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穰侯列传第十二
穰侯魏冉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秦昭王:即秦昭襄王嬴稷(一作则),秦武王异母弟,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详见《秦本纪》。】。其先楚人,姓芈氏【芈(mi):楚国王族祖先的姓。】。
穰侯魏冉,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他的先世是楚国人,姓芈。
秦武王卒【秦武王:秦惠文王之子嬴荡,公元前310—前307年在位。】,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故号:原名。八子:宫内女官名号。】,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
秦武王死后,没有儿子,所以立武王的弟弟为国君,就是昭王。昭王的母亲原是宫内女官称为芈八子,等到昭王即位,芈八子才称为宣太后。宣太后并不是武王的生母。
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先武王死:按秦纪,昭王二年(前305),惠文后支持公子壮反对昭王。公子壮与大臣诸公子发难谋反,为魏冉所诛,惠文后亦忧死。即下文“季君之乱”。事在武王死后二年,此言惠文后“先武王死”,有误。】。
武王的母亲称惠文后,死在武王去世之前。
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高陵君:名嬴显。泾阳君:名嬴悝。】。而魏冉最贤,自惠王【惠王:即秦惠文王嬴驷,秦孝公之子,公元前337—前311年在位。】、武王时任职用事。
宣太后有两个弟弟:她的异父长弟叫穰侯,姓魏,名冉;她的同父弟弟叫芈戎,就是华阳君。昭王还有两个同母弟弟:一个叫高陵君,一个叫泾阳君。诸多人中,魏冉最为贤能,从惠王、武王时即已任职掌权。
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冉力为能立昭王【此句说,唯有魏冉有能力佐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咸阳:秦都,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武王死后,他的弟弟们争相继承王位,只有魏冉有能力物色并拥立了昭王。昭王即位后,便任命魏冉为将军,卫戍咸阳。
诛季君之乱【季君:公子壮自号季君。】,而逐武王后出之魏【之:前往;去到。】,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振:通“震”。】。昭王少【少:年轻。此时昭王20岁。】,宣太后自治【自治:亲自听政。】,任魏冉为政【政:旧指主其事者。此指以魏冉主其政事。】。
他曾经平定了季君公子壮及一些大臣们的叛乱,并且把武王后驱逐到魏国,昭王的那些兄弟中有图谋不轨的全部诛灭,魏冉的声威一时震动秦国。当时昭王年纪还轻,宣太后亲自主持朝政,让魏冉执掌大权。
【段意】:写魏冉为秦昭王母宣太后异父弟,是昭王舅父,又在拥立昭王及诛季君之乱中有功,故在昭王年少由其母宣太后听政时,得执秦政。
昭王七年【昭王七年:即公元前300年。以下可据此类推,不再注明。】,樗里子死【樗(chu)里子:秦国贵族。秦惠王异母弟,名疾,居于樗里,故称。秦武王时,与甘茂为左右丞相。为人滑稽多智,秦人称为“智囊”。】,而使泾阳君质于齐【质:作人质;用人去作保证。全句意为,昭王欲得齐国的孟尝君为相,故遣同母弟泾阳君赴齐作抵押。】。
昭王七年(前300),樗里子死去,秦国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
赵人楼缓来相秦【楼缓:赵国大夫,游说之士,在秦国做过丞相。相秦:为秦相。】,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仇(qiu)液:人名。】,请以魏冉为秦相。
赵国人楼缓来秦国任相,这对赵国显然不利,于是赵国派仇液到秦国游说,请求让魏冉担任秦相。
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客:门客,寄食于贵族豪门的人。宋公:人名。】:“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请为句:为了你,我会使秦不要急于以魏冉为相。】’。秦王见赵请相魏冉之不急,且不听公。
仇液即将上路,他的门客宋公对仇液说:“假如秦王不听从您的劝说,楼缓必定怨恨您。您不如对楼缓说‘请为您打算,我劝说秦王任用魏冉为相将会有所保留。’秦王见赵国使者请求任用魏冉并不急切,必感奇怪,将会不听从您的劝说。
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事成,魏冉故德公矣【以上四句说,你这样对秦王说了而事情不成功(指秦仍以魏冉为相),可以讨好楼先生;事情成功了(指达到了赵国的目的),魏冉当然会感激你。】。”于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冉相秦。
您这么说了,如果事情不成功,秦王乃用楼缓为相,您会得到楼缓的好感;如果事情成功了,秦王任用魏冉为相,那么魏冉当然会感激您了。于是,仇液听从了宋公的意见。秦国果然免掉了楼缓,魏冉做了丞相。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昭王十四年:按《白起列传》当为昭王十三年。】,魏冉举白起【举:推荐。白起:秦国名将。详见《白起列传》。】,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向寿:秦将。详见《甘茂列传》。】,败之伊阙【伊阙:山名,在今河南洛阳南。】,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
秦昭王要诛杀吕礼,吕礼逃到齐国。昭王十四年(前293),魏冉举用白起为将军,派他代替向寿领兵攻打韩国和魏国,在伊阙战败了它们,斩敌二十四万人,俘虏了魏将公孙喜。
明年,又取楚之宛、叶【宛(yuan):邑名,在今河南南阳。叶(she):邑名,在今河南叶县南。】。魏冉谢病免相【谢病:托病辞官。】,以客卿寿烛为相【客卿:指在本国做官的他国人。谓以客礼相待。】。
第二年,又夺取了楚国的宛、叶两座城邑。此后,魏冉托病免职,秦王任用客卿寿烛为丞相。
其明年,烛免,复相冉,乃封魏冉于穰【穰(rang):古县名,在今河南邓县。】,复益封陶【益:增加。陶:即定陶,邑名,在今山东定陶西北。】,号曰穰侯。
第二年,寿烛免职,又起用魏冉任丞相,于是赐封魏冉于穰地,后来又加封陶邑,称为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河东:地区名,指今山西西南部。因黄河经此作北南流向,本区位在黄河以东而得名。方:纵横。】。拔魏之河内【拔:攻占。河内:地区名,战国时指黄河以北。】,取城大小六十馀。
穰侯受封的第四年,担任秦国将领进攻魏国。魏国被迫献出河东方圆四百里的土地。其后,又占领了魏国的河内地区,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余座。
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以上二句指:公元前288年,齐湣王与秦昭王争为帝,齐为东帝,秦为西帝,不久齐去帝号,秦亦被迫取消。】。月馀,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
昭王十九年(前288),由魏冉操持,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过了一个多月,吕礼又来到秦国,齐、秦两国国君取消了帝号仍旧称王。魏冉再度任秦国丞相后,第六年上便免职了。
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郢:楚都,在今湖北江陵西北。】,秦置南郡【南郡:郡名,在今湖北中西部。】。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富于王室:比王族还富。于,犹“过”,表示比较。】。
免职后二年,第三次出任秦国丞相。在第四年时,派白起攻取了楚国的郢都,秦国设置了南郡。于是赐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是穰侯所举荐的将军,两人关系很好。当时,穰侯私家的豪富,超过了国君之家。
【段意】:写魏冉为秦相,举白起为将,攻韩、魏、楚获胜,封于穰,复益封陶,号穰侯。后复攻魏,拔楚之郢,白起封武安君,穰侯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昭王三十二年:下文言此年穰侯攻魏,走芒卯,按《白起列传》此事在昭王三十四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走芒卯:赶跑了魏相芒卯。】,入北宅【北宅:邑名,即宅阳,在今河南荥阳西南。】,遂围大梁【大梁:魏都,在今河南开封西北。】。
秦昭王三十二年(前275),穰侯任相国,带兵进攻魏国,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进入北宅,随即围攻大梁。
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梁:即魏。公元前361年,魏惠王由安邑迁都大梁,故魏也称梁。须贾:魏国的中大夫(掌议论之官)。说(shui):劝说。】:“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长(zhang)吏:地位较高的官员。魏王:指魏安釐(xi)王,公元前276—前243年在位。釐,通僖。】:‘昔梁惠王伐赵【梁惠王:即魏惠王魏䓨,公元前369—前335年在位。】,战胜三梁【三梁:地名,即南梁,在今河南临汝西。】,拔邯郸【邯郸:赵都,在今河北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以上二句说,赵王宁投降不割地,邯郸终于保全。下文言攻卫,大意相同。】。
魏国大夫须贾劝说穰侯道:“我听魏国的一位长吏对魏王说:‘从前梁惠王攻打赵国,取得了三梁,拿下了邯郸;而赵王虽然战败也不肯割地,后来邯郸终于被收复。
齐人攻卫,拔故国【故国:指卫国国都楚丘,在今山东曹县东。下文“故地”同此。】,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
齐国人攻打卫国,拿下了国都,杀死了子良;而卫人即使受辱也决不割地,后来丧失的国都仍归卫人所有。
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重出地:以出地为重,意谓坚决不割地。】。宋、中山数伐割地【宋、中山:皆国名。数(shuo)伐割地:屡遭讨伐而割地。】,而国随以亡。
卫、赵两国之所以国家完整,军队强劲,土地不被诸侯兼并,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忍受苦难,爱惜每一寸土地。宋国、中山国屡遭进犯又屡次割地,结果国家随即灭亡。
臣以为卫、赵可法【法:效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毋亲:不可亲近。】。蚕食魏氏,又尽晋国【尽晋国:割尽魏地。晋国,此处指魏国。因韩、赵、魏三家分晋,晋亦可单指魏。】,战胜暴子【暴子:韩将暴鸢(yuan)。】,割八县【割八县:指韩国割八县。】,地未毕入【毕:全。】,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厌:通“餍”,饱;满足。】!
我认为卫国、赵国值得效法,而宋国、中山国则当引以为戒。秦国是个贪婪无厌,凶恶暴戾的国家,切勿亲近。它蚕食魏国,吞尽原属晋国之地,战胜暴鸢,割取八个县之多,土地来不及全部并入,可是军队又耀武扬威地出动了。秦国哪有什么满足的时候呢?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以上二句说,这次秦的意思不是要占领魏都大梁,而是要胁迫你要求多割地。】。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背:背弃。讲:议和。】,楚、赵怒而去王【去:背离。】,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
现在又使芒卯败逃,开进了北宅,这并不是敢于进攻魏都,而是威胁大王要求多多割让土地。大王切勿接受它的要求。现在若大王背弃楚国、赵国而与秦国讲和,楚、赵两国必定怨恨而背离大王,而与大王争着买好秦国,秦国必定接受它们的做法。
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少割而有质:要少割地,并要求秦国派遣人质。】;不然,必见欺【见:被。】。’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王)之以是虑事也【以是虑事:用这件事(臣之所闻于魏)来考虑今日秦围大梁之事,即以此事作为参考。】。
秦国挟制楚、赵两国的军队再攻魏都,那么魏国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希望大王一定不要讲和。大王若打算讲和,也要少割地并且要有人质作保;不然,必定上当受骗。’这是我在魏国所听到的,希望您据此来考虑围攻大梁的事。
《周书》曰【《周书》:书名,即《逸书》。】‘惟命不于常【惟命不于常:天命不是固定不变的。】’,此言幸之不可数也【此句说,这是说幸运机遇是不可能多次遇到的。】。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计之工:谋略巧妙。】,天幸为多矣【天幸为多:多半靠运气好而已。】。
《周书》上说‘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说天赐幸运是不可多次得到的。秦国战胜暴鸢,割取八县,并非是兵力精良,也非计谋的高超巧妙,而靠的主要是运气。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此句说,这是把运气当做常数。】,智者不然【不然:不这样想。】。
现在秦国又打败了芒卯,兵入北宅,进而围攻大梁,以此看来是自己把徼天之幸当作了常规,聪明的人不是这样的。
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此句说,我听说魏国调遣全国一百个县的精兵来守卫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仞:周制,八尺为一仞。】,臣以为汤、武复生【汤:商汤王。他灭夏桀,建立商朝。武:周武王。他灭商,建立西周王朝。二人代表贤明君主或本领高强的统帅。】,不易攻也。
据我所知魏国已经调集了全部上百个县的精兵良将来保卫大梁,看来不少于三十万人。以三十万的大军来守卫七丈高的城垣,我认为即使商汤、周武王死而复生,也是难以攻下的。
夫轻背楚【轻背:轻易地背弃。】、赵之兵,陵七仞之城【陵:登上。】,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举:攻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罢:同“疲”。】,陶邑必亡【陶邑必亡:魏冉封邑定陶,与赵之东境为邻,秦军攻魏若战败撤退,则陶邑必被魏伐而亡。】,则前功必弃矣。
轻易的背着楚、赵两国军队,要登七丈高的城垣,与三十万大军对垒,而且志在必得,我看从开天辟地以来直到今天,是不曾有过的。攻而不克,秦军必然疲惫不堪,大梁攻不下而陶邑却定要丧失,那就会前功尽弃了。
今魏氏方疑【方疑:正处于犹豫之中。】,可以少割收也【此句说,可以用少割地的方式收服它。】。愿君逮楚【逮:及;趁。】、赵之兵未至于梁【亟:急。】,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此句说,那么你的愿望便达到了。】。
现在魏国正犹疑未决,可以让它少割土地先拢住它。希望您抓住楚、赵援军尚未到达大梁的时机,赶快以少割土地来收服魏国。魏国正当犹疑之际,会把得到以少割土地换取大梁解围的做法看作是有利的上策,一定想这么办,那么您的愿望就会实现了。
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先己:先于自己(与秦讲和)。】,必争事秦,从以此散【从(zong)以此散:合纵因此解散。从,同“纵”,合纵联盟。】,而君后择焉【后择:然后再选择新的对策而灭之。】。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效:献出。绛(jiang):魏邑,在今山西侯马东北。安邑:魏故都,在今山西夏县西北。以上三句,言秦兵不攻而可得晋、魏之地。】。
楚、赵两国对于魏国抢先与秦国媾和会大为恼火,必定争着讨好秦国,合纵便因此瓦解,而后您再从容地选择对象个个攻破。况且,您要取得土地也不一定非用军事手段呀!割取了原来的晋国土地,秦军不必攻坚,魏国就会乖乖地献出绛、安邑两城。
又为陶开两道【为陶开两道:魏效绛与安邑,则两道通于陶。故宋及单父是南道,绛与安邑为北道。一说指河西、河东两道。】,几尽故宋【几尽故宋:几乎可以完全占有宋国旧地。】,卫必效单父【单父(shanfǔ):邑名,在今山东单县东。】。
这样又为您打开了河西、河东两条通道,原来的宋国土地也将全部为秦国所有,随即卫国必会献出单父。
秦兵可全【全:保持完整。】,而君制之【此句说,而您可以控制整个局势。】,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以上二句说,还有什么要求不能达到,有什么行为不能成功呢。】!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无行危:言莫行围梁之危事。】。”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秦军不动一兵一卒,而您却能控制全面局势,有什么索取不能得到,有什么作为不能成功呢!希望您仔细考虑围攻大梁这件事而不要使自己的行动冒险。”穰侯说:“好。”于是停止攻梁,解围而去。
【段意】:写魏冉将兵攻魏,围大梁,经魏大夫须贾劝阻,乃罢梁围。须贾说词,有五层意思:一为以“闻于魏之事”(即效法卫、赵,而以宋、中山为戒,拒绝割地;即使讲和也以少割而有质为前提)提供参考,意在少割收魏则可;二为引《周书》之言,说明天幸不可数也,侥幸之心不可存,意在适可而止;三为魏以全力守城,不易攻也,意在知己知彼;四为攻而不拔,退而失陶邑,前功尽弃,意在劝阻强攻;五为趁楚、赵援兵未至而少割收魏,从散约败,各个击破,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意在不用兵而达到目的。说得有理有据,魏冉称善,乃罢梁围。《史记·穰侯列传第十二》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从(zong)亲:因合纵而友好。】。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魏将:当作“韩将”。暴鸢为韩将,救魏,为秦所败。事本在昭王三十二年,此乃误系于三十三年。】,得魏三县。穰侯益封【益封:增加封地。】。
第二年,魏国背离了秦国,同齐国合纵交好。秦王派穰侯进攻魏国,斩敌四万人,使魏将暴鸢战败而逃,取得了魏国的三个县。穰侯又增加了封邑。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华(hua)阳:邑名,在今河南郑州东南。下:城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卷(quan):邑名,在今河南原阳旧原武西北。蔡阳:邑名,在今河南上蔡境内。长社:邑名,在今河南长葛东。】,赵氏观津【观(guan)津:邑名,在今河北武邑东南。】。
第三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再次攻打赵国、韩国和魏国,在华阳城下,大败芒卯,斩敌十万人,夺取了魏国的卷、蔡阳、长社,赵国的观津。
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伐齐:秦取赵观津,而后归还赵,挟持赵联合伐齐。】。齐襄王惧【齐襄王:田法章,公元前283—前265年在位。】,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苏代:纵横家,苏秦之弟。阴遗(wei):暗中送给。书:信。】:
接着又把观津还给了赵国,并且给赵国增加了兵力,让它去攻打齐国。齐襄王惧怕被伐,就让苏代替齐国暗地里送给穰侯一封信说:
“臣闻往来者言曰【往来者:道路往来之人。】‘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弊邑之王曰【此句说,我私下认为要肯定地告诉我国的国君。】‘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以上二句说,秦王精明而善于谋划,穰侯明智而善于办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
“我听来往人们传说‘秦国将要给赵国增援四万士兵来攻打齐国’,我私下一定对我们国君说‘秦王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一定不会这么做’。为什么这么说呢?
夫三晋之相与也【三晋:指由晋分裂而为的韩、赵、魏三国。相与:互相交往,此指联合。】,秦之深仇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以上四句说,秦国对它们上百次背弃,上百次欺骗,都不算是不守信用和不讲道义。】。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仇,不利于秦。此一也。
韩、赵、魏三国友好结盟,这是秦国的深仇大敌。它们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有上百次的背弃,上百次的相骗,但都不算是背信弃义,一旦对外它们是互信不疑的。现在要战败齐国会使赵国强盛起来。赵国是秦国所仇视的大敌,显然对秦国不利。这是第一点。
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弊晋、楚:使三晋和楚疲困。】,而后制晋、楚之胜【此句说,然后制服三晋和楚国。】’。夫齐,罢国也【罢:通“疲”。】,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也【弩:用机械发箭的弓。溃痈:溃烂的毒疮。】,必死,安能弊晋、楚?此二也。
秦国的谋臣策士们,一定会说‘打败齐国,先削弱三晋和楚国的力量,然后再战而胜之’。其实,齐国是个势单力薄的疲惫之国,调集天下诸侯的兵力攻打齐国,就如同用千钓强弓去冲开溃烂的痈疽,齐国必亡无疑,怎么能削弱三晋和楚国呢?这是第二点。
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不信:不相信秦国。】;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为制于秦:认为会受秦国控制。】。齐恐,不走秦【走:投靠。】,必走晋、楚。此三也。
秦国若出兵少,那么三晋和楚国就不相信秦国;若出兵多,就会让三晋和楚国担忧将被秦国控制。齐国惧怕被伐,不会投靠秦国,而必定投靠三晋和楚国。这是第三点。
秦割齐以啖晋、楚【啖(dan):吃。此处引申为引诱。】,晋、楚案之以兵【案之以兵:用军队控制了它。案,通“按”,压制,控制。】,秦反受敌【受敌:受到它们的对抗。】。此四也。
秦国以瓜分齐国来引诱三晋和楚国,而三晋和楚国派兵进驻加以扼守,秦国反而会腹背受敌。这是第四点。
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以上二句说,利用秦国来算计齐国,又利用齐国来算计秦国。】,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
这种做法就是让三晋和楚国借秦国之力谋取齐国,拿齐国之地对付秦国,怎么三晋、楚国如此聪明而秦国、齐国如此愚蠢?这是第五点。
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无:失去。上党:郡名,地在今山西东南部长治一带,治所在壶关(今山西长治东南)。】。取天下之肠胃【肠胃:喻魏之安邑、韩之上党为天下的肠胃,即腹心地带。】,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不反:指全军覆灭。】,孰利?
因此,取得安邑把它治理好,也就一定没有祸患了。秦国占据了安邑,韩国也就必定无法控制上党了。夺取天下的中心区域,与出兵而担忧其不能返回比较起来,哪个有利?
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这些道理都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才说秦国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肯定不会给赵国四万士兵让他攻打齐国了。”于是穰侯不再进军,领兵回国了。
【段意】:写魏冉先伐三晋,各有所获,然后益赵兵以伐齐,苏代致书劝阻,魏冉乃引兵而归。苏代书词,说理有五:一曰三晋与秦仇,今益兵于赵,破齐以肥赵,不利于秦;二曰秦谋士主张先破齐以弊晋、楚,而后制服晋、楚,却不知齐疲易攻,于弊晋、楚无助,可见谋士之言不可取;三曰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多出兵则晋、楚会认为受秦所制;同时齐恐则投靠晋、楚,均不利于秦;四曰秦若割齐以诱晋、楚,则晋、楚兵益多,秦反受敌;五曰,晋、楚实际上是想“以秦谋齐”,又“以齐谋秦”;又劝秦先取魏之安邑和韩之上党以为天下之枢纽,比先伐齐“而惧其不反”更有利。于是魏冉从之,引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言客卿灶:与客卿灶商量。】,欲伐齐取刚、寿【刚:邑名,在今山东宁阳东北。寿:邑名,在今山东东平西南。】,以广其陶邑【广:扩大。】。
昭王三十六年(前271),当时相国穰侯与客卿灶商议,要攻打齐国夺取刚、寿两城,借以扩大自己在陶邑的封地。
于是魏人范雎自谓张禄先生【范雎(ju):化名张禄,详见《范雎列传》。】,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越三晋:是越过三晋去进行远征。】,以此时奸说秦昭王【以此时:便趁此时机。奸说(ganshui):请求游说。奸,请求。】。昭王于是用范雎。
这时有个魏国人叫范睢自称张禄先生,讥笑穰侯竟然越过韩、魏等国去攻打齐国,他趁着这个机会请求劝说秦昭王。昭王于是任用了范睢。
范雎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关:指函谷关。旧址在今河南灵宝东北。】,就封邑。
范睢向昭王阐明宣太后在朝廷内专制,穰侯在外事上专权,泾阳君、高陵君等人则过于奢侈,以致比国君之家富有。这使秦昭王幡然醒悟,就免掉穰侯的相国职务,责令泾阳君等人都一律迁出国都,到自己的封地去。
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馀【辎(zi)车:有帷盖的车,既可载物,又可作卧车。乘(sheng):一车四马。】。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穰侯走出国都关卡时,载物坐人的车子有一千多辆。穰侯死于陶邑,就葬在那里。秦国收回陶邑设为郡。
【段意】:写魏冉权重压主,被范睢讥弹,为昭王所忌,免去相国,使就封邑,死葬于陶。结束穰侯传。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东益地:能在东方增加土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尝称帝:指秦昭王十九年称西帝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乡:通“向”,方向。稽首:叩头,这里喻臣服。】,穰侯之功也。
太史公说:穰侯是秦昭王的亲舅舅。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扩张领土,削弱诸侯,曾经称帝于天下,各国诸侯无不俯首称臣,这当是穰侯的功劳。
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一夫:指范雎。开说:指上段游说秦昭王事。】,身折势夺而以忧死【身折:身死。】,况于羁旅之臣乎【羁旅之臣:指在秦国作官的客卿。羁旅,在外作客。】!
等到显贵至极豪富无比之时,一人说破,便屈居下位,权势被夺,忧愁而死,何况那些寄居异国的臣子呢!
【段意】:作者论赞。穰侯为昭王亲舅,又有使秦称雄诸侯之大功,以至于贵极富溢,尚且一夫开说,势夺身折,何况无亲无故的羁旅之臣乎!从而感叹富贵难以永保,宦海沉浮无常。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穰侯魏冉的专传。
魏冉是秦宣太后之弟,运用杀伐手段拥立宣太后之子昭王即位,又凭着他与昭王的特殊关系在秦国独揽大权,被封为穰侯,四次为相,起用名将白起,连续东伐,攻城略地,战绩卓著。太史公为其立传既着眼于“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的功绩;又有意揭示其最后“身折势夺而以忧死”的原因。传文中对穰侯由发迹到忧死的全过程作了确切而简要的记述。这样一位权势赫赫的人物何以“一夫开说”而“身折势夺”呢?传文中揭示的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他假秦国的武力专注于攻齐。“以广其陶邑”,经营自家的地盘,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是与秦孝公之后的历代秦王着眼于统一中国的战略目标背道而驰的。其二,他“擅权于诸侯”,“富于王室”,对秦王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因而,他的垮台具有必然性,太史公的记述无疑是深刻的。
清吴见思对本传曾作过如下评论:“穰侯事大都备于《范睢传》,此只用点次法,以须贾说词及苏代书词,两篇出色,前后以简略相配,以成章法。”(《史记论文》)从本传的章法特点看,吴氏的说法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指明太史公何以不惜篇幅插入这两大段说词和书词,而这恰恰是太史公行文的周到、细密之处。其实引入大段的说词和书词旨在说明处于飞黄腾达时期的穰侯已经露出了垮台的肇端。须贾已经看到穰侯一味经营陶邑的用心,所以劝穰侯不可围攻大梁,否则“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苏代的书词则正是后来范睢“一夫开说”的注脚。因此,这两段说词和书词在传文中居于重要地位,是表达传旨不可或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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