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尊经阁记·王守仁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经是永恒的道理。当它存在于天时就叫做命，赋予人时就叫做性，主宰人身时就叫做心。心、性、命是同一的东西。

✦王守仁（一四七二～一五二八）：字伯安，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曾官刑部主事、左都御史等。刘瑾当权，他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他是明朝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因曾在浙江会稽山阳明洞筑室讲学，世称阳明先生。著作有《王文成公全集》。✦经：指儒家的经典。✦常道：指常行的义理和法则。✦命：天命。朱熹曰：“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性：人的本性。✦心：通称思想和意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沟通人和物，达到天下，充塞天地，横贯古今，没有什么不具备，没有什么不相同，没有什么可能变化的东西，就是永恒的道理。

✦通人物：适用于人类及各种事物。✦塞（sāi）天地：谓充满天地之间。✦亘（ɡèn）古今：贯穿古今。✦这四句意思是：没有不具备的，没有不相同的，没有任何改变的，这就是常道。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当它反应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哀痛怜惜，就是羞耻厌恶，就是谦虚退让，就是判断是非。

✦应乎感：体现在情感上。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它表现在伦理道德方面，就是父子之间的亲密，就是君臣之间的忠义，就是夫妻之间的区别，就是长幼之间的次序，就是朋友之间的诚信。

✦见于事：体现在事理上。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这种哀痛怜惜，羞耻厌恶，谦虚退让，判断是非，以及亲密，忠义，次序，区别，诚信，是同一的东西，都是上面说的心，性、命。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沟通人和物，达到天下，充塞天地，横贯古今，没有什么不具备，没有什么不相同，没有什么可能变化的东西，这就是永恒的道理。

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

拿这种观点讲那些自然现象的发展变化的，就叫做《易》；拿这种观点讲那些法制政事的措施的，就叫做《书》；拿这种观点讲那些歌唱感情的发生的，就叫做《诗》；

✦阴阳：古代指自然界对立变化的两种力量。✦消长（zhǎnɡ）：增减，盛衰。✦纪纲政事：法治及政治事务。✦歌咏性情：以诗歌吟咏思想感情。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

拿这种观点讲制度品节的规定的，就叫做《礼》；拿这种观点讲那些欢喜与和平心理的产生的，就叫做《乐》，拿这种观点讲那些真假和邪正的区别的，就叫做《春秋》。

✦条理节文：礼节秩序。✦欣喜和平：让人愉悦、平和的乐声。✦诚伪邪正：真诚、虚伪、邪恶、正义。

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这种从自然现象的发展变化，一直到真假、邪正的区别，是同一的东西，也都是上面说的心、性、命。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

沟通人和物，达到天下，充塞天地，横贯古今，没有什么不具备，没有什么不相同，没有什么可能变化的东西，这就叫做“六经”。

✦六经：即《易》、《书》、《诗》、《礼》、《乐》和《春秋》。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六经并非别的东西，就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的道理。因此，《易》是记录我们心中的矛盾变化的，《书》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法制政事的，

✦消息：发展变化，同“消长”。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诗》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歌唱感情的，《礼》是记录我们心中的制度品节的，《乐》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欢喜与和平的，《春秋》是记录我们心中的真假和邪正的。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君子对于六经，能从自己心中的矛盾变化研求它的道理，然后按时推行它，这就是重视《易》；

✦时：适时。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从自己心中的法制政事研求它的道理，然后及时实施它，这就是重视《书》；从自己心中的歌唱感情研求它的道理，然后按时发展它，这就是重视《诗》；

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从自己心中的制度品节研求它的道理，然后及时宣扬它，这就是重视《礼》；从自己心中的欢喜与和平研求它的道理，然后按时创作它，这就是重视《乐》；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也，所以尊《春秋》也。

从自己心中的真假和邪正研求它的道理，然后及时区分它，这就是重视《春秋》。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

古代圣人坚持做人的准则，担忧后代人，因而著述六经，如同财主家的父亲或者祖父担心他的产业和库存的积累，被他的子孙可能弄到遗亡散失，

✦扶：匡扶，扶正。✦人极：即纲纪，指儒家道。✦或：有的。

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终于贫穷困苦，没有什么办法自己养活自己，因而记录下他家的所有财产把账册留给子孙，让他们世代保牢那些产业和库存的积蓄，并且享受它，以免将来有贫苦的灾难。

✦卒：最终。✦困穷：艰难窘迫。✦自全：保全自己。✦记籍：造册登记。✦贻：遗留。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所以，六经是我们心中的账册，六经的内容实质是我们心中具有的。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如同产业和库存的积累，各种各样，全都保存在自己的家里，那本账册仅仅是财产的名称和数目罢了

✦种种色色：各种各样。✦特：仅仅，只不过。✦名状：名称和形状。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

然而，社会上的一些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索六经的实质，仅仅在没有根据的事理中去考查，在文句词义的细节上去纠缠，浅见固执地以为这就是六经了。

✦考索：研求探索。✦影：影子。✦响：回声。✦牵制：拘泥。✦文义之末：文字、句义的细微处。✦硁硁（kēnɡ）然：浅陋而又固执的样子。✦是：近指代词。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

这就像财主家子孙，不去竭力看守、享用那些产业和库存的积累，天天遗失、散掉，直到变成穷人、乞丐，却还要傲慢地指着那本账册说：

✦务：致力于。✦守视：看守。✦窭人：穷苦之人。✦丐夫：乞丐。✦嚣嚣然：傲慢自得的样子。

“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这是我的产业和库存的积累啊。”那些读书人的做法跟这种情况有什么两样？唉！六经这门学问，在世上不被人们正确理解，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了。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崇尚功效利益，信仰邪门歪道，这叫乱经；专学古文词句的解释，追求死记硬背，沉溺在浅狭的见闻中，来遮住天下人的耳目，这叫侮经；

✦训诂：此指对古书字句所作的解释。✦传：传授。✦记诵：默记背诵。✦没（mò）溺：沉迷。✦浅闻小见：浅薄的见解。✦涂：迷惑，蒙蔽。

侈淫词、竟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大谈过头的话，争相诡辩，掩饰奸邪的思想和盗贼的行径，在社会上排除异己，垄断利益，却还自以为通晓六经，这叫贼经。

✦侈淫词：张扬邪僻荒诞的言论。✦辨：通“辩”。✦饰：粉饰，伪装。✦奸心：奸邪之心。✦盗行：鄙劣的行径。✦逐世：近世、近期。✦垄断：把持。✦贼经：损害、败坏经典。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像这样的人，是连上面说的那本账册也割裂毁弃掉了，难道还会晓得重视六经吗？绍兴原有一座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山，已经荒废很长时候了。

✦宁：副词，用于反问句中，可译为“难道”。✦越城：即今浙江绍兴。✦稽山：会稽山的简称。✦卧龙：山名，位于浙江绍兴县。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群瀛拓书院而一新之。

知府渭南南君大吉，对百姓施行仁政以后，就感慨地痛惜这种毫无根据的学问支离破碎，打算用圣贤的大道理来促进提高读书人。这样，他就让山阴知县吴君瀛拓宽书院，而且把它整修一新。

✦郡守：此袭用旧称，称知府为郡守。✦南大吉：字元善，渭南（今陕西渭南市）人，正德进士，官绍兴知府，为作者门生。✦敷政：施政。✦慨然：感慨貌。✦悼：痛感。✦末学：犹后学。✦支离：流落他处。✦山阴：旧县名，今浙江绍兴县。✦拓：扩大。

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匿矣。”

又在它的后面造了一座尊经阁，说：“六经纯正了，百姓就会振作起来走上正路，百姓振作起来走上正路，这就没有邪恶的人了。”

✦邪匿：邪恶，指行为不正而又凶恶的人。

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尊经阁落成，南君请我说句话，来劝告那些读书人。我既然不能推辞，就给他写了这样一篇记文。

✦谂[shěn]：规谏，劝告。✦多士：众多的读书人。✦不获辞：无法拒绝。✦辞：推辞。

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纪也已。

唉！当代的读书人，如果看到我的见解就从自己心里去探索它，那么，也差不多懂得为什么要重视六经的原因了。

✦诸：之乎的合音词。✦庶乎：即“庶几乎”，差不多。

儒学至宋明演化出“陆王心学”一派，“王”即指王守仁，作为一代宗师，作者写了这篇文章阐述儒家经典的作用和意义，抨击不能正确对待儒家经典的现象。文章首先以“心”、“性”、“命”为总纲归结到一个“心”，进而提出“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的观点；然后落实到“尊经”二字，提出“尊经”的方式应该是“求之于心”，而不应该拘于六经文字断章取义、欺世盗名，否则就成了“乱经”、“侮经”、“贼经”；最后一段点题，指出“记”的由来。全篇以“心”为主脉，以“尊经”为主旨，层层展开论述，气势充沛，如行云流水。吴楚材、吴调侯评校：“六经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经，学道者何事远求？返之于心，而六经之要取之当前而已足。阳明先生一生训人，一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记略，已备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