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苏秦列传第九【2】
又说魏襄(惠)王曰【魏襄王:魏襄王名嗣,公元前318—前296在位。而六国合纵之约在前332年已破裂,故襄王可能是惠王(前369—前319)之误。】:“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
苏秦又游说魏襄王说:“大王的国土,南边有鸿沟、陈地、汝南、许地、郾地、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边有淮河、颍河、煮枣、无胥,西边有长城为界,北边有河外、卷地、衍地、酸枣,国土纵横千里。
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庐庑:泛指住宅建筑。数(cu):稠密。】,曾无所刍牧【刍牧:放牧牛羊。】。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輷輷(honghong)殷殷:形容车马行进时发出的巨大声响。輷輷:即“轰轰”。】,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
地方名义上虽然狭小,但是田间到处盖满房屋,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口稠密,车马众多,日夜行驰,络绎不绝,轰轰隆隆,好象有三军人马的声势。我私下估量大王的国势和楚国不相上下。
然衡人怵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衡人:指主张连横的人。怵:恐吓、威逼。】,卒有秦患【卒有秦患:最终使魏国受到秦国的迫害。】,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内劫其主:向内要挟君主。主语指魏国中主张连横之人。】,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
可是那些主张连衡的人诱惑您侍奉秦国,伙同像虎狼一样凶恶的秦国侵扰整个天下,一旦魏国遭受秦国的危害,谁都不会顾及您的灾祸。依仗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在内部劫持别国的君主,一切罪恶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魏,是天下强大的国家;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
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称东藩:以秦国的东方藩属自居。】,筑帝宫【筑帝宫:替秦王建离宫,以备其东巡时居住。】,受冠带【受冠带:接受秦国的冠服式样。泛指接受秦国的文物制度。】,祠春秋【祠春秋:春秋二季贡奉助秦的祭祀。】,臣窃为大王耻之。
现在您竟然有意向西面奉事秦国,自称是秦国东方的属国,为秦国建筑离宫,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式样,春秋季节给秦国纳贡助祭,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
“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
“我听说越王勾践仅用三千疲惫的士兵作战,就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周武王只用了三千士兵,三百辆蒙着皮革的战车,在牧野制服了商纣:难道他们是靠着兵多将广吗?实在是因为充分发挥出他们的威力。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苍头:裹着青色头巾的士卒。一说为贱卒,一说为敢死军。】,奋击二十万【奋击:冲锋陷阵的精锐部队。】,厮徒十万【厮徒:负责杂役,如养马执炊的杂役民伕。】,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
现在,我私下听说大王的军事力量,精锐部队二十万,裹着青色头巾的部队二十万,能冲锋陷阵的部队二十万,勤杂兵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五千匹。这些实力超过越王勾践和周武王很远了,可是,如今您却听信群臣的建议,想以臣子的身份服事秦国。
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效实:表现在实际行动上。】,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
如果奉事秦国,必然要割让土地来表示自己的忠诚,因此,还没动用军队,国家却已亏损了。凡是群臣中妄言服事秦国的,都是奸妄之人,而不是忠臣。他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
们作为君主的臣子,却想割让自己国君的土地,以求得与秦国的友谊,偷取一时的功效而不顾后果,破坏国家的利益而成就私人的好处,对外凭借着强秦的势力,从内部劫持自己的国君,以达到割让土地的目的,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氂不伐【豪氂:即“毫厘”。不伐:不除掉。】,将用斧柯【斧柯:大斧。《周书》此四句的意思是对于恶木害草要及早除掉,否则等其蔓延之后再想除掉就要费大力气了。】。’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壹意,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在大王句:意思是说,如何决定,就在大王的明示了。】。”
“《周书》上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要不及时去掉它,到处滋长延伸了怎么办呢?细微嫩枝不及时砍掉它,等到长的粗壮了,就得用斧头了。’事前不考虑成熟,事后将有灾祸临头,那时对它将怎么办呢?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六国联合相亲,专心合力,一个意志,就一定没有强秦侵害的祸患了。所以敝国的赵王派我来献上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赖大王的指示号召大家了。”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今主君句:意思是说,现在承您奉赵王之命来指教我。】,敬以国从。”
魏王说:“我没有出息,从没听说过如此贤明的指教,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段意】:写游说魏襄王的说辞。一方面称赞魏国之强盛,以激起魏王的自信心;一方面又分析连横政策的危害,以断绝魏王的妥协后路,最终说服了魏王。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
接着,苏秦又向东方游说齐宣王,说:“齐国南面有泰山,东面有瑯邪山,西面有清河,北面有渤海,这可说是四面都有天险的国家了。齐国的土地纵横两千余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粮食堆积得象山丘一样高大。
三军之良,五家之兵【五家之兵:齐桓公时管仲所制定的兵制:五家为轨,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率之。】,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未尝三句:指用不着征调泰山、清河、勃海以外的军队。倍:同“背”,背离。】。
三军精良,联合起五家的兵卒,进攻如同锋芒之刀刃、良弓之矢那样勇猛捷速,打起仗来好象雷霆震怒一样猛烈,撤退好象风雨一样快地消散。自有战役以来,从未征调过泰山以南的军队,也不曾渡过清河,涉过渤海去征调这二部的士兵。
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
光是临淄就有居民七万户,我私下估计,每户不少于三个男子,三七二十一万,用不着征集远处县邑的兵源,光是临淄的士兵本来就够二十一万了。
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六博:古代博戏名。两人相博,共十二棋,每人六棋,六黑六白,故名。蹋鞠:踢球。】。临菑之涂,车毂击【车毂:车轴两端伸出车轮外的部分。】,人肩摩,连衽成帷【衽:衣襟。】,举袂成幕【袂:衣袖。】,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临淄富有而殷实,这里的居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下棋踢球的。临淄的街道上车子拥挤得车轴互相撞击,人多得肩膀相互磨擦,把衣襟连接起来,可以形成围幔,举起衣袖,可以成为遮幕,大家挥洒的汗水,就象下雨一样,家家殷实,人人富足,志向高远,意志飞扬。
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凭借着大王的贤明和齐国的强盛,天下没有那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如今您却要向西去奉事秦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重(zhong)畏:非常害怕。】,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相当:相对。】,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
“况且韩、魏之所以非常畏惧秦国,是因为他们和秦国的边界相接壤,假如双方派出军队交战,不出十天,胜败存亡的局势就决定了。如果韩、魏战胜了秦国,那么自己的兵力要损失一半,四面的国境无法保卫;如果作战不能取胜,那么国家接着就陷入危亡的境地。
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重与秦战:不敢轻易地与秦开战。】,而轻为之臣也【轻为之臣:很容易向秦国称臣。】。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径:通“经”,通过。】,车不得方轨【方轨:并驾。】,骑不得比行【比行: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
这就是韩、魏把和秦国作战看得那么重要,而很轻易地想要向秦国臣服的原因。现在,秦国攻打齐国的情况就不同了,秦国背靠着韩、魏的土地,要经过卫国阳晋的要道,穿过齐国亢父的险塞,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是有一千人也不敢通过,
秦虽欲深入,则狼顾【狼顾:狼性多疑,走路时常回顾,比喻有后顾之忧。】,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恫疑虚喝:因有所疑惧而故意虚张声势。】,骄矜而不敢进【骄矜:故意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即使秦国军队想要深入,就像狼一样疑虑重重,时常回顾,生怕韩、魏在后面暗算它。所以它虚张声势,恐吓威胁。它虽然骄横矜夸却不敢冒险进攻,那么秦国不能危害齐国的形势也就相当明了啦。
“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不能深刻地估计到秦国根本对齐国无可奈何的实情,却想要向西而奉事秦国,这是群臣们策略上的错误。现在,齐国还没有向秦国臣服的丑名却有强大的国家实力,所以我希望大王稍微留心考虑一下,以便决定对策。”
齐王曰:“寡人不敏,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穷道东境:最东边的。】,未尝得闻馀教。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齐王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居住在偏僻遥远、紧靠大海、道路绝尽、地处东境的国家,从未听到过您高明的教诲。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段意】:记游说齐宣王之辞。齐国远比韩、魏强大,故苏秦一方面极力称赞齐之强大,一方面论其不应和韩、魏一般见识,应采取“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的合纵政策,最后打动了齐宣王。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于是,苏秦又向西南去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是天下强大的国家;大王,是天下贤明的国王。楚国西边有黔中、巫郡,东边有夏州、海阳,南边有洞庭、苍梧,北边有径塞、郇阳,土地纵横五千多里,武装部队一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存粮足够支用十年。这是建立霸业的资本啊。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矣【章台:秦宫殿名。】。
凭借着楚国的强大和大王的贤明,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如今您却想向西侍奉秦国,那么,天下就再没有哪个诸侯不向西面拜服在秦国的章台宫下了。
“秦之所害莫如楚【害:怕。】,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
“秦国最大的忧患没有比得上楚国的,楚国强大,那么秦国就会弱小;秦国强大,那么楚国就会弱小。从这种情势判断,两国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劝大王策划,不如合纵相亲,来孤立秦国。
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武关:在今陕西、湖北、河南交界处,】,一军下黔中【黔中:黔中郡,在今湖南西北一带。】,则鄢、郢动矣【鄢:今湖北宜城。郢:在今湖北汉陵西北纪南城。】。
如果大王不采纳合纵政策,秦国一定会出动两支军队,一支从武关出击,一支直下黔中,那么鄢郢的局势就动摇了。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早孰计之。“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
“我听说在未发生动乱之前,就应该治理它,在祸患没有降临之前,就要采取行动。要等到祸患临头,再去忧虑它,那就来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能早作仔细的打算。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我能山东使各国向您奉献四时的礼物,接受你英明的指教,把国家委托给您,奉献宗庙请您保护,训练士兵,磨砺兵器,听任大王的指挥。
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橐驼:即骆驼。】。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大王果真能采纳我这不成熟的计策,那么,韩、魏、齐、燕、赵、卫等国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充满您的后宫。燕国、代地所产的骆驼、良马一定会充满您的畜圈。所以,合纵成功了,楚国就能称王。连衡成功了,秦国就能称帝。如今您要放弃称王称霸的功业,蒙受侍奉别人的丑名,我私下认为大王这种做法不可取。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
“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还有吞并天下的野心。秦国也是天下各诸侯的共同仇敌。凡主张连衡的人都想分割各诸侯的土地奉献给秦国,这就叫做供养仇人和敬奉仇敌啊。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
做为人家的臣子,却要分割自己国君的土地,用来和如狼似虎的强秦相交往,侵扰天下,而自己的国家突然遭受秦国的侵害,他们却不顾及这些灾祸。对外依仗着强秦的威势,用来在内部劫持自己的君主,索取割地,是最大的叛逆,最大的不忠,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过了。
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是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所以,合纵相亲,各诸侯就会割让土地奉事楚国,连衡成功,楚国就要割让土地奉事秦国,这两种策略相差太远了,这二者,大王要处于哪一方的立场呢?所以敝国赵王派我来奉献这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靠大王晓喻众人了。”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
楚王说:“我国西边和秦国接壤,秦国有夺取巴、蜀并吞汉中的野心。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是不可以亲近的。韩、魏经常遭受秦国侵害的威胁,不可以和他们作深入地策划。假如和他们深入地策划,恐怕有叛逆的人泄露给秦国,以致计划还没施行,而国家就面临危险了。
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如县旌而无所终薄:有如高高悬挂的旗子在风中不知所依。县:同“悬”。薄:依附。】。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我自己估计,拿楚国对抗秦国,不一定取得胜利;在朝廷内和群臣谋划,他们又不可信赖。我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香甜,心神恍恍惚惚,好像挂在空中的旗子,始终没有个着落。现在您打算使天下统一,团结诸侯,使处于危境的国家保存下来,我愿意恭恭敬敬地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段意】:记游说楚威王之辞。楚,是可和秦相抗衡的大国,所以苏秦紧紧抓住“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秦楚势不两立的要害来说服楚王,并以山东之国愿奉四时之献等动听的言辞来满足楚之欲望,最后说动了楚威王。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并相六国:同时任六国的相国。】。
于是,六国合纵成功,同心协力了。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担任了六国的国相。
北报赵王,乃行过洛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疑:同“拟”。】。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除道:清扫道路。】,使人郊劳【郊劳:宾至郊外,派使臣犒劳慰问。】。
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中经过洛阳,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各诸侯派来送行的使者很多,气派比得上帝王。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迎接慰劳。
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何前倨句:为什么以前对我那么傲慢,现在却对我这样恭敬?】?”
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不敢抬头看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服侍他用饭。苏秦笑着对嫂子说:“你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傲慢,现在却对我这么恭顺呢?”
嫂委蛇蒲服【委蛇蒲服:匍匐在地上像蛇那样爬行。蒲服:即“匍匐”。】,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
他的嫂子赶紧伏俯在地上,弯曲着身子,匍匐到他面前,脸贴着地面请罪说:“因为我看到小叔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
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此一人之身:指同是我一人。】,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况众人乎:何况是别人呢?此众人是相对“亲戚”而言。】!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负郭田:靠近城边的田。】,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
苏秦感慨地叹息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洛阳近郊有二顷良田,如今,我难道还佩带得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当时他就散发了千金,赏赐给亲戚朋友。
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贷人:向别人借。】,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见德者:有德于自己的人。】。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
当初,苏秦到燕国去,向人家借过一百钱做路费,现在富贵了,就拿出一百金(一百万钱)偿还那个人。并且报答了以前所有对他有恩德的人。他的随从人员中,唯独有一个人没得到报偿,就上前去自己申说。
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欲去我:想要离我而去。】。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望子深:深深地怨恨你。】,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苏秦说:“我不是忘了您,当初您跟我到燕国去,在易水边上,您再三要离开我,那时正当我困窘不堪,所以我深深地责怪您,所以把您放在最后,您现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苏秦约定六国联盟之后,回到赵国,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于是,苏秦把合纵盟约送交秦国。从此秦国不敢窥伺函谷关以外的国家,长达十五年之久。
【段意】:写苏秦合纵成功,“并相六国”,取得了巨大的政治效果,秦为此“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并生动地记述了苏秦衣锦还乡的情况,与开头第一段受亲戚冷落嘲讽相对照。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必报齐:保证报复齐国。】。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后来秦国派使臣犀首欺骗齐国和魏国,和它们联合起来攻打赵国,打算破坏合纵联盟。齐、魏攻打赵国,赵王就责备苏秦。苏秦害怕,请求出使燕国,一定要向齐国报复。苏秦离开赵国以后,合纵盟约便瓦解了。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在因燕丧伐燕,取十城。
秦惠王把他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做妻子。这一年,燕文侯去世,太子即位,这就是燕易王。易王刚刚登位,齐宣王趁着燕国发丧之机,攻打燕国,一连攻克了十座城池。
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易王对苏秦说:“从前先生到燕国来,先王资助您去见赵王,于是才约定六国合纵。如今齐国首先进攻赵国,接着又打到燕国,因为先生的缘故被天下人耻笑,先生能替燕国收复侵占的国土吗?”苏秦感到非常惭愧,说:“请让我替大王把失地收回来。”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俯而庆二句:俯下身子时表示称贺,抬起身子时又表示哀悼。】。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
苏秦见到齐王,拜了两拜,弯下腰去,向齐王表示庆贺;仰起头来,又向齐王表示哀悼。齐王说:“为什么庆贺和哀悼相继这么快呢?”
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乌喙:又称乌头、乌啄,毒药。】,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
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宁愿饥饿而不吃乌头这种有毒植物的原因,是因为它越是能填满肚子就和饿死的灾祸越是没有区别啊。现在,燕国虽然弱小,但燕王却是秦王的小女婿。
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长:长期。】。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蔽其后【雁行:像大雁飞时前后有序而行。意谓使燕国打头阵,其它各国就会相继而来。】,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
大王占了他十座城池的便宜却长久地和强秦结成仇怨。如今,使弱小的燕国像大雁一样相继飞行,强大的秦国跟在它的后面做掩护,从而招致天下的精锐部队攻击你,这和吃乌头是相类似的啊。”
齐王愀然变色曰:“然则奈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
齐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凄怆而严肃,说:“既然如此,那怎么办呢?”苏秦说:“我听说古代善于处理事情的人,能够把灾祸转化为吉祥,通过失败变为成功。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立即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燕国白白地收回十城,一定很高兴。秦王知道因为他的关系而归还燕国的十城,也一定很高兴。
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石交:坚厚的外交。】。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虚辞附秦:表面上附从秦国。】,以十城取天下【以十城取天下:以退出十城的代价来取得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这就叫做放弃仇恨而得到牢不可破的友谊。燕国、秦国都来奉事齐国,那么大王对天下发出的号令,没有敢不听的。这就等于用虚夸不实地依附秦国,实际上却以十城的代价取得天下,这是称霸天下的功业啊。”齐王说:“好”。于是就归还了燕国的十座城池。
【段意】:写合纵的失败以及约散后最初的形势:齐魏伐赵,齐又伐燕,苏秦为此不得不为之周旋,巧妙地劝齐退还燕之十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
有毁谤苏秦的人说:“苏秦是个左右摇摆、出卖国家、反复无常的臣子,将要引起乱子。”苏秦生怕获罪,回到燕国,而燕王却不给他官职。苏秦求见燕王说:
“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亲【宜以益亲:应该更加信任我。】。
“我是东周一个鄙陋的人,没有一点功劳,而大王却在宗庙里授与我官职,在朝廷上以礼相待。如今,我为大王说退了齐国的军队,又收回了十座城池,应该对我越发地亲近。
今来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臣闻四句:是说我听说过:忠信的人,所做所为都是为了自己;进取的人,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别人。】。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
如今我回到燕国而大王不授与我官职,一定有人以不忠实的罪名在您面前中伤我。其实我的‘不忠实’,正是大王的福气啊。我听说忠诚信实的人,一切都为着自己的目的;奋发进取的人,一切都为着别人去努力。况且我游说齐王,也没有欺骗他啊。
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
我把老母抛在东周,本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树立忠信的名声,而决心帮助别人求得进取。现在,假如有像曾参一样孝顺,像伯夷一样廉洁,像尾生一样信实的人,让这样三种人去奉事大王,您认为怎样?”
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
燕王回答说:“足够了。”苏秦说:“像曾参一样孝顺,为尽孝道,决不离开父母在外面过上一夜。像这样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来到弱小的燕国,侍奉处在危困中的国君呢?
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
像伯夷一样的廉洁,坚守正义,不愿作孤竹君的继承人,不肯作周武王的臣子,不接受赐爵封侯而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下。像他这样廉洁,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到齐国干一番事业取回十座城池呢?
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梁下: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
像尾生那样城信,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幽会,女子如期没来,洪水来了也不离去,紧抱桥柱被水淹死。像这样的诚信,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退去齐国强大的军队呢?我正是以所谓的忠诚信实在国君面前获罪的呀。”
燕王曰:“若不忠信耳【若:你。】,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私于人者:与别人私通。】,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
燕王说:“你自己不忠诚信实罢了,难道还有因为忠诚信实而获罪的吗?”苏秦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作官,他的妻子和别人私通,她的丈夫快要回来时,和她私通的人就忧虑,妻子说:‘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作好了毒酒等着他呢。’
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逐主母,把主母(指妻)赶出去。】;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而弃酒【详僵而弃酒:假装跌倒而把酒洒掉。详:同“佯”。】。主父大怒,笞之五十。
过了三天,她丈夫果然到了,妻子让侍妾端着有毒的酒给他喝,侍妾想告诉他酒中有毒,又恐怕他把主母赶走;可是不告诉他吧,又恐怕她的毒酒害死了主父,于是她假装跌倒,把酒泼在地上。主父大发雷霆之怒,将她打了五十竹板。
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竹板子,怎么能说忠诚信实就不能获罪呢?不幸的是我的罪过跟侍妾的遭遇相类似啊!”燕王说:“先生恢复原来的官职吧。”从此燕王愈发优厚地对待他。
【段意】:写苏秦在燕国的地位已开始不稳,多亏凭着善辩而暂时得以维持。在批驳别人的诽谤中论迂阔的孝、廉、信不能事功,当属苏秦思想中最有特色之处,可视为纵横家的思想基础。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必重。”
燕易王的母亲,是燕文侯的夫人。与苏秦私通。燕易王知道这件事,却对苏秦的待遇更加优厚。苏秦恐怕被杀,就劝说燕王:“我留在燕国,不能使燕国的地位提高,假如我在齐国,就一定能提高燕国的地位。”
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
燕王说:“一切听任先生去做吧。”于是,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跑到齐国。齐宣王便任用他为客卿。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齐宣王卒二句:据《资治通鉴》应作齐威王卒,齐宣王立。】,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齐而为燕【破蔽齐而为燕:使齐国衰落而有利于燕。】。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
齐宣王去世,湣王继位,苏秦就劝说湣王把葬礼办得铺张隆重,用来表明自己的孝道,高高地建筑宫室,大规模地开辟园林,以表明自己得志,其实苏秦打算使齐国破败,从而有利于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哙登基做了国君。
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殊而走:带着被刺杀的重伤而逃。殊:同“诛”,指刺杀。】。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
此后,齐国大夫中有许多人和苏秦争夺国君的宠信,因而派人刺杀苏秦,苏秦当时没死,带着致命的伤逃跑了。齐王派人捉拿凶手,然而没有抓到。苏秦将要死去,便对齐王说:
“臣即死,车裂臣以徇于市【徇于市:在街市上示众。】,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甚矣:太过分了。】,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在人口集中的街市上把我五马分尸示众,就说:‘苏秦为了燕国在齐国谋乱’,这样做,刺杀我的凶手一定可以抓到。”当时,齐王就按照他的话做了,那个刺杀苏秦的凶手果然自动出来了,齐王因而就把他杀了。燕王听到这个消息说:“齐国为苏先生报仇,作法也太过份啦。”
【段意】:写苏秦既为逃祸、又为报燕而仕于齐,最后因与齐大夫争权而被刺死。临死时仍表现出智辩之士的智慧,但不惜车裂自己而求贼,这种极度的功利主义也只有纵横家才能做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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