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

青霞沈君，因为任锦衣卫经历时上奏章狠狠批评权相，权相非常恼恨他，

✦茅坤（一五一二～一六零一）：明代文学家。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进士，曾任广西兵备佥事、大名兵备副使等职。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复古主张，是“唐宋派”主要人物。有《茅鹿门集》。✦青霞沈君：即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山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嘉靖进士，先后任溧阳溧平知县、锦衣卫经历，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敢于直谏，为严嵩所害。✦锦衣经历：官名，在锦衣卫里职掌出纳文书。锦衣卫，明代设置的官署机构，原为护卫皇帝的亲军，后来成为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诋：指责。✦宰执：即宰相，此指严嵩。✦疾：憎恨。

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正尽力罗织他的罪名。幸而皇帝仁慈圣明，特别减轻了他的罪责，流放他到边区。

✦方：副词，犹正，正在。✦力构：尽力虚构捏造。✦赖：全凭，依靠。✦仁圣：仁义圣贤。✦特：特别。✦薄：使动用法，可释为减轻。✦谴：罪过，罪行。✦徙：流放。✦塞（sài）上：边塞之外。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在这个时候，沈君的敢于直言规劝皇帝的名气就传遍全国了。不久，沈君在囚系中被迫带领妻儿，搬到边地去居住。

✦已而：不久。✦累（léi）：绳索。✦累然：被捆缚。✦妻子：妻子和孩子。✦出家：离开家乡。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刚巧北方敌人一再侵犯我境内，可是元帅以下将领都束手无策，关闭营垒，听任敌军随便出进，不敢放一支箭抵抗他们。

✦会：恰逢、正赶上。✦北敌：此指元亡之后逃到塞北的蒙古诸部。✦数：多次。✦垒：御敌的保垒。✦恣：任凭。✦不及：来不及。✦镞：本为箭头，此代指箭。✦飞：使动用法，射。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

甚至等到敌军撤退以后，就割下中国士兵中阵亡的和在野外行走的人的左耳朵，拿它去冒功。

✦甚且：甚至。✦及敌之退：等到敌人撤退后。✦战没：战死。✦野行：在野外行走。✦馘（ɡuó）：古时在战争中杀敌而割下的左耳曰馘。以馘数论功行赏。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因而父亲哭他的儿子、妻子哭她的丈夫、哥哥哭他的弟弟的人到处都是，没有地方去控诉，去呼吁。

✦往往：到处。✦控吁：控诉、呼吁。

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又下痛诸将士日营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

沈君既对上面的国防措施一天天地松懈感到愤怒，又对下面的军官们天天残杀自己的人民来蒙骗国家感到痛心，

✦疆场：此指边防守备。✦日弛：一天比一天松懈。✦营刈（jiānyì）：原意为割草，这里用来形容滥杀。✦蒙：蒙蔽欺骗。✦国家：此指朝廷。

数呜咽欷，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常常抽咽叹气，把内心的忧郁悲愤反映在诗歌、文章中，来发泄他的胸怀，这本集子里所载的各种篇章就是如此。

✦呜咽：低声哭泣。✦欷：叹息。✦诸什：诸篇。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

沈君原本因为敢于直言规劝皇帝被舆论推重，而且他写的诗歌、文章又多数是讥讽现实的，

✦为重于时：受到时人的推崇。

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渐渐地传开来，权相和他的走卒们全都震动惊骇，开始拼命造谣诬陷他，于是沈君被害的祸事终于发生了。

✦稍稍：渐渐。✦出死力：下最大劲，拼命。✦煽构：煽动捏造。✦作：兴起，发生。

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

沈君逝世以后，当时那些边防将领互相勾结诬陷沈君的，不久就因为犯罪被罢免。又过了不久，原来那个仇恨沈君的权相也被朝廷明令罢官。

✦既没：死了之后。✦阃（kǔn）寄：本意为委以军事重任，此代指身居边防要职的将领。✦谗：说坏话以陷害。✦寻：不久。✦坐罪：被治罪。✦未几：不久，时间不长。✦宰执之仇君者：仇视沈炼的宰相，此指严嵩。✦报罢：宣布罢免。

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沈君的学生给谏俞君，就在这时候收集编辑了他的生平著作共若干卷刊刻传播；沈君的儿子以敬，来请我在集子前面写篇序文。

✦门人：弟子。✦给谏：即给事中，官名，职掌侍从规谏，并稽察各部官员之职守。✦裒（pǒu）辑：搜集汇辑。✦序之首简：在书的前面作序。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

我接过集子仔细诵读，然后写下这篇序文说：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节操的读书人的后继吗？

✦茅子：茅坤自称。✦遗：遗留。

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

春秋时孔子删改《诗经》，从《小弁》的埋怨父亲、《巷伯》的讽刺说坏话的人以下，直到那些忠臣、寡妇、隐士以及怀有怨恨的人的诗篇，都把它们编入“风”，

✦《诗》：相传《诗经》为孔子所编辑删定。✦《小弁》：《诗经·小雅》中的篇名。相传为周幽王太子宜臼所作，所论其受谗被逐的怨愤心情。✦《苍伯》：《诗经·小雅》中的篇名，相传诗作者遭人谗毁，故写此诗发泄忧愤。✦幽人：隐居之人。✦怼（duì）：怨恨。怼士，有怨恨的人。✦什（shí）：《诗经》中的《雅》、《颂》部分多以十篇为一组，称之为什。如《大雅·文王之什》、《周颂·清庙之什》等。

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

还分出一部分编入“雅”，不能全部数清。这些诗歌难道都是古时候的中正和平的声音吗？然而孔子不急于删去它们的缘故，不过是可怜那些人，同情他们的想法，

✦风：指《诗经》中的《国风》。✦疏：分列。✦雅：指《诗经》中的《大雅》、《小雅》。✦中声：中正平和之声。✦遽：匆忙，轻率。✦遗：丢弃。✦特：只是。✦悯：同情。✦矜：怜惜。

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还说“诗歌是从感情上产生的，只要在礼义上不超越”，“说的人没有罪过，听的人却可以引为鉴戒”罢了。

✦发乎情，止乎礼义：见《毛诗序》，意思是诗歌是发自内心情感，没有超越礼义。✦焉耳：犹言罢了。“言之”两句见《毛诗序》。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

我曾经按着历史的次序阅读过春秋以来的作品，觉到屈原的《离骚》近似怨恨，伍子胥的规劝近似威胁，贾谊的疏近似过激，

✦按次：依次考察。✦春秋：历史时代名，以《春秋》得名，指公元前七二二年至前四八一年时期。✦屈原：战国时楚国的大诗人。✦《骚》：指屈原的代表作《离骚》。✦疑于：类似于。✦伍胥：伍子胥，吴国大夫，因劝谏吴王夫差拒绝越国求和而被疏远，后受谗而被赐死，而夫差终被越国所灭。✦胁：胁迫。✦贾谊：西汉文学家，曾多次上疏评论时政。后被谪长沙，郁郁而死。✦激：激烈。

叔夜之诗疑于愤、刘併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嵇叔夜的诗近似愤怒，刘蕡的对策近似过分。然而，要是按照孔子删改《诗经》的宗旨来收集编辑它们，应当也有未必不能采用的。

✦叔夜：稽康的字。稽康是魏晋时著名文学家，崇尚老庄思想，不满现实，为司马昭所杀害。✦刘昇：字去华，唐文宗时官应贤良对策，多次进言宦官之害，因而不被录用。✦亢：亢直。✦推：推论，推究。✦“然推”二句谓根据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来编集子，对上述诸人的作品也有值得收录的地方。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沈君逝世以后，国内的官吏直到今天谈起沈君，没有哪一个不鼻子发酸而流下眼泪的。

✦荐绅：通“枓绅”，古代官员代称。✦大夫：明代高级官员称号。

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

唉！集子所载的《鸣剑》，《筹边》等诗篇，要是让后代的人读到它们，那足以叫奸臣胆寒，使边境战士的战马飞驰起来，从而振作战士同仇敌忾的勇气，那是肯定无疑的了。

✦作之忾：激发他们的义愤。✦固矣：那是一定的啊。

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将来国家采集民歌的官员出来看到这些诗篇，难道能够抛弃它们吗？所以，我恭敬地记下我的感想。

✦采风：上古时代朝廷设采诗官到民间搜集歌谣以观风俗民情称为采风。✦览观：阅读。✦识：记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至于集子里的诗文写得好不好，以及是否符合古代名作家的意旨，这就不是评论沈君的大节的原则了。所以我就不写了。

✦当（dànɡ）：符合。✦大：大节。✦著：记载。

这篇序以真挚的感情介绍了沈炼生平忠勇事迹，表彰了沈炼直言敢谏、嫉恶如仇、一心为公的动人气概。吴楚材、吴调侯评此文：“先生生平大节，不必待文集始传。特后之人，诵其诗歌文章，益足以发其忠孝之志，不必其有当于“中声”也。此序深得此旨，文亦浩落苍凉，读之凛凛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