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伍子胥列传第六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读yun。】。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先:前辈。伍举:伍员的祖父。谏:直言规劝。事:侍奉。楚庄王:姓熊,名侣。春秋中期楚国国君。有显:有名声。】,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伍子胥,是楚国人,名员(yún,云)。伍员的父亲叫伍奢,伍员的哥哥叫伍尚。他的祖先叫伍举,因为侍奉楚庄王时刚直谏诤而显贵,所以他的后代子孙在楚国很有名气。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楚平王:名弃疾,即位后改名居。】,使伍奢为太傅【太傅:辅导太子的官。】,费无忌为少傅【少傅:也是辅导太子的官。】。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取:通“娶”。】,秦女好【好:美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
楚平王有个太子叫建,楚平王派伍奢做他的太傅。费无忌做他的少傅。费无忌对太子建不忠心。平王派无忌到秦国为大子建娶亲。因为秦女长的姣美,无忌就急忙赶回来报告平王说:
“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更:另外。】。”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绝爱幸:极为宠爱。】,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这是个绝代美女,大王可以自己娶了他,再给太子另外娶个媳妇。”平王就自己娶了秦女,极度地宠爱她,生了个儿子叫轸,另外给太子建娶了媳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媚:讨好。】,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无宠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稍益:逐渐。】,使建守城父,备边兵【城父:邑名。在今安徽亳县。备边兵:防守边境。】。
费无忌用秦国美女向楚平王献媚以后,就趁机离开了太子去侍奉平王。又担心有一天平王死了,太子建继位杀了自己,竟因此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蔡国人,楚平王不宠爱她。平王也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派太子建驻守城父,防守边疆。
顷之【顷之:不多久。】,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短:缺点,过失。】:“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以:因。望:埋怨。】,愿王少自备也【少自备:自己稍加防备。少:稍微。】。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将(jiang):统领。】,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且欲:将要。且、欲都有“将”意。】。”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考问:考讯审问。】。
不久,无忌又没日没夜地在平王面前说太子建的坏话,他说:“太子因为秦女的原因,不会没有怨恨情绪,希望大王自己稍微防备着点。自从太子驻守城父以后,统率着军队,对外和诸侯交往,将要进入都城作乱了。”楚平王就把他的太傅伍奢召回来审问。
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独:偏偏。奈何:为何。贼:伤害。这句意思是:大王为何偏偏因小臣说了一些害人的坏话,便疏远骨肉至亲呢?】?”无忌曰:“王今不制【制:约束。】,其事成矣。王且见禽【见禽:被擒。禽:通“擒”。】。”
伍奢知道无忌在平王面前说了太子的坏话,因此说:“大王怎么能仅仅凭拨弄事非的小人之臣的坏话,就疏远骨肉至亲呢?”无忌说:“大王现在不制止,他们的阴谋就要得逞,大王将要被逮捕了!”
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司马:掌军事的官。】。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亡:逃。宋:国名,都商丘(今河南商丘)。】。
于是平王发怒,把伍奢囚禁起来,同时命令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建。还没走到,奋扬派人提前告诉太子:“太子赶快离开,要不然,将被杀死。”于是太子建逃到宋国去了。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忧:祸患。】。可以其父质而召之【可以其父质:可把他们父亲作为人质。召之:将他们引来。】,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使使:派个使者。前一使字作“派遣”讲。】:“能致汝二子则生【致:招来。】,不能则死。”
无忌对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都很贤能,不杀掉他们,将成为楚国的祸害。可以用他父亲作人质,把他们召来,不这样将成为楚国的后患。”平王就派使臣对伍奢说:“能把你两个儿子叫来,就能活命,不叫来,就处死。”
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刚戾(li)忍訽(gou):刚强而能忍受耻辱。戾:猛烈。訽,同“诟”,辱。】,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来之并禽:来了会一并被擒。】,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生汝父:饶恕你们父亲不死。生:使……生。】;不来,今杀奢也。”
伍奢说:“伍尚为人宽厚仁慈,叫他,一定能来;伍员人桀骜不训,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来了一块被擒,势必不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奢两个儿子,说:“来,我使你父亲活命;不来,现在就杀死伍奢。”
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脱:逃脱。】,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何益父之死:对父亲的死有何好处。】?往而令仇不得报耳【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一去就使仇不能报了。】。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无为:无意义。】。”
伍尚打算前往,武员说:“楚王召我们兄弟,并不打算让我们父亲活命,担心我们逃跑,产生后患,所以,用父亲作人质,欺骗我们。我们一到,就要和父亲一块处死。对父亲的死有什么好处呢?去了,就叫我们报不成仇了。不如逃到别的国家去,借助别国的力量洗雪父亲的耻辱。一块去死,没有意义呀。”
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恨:遗憾。】,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归死:受死】。”
伍尚说:“我知道去了最后也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可是只恨父亲召我们是为了求得生存,要不去,以后又不能洗雪耻辱,终会被天下人耻笑。”对伍员说:“你可以逃走,你能报杀父之仇,我将要就身去死。”
尚既就执【就执:被擒。】,使者捕伍胥【伍胥:伍子胥的省称。】。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贯(wan)弓:拉开弓。贯:通“弯”,开弓。】,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伍尚接受逮捕后,使臣又要逮捕伍王胥,伍子胥拉满了弓,箭对准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就逃跑了。他听说太子建在宋国,就前去追随他。伍奢听说子胥逃跑了,说:“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火了。”伍尚来到楚都,楚平王就把伍尚和伍奢一块杀害了。
【段意】:写伍子胥的家世和父兄遭害,自己被迫出奔:伍子胥祖父伍举事楚庄王,直言敢谏。父亲伍奢在楚平王时官太子太傅,为人正直。兄伍尚,性仁厚。因楚平王无道,听信费无忌的谗言,伍奢、伍尚被杀,伍子胥逃往宋国。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华氏之乱:宋元公在位期间,“大夫华、向氏作乱。”(《史记·宋微子世家》)华指华定、华亥,向指向宁(见《左传·昭公二十年》)。】,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国名。西周时都郑(今陕西华县)。周平王东迁,郑移都于新郑(今河南新郑)。】。郑人甚善之【甚善之:对他很友好。】。太子建又适晋【适:往,到。晋:国名。曾多次徙都,在今山西境内。】,
伍子胥到宋国以后,正好遇上宋国华氏作乱,就和太子建一同逃到郑国去。郑国君臣对他们很友好。太子建又前往晋国,晋顷公说:
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
“太子既然跟郑国的关系友好,郑国信任太子,太子要能给我们作内应,我们从外面进攻,一定能灭掉郑国,灭掉郑国,就把它分封给太子。”于是太子回到郑国。
事未会【未会:未成。会:成。】,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会自私句:恰巧太子建因个人私事想杀死一个随从他的人。会:恰巧。】,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子产:郑国大臣,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
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正赶上太子因为个人私事打算杀掉一个跟随他的人,这个人知道太子的计划,就把它告诉郑国。郑定公和子产杀死了太子建。
建有子名胜。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吴:国名。都于吴,今江苏苏州。】。到昭关,昭关欲执之【昭关:楚关名,当吴、楚交界处,在今安徽含山县北。下句的“昭关”指守关的人。】。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
建有个儿子叫胜。伍子胥害怕了,就和胜一同逃奔吴国。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
追者在后,至江【江:指长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直:通“值”。】,以与父。”
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很危急,就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过江后,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
父曰:“楚国之法【法:指缉拿伍子胥的告令。】,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石(shi):今读dan。古十斗为石,或百二十斤为石。】,爵执珪【爵执珪(gui):封给执珪的爵位。执珪:爵位名。以圭(上尖下方的玉)赐给功臣,使执圭朝见。】,岂徒百金剑邪【徒:只是。邪(ye):助词,表感叹。】!”不受。
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给粮食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不肯接受。
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疾:生病。止中道:在半路上停下来。】,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吴王僚:姓姬,名僚。方:正。用事:执政。】,公子光为将【公子光:吴王僚的堂兄弟。】。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因:依靠。】。
伍子胥还没逃到吴国京城,就得了病,在中途停下来,讨饭吃。到达吴都,吴王僚刚刚当权执政,公子光做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钟离:楚邑。在今安徽凤阳东。卑梁氏:吴邑。与楚接境。俱蚕:都养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居巢而归【拔:攻占。居巢:楚邑。在今安徽巢县。】。
过了很久,楚平王因为楚国边邑钟离和吴国边邑卑梁氏都养蚕,两地的女子为争采桑叶相互撕打,就大发雷霆,以致于两国起兵相互攻打。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克了楚国的钟离、居巢就回去了。
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为戮:被杀。】,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
伍子胥劝说吴王僚说:“楚国是可以打败的,希望再派公子去。”公子光对吴王说:“那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国杀死,劝大王攻打楚国,是为了报他的私仇。攻打楚国未必可以打败它呀。”
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有内志:有对内的志向。意思是对国内有野心。】,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未可说以外事:故不能用外边的事(指伐楚)去说动他。】,乃进专诸于公子光【进:推荐。专诸:当时的刺客。事见《史记·刺客列传》。】,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野心,想杀死吴王僚而自立为君,不可以用对外的军事行动劝说他,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离开朝廷,和太子建的儿子胜到乡下种地去了。
五年而楚平王卒【五年:就上文看,似指公子光攻取钟离、居巢后五年,然此役在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于吴王僚十二年冬(见《史记·吴太伯世家》),其间不足五年。“五”字疑有误。】。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立为后:立为后继者。】,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二公子:指盖余、烛庸(见《史记·吴太伯世家》),皆吴王僚之弟。】,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
五年以后,楚平王死了。当初,平王从太子建那儿夺来的秦国美女生了一个儿子叫轸,等平王一死,轸竟然继平王即位,这就是昭王。吴王僚趁着楚国办丧事,派烛庸、盖余二公子领兵袭击楚国。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国军队的后路,使吴军不能回国。
吴国内空【内空:因军队外调而内部空虚。】,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而公子光句:吴王僚十二年,公子光请僚饮宴,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乘进献时将其刺死,专诸亦当场被吴王僚左右的人所杀。见《史记》中《吴太伯世家》、《刺客列传》。】,是为吴王阖庐【阖(he)庐:庐,也作“闾”。名姬光。】。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行人:官名。主掌外交事务。】,而与谋国事。
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命令专诸暗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庐。阖庐自立以后,愿望实现了,就召回伍员,官拜为行人,和他共同策划国事。
【段意】:写伍子胥辗转到达吴国,并受到吴王阖庐的任用:在去吴途中,经过昭关,得渔父相救。至吴,通过公子光得见吴王僚,未被重用。后荐专诸于公子光,光使专诸刺僚而自立,即吴王阖庐。阖庐任用伍子胥为行人,共商国事。
楚诛其大臣郤宛【郤(xi)宛:《史记·楚世家》:费无忌“谗亡太子建,杀伍奢、子尚,与郤宛。”伯州犁:为楚灵王所杀(见《左传·昭公元年》)。】、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嚭:读pi。】,吴亦以嚭为大夫【大夫:官名。】。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道绝:归路被楚兵截断。】。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舒:楚邑。今安徽舒城。】。
楚国杀了它的大臣嚭宛、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逃到吴国,吴国也用伯嚭做了大夫。先前,吴王僚派遣攻打楚国的两位公子,后路被切断不能回国,后来听说阖庐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的消息,于是带领着军队,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了他们。
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禽:通“擒”。故吴反二将军:吴国原来的两个反叛将军。】。因欲至郢【郢(ying):楚国国都。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将军孙武曰【孙武:也称孙武子,齐人。到吴,被阖庐用为将。是古代著名军事家。】:“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阖庐自立为王的第三年,就发动军队和伍子胥、伯嚭攻打楚国,占领了舒地,捉住了原来背叛吴国的两个将军。因而阖庐想乘胜进兵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太疲惫了,不可以,暂切等待吧。”就收兵回国了。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六:楚邑。在今安徽六安北。灊(qian):楚邑。在今安徽霍山东北。】。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公子囊瓦:名瓦,字子常,为楚令尹。瓦是楚公子子囊(名贞)之孙,古人常以祖父的字为氏,故叫囊瓦。“公子”当作“公孙”,因诸侯之子叫公子(子囊是楚庄王子),其孙叫公孙。】。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豫章:古地区名。其地乃淮水以南、长江以北一带。汉以后置郡,移其名于江南。】,取楚之居巢【取楚之居巢:前文已言吴取居巢,可能后又被楚夺回,这次再度攻占。】。
阖庐四年(前511),吴国攻打楚国,夺取了六地和灊(qián,潜)地。阖庐五年,攻打越国,并战败了它。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攻打吴国。吴国派伍子胥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的军队,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始:当初。】,今果何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唐、蔡皆怨之:唐、蔡是两个小国,与楚接界。唐的都城即今湖北随县西北的唐城镇;蔡都于新蔡,即今河南新蔡。据《左传·鲁定公三年》载,在楚昭王时,蔡昭侯与唐成公朝楚,蔡昭侯献美裘,唐成公有良马,囊瓦欲得,不与,都被扣留达三年之久。故唐、蔡都怨恨囊瓦。蔡昭侯献美裘事,又见《史记·管蔡世家》。】。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得:取得。指取得合作。】。”
阖庐九年(前506),吴王阖庐对子胥、孙武说:“当初你们说郢都不可攻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呢?”子胥、孙武回答说:“楚国将军囊瓦贪财,唐国和蔡国都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规模地进攻楚国,必须先要得到唐国和蔡国的帮助才行。”
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夹汉水:紧靠汉水两岸。汉水:源出陕西,流经湖北西北部和中部,至汉口入长江。陈:同“阵”,列成阵势。】。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遂以其属:指夫概便用他的部属。主语是“夫概”。子常:即囊瓦。】。子常败走,奔郑。
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和唐国、蔡国共同攻打楚国,和楚国军队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带领着军队请求相随出征,吴王不答应,夫概就用自己属下五千人攻击楚将子常,子常战败逃跑,直奔宋国。
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己卯:指己卯这一天。古代用天干地支记年、月、日。吴兵入郢,是吴王阖庐九年的十一月。】,楚昭王出奔。庚辰【庚辰:己卯的第二天。】,吴王入郢。
于是,吴军乘胜挺进,经过五次战役,就打到了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第二天,吴王进入郢都。
昭王出亡,入云梦【云梦:即云梦泽,是大的沼泽地带,大致包括今湖北安陆以南、武汉以西地区。】;盗击王【盗击王:强盗袭击昭王。】,王走郧【郧(yun):楚邑。在今湖北安陆。原为小国,被楚所灭。】。郧公弟怀曰【郧公:郧地的首领,公是封号。此指斗辛。斗辛的父亲斗成然,对楚平王有功,为令尹,因贪求无厌被杀,平王又封斗辛为郧公。见《左传·昭公十四年》。】:“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随:国名。姬姓。在今湖北随县。】。
楚昭王出逃,进入云楚大泽;昭王遭到强盗的袭击,昭王又逃到郧地。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杀死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杀死他的儿子,不也可以吗?”郧公担心他的弟弟杀死昭王,就和昭王一块逃到随地。
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汉川:汉水。这两句说:和周天子同姓(姬姓)的国家,封在汉水一带的都被楚国灭掉。】。”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王子綦(qi):即楚昭王之兄公子结。匿:藏。当:担当,承受。这两句说:王子綦把昭王藏起来,说自己是楚王而来承担一切。】。随人卜【随人卜:随国人进行占卜。】,与王于吴【与王于吴:把楚王交给吴国。】,不吉,乃谢吴不与王【乃谢吴:便谢绝吴国的要求。谢:推辞。】。
吴兵包围了随地,对随地人说:“在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被楚国全部消灭了。”随人要杀昭王,王子綦把他藏起来,自己冒冲昭王来搪塞他们。随人算了一卦,卦象表明把昭王交给吴军,不吉利,就谢绝吴国,不交昭王。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申包胥:楚国大夫。姓公孙,因封于申(在今河南阳境),故号申包胥。为交:是相交好友。】,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覆:灭。】。”包胥曰:“我必存之【存之:使它保存。】。”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求:搜寻。】。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然后已:然后住手。已:止。】。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至交的朋友,伍子胥逃跑时,对包胥说:“我一定要颠覆楚国。”包胥说:“我一定要保存楚国。”等到吴兵攻进郢都,伍子胥搜寻昭王,没有找到,就挖开楚平王的坟,拖出他的尸体,鞭打了三百下才停手。
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其以甚乎:难道不已经很过分了吗?其:表反问,相当于“岂”、“难道”。以:已经。】?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人众者二句:是说众多人的力量可以胜过天,天所决定的也能毁坏人。】。今子故平王之臣【故:原来是。】,亲北面而事之【亲:亲身。北面: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接见群臣面南而坐,臣子则北面而朝。】,今至于僇死人【谬(lu)死人:指鞭平王之尸。谬:通“戮”,杀。】,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天道:犹“天理”。这句是说:这难道不是丧失天理已到极点吗?】?”
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您这样报仇,太过份了!我听说:‘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人。’您原来是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侍奉过他,如今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丧天害理到极点了吗!”
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谢:道歉,表示歉意。】,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日莫途远二句:是说自己志在报仇,故不择手段,如日之将暮而要走的路尚远,故只得颠倒急行、逆理施事。莫:通“暮”。】。”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
伍子胥对来人说:“你替我告诉申包胥说:‘我就像太阳落山的时候,路途还很遥远。所以,我要逆情背理地行动。’”于是申包胥跑到秦国去报告危急情况,向秦国求救,秦国不答应。
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有臣若是二句:楚国有像申包胥这样的臣子,可以不保全吗?】!”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乘(sheng):古一车四马为乘。】。
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不停地痛哭,他的哭声七天七夜没有中断。秦哀公同情他,说:“楚王虽然是无道昏君,有这样的臣子,能不保存楚国吗?”就派遣了五百辆战车拯救楚国,攻打吴国。
六月【六月:《史记·楚世家》:“(楚昭王)十一年六月,败吴于稷。”楚昭王十一年,即吴王阖庐十年,故这里的“六月”应为“十年六月”。】,败吴兵于稷【稷:楚地。在今河南桐柏境内。】。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会:恰逢。】,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释楚:放弃楚国。】。
六月间,在稷地打败吴国的军队。正赶上吴王长时间地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阖庐的弟弟夫概逃回国内,自立为王。阖庐听到这个消息,就弃楚国赶回去,攻打他的弟弟夫概。
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溪【堂溪:楚地。在今河南西平西。】,为堂溪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夫概兵败,跑到楚国。楚昭王见吴国内部发生变乱,又打回郢都,把堂谿封给夫概,叫做堂谿氏。楚国再次和吴军作战,打败吴军,吴王就回国了。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番(po):今江西波阳。】。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鄀(ruo):楚邑。在今湖北宜城。】。
又过了两年,阖庐派太子夫差领兵攻打楚国,夺取番地。楚国害怕吴国军队再次大规模地进攻,就离开郢城,迁都鄀邑。
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威齐、晋:使齐国、晋国震恐。威:畏,震恐。】,南服越人【服越人:使越国人顺从。服:顺从。越:国名。都于会(kuai)稽,即今浙江绍兴。】。其后四年【即吴王阖庐十五年。《史记·吴太伯世家》:“(阖庐)十五年,孔子相鲁。”相鲁:为鲁国的相。】,孔子相鲁。
在这个时候,吴国用伍子胥、孙武的战略,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向北威镇齐国、晋国,向南降服了越国。夫差攻楚取番以后四年,孔子出任鲁国国相。
【段意】:写伍子胥领吴兵攻入楚都,报父兄之仇,并佐吴王阖庐称霸:阖庐即位后三年,伍子胥与伯嚭受命伐楚,占领舒邑后退兵。阖庐六年,楚昭王使囊瓦伐吴,吴使伍子胥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并夺得楚国的居巢。第九年,阖庐用伍子胥、孙武之谋,联合唐、蔡两国共同伐楚,进入郢都,伍子胥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由于申包胥请来秦兵,吴军乃还。这时吴国因有伍子胥、孙武出谋献策,使得他国震恐。
后五年【后五年:即阖庐十九年。《史记·吴太伯世家》:“(阖庐)十九年,夏,吴伐越。”】,伐越。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姑苏:今江苏苏州。姑苏似应作“槜(zui)李”,在今浙江嘉兴西南,见《左传·定公十四年》、《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伤阖庐指【指:手指。《左传·定公十四年》:“阖庐伤将(jiang)指,取其一屦(ju,鞋子)。”则阖庐所伤为脚大趾。将指,指手的中指或脚的大趾。】,军却。
又过了五年,吴军攻打越国。越王勾践率兵迎战,在姑苏打败吴军,击伤了吴王阖庐的脚趾,吴军退却。
阖庐病创将死【病创(chuang):因受创伤而生病。】,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太宰:官名。掌王家内外事务。】,习战射。
阖庐创伤发作,很严重,快要死的时候对太子夫差说:“你能忘掉勾践杀你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记。”当天晚上,阖庐就死了。夫差继位吴王以后,任用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
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夫湫:亦作“夫椒”,山名。在今江苏苏州西南太湖中。】。越王勾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栖:居住。会稽:指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种:文种。楚国人。事越王勾践,为大夫。厚币:重礼。币:财物。遗(wei):送给。】,求委国为臣妾【委国为臣妾:把国家交给吴国管理,男女愿作奴仆。委:交付。臣:男奴。妾:女奴。】。二年后攻打越国,在夫湫打败越国的军队,越王勾路就带关残兵败将栖息在会稽山上,派大夫文种用重礼赠送太宰嚭请求媾和,把国家政权托付给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
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平:讲和。】。
吴王将要答应越国的请求,伍子胥规劝说:“越王勾践为人能含辛茹苦,如今,大王要不一举歼灭他,今后一定会后悔。”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而采纳了太宰嚭的计策,和越国议和。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争宠:骄横争权。宠:骄纵。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齐景公死,其少子晏孺子立,不到一年,即被权臣田乞等所杀,而另立齐悼公。】,新君弱【弱:年幼。】,乃兴师北伐齐。
和越国议和以后五年,吴王听说齐景公死了,大臣们争权夺利,新立的国君软弱,就出动军队向北攻打齐国。伍子胥规劝说:
伍子胥谏曰:“勾践食不重味【食不重(chong)味:吃饭不用两样菜。言生活节俭。】,吊死问疾【吊死问疾:哀悼死者、慰问病人。】,且欲有所用之也【且欲:将要。有所用:有所作为。】。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
“勾践一餐没有两味荤菜,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将打算有所作为。这个人不死,一定是吴国的祸患。现在吴国有越国在身边,就像得了心腹疾病。
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务齐:用力伐齐。务:致力。】,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艾陵:齐地。在今山东泰安南。】,遂威邹鲁之君以归【威:恫吓。邹:国名。春秋时为邾国,后改名邹,在今山东邹县一带。鲁:国名。都于曲阜,今山东曲阜。】。益疏子胥之谋【疏:疏远不用。】。
大王不先铲除越国却一心致力攻打齐国,不是很荒谬的吗?”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攻打齐国。在艾陵把齐国军队打得大败,于是慑服了邹国和鲁国的国君而回国。从此,就越来越少地听从伍子胥的计谋了。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用子贡之谋: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齐欲侵鲁,子贡往说吴王救鲁伐齐。吴王恐出兵后,而越国乘机来犯,欲先伐越再救鲁。子贡又到越国,劝越王出兵助吴,并说这既可消除吴对越的顾虑,又可乘吴在兵疲时将其灭掉,越王大喜,乃许诺。子贡:卫国人。孔子弟子。】,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重宝:贵重的宝物。遗(wei):送给。】。
此后四年,吴王将要北上攻打齐国,越王勾践采用子贡的计谋,就带领着他的人马帮助吴国作战,把贵重的宝物敬献给太宰嚭。
太宰嚭既数受越赂【数(shuo):多次。】,其爱信越殊甚【爱信越殊甚:很喜欢、信任越王。殊:甚,极。】,日夜为言于吴王【为言于吴王:在吴王面前为越王说好话。】。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
太宰嚭多次接受了越国的贿赂。就特殊地喜欢并信任越国,没日没夜地在吴王面前替越国说好话。吴王总是相信和采纳太宰嚭的计谋。伍子胥规劝吴王说:
“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浮辞:虚假的言辞。】,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石田:只有石头的田。无所用之:(对吴)毫无用处。】。且《盘庚之诰》曰【《盘庚之诰》:《尚书·商书》中有《盘庚》三篇,内容是写殷商君主盘庚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时,所发表的谈话与命令。诰:上告下叫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颠:狂。越:逾越,逾越常规,指不法行为。劓(yi)殄(tian):受刑处死。劓:割鼻。殄:灭。俾:使。遗育:留下后人。易种:生养传代。易:转生。兹邑:此邑,指新都殷。这几句见《盘庚》中篇,文字略有出入,其意思是:有猖狂违法而对上不敬的,就将其处死,不使他留下子孙,不让他在这城邑里再生养传代。】。’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
“越国,是心腹大患,现在相信那虚饰浮夸狡诈欺骗之词,贪图齐国。攻克齐国,好比占领了一块石田,丝毫没有用处。况且《盘庚之诰》上说:‘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这就是商朝兴盛的原因。希望大王放弃齐国,先攻打越国;如不这样,今后悔恨也来不及了。”
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使子胥于齐:派子胥出使齐国。】。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数(shuo):多次。】,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嘱其子于齐鲍牧【属:通“嘱”,托付。鲍牧:齐国大夫。其时鲍牧已被杀,当为“属其子于鲍氏。”(《左传·鲁哀公十一年》)】,而还报吴。
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告,却派他出使齐国。子胥临行,对他儿子说:“我屡次规劝大王,大王不听。我现在看到吴国的末日了,你和吴国一毁灭,没有好处。”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牧,而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有隙:有隔阂。隙:裂痕。】,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少恩:无情。猜贼:多疑而狠毒。】,其怨望恐为深祸也【望:怨恨。这句是说:他心怀怨恨,恐怕会成为吴国的大祸害。】。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耻其计谋不用:因他的计谋未被采用而羞愧。耻:以……为耻。】,乃反怨望。
吴国太宰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产生裂痕以后,就趁机在吴王面前说他的坏说:“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没有情义,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要酿成深重的灾难。前次大王要攻打齐国,子胥认为不可以,大王终于发兵并且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子胥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反而产生了怨恨情绪。
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强谏【专愎(bi):独断固执。愎:任性。】,沮毁用事【沮(ju)毁用事:凭破坏(破坏吴伐齐的计划)行事。沮:阻挠破坏。】,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徒:只。幸:希望。自胜其计谋:说明自己的计谋高明。胜:优越。】。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悉:尽。】,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辍谢:推辞不往(不往伐齐国)。辍:止,止而不往。谢:辞却。】,详病不行【详:通“佯”。假装。】。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起祸:兴起祸端。】。
如今大王又要再次攻打齐国,伍子胥又独断固执,强行谏阻,败坏、诋毁大王的事业,只希望吴国战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高明。现在大王亲自出征,出动全国的武装力量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采纳,因此就中止上朝,假装有病不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备,这是很容易引起祸端的。
且嚭使人微伺之【微伺:暗中侦察。微:暗暗地。】,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鞅鞅:同“怏怏”,不乐的样子。】。愿王早图之。”
况且我派人暗中探查,他出使齐国,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做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诸侯,自己认为是先王的谋臣,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怨恨情绪。希望大王对这件事早日想办法。”
吴王曰:“微子之言【微:无。】,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属镂:剑名。】,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
吴王说:“没有你这番话,我也怀疑他了。”就派使臣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说:“你用这把宝剑自杀。”伍子胥仰望天空叹息说:“唉!谗言小人伯嚭要作乱,大王反来杀我。
我令若父霸【若:你。】,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几不得立:几乎不能立为继承人。】。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我顾不敢望:但是我根本没有那种愿望。顾:但是。不敢:意思是根本没有。这里是一种委婉说法。】。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谀臣:善用花言巧语讨好君主的臣子。谀:奉承讨好。长者:年长德高的人。此乃伍子胥自指。】!”
我使你父亲称霸。你还没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时,公子们争着立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几乎不能得到太子的位职。你立为太子后,还答应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却不存在你报答的希望,可现在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
乃告其舍人曰【舍人:指门下宾客中派有职事的人。】:“必树吾墓上以梓【树:种植。梓(zi):木名。】,令可以为器【器:《史记》“正义”:“器,谓棺也。以吴必亡也。”意谓吴必为越所亡,将来可用梓木给吴王做棺材。】;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抉(jue):挖出。县:通“悬”。】,以观越寇之人灭吴也。”乃自刭死。
于是告诉他亲近的门客说:“你们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楼上,来观看越寇怎样进入都城,灭掉吴国。”于是自刎而死,
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盛(cheng):装入。鸱夷:皮口袋。或说以皮作鸱鸟形状的袋子。】,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江上:江边。】,因命曰胥山【胥山:在今江苏苏州西南。】。
吴王听到这番话,大发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皮革袋子里,漂浮在江中。吴国人同情他,在江边给他修建了祠堂,因此,把这个地方命名叫胥山。
【段意】:写伍子胥在阖庐死后,劝夫差攻占越国,夫差不用其谋,反听信伯嚭的谗言,伍子胥被逼自杀:吴王阖庐十九年伐越,吴军败,阖庐因受伤而病死。其子夫差继位,两年后伐越报仇,大败越军。伍子胥劝夫差乘胜将其灭掉以清除后患,越国买通伯嚭请和,夫差听信伯嚭,从越所请。其后,吴伐齐,子胥陈说利害,夫差仍不听。再后,吴又准备伐齐,子胥再次谏阻,力主伐越,伯嚭从中进谗,伍子胥被害身死。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鲍氏:指鲍牧。阳生:即齐悼公。这里应为立悼公子壬,即齐简公。据《左传》载,齐杀悼公在鲁哀公十年(即吴王夫差十一年),伍子胥出使齐国和被杀,在鲁哀公十一年。故有人认为此句应置于子胥使齐之前。】。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
吴王杀了伍子胥后,就攻打齐国。齐国鲍氏杀了他们的国君悼公辅佐阳生作国君。吴王打算讨伐鲍氏,可是,没有取得胜利,就撤兵回去了。
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橐(tuo)皋:吴国地名。在今安徽巢县。】。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黄池:地名。在今河南封丘西南。吴王夫差十四年,夫差想争夺霸主,与鲁哀公、晋定公等会于黄池(见《左传·鲁哀公十三年》)。】,以令周室【以令周室:想挟持周天子而号令一切。】。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吴太子:名友。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吴王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随从,只有老弱与太子留守,越发兵攻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破吴兵。
此后二年,吴王召集鲁国、卫国的国君在橐皋会盟。第二年,就势北上,在黄池大会诸侯,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勾践袭击吴国,杀死吴太子,打败吴国军队。
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杀王夫差: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勾践灭吴,准备把夫差安置在甬东(今浙江定海),夫差遂自杀。】;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与己比周:自己私下与越亲近。比周:结伙营私。】。
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国了,派出使者用丰厚贵重的礼物和越国媾和。过后九年,越王勾践终于灭掉吴国,杀死吴王夫差,又杀了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他的国君,接受外国的贵重贿赂,私下亲近越国。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楚惠王:楚昭王子,楚平王孙。】。叶公谏曰【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因封于叶(今河南叶县),故称叶公。楚国贵族。】:
当初,跟随伍子胥一块逃亡在楚国原来的太子建的儿子胜,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要召胜回到楚国。叶公规劝说:
“胜好勇而阴求死士【阴:暗中。死士:不畏死的人。】,殆有私乎【殆有私乎:大概有个人的打算吧。殆:大概。】!”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鄢(yan):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境。】,号曰白公【白公:楚平王太子建之子,名胜,因封于白(后名白公城,在今河南息县西南),故号白公,又称白公胜。】。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胜爱好勇武而暗中寻访敢死的勇士,大概有私心!”惠王不听他的进谏,终于把胜召回来,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邑鄢。号称白公。白公回楚三年而吴王杀了伍子胥。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归楚五年:据《史记·楚世家》记载,白公胜归楚在楚惠王二年,晋伐郑在楚惠王八年。其间不止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
白公胜回楚国不久,怨恨郑国杀死他的父亲,于是暗地里收养敢死的勇士向郑国报仇。回到楚国五年,请求楚王攻打郑国,楚国令尹子西答应了他的要求。
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非郑之仇二句:是说“我现在的仇人已不是郑国,而是子西。”】。”胜自砺剑【砺:磨。】,人问曰:“何以为?”
可是,还没发兵而晋国已经出兵攻打郑国,郑国派人到楚国请求救援,楚王派子西前往救郑,和郑国订立了盟约才回国。白公胜发怒说:“我的仇敌不是郑国,我的仇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砺宝剑,有人问他:“用它干什么?”
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白公胜回答说:“要用它杀死子西。”子西听到这件事,笑着说:“白公胜如同鸟蛋,能有什么作为呢?”
其后四岁【其后四岁:白公胜袭杀子西、司马子綦,在楚惠王十年(见《史记·楚世家》“集解”),距晋伐郑的时间不到四年。】,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于朝【石乞:白公胜所养的力士(见《史记·楚世家》)。司马:官名,职掌军事。子綦:《左传》作“子期”。】。石乞曰:“不杀王【王:指楚惠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劫王如高府:把楚王劫持到高府。如:往。高府:府署名。】。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屈固:人名。据《史记·楚世家》载,屈固是惠王的随从,非“石乞从者”。昭夫人:昭王夫人,即惠王的母亲。】。
此后四年,白公胜和石乞在朝廷上突然刺杀了令尹子西及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掉楚惠王,不行。”于是,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石乞的随从屈固背负着楚惠王逃到昭夫人住的宫室。
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国人:指叶公封地的人。】。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自杀:《左传·哀公十六年》:“白公奔山而缢,其徒微之(其党徒将尸首暗地埋藏。微:藏匿)”。】。
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带领着他封地的人攻打白公胜。白公胜一伙人战败,白公胜逃到山里自杀了。
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亨:通“烹”,古代的酷刑。】。石乞曰:“事成为卿【卿:官名。是高级官员。】,不成而亨,固其职也【固其职也:这本是人的职分。职:职分,分内应承担的事。】。”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石乞被俘,审问他白公胜的尸首在哪里,不说出来就要把他煮死。石乞说:“事情成功了就做卿相,不成功就被煮死,本来是应尽的职分。”最终不肯说出白公胜尸首在什么地方。于是,把石乞煮死了。找回楚惠王,再立他为国君。
【段意】:写伍子胥死后,吴国被越所灭,白公胜报仇乱楚:夫差杀伍员后伐齐,未胜。其后,夫差两次会合诸侯。在黄池大会期间,越军乘虚而入,击败吴军。后来,吴被越国灭掉,夫差自杀,伯嚭被诛。在另一方面,楚太子建之子白公胜曾随伍员逃奔吴国,后被召归楚。因其父曾谋郑被杀,便请求楚国伐郑以报父仇,楚令尹子西应允,旋又违背诺言,白公胜便袭杀子西,劫惠王,自立为王。叶公起兵攻之,白公胜败,自缢死。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怨毒:怨恨。这句意思是:对于人来说,结怨是太可怕了。】!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行之于臣下:对臣下进行陷害而结下仇怨。】,况同列乎【同列:指处在同等地位的人。即同事。】!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向令:假使。】,何异蝼蚁【何异蝼蚁:与蝼蚁之死有何不同。意谓死得毫无价值。蝼蚁:蝼蛄、蚂蚁。】。
太史公说:怨毒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国君尚且不能和臣子结下怨毒,何况地位相同的人呢!假使伍子胥追随他的父亲伍奢一起死去,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弃小义【弃小义:抛弃小的道义。指伍员不听使者以君命、父命相招,而毅然逃离楚国。】,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悲夫:因伍员一生事迹悲壮,故作者发出如此感叹。】!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须臾:片刻。忘郢:忘记回郢都报仇。】?
放弃小义,洗雪重大的耻辱,让名声流传后世。可悲啊!当伍子胥在江边困窘危急的时候,在路上沿途乞讨的时候,他的心志难道曾经有片刻忘掉郢都的仇恨吗?
故隐忍就功名【隐忍就功名:忍受因苦以求功名有成。隐忍:克制忍耐。】,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烈丈夫:意志坚强、抱负宏伟的大丈夫。】?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自立为君:白公胜杀子西、子綦,劫惠王,“自立为王”。(《史记·楚世家》)】,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功谋:功绩谋略。胜(sheng):尽。】!
所以,克制忍耐,成就功名,不是刚正有气性的男子,谁能达到这种地步呢!白公如果不自立为王,他的功业和谋略恐怕是说也说不完啊!
【段意】: 指出不可无端害人,结怨是可怕的事。对伍子胥能弃小义,暂时克制忍耐,终于报仇雪耻,成就功名,给予深情赞颂。对白公胜的复仇举动,则认为有失宜之处。
在这篇列传中,作者着重记述了伍子胥为报杀父子之仇,弃小义而灭大恨的事迹。昭关受窘,中途乞讨,未曾片刻忘掉郢都仇恨的心志,忍辱负重、艰苦卓绝,终于复仇雪耻,名留后世。
一篇大传,以吴国、楚国为主,兼涉鲁、晋、郑、秦诸多国家,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伍子胥为主,又兼涉太子建、白公胜、太宰嚭、申包胥、夫概等诸多人物。其中光杀父之仇就有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的一对不解之仇;伍子胥与平王的一对深仇大恨;郧公与平王的杀父之仇;白公与郑王、子西的生死之恨,相互穿插,节奏紧凑,有条不紊。诚如太史公所说,怨毒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
人物刻画,多神来之笔。尤其是伍子胥的形象。作者饱蘸笔墨,略貌取神,立体化地突出了他的精神风貌。很多段落成为后来故事、小说和戏曲的传统题材,家喻户晓,为人乐道。伍子胥过昭关,前临大江,后有追兵,与太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的慌恐,危急之中偶遇渔父的紧张场面,都很富于戏剧性,简直像小说的情节描写。攻克郢都,没有找到昭王,竟“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三百,然后已。”的疯狂了的复仇火焰,不是把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压抑在内心的深仇大恨,突然迸发出来的烈火般的感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吗?其人物的个性特征,又是多么鲜明深刻啊!
伍子胥的性格是通过多角度刻画的。他头脑清楚,看问题尖锐,深知应父之召必然俱死,故弃小义而雪大耻。他有张弓拒捕,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忍辱负重,含辛茹苦,虽困病交加、中途乞讨也不忘郢都仇恨的一面;有把自己唯一的宝剑送给渔父的感恩报德的一面;也有因时机不成熟,到乡下种地以韬光养晦的一面。当然,他丝毫没有忘却复仇的心志,他向公子光推荐专诸就很说明问题。
伍子胥是有政治眼光的。他多次规劝吴王伐越,分析形势,指陈利害。虽遭伯嚭谗言诬害,但他的形象越显得光明磊落了。伍子胥又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为吴国率兵打仗,为吴王称霸一时,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被赐死前对门客说的一番话,使伍子胥的形象达到新的高度。“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是预言,是现实,是政治远见,是身遭诬害的愤概,也是对吴王昏庸的憎恨!
其他人物,如渔父、申包胥、夫概、勾践、白公胜、石乞等人,或言或行,廖廖几笔,形神俱备,为后世传神写照作出了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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