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徐文长传·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

徐渭，表字文长，是山阴县的秀才，名气很大。

✦袁宏道（一五六八～一六一零）：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湖北公安县）人。万历进士，曾任吴县县令，官至吏部郎中。他是明代著名文学家，和兄宗道、弟中道并称“公安三袁”。他在文学上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是“公安派”的代表作家。著作有《袁中郎全集》。✦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字文长，一字天池，晚年又号青藤，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市）。明代中叶著名的文学家、画家、戏剧家。✦诸生：明清两代称已入学的生员，徐渭十九岁时于山阴县应考，被录取为生员。✦籍甚：盛大。

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

薛公蕙主持绍兴府试时，惊异他的才华，对他作了国家杰出人才的评价。然而，他命运坏，屡次参加乡试，每次都落选。

✦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安徽毫州市）人。✦正德进士，官吏部考功司郎中。✦校（jiào）越：在越地主持考试。✦奇：意动用法，以其为奇。✦国士：国中杰出的人才。✦目：称，评价。✦数奇（shùjī）：命运乖舛，时运不顺。✦蹶：跌倒，此处指没考中。

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

浙江巡按御史胡公宗宪听说他的才名，就聘请他在幕府中当师爷。文长每次参见的时候，老是穿粗布衣，戴黑头巾，毫无顾忌地谈论国家大事，胡公十分欣赏。

✦胡宗宪：字汝贞，明绩溪（今安徽绩溪县）人。嘉靖进士，曾因杀倭立功，官浙江巡抚。后获罪被杀。✦中丞：明时对巡抚的称呼。✦诸：之于的合称词。✦葛衣乌巾：身穿葛布衣衫，头戴黑色头巾。当时这是乡野隐者之服。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这时候，胡公统率好几支边防部队，威名镇慑着东南一带，将领们参见时，都跪着讲话，像蛇一样爬着前进，不敢抬头，

✦督：统领。✦数边兵：若干部的边防兵。✦介胄之士：军士。介，通“甲”，铠甲。✦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行进。形容畏服的样子。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

可是文长凭着在他部下的一个秀才的身份傲视他。一些评论家都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

✦方：比拟。✦刘真长：晋人刘琰（tán），字真长，曾为司马昱幕客。✦杜少陵：即杜甫，号少陵野老，曾入剑南节度使严武幕。

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一次，刚好碰上胡公获得一只白鹿，准备作为祥瑞进贡，嘱咐文长起草奏本。奏本呈上后，嘉靖皇帝看了，很高兴。胡公因此越发惊异他。之后，所有奏本和其他文书统统交给他写。

✦会：恰逢。✦白鹿：古人以白鹿为祥瑞之物。✦属（zhǔ）：托付，交托。✦永陵：明世宗朱厚熜的陵墓，这里用来代指明世宗。✦疏计：泛指奏表和书信公文。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自信有文才武略，喜欢出异常的计策，谈论用兵方法，多属中肯，观察当代大事，没有一件能使他合意的；但是，他到底没有碰上被识拔的机会。

✦奇计：谓出敌不意的战术。✦这句话意思是说看世上的事没有能难住他的。✦不偶：不顺利。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文长既然已经在仕途上不得意，于是，他就任意喝酒，纵情游山玩水，跑遍齐、鲁、燕、赵的地方，一直游览到北方沙漠地带。

✦放浪：放纵不受拘束。✦曲蘖（niè）：酒曲，这里指酒。✦穷：尽头。✦朔漠：北方的沙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他所看到的，如群山奔走，海浪壁立，黄沙骤起，迅雷震动，狂风呼啸，大树倒伏，以及幽深的山谷，宏伟的城市，各种各样的人物直到鱼虫禽兽，一切可惊可怕的奇形怪状，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诗篇中表达出来。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他的胸中又有一股蓬勃地不可磨灭的志气和一种英雄失意、无处安身的悲愤。所以，他做的诗，像在恼怒，像在欢笑，像泉水在峡谷里轰鸣，像种子从泥土中钻出来，又像寡妇在夜晚悲声啼哭，出门人在寒夜起身徘徊。

✦失路：不得志。✦托足无门：无处容身。✦种（zhǒmɡ）：种子。✦羁人：谓飘泊于旅途的人。

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帽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虽然诗的体裁格律时常有差劲之处，但构思独创，有尊严高贵的气慨，不是那些像女人一样专门侍奉他人的作家所比得上的。

✦体格：体裁格调。✦王者气：指自成一家的高雅气派。✦巾帼：本为妇女的头巾和发饰，此处喻指那些故作卑屈，讨好权贵的人。✦事人：侍奉他人。

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

他写的文章有卓越的见识，气势深沉，章法谨严，不因为一定的模拟而妨害自己的才华，不因为议论而损伤自己的风格，是韩愈、曾巩一类的人物。

✦气沉：气势沉稳。✦法严：章法严谨。✦格：作品的格调。✦韩：唐代韩愈。✦曾：宋代曾巩。✦流亚：指同一类的人。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文长的诗文既然向来不同时兴的格调符合，对于当时那些所谓文坛的主持人，文长就都痛斥他们，所以他的名气不能传到浙江以外的地区。真是令人伤心啊！

✦雅：平素，向来。✦时调：时俗，当时的社会风气。✦骚坛：诗坛，诗界。✦主盟者：领袖。✦叱而怒：斥责和惜恶。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

文长还喜欢写字，笔意奔放如同他的诗，苍劲中现出妩媚的姿态，正如欧阳公所说“娇媚的女子老了，仍然保留美好风度”。

✦书：书法。✦欧阳公：宋代欧阳修。妖韶：妖娆美好。✦余态：余留的风韵。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诗有：“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偶或凭着他的多馀的才能，在旁的文艺上表现出来，画些花鸟，都很高超雅致，别有一种意趣。结果因为怀疑他误杀了续娶的妻子，关进牢监被判处死刑。幸亏张太史元汴竭力解救，方才获得释放。

✦余：余力。✦间：不经常，间或。✦超逸有致：超俗而有情趣。✦疑杀：因怀疑而杀害。✦继室：于原配死后而续娶的妻子。✦张元汴：字子荩，隆庆进士，官至翰林侍读。✦力解：尽力解脱。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或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晚年，他对社会的愤恨越来越深，假装疯狂越来越厉害。官府登门访问，他拒不接待。经常带着钱到酒店去，喊一些地位低微的人同他们一起喝酒。

✦不纳：不让进门。✦下隶：泛指地位卑贱的人。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有时自己拿斧头敲破自己的脑袋，鲜血流下来遮住脸面，头骨都折断，用手搓揉有声音发出来。有时拿锐利的锥子钻自己的两只耳朵，深入一寸多，居然没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

周望说：文长晚年做的诗文更加奇特，没有刻本，集子藏在家里。我有一位同年在绍兴做官，我把抄录这件事委托给他，现在还没有抄来。

✦周望：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万历年间曾任国子监祭酒。✦同年：同科考中的人。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我见到的，仅仅是《徐文长集》和《阙编》两种罢了。但是，文长终究由于在当代不得意，含着满腔愤怒而死。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我认为：先生命运老是不好，不顺心，就变成疯病。疯病没有好转，就落进牢监。

✦石公：作者自称。✦囹圄：监狱。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

从古到今，读书人抑郁不得志，穷困苦难，没有像先生这样的。虽然如此，但胡公是个要隔好几代才会有的豪杰，嘉靖皇帝是位英明的君主。

✦间世：隔世。意思是说隔代才会出现。

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

先生在胡公的幕府里，受到礼节上的特殊优待，这是胡公了解有先生这样的人才了；奏本呈上去，皇帝高兴，这是皇帝也知道有先生这样的人才了。仅仅是先生自己没有做大官而已。

✦礼数：礼节。✦人主：帝王，指明世宗朱厚熜。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先生的诗文很突出，完全扫清了近代诗文空虚杂乱的恶习，千百年以后，自会有公正的评论，为什么说碰不到好时机呢？

✦芜秽：污浊。✦百世而下：数百年之后。✦不遇：不得志，不被赏识。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

梅客生曾经寄我一封信，说：“文长是我的老友，他的病比他的为人奇怪，他的为人更比他的诗奇怪。”

✦梅客生：即梅国桢，字客生，万历进士，官兵部右侍郎。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我说：文长是无论到哪儿没有人不认为奇怪的。正因为无论到哪儿没有人不认为奇怪，这才无论到哪儿都不得意。真令人伤心呀！

✦“余谓”三句：意思是说徐文长没有一处是不奇异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又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后“奇”字，读“jī”。

徐谓多才多艺，性格狂放不羁，因而不容于世俗，终生郁郁不得志。本文抓住这一特点为他立传。本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徐文长的生平、遭遇和文艺上的成就。作者以“数奇”作为全文的主线，突出渲染了徐文长的气质、才华和命运，“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是作者最后对徐文长的高度评价，字里行间，充满了袁宏道对徐文长的敬慕和叹息，客观上也批判了当时的社会制度对杰出人才的摧残。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正因为无论到哪儿没有人不认为奇怪，这才无论到哪儿都不得意。真令人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