合成功吕礼将要得势,您必会被秦王轻视了。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并相:同时任齐、秦两国的相。】,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重:加重、提高。此句谓,你联络齐国,这是使吕礼的权位提高了。】。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仇子必深矣【仇:仇视。作动词用。此句意谓,齐国由于秦国的相助,变得更强,如果它真正能免除各国的军事威胁,反过来又会与秦国抗衡,仇视你这位秦相更厉害了。】。
如果秦、齐相与结盟来对付韩、赵、魏三国,那么吕礼必将为秦、齐两国宰相了,这是您结交齐国反而使吕礼的地位显重啊。再说,即使齐国免于诸侯国攻击的兵祸,齐国还摇雳会深深地仇恨您。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晋:指三晋各国。】,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弊于齐而畏秦【弊于齐:为齐国所困。弊,疲困。】,晋必重子以取秦【取秦:联络、结交秦国。】;
您不如劝说秦王攻打齐国。齐国被攻破,我会设法请求秦王把所得的齐国土地封给您。齐国被攻破,秦国会害怕魏国强大起来,秦王必定重用您去结交魏国。魏国败于齐国又害怕秦国,它摇雳推重您以便结交秦国。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挟晋以为重:倚仗左右三晋的能力抬高自己的身价】;是子破齐定封【定封:稳取封地。】,秦、晋交重子【交重子:互相都重视您。】。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大穷:窘困至极。】。”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亡:逃亡。】。
这样,您既能够凭攻破齐国建立自己的功劳,挟持魏国提高的地位;又可以攻破齐国得到封邑,使秦、魏两国同时敬重您。如果齐国不被攻破,吕礼再被任用,您摇雳陷于极端的困境中。”于是穰侯向秦昭王进言攻打齐国,吕礼便逃离了齐国。
后齐湣王灭宋【宋:古国名。西周初周公平定武庚之乱后,封殷纣王庶兄微子启于宋。在今河南东部及山东、江苏、安徽间地。建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南)。公元前286年,宋国为齐国所灭。参见《宋微子世家》。】,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如魏:到魏国去。】。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伐破:打败。】。
后来,齐湣王灭掉了宋国,愈加骄傲起来,打算除掉孟尝君。孟尝君很恐惧,就到了魏国。魏昭王任用他做宰相,同西边的秦国、赵国联合,帮助燕国攻打并战败了齐国。
齐湣王亡在莒【莒(jǔ):齐邑名。在今山东莒县。】,遂死焉。齐襄王立【齐襄王:即田法章。齐湣王子。参见《田敬仲完世家》。】,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中立于诸侯:指以其薛邑为独立国,对各诸侯国持中立态度。】,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齐湣王逃到莒,后来就死在那里。齐襄王即位,当时孟尝君在诸侯国之间持中立地位,不从属于哪个君王。齐襄王由于刚刚即位,畏惧孟尝君,便与孟尝君和好,与他亲近起来。
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绝嗣无后:因薛国已灭,故没有爵邑可继承,宗法统绪亦从此中断。】。
田文去世,谥号称孟尝君。田文的几个儿子争着继承爵位,随即齐、魏两国联合共同灭掉了薛邑。孟尝君绝嗣没有后代。
【段意】:写孟尝君为追求个人私利,听信游说之言,放弃伐秦雪耻,甚至引秦兵攻打齐国,身死后国灭嗣绝。其中又分四层。首先写苏代为免除齐国向西周借兵粮,巧言劝说孟尝君不要攻秦;孟尝君为了持禄固宠,放弃了攻秦。其次写孟尝君受到谗害,齐湣王被劫后他畏祸出奔,后虽有“贤者”自刭为他剖白,使他得以回国,但深知已失宠信,乃主动隐退。第三层写秦国逃出的将军吕礼作了齐的相国,将加害于苏代,苏代此时又怂恿孟尝君去破坏齐秦的联合以倒吕。孟尝君言听计从,并动员秦相魏冉攻齐,果然使吕礼倒台。最后一层写孟尝君不能立足于齐,便入魏为相,联合诸国破齐,使齐湣王逃亡而死。后归齐,死后薛灭嗣绝。全文叙孟尝君生平出处至此结束。
战国末期,各诸侯国贵族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统治地位,竭力网罗人才,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而社会上的“士”(包括学士、策士、方士或术士以及食客)也企图依靠权贵获得锦衣玉食,因此养“士”之风盛行。当时,以养“土”著称的有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和楚国的春申君,后人称为“战国四公子”。本篇即是孟尝君的专传。
孟尝君即田文,是齐国宰相田婴的庶子,以其机警锋利的言谈博得田婴的赏识,取得太子地位后承袭了田婴的封爵。他认为“相门必有相”,为了出人头地,广泛招揽“宾客及亡人有罪者”并“舍业厚遇之”,得食客三千人。湣王派他入秦为相,被扣押,终赖食客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逃出秦国。归齐后任齐相,后因湣王猜忌出奔,任为魏相,联合秦、赵等国攻破齐国。从此,中立于诸侯国之间。对于孟尝君其人,司马迁以“好客自喜”论之,是颇具慧眼的,在指出他好客“为齐扞楚魏”(《太史公自序》)这一客观作用的同时,强调他“自喜”的动机,明唐顺之说:“赞其好客,美刺并显,太史公断之曰‘自喜’,盖斥其非公好云。”(《精选批点史记》)清李晚芳说得更为直截了当,孟尝君好客“但营私耳”(《读史管见》),可谓一语破的。传文还记述了寄食于孟尝门下品类错杂的各色人物,这对于我们认识当时食客这个社会层面的复杂性及其本质是很有意义的。
抓住人物生活经历中的典型事件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及其发展,是本传在写法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如写孟尝君做太子前,以“忘公家之事”、“不见一贤者”来诘难其父,说明这个庶子权略过人,颇为自负;写他做了太子之后在逃离秦国的路上砍杀非议其相貌的赵国百姓,则表明极端的虚荣心使他变得凶狠残忍。作者写他任齐相后企图挟韩、魏对秦进行报复以及免相后又怂恿秦国伐齐,最后入魏任相联合诸侯攻破齐国。从中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直至对齐国反眼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但作为文学形象的孟尝君,却不失为性格复杂的活生生的“这一个”。精心安排次要人物作陪衬来刻画主要人物,是本传在写法上的另一特点。“好客喜士”是孟尝君性格的一大特征,他所求之士,所喜之客,必然反映他的任人标准。作者不仅写了救他一命的鸡鸣狗盗之徒以及替他大打出手的凶顽恶棍,还写了一位被他“怒退”却颇有头脑的魏子,而集中笔墨刻画的则是冯騅。此人头脑清醒,有才干,也能效忠其主,但他竭力为趋炎附势的食客们抗辩,大讲“趣市”利己的市侩哲学,而孟尝君则“敬从命矣”,原来他们的人生哲学毫无二致,孟尝君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这些食客们的言行或遭遇,无不折射出孟尝君的思想性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王安石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读〈孟尝君传〉》),是不无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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