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报刘一丈书·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远在几千里以外，能够时常得到老长辈寄给我一封信，来慰籍我长久的想念，也就很幸福了；

✦刘一丈：作者父亲的朋友。✦宗臣（一五二五～一五六零）：字子相，号方城山人，兴化（今江苏省兴化县）人。嘉靖二十九年（一五五零）进士，曾官吏部员外郎。福建提学副使等职。他是明代著名散文家，为“后七子”之一，著有《宗子相集》。✦长者：对刘一丈的尊称。✦时：及时。✦长想：长时间的思念。

何至更辱馈赠，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何必还要赠送我礼物，这就使我更加不知道拿什么来报答您了。您信里流露出来的情意非常深厚，从您不忘记我老父亲的情意，就知道我老父亲思念您的情意同样是非常深厚的呀。

✦何至：哪敢。✦辱：谦词，屈辱您之意。✦馈遗（kuìwèi）：赠送礼物。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至于拿“上下级要互相信任，才德要同自己的职位相称”等话来告诫我，那么，对于这点，我是有很深感受的。那才德同职位不相称，本来自己早就知道这个缺陷；至于上下级不能互相信任的毛病，那我更严重。

✦上下相孚，才德称位：上下级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与自己的职位相称。孚，信任。✦夫：发语词。✦固：本来，原本。✦病：缺点，毛病。✦尤：更以。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

再说，今天的所谓互相信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某些人从早到晚驰马奔走，等候在当权者的门上，看门的人故意不进去通报，他就说尽甜蜜的讨好的话，做尽女人的种种姿态，把藏在袖筒里的钱偷偷地送给他。

✦策马：鞭打着马，此处指奔走。✦候：等候。✦权者：有权人。✦门者：看门的仆人。✦故不入：故意刁难，不让进门。✦甘言媚词：犹甜言蜜语。✦袖金以私之：意思是说把藏在袖中的钱偷偷送给守门人。

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但是，即使看门的人拿了他的名帖进去禀报，主人也不一定立刻出来接见他，于是只好站在牲口棚里马群之间等着，臭气钻进衣袖，连饥饿寒冷或者酷热得不能忍受，也不敢离开。

✦即：即使。✦刺：谒见时的名帖。✦仆马：仆人和马匹。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

等到天黑了，那个先前接受他贿赂的看门人走出来，对客人说：“相公疲劳，今天不见客了，客人请明天来吧。”就是明天吧，又不敢不来。

✦相公：唐宋以后对宰相的尊称。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

当夜睡不稳，披着衣服坐等天亮，一听到鸡叫，马上站起来洗脸梳头，然后赶着马奔去推门。看门的人恼火地问：“是谁？”他就说：“是昨天来过的那个人又来了。”

✦盥栉（ɡuànzhì）：洗脸梳头。✦走马：形容把马赶得很快。

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

看门的人又发起火来，说：“客人为啥这样殷勤呢？难道这时候相公会出来接见客人吗？”他心里也感到受这些讥讽斥责是可耻的，但只得勉强忍耐着，还要跟看门的人说：“实在没有办法呀，姑且让我进见一次吧。”

✦何客之勤也：你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勤快呢？✦耻之：以为之耻。✦亡奈何：无可奈何，没有办法。亡，同“无”。✦姑：暂且。✦容：让。

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

看门的人又得了他送的钱，就起身开门放他进去。他又站在从前站过的马棚里等着。很幸运，主人出来了，朝南坐着唤他进见，他就诚惶诚恐地急步向前，爬在台阶下面。主人说：

✦幸：有幸。✦南面：面向南，古时以面向南为尊位。✦惊走：惶恐地跑上前。✦匍匐：手足并地爬行。✦阶：堂阶。

“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又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

“到前边来！”他就再磕两个头，故意迟迟不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就献上进见的礼物。主人故意不受，他就坚决请求收受；主人故意坚持不受，他就又坚决请求收受；主人这才吩咐底下人收下礼物。

✦故迟不起：故意长时间地趴在地上不起来。✦寿金：寿礼。这里实际指贿赂。✦固请：坚持请求。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

于是，他又磕了两个头，又故意迟迟不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就连连弯腰作揖，方才退出去。出门的时候，又向看门的人行礼致谢，说：“幸亏官人照顾我；以后再来，希望不要拦阻我。”

✦五六揖（yī）：作了五六次揖。揖：躬身拱拳向人表示敬意的礼节。✦官人：对有官职的人的尊称。✦幸顾我：幸而看得起我。✦幸：希望。✦无阻：不要阻拦。

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

看门的人还了礼，他大为高兴，奔出去。在马上碰到了平时交往认识的人，立即高举鞭子，得意地告诉他们说：“我刚刚从相公家里出来，相公待我很好，待我很好！”并且捏造一些相公待他很好的情况。

✦适：刚才。✦厚我：很看重我。✦虚言状：夸张地叙述被接见时的情形。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

就连那些熟悉他的人，也为相公待他这样好而敬服。后来，相公碰上机会又略微告诉人们说：“某人有才干！某人确实有才干！”听到的人也就在心里考虑怎样来附和着称赞他。

✦畏：惊羡。✦稍稍：偶然，偶尔。✦某也贤：某人有才德。✦心计：心中考虑。✦交赞：一齐赞扬。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

这就是现在社会上所说的“上下级互相信任”呀。老长辈您说，我能这样做吗？前面所讲的有权有势的人，我是在一年四季中除了逢时过节去投一张名片以外，就整年不去。

✦仆：作者对自己的谦称。✦能之乎：能够这样吗？✦岁时伏腊：泛指逢年过节。✦刺：投名帖。

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

有时偶尔路过他的门口，就捂住耳朵、闭起眼睛，加一鞭催马快跑过他的大门，似乎后面有什么追逐那样。

✦间：间忽，偶然。✦若有所追逐者：就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

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

这就是我的狭隘的胸怀，因此长时期不被长官所欢迎。我却更加不顾，常常夸张地说：

✦褊（iǎn）衷：狭隘的心胸。✦长吏：长官。✦大言：扬言，这里含有自嘲意味。✦得无：能不。

“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人生自有命运，我只要安分守己就行了。”老长辈听到我的这些情况和见解，该不会讨厌我的不合时宜吧！

✦迂：迂腐不通世故。

本文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散文，作者通过给一刘姓父执的书信，极为生动地讽刺了当时上层社会的污浊和丑恶，深刻揭露了严嵩父子专擅朝政时社会政治的黑暗和腐朽。文章以事情发展的时间顺序为脉络，运用生动俏皮的语言，画出了一组维妙维肖的官场群丑图。作者通过漫画式的笔触，把士大夫们的干谒权贵、夤缘钻营、甘言媚词、阿谀逢迎；当权奸臣的煊赫气焰、倨傲做作和贪污纳贿，守门者的狐假虎威、敲诈勒索，都刻划得淋漓尽致、绘声绘形。

上下相孚，才德称位

上下级要互相信任，才德要同自己的职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