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70列传·伯夷列传第一

夫学者载籍【载籍：书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考信于六艺：意即以六艺为标准进行考核以确定其真伪。考信：通过考核以确认。六艺：指《易》、《诗》、《书》、《礼》、《乐》、《春秋》六部儒家经典。】。《诗》、《书》虽缺【《诗》、《书》虽缺：从下句“虞夏之文可知也”的意思来看，此处《诗》、《书》，主言《书》，《诗》为连类而及。因为《诗》全为周代之文，不及“虞夏”。依汉人之说，《书》古有三千余篇，孔子删为百篇。秦火后，只存二十八篇，故云有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虞夏之文：指今文《尚书》中的《尧典》，古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及《大禹谟》等篇记载尧舜禹事迹的文字。】。

学者们涉猎的书籍虽然很多，但是还要从《六经》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

尧将逊位【逊位：退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岳牧：岳：四岳，分掌四方诸侯的四位长官。牧：州牧，各州的行政长官。】，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典职：任职行事。】，功用既兴【功用：功绩效用。】，然后授政【授政：授予政权、让以帝位。】。

唐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让给虞舜；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主持国政几十年，功绩卓著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

示天下重器【重器：贵重切要的宝器。此句谓政权是极为贵重的宝器。】，王者大统【大统：主宰者。】，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庄子》中虚构的人物。晋人皇甫谧作《高士传》亦记载其事迹，因其书晚出，不足征信。】，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卞随、务光：亦《庄子》一书所虚构的人物。事见《庄子·让王篇》。】。此何以称焉【称：称说。】？

这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地郑重审慎啊！可是诸子杂记里说：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仅不接受，反而以此为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朝，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务光。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箕山：在今河南登封东南。】，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吴太伯：周太王之子，周文王伯父。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文王，太伯知趣，与其另一弟仲雍奔荆蛮，自号勾吴。】、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不少概见：不能见到和很少见到。概：略。】，何哉？

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些人，都非常详细。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怨是用希：怨恨因此就少了。用：因。希：通“稀”。】。”“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悲伯夷之意：悲感伯夷兄弟相让，义不食周粟而饿死的深层意蕴。】，睹轶诗可异焉【睹轶诗可异焉：轶诗：未编入三百篇《诗经》以外的散轶之诗。这里指下文载录的采薇歌。孔子谓夷、齐无怨而采薇歌显为怨辞，故“可异焉”。】。其传曰：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他们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么怨恨呢？”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又感到很诧异。他们的传记上说：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孤竹君：孤竹国君。孤竹：古国名。治所故城在今河北卢龙南。】。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西伯昌善养老：西伯姬昌乐于收养老人。西伯：商末，姬昌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盍往归焉【盍往归焉：于是去归附于他。盍：乃，于是。】。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木主：灵牌。】，号为文王，东伐纣。

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到了那里，西伯昌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爰及干戈：意思即“就动起武来”。爱：于是。及：动起。】，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兵之：以兵器杀之。】。太公曰【太公：名姜尚，西周开国功臣，齐国的始祖。】：“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父亲死了不葬，就发动战争，能说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能说是仁义吗？”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啊。”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宗周：以周为宗主，听任其统治。】，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首阳山：说法很多，有的说是今山西永济之雷首山，有的说是今河南偃师之首阳山，还有人说在今甘肃陇西，不得确知。】，采薇而食之【薇：植物名，亦称蕨。】。及饿且死【且：将。】，作歌。其辞曰：

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天下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他们坚持仁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上，采摘野菜充饥。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辞是：

“登彼西山兮【西山：指首阳山。】，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以暴易暴：夷、齐认为商纣残暴，而武王父死不葬，就兴兵伐纣，以臣弑君，也很残暴，故曰以暴易暴。易：变换。】，不知其非矣。神农【神农：传说中的古帝名。古史又称炎帝、烈山氏。相传其为耒、耜以耕种，尝百草为医药以治病。】、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安适归：归往何处。安：哪里。适：往。】？于嗟徂兮【于嗟徂兮：犹言“哎呀，即将死去”。于嗟：叹息声。徂：同“殂”，死。】，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耶非耶？

“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薇菜。以暴臣换暴君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唉呀，只有死啊，命运是这样的不济！”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从这首诗看来，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与：帮助。此句谓上天公正无私专门帮助好人。原文见《老子》七十九章。】。”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七十子之徒：指孔门有出息的弟子。传说孔子弟子三千，其中七十二人最有贤能，而《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七十子，举其成数。】，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独荐颜渊为好学：《论语·雍也》载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二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荐：称举。】。然回也屡空【屡空：常常处于缺吃少穿的贫困之中。空：衣食短缺。】，糟糠不厌【糟糠不厌：言最粗劣的饭食都得不到满足。糟糠：本指酒渣和米糠。这里泛指粗劣食品。厌：通“餍”，吃饱、满足。】，而卒蚤夭【蚤夭：早死。蚤，通“早”。天：夭折，未成年而死。】。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总是经常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保持高洁的品行，却终于饿死！再说，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只有颜渊被推重为好学，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死去了。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蹠日杀不辜【盗蹠：传说中的大盗，名蹠。蹠亦作“跖”。不辜：无罪之人。】，肝人之肉【肝：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云：“肝，疑当作脍。”脍：切肉成丝状。】，暴戾恣睢【暴戾恣睢：凶狠残暴，任意杀人。恣睢：放纵情性，为所欲为。】，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尤大：尤其，非常。彰明较著：四个同义词并列，皆明显之意。较：明也。】。

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是怎样的呢？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烤人的心肝当肉吃，凶残放纵，聚集党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竟然长寿而终。这是遵循的什么道德呢？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不轨：不正。】，专犯忌讳【忌讳：法令禁止之事。】，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择地蹈之：择地而行，言做事谨慎。蹈：行。】，时然后出言【时然后出言：看准时机才开口说话。时：适时。】，行不由径【行不由径：正道而行，不抄近路。径：小路。】，非公正不发愤【非公正不发愤：言不是公正的事不奋发去做。《史记评林》引董份曰“太史公寓言为李陵遭刑之意。”】，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至于说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能终生安逸享乐，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断绝。而有的人，选好地方才肯迈步，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走路，不敢经由小路，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像这样小心审慎而遭祸灾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不相为谋：志向不同的人不能互相为对方出谋划策。语见《论语·卫灵公》。】，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富贵如可求几句：谓富贵如凭人力而求得到，虽去干再下贱的差事也在所不辞；如凭人力追求不到，那么我就按我本来的志趣去做。孔子认为“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致，故这几句的主旨在“从吾所好”。其语出《论语·述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语出《论语·子罕》。凋，凋零、枯萎。】。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此句歧意难定，大概是说难道是因其世俗之人那样重视富贵，其高洁之上又这样轻视富贵吗？以：因为。】？“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孔子语，出《论语·卫灵公》。疾：担心。没世：死去。称：称誉。】。”

孔子说：“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又说：“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即使作个卑鄙的赶车人，我也愿去做；假如寻求不到，那还是依照自己的爱好去做。”“到了严寒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出来。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才显得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轻吗？孔子说：“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贪夫徇财几句：出自贾谊《��鸟赋》。徇：通“殉”。为追求某种东西献身。烈士：有气节的人。夸者：矜夸自大而有野心的人。死权：为权势而死。冯生：贪生。冯：通“凭”，贪。】。”“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同明相照几句：出自《易·乾卦》。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同明相照，同类相求：意即同是火光互相照应，同类的东西互相应求。云从龙，风从虎：《史记集解》引王肃云：“龙举而景云从，虎啸而谷风应。”圣人作而万物睹：言万物经圣人述作诠释，其义理才大明于天下。睹：显示。】”

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会相互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自然相互感应。”“彩云随着龙吟飞腾，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附骥尾：本义如《史记索隐》云“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引申为附于名人之后，凭借他而出名。】。岩穴之士【岩穴之士：住在深山岩洞之中的隐居之士。岩穴：山洞。】，趣舍有时若此【趣舍有时若此：犹言出处有时如同伯夷、叔齐。趣：通“趋”，出仕。舍：舍弃世事，即隐退。】，类名堙灭而不称【类名：美名。类，善。堙(yin)灭，埋没。】，悲夫！闾巷之人【闾巷之人：民间普通之人。】，欲砥行立名者【砥行立名：修炼操行，树立美名。砥：磨炼。】，非附青云之士【青云之士：指品德高超志行高洁或官高爵显之人。】，恶能施于后世哉【恶能施于后世哉：怎能名传后世呢？恶(wu)：怎么。施(yi)：延，流传。】？

伯夷、叔齐虽然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愈加显赫。颜渊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他的德行才更加显著。岩居穴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多么可惜啊！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励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