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楚苦县：今河南省鹿邑县。】，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周守藏室之史：西周国家图书馆史官。守藏室：藏书室。】。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适：到……去。礼：指统治阶级的等级制度，以及与之相应的一整套礼仪。】。

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做过周朝掌管藏书室的史官。孔子前往周都，想向老子请教礼的学问。

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子：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其：语气词，表推测。】。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得其时：生逢其时，得遇明主。驾：驾车，指为明主效力。蓬累(lei)：像飞蓬那样牵累、转移，可止则止。】。

老子说：“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已经腐烂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况且君子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出去做官，生不逢时，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转。

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良贾(gu)：优秀的商人。虚：空、无。君子：品德高尚的人。】。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多欲：指过高的愿望和过分的贪欲。态色与淫志：溢于表面的姿态神色和没有限度的志向。是：这些。】。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我听说，善于经商的人把货物隐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具有高尚的的品德，他的容貌谦虚得像愚钝的人。抛弃您的骄气和过多的欲望，抛弃您做作的情态神色和过大的志向，这些对于您自身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些罢了。”

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跑。】。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罔：打猎用的网。纶(lun)：钓鱼线。矰(zeng)：一种用丝绳系住用以射飞鸟的短箭。为：动词，做。】。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犹：如同、好像。】！”

孔子离去以后，对弟子们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获它，会游的可制成丝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修：研究。学：学问。务：事务，指研究对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关：指函谷关。尹喜：周大夫，传说为奇人，与老子一道归隐。见《列仙传》。强(qiang)：尽力。】。”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老子研究道德学问，他的学说以隐匿声迹，不求闻达为宗旨。他在周都住了很久，见周朝衰微了，于是就离开周都。到了函谷关，关令尹喜对他说：“您就要隐居了，勉力为我们写一本书吧。”于是老子就撰写了本书，分上下两篇，阐述了道德的本意，共五千多字，然后才离去，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老莱子：楚隐士，司马迁疑老子与老莱子系一人，故载于此。用：作用。】。

有的人说：老莱子也是楚国人，著书十五篇，阐述的是道家的作用，和孔子是同一时代的人。

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修道而养寿【养寿：长寿。】也。

据说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岁，也有的人说活了二百多岁，这是因为他能修道养心而长寿的啊。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史记：史书记载。始：最初。岁：年。焉：语气词。】。”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然否：对与不对。】。老子，隐君子也。

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史书记载周太史儋会见秦献公时，曾预言说：“当初秦国与周朝合在一起，合了五百年而又分开了，分开七十年之后，就会有称霸称王的人出现。”有的人说太史儋就是老子，也有的人说不是，世上没有人知道哪种说法正确。总之，老子是一位隐君子。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仕：做官。】。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家：先秦时期大夫统治的地方叫家，诸侯称国。】。

老子的儿子叫李宗，做过魏国的将军，封地在段干。李宗的儿子叫李注，李注的儿子叫李宫，李宫的玄孙叫李假，李假在汉文帝时做过官。而李假的儿子李解担任过胶西王刘卬的太傅，因此，李氏就定居在齐地。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绌(chu)：同“黜”，废，贬抑。】。“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道：主张、思想。不相为谋：不能互相进行谋划。岂：难道。是：这，代儒道两家。】？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句意：老子主张清静无为却能独善其身，修身正己。化：教化。】。

社会上信奉老子学说的人就贬斥儒学，信奉儒家学说的人也贬斥老子学说“主张不同的人，彼此说不到一块去”，难道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老子认为，无为而治，百姓自然趋于“化”；清静不挠，百姓自然会归于“正”。

庄子者，蒙人也【蒙：地当今河南省商丘县东北。】，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尝：曾经。漆园：今河南商丘境内，有争议。】，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无所不窥：没有不涉及到的。窥：本义为从小孔或缝隙里看、观察。要本：要领、根源。言：言论、观点。】。

庄子是地人，叫周。他曾经担任过地漆园的小吏，和梁惠王、齐宣王是同一时代的人。他学识渊博，涉猎、研究的范围无所不包，他的中心思想却本源于老子的学说。

故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大抵：大概。率：一律、全。寓言：有所寄托的话，后演变为一种故事体裁，即今之寓言故事。】。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诋訿(zǐ)：毁谤，此为驳斥的意思。术：思想、学说。】。《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属：类。空语：凭空议论。】。

他撰写了十余万字的著作，大多是托词寄意的寓言。他写的《渔父》、《盗跖》、《胠箧》是用来诋毁孔子学派的人。而表明老子学说为目的的。《畏累虚》、《亢桑子》一类的，都空设言语，没有实事。

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属(zhǔ)书离辞：遣词造句、分析辞句。属：连接。书：文字。指事类情：就事物而产生情感。类：推及。用：因为。剽(piao)剥：削除，与“黜”同义。宿学：有地位、有影响的学派。解免：理解透彻。】。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洗洋：气势宏大。自恣(zi)：自我放纵、无拘无束。适己：使自己适合、满意，即不受他人的限制。器：器重。】。

可是庄子善于行文措辞，描摹事物的情状，用来攻击和驳斥儒家和墨家，即使是当世博学之士，也难免受到他的攻击。他的语言汪洋浩漫，纵横恣肆，以适合自己的性情，所以从王公大人起，都无法利用他。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使使：派使者。厚币：厚礼。币：用作礼物的丝织品等。】。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独：难道。牺牛：作为牺牲的牛。】？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食(si)：养。文绣：织有图案、花纹的绣品。太庙：帝王供奉、祭祀祖先的处所。】。

楚威王听说庄周贤能，派遣使臣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聘请他，答应他出任曹国的宰相。庄周笑着对楚国使臣说：“千金，确是厚礼；卿相，确是尊贵的高位。您难道没见过祭祀天地用的牛吗？喂养它好几年，给它披上带有花纹的绸缎，把它牵进太庙去当祭品，

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孤豚：小猪。】？子亟去，无污我【亟：急，赶快。污：玷污。】。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污渎：污秽的小水沟。无为：不被。】，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快吾志：使我的内心快活。志：心意。】。”

在这个时候，它即使想做一头孤独的小豬，难道能办得到吗？您赶快离去，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小水沟里身心愉快地游戏，也不愿被国君所束缚。我终身不做官，让自己的心志愉快。”

申不害者，京人也【京人：郑国京城人。故：旧，原。贱臣：地位低下的臣子。】，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侯，昭侯用为相【术：指刑名之术，主张法制。干：求取信任。】。内修政教，外应诸侯【修：治理。政教：政事和教化。应：对付。】，十五年。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无侵韩者。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黄老：黄，黄帝；老，老子。二人皆尚自然，故合称。汉以后代指道家学说。主：根本主张。】。著书二篇，号曰《申子》。

申不害是京邑人，原先是郑国的低级官吏。后来研究了刑名法术学问，向韩昭候求官，昭候任命他作了宰相。他对内修明政教，对外应对诸候，前后执政十五年。一直到申子逝世，国家安定，政治清明，军队强大，没有哪个国家敢于侵犯韩国。申不害的学说本源黄帝和老子而以循名责实为主，他的著作有两篇，叫作《申子》。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刑名法术之学：法家的学说。刑名，即形名，法家主张循名责实，名实要相符。】，而其归本于黄老【归：归旨。】。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他爱好刑名法术学问。他学说的理论基础来源于黄帝和老子。韩非有口吃的缺陷，不善于讲话，却擅长于著书立说。他和李斯都是荀卿的学生，李斯自认为学识比不上韩非。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疾：以……为弊病。】，执势以御其臣下【执势：掌握政权。御：驾驭、控制。】，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以求人任贤：凭借(富国强兵)来求得人才、任用贤人。】，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句意：反而推举轻浮、邪恶的国蠹并给他们论功行赏。蠹：蛀虫。加：施加。功实：功劳成果。】。

韩非看到韩国渐渐衰弱下去，屡次上书规劝韩王，但韩王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当时韩非痛恨治理国家不致力于修明法制，不能凭借君王掌握的权势用来驾驭臣子，不能富国强兵寻求任用是贤能之士，反而任用夸夸其谈、对国家有害的文学游说之士，并且让他们的地位高于讲求功利实效的人。

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以为：认为。用：以。乱法：扰乱法制。侠者：侠士。禁：禁令。】。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宽：指国事松缓，无战事。名誉之人：有名望、德行的人。介胄之士：指武士。介：铠甲。胄：头盔。】。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他认为儒家用经典文献扰乱国家法度，而游侠凭借着武力违犯国家禁令。国家太平时，君主就宠信那些徒有虚名假誉的人，形势危急时，就使用那些披甲戴盔的武士。现在国家供养的人并不是所要用的，而所要用的人又不是所供养的。

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廉直：廉直之臣。容：容纳。变：变故。】，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馀万言。

他悲叹廉洁正直的人不被邪曲奸枉之臣所容，他考察了古往今来的得失变化，所以写了《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字的著作。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说之难：游说(shui)的艰难。具：完备，详尽。脱：逃脱。】，终死于秦，不能自脱。

然而韩非深深地明了游说的困难。他撰写的《说难》一书，讲的非常详尽，但是他最终还是死在秦国，不能逃脱游说的祸难。

《说难》曰：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句意：大凡游说之艰难，并非难在我之具有游说的才智。知：同“智”。有以说：有游说的才能。】；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之意之难也【辩：有口才。】；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横失能尽：纵横驰骋，把道理说透彻。横失：即“横佚(yi)”，放纵不拘。】。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之心：所游说对象的心意。当：称，合。】。

《说难》写道：大凡游说的困难，不是我的才智不足以说服君主有困难；也不是我的口才不足以明确地表达出我的思想有困难；也不是我不敢毫无顾虑地把意见全部表达出来有困难。大凡游说的困难，在于如何了解游说对象的心理，然后用我的说词去适应他。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为名高：好虚名。】，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见下节：被看作节气低下。遇卑贱：以卑贱者来对待。】。

游说的对象在博取高名，而游说的人却用重利去劝说他，他就会认为你品德低下而受到卑贱的待遇，一定会被遗弃和疏远了。

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无心：没有谋虑。收：接受。】。

游说的对象志在贪图重利，而游说的人却用博取高名去劝说他，他就会认为你没有头脑而脱离实际，一定不会录用你。

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显：表面上。阳：表面。】；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游说的对象实际上意在重利而公开装作博取高名，而游说的人用博取高名去劝说他，他就会表面上录用你而实际上疏远你；假如游说的人用重利去劝说他，他就会暗中采纳你的意见，而公开抛弃你本人，这些都是游说的人不能不知道的。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泄：泄漏。】。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及：触及。所匿之事：隐匿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如是者身危。

行事能保密就成功，言谈之中泄露了机密就会失败。不一定是游说者本人有意去泄露机密，而往往是在言谈之中无意地说到君主内心隐藏的秘密，像这样，游说的人就会身遭灾祸。

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过端：过失之端绪。明言善议：直言美善的议论。推：推及。】。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周泽未渥：交情不深。周：密。泽：恩惠。渥：深厚。语极知：说尽了所知道的。行：行得通。德亡：恩德不存。】。

君主有过失，而游说的人却引用一些美善之议推导出他过失的严重，那么游说的人就会有危险。君主对游说者的恩宠还没有达到深厚的程度，而游说的人把知心话全部说出来，如果意见被采纳实行而且见到了功效，那么，君主就会忘掉你的功劳；如果意见行不通而且遭到失败，那么游说者就会被君主怀疑，像这样，游说的人就会有危险。

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与知焉：参与并了解此事。焉：代词，这事。】。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彼：代贵人，即人主。】。强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强：强迫。已：止。】。

君主自认为有了如愿的良策，而且打算据为自己的功绩，游说的人参与这件事，那么也会有危险，君主公开做着一件事，而自己另有别的目的，如果游说者预知其计，那么他也会有危险。君主坚决不愿做的事，却勉力让他去做，君主去做丢不下的事，又阻止他去做，游说的人就危险。

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鬻权【大人：指大臣。间：离间。细人：指小人。鬻权：出卖权势。鬻(yu)：卖。】。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借资：借助，帮助。】；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尝：试探。】。

所以说：“和君主议论在任的大臣，就会认为你离间他们彼此的关系；和君主议论地位低下的人，就会认为你卖弄权势。议论他所喜爱的，那么君主就会认为你是在利用他；议论君主所憎恶的，就会认为你试探他含怒的深浅。

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径：直。省：略。不知：无知。屈之：委屈说客。】；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泛滥博文：文辞繁博，琐碎。】。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虑事广肆：谋事很远而无拘束。草野而倨侮：粗野而傲慢。】。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如果游说者文辞简略，那么就会认为你没有才智而使你遭到屈辱；如果你铺陈辞藻，夸夸其谈，那么就会认为你语言放纵而无当。如果你顺应君主的主张陈述事情，那么就会说你胆小而做事不尽人意。如果你谋虑深远，那么就会说你鄙陋粗俗，倨傲侮慢。这些游说的难处，是不能不知道的啊。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夸饰游说对象所推祟的而掩盖其所厌恶的。】。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失：过失。穷：尽。】；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勇其断：勇于决断。敌：指相对立的意见。】；自多其力，则无以其难概之【多其力：力量充足。以其难概之：用人主犯难的事去挫伤他。概：削平。】。

大凡游说者最重要的，在于懂得美化君主所推崇的事情，而掩盖他认为丑陋的事情。他自认为高明的计策，就不要拿以往的过失使他难堪；他自认为是勇敢的决断，就不要用自己的意愿使他激怒；他夸耀自己的力量强大，就不必用他为难的事来拒绝他。

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句意：规划别的与人主所谋划的同样的事，赞美别的与人主同心同德的人。】，则以饰之无伤也。

游说的人谋划另一件与君主相同的事，赞誉另一个与君主同样品行的人，就要把那件事和另一个人加以美化，不要坏其事伤其人。

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有与同失者：有与人主犯同样过失的人。】。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句意：忠心耿耿没有违逆人主之处，语言没有抵触，然后才能发挥善辩的才能。拂悟：即“拂忤”，矛盾。】。

有与君主同样过失的人，游说者就明确地粉饰说他没有过失。待到游说者的忠心使君主不再抵触，游说者的说辞，君主不再排斥，此后，游说者就可以施展自己的口才和智慧了。

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知尽之难也，据《韩非子》应为“而得尽之辞也”。】。得旷日弥久【旷：历时久远。弥：长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罪：怪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持：支撑。】，此说之成也。

这就是与君主亲近不被怀疑，能说尽心里话的难处啊！等到历经很长的时间之后，君主对游说的人恩泽已经深厚了，游说者深远的计谋也不被怀疑了，交相争议也不被加罪了，便可以明白地计议利害关系达到帮助国君立业建功，可以直接指出君主的是非以正其身，用这样的办法扶持君主，就是游说成功了。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伊尹：又名伊挚，为商汤宰相。因以滋味说商汤行王道而受重用。庖：厨师。百里奚：春秋虞国大夫，晋灭虞后做了秦穆公夫人的陪嫁。逃跑至楚，被虏，穆公赎回任为宰相。】，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役身：使自己干那样卑贱的差事。仕：同“士”。所设也，应为“所耻也”。】

伊尹作厨师，百里奚当俘虏，都是由此求得君上的任用。所以，这两个人都是圣人。他们仍然不得不做低贱的事而经历世事如此地卑污，那么智能之士就不把这些看作是耻辱的了。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知：同“智”，以……为聪明。】。

宋国有个富人，因为天下雨毁坏了墙。他儿子说：“不修好将会被盗”，他的邻居有位老人也这么说。晚上果然丢了很多财物，他全家的人都认为他儿子特别聪明却怀疑邻居那位老人。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子：指女儿。】。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

从前郑武公想要攻打胡国，反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就问大臣们说：“我要用兵，可以攻打谁？”关其思回答说：“可以攻打胡国。”郑武公就把关其思杀了，并且说：“胡国，是我们兄弟之国，你说攻打它，什么居心？”

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当(dang)：得当，正确。】，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知：同“智”。】。

胡国君主听到这件事，就认为郑国君主是自己的亲人而不防备他，郑国就趁机偷袭胡国，占领了它。这两个说客，他们的预见都是正确的，然而言重的被杀死，言轻的被怀疑，所以知道某些事情并不难，如何去处理已知的事就难了。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刖(yue)：断足的酷刑。】。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矫：假传王命。】。

从前弥子瑕被卫国君主宠爱。按照卫国的法律，偷驾君车的人要判断足的罪。不久，弥子瑕的母亲病了，有人知道这件事，就连夜通知他，弥子瑕就诈称主的命令驾着君主的车子出去了。

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口：口味。】！”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

君主听到这件事反而赞美他说：“多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病竟愿犯下断足的惩罚！”弥子瑕和卫君到果园去玩，弥子瑕吃到一个甜桃子，没吃完就献给卫君。卫君说：“真爱我啊，自己不吃却想着我！”等到弥子瑕容色衰退，卫君对他的宠爱也疏淡了，后来得罪了卫君。

君曰：“是尝矫驾吾车【是：这个人，指弥子。】，又尝食我以其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

卫君说：“这个人曾经诈称我的命令驾我的车，还曾经把咬剩下的桃子给我吃。”弥子瑕的德行和当初一样没有改变，以前所以被认为孝顺而后来被治罪的原因，是由于卫君对他的爱憎有了极大的改变。

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知当：智谋适合人主的心思。】；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所以说，被君主宠爱时就认为他聪明能干，愈加亲近。被君主憎恶了，就认为他罪有应得，就愈加疏远。因此，劝谏游说的人，不能不调查君主的爱憎态度之后再游说他。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扰：拨弄。狎：亲近而不庄重。】。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婴：同“撄”，触犯。】，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几(ji)：差不多。】。

龙属于虫类，可以驯养、游戏、骑它。然而他喉咙下端有一尺长的倒鳞，人要触动它的倒鳞，一定会被它伤害。君主也有倒鳞，游说的人能不触犯君主的倒鳞，就差不多算得上善于游说的了。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

有人把韩非的著作传到秦国。秦王见到《孤愤》、《五蠹》这些书，说：“唉呀，我要见到这个人并且能和他交往，就是死也不算遗憾了。”李斯说：“这是韩非撰写的书。”秦王因此立即攻打韩国。起初韩王不重用韩非，等到情势吃紧，才派遣韩非出使秦国。秦王很喜欢他，还没被信用。

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毁：诽谤。并：吞并。】。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以过法诛之：以犯罪为理由依法处决他。】。”

李斯、姚贾嫉妨他，在秦王面前底毁他说：“韩非，是韩国贵族子弟。现在大王要吞并各国，韩非到头来还是要帮助韩国而不帮助秦国，这是人之常情啊。如今大王不任用他，在秦国留的时间长了，再放他回去，这是给自己留下的祸根啊。不如给他加个罪名，依法处死他。”

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下吏：下派官吏。】。李斯使人遗非药【遗(wei)：给。】，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秦王认为他说的对，就下令司法官吏给韩非定罪。李斯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叫他自杀。韩非想要当面向秦王陈述是非，又不能见到。后来秦王后悔了，派人去赦免他，可惜韩非已经死了。申子、韩子都著书立说，留传到后世，学者大多有他们的书，我唯独悲叹韩非撰写了《说难》而本人却逃脱不了游说君主的灾祸。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老子所贵道”句意：老子所推崇的道，由虚无沿袭对应变化到无为之说。】，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识：懂。】。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散：宣扬。放论：议论狂放。要：要领。】。

太史公说：老子推重的“道”，虚无，顺应自然，以无所作为来适应各种变化，所以，他写的书很多措辞微妙不易理解。庄子宣演道德，纵意推论，其学说的要点也归本于自然无为的道理。

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句意：申子地位低下却通过努力建立了名实之学。卑卑：地位低下的样子。施：设置。】。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绳墨：木工用的墨线，引申为标准、法则。切：剖析。惨礉(he)：残酷苛刻。】。皆原于道德之意【原：起源。】，而老子深远矣。

申子勤奋自勉，推行于循名责实。韩子依据法度作为规范行为的绳墨，决断事情，明辨是非，用法严酷苛刻，绝少施恩。都原始于道德的理论，而老子的思想理论就深邃旷远了。

这是一篇关于先秦道家和法家代表人物的重要传记。太史公将老庄申韩合为一传，代表了汉人对道家与法术家关系的重要看法。汉人直承晚周，认为老子之言“君人南面之术”，而庄子祖述老子。韩非《解老》、《喻老》亦从法术家角度言“道德”之意。太史公作四人合传，在当时来说，确实是胸罗道德，纵横概括，指点评说，是一篇很有气魄的雄文，非大家不能。

然而，今天看来，太史公如此处理，也不尽妥当。老子书以无为而有为，多言有无之辩。诚如太史公所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正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庄子书：“天道无为而自然”，“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其思想体系虽本归于老子之言，但主要是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庄子本人则纯是无为。申子言“术”，旨在“因术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韩非子·定法》)，是一整套控驭臣下的统治术。韩子言“法”，是在申子“术”治基础上，参合商鞅的“法”治、慎到的“势”治，提出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三而一的统治术，都以处势为前提，他们的学说虽有联系，但主要是不同。

老子本传以“未知其然否”作结，诚为科学态度。虽然如此，本传仍记述了关于老子的重要资料，如“周守藏室之史”、“隐君子”等。

庄子亦一隐君子。隐君子则是对现实取不合作态度，虽然不是有力的反抗，却可以是强烈的不满。庄子之避世源于愤此。申、韩残酷少恩，而韩子尤甚。韩子书不胫而走，且为秦王所赞赏，原因无他，“兼并者高诈术”也。

韩子死秦狱中，于传后太史公録《说难》全文，可见痛惜之意。韩子善为文，思维严密，逻辑性强，论证有力，且语言犀利，锐不可当。《说难》可见其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