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豫让论·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一个有节操有学问的人想建立功业，侍奉君主，既然称君主为知己，就应当竭尽自己的智慧能力，诚恳地告诫，亲切地劝说，消灭祸患在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安定政治在还没有发生动乱的时候，使自身安全，君主安乐，

✦豫让：事见《战国策·赵策》。豫让是春秋战国时晋智瑶（即智伯）的家臣，赵、韩、魏联手消灭智氏后，他曾入赵襄子宫中刺杀襄子，被俘获。后豫让改名换姓，漆身吞炭改变自己的面容和声音，再次谋刺赵襄子，又被捕，伏诛前，他要求赵襄子把衣服脱给他，然后朝着衣服“拔剑三跃呼天击之”。✦名：声称。✦善道（dǎo）：善加诱导。《论语·颜渊》：“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销患：消除祸患。✦保治于未然：意即在动乱未发生之前就加强治理。✦俾：使。✦身全：生命得以保全。✦主安：主人平安。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

活着是名臣，死后是高尚的鬼，光辉传到后代、照耀史书，这才是值得赞美的。

✦上鬼：上等之鬼。✦垂光百世：意即光采照耀于百世。✦简策：即简册，本指编连的竹简，✦后代指史籍。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损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如果碰到了知己的君主，不能在发生骚乱之前帮助解决危机，却在已经失败之后拼掉生命来报答，骗取好名誉去迷惑和吓唬世人。这在品德高尚、才能出众的人看来，都是毫无可取之处的。

✦捐躯殒命：谓献出生命。✦钓名沽誉：即沽名钓誉。✦眩世炫俗：欺世盗名。眩，欺骗。炫，夸惑。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

我曾经根据这个原则来评论豫让。豫让做智伯家臣，到赵襄子杀死智伯以后，豫让替他报仇，名声显赫，就是平民百姓也没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是忠臣义士的。

✦赵襄子：素怨智伯，后私与韩、魏约定，共灭智伯而分其地。✦烈烈：显著的样子。✦愚夫愚妇：泛指普通老百姓。

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

唉！豫让的死诚然可以说是忠心的了，但是，可惜他在处理死的方法上面还有不忠心的地方存在啊。为什么呢？我们看他用漆涂抹身体改变外貌，吞炭改变声音，

✦处死之道：面对死亡的态度。

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

他对他的朋友说：“凡是我做的这些事都是极难做到的，我是打算用这些事情使天下后代做人家臣子却不忠心的人感到惭愧啊。”凭这句话，说他不忠，可以吗？

✦愧：使动用法，使之惭愧。

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

到了我们看他剑斩赵襄子的衣服、几次跳起来呼喊上天的时候，赵襄子用他不死在中行氏灭亡时、偏要死在智伯被杀后这件事责备他。豫让答道：

✦中行（hánɡ）氏：指晋卿荀寅，豫让曾为其家臣。

“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

“中行氏拿一般人看待我，我所以拿一般人的行为报答他；智伯拿国家杰出人才看待我，我所以拿国家杰出人才的行为报答他。”就拿这两句话来评论，豫让是有不足之处的。

✦以众人待我：意思是象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我。✦国土：国中优秀、杰出的人物。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段规侍奉韩康子，任章侍奉魏献子，不曾听说韩、魏两人拿国家杰出人才来看待他们，可是段规、任章尽力劝告他们的家主听从智伯的要求，给他土地来使他的性情更加骄横，从而加快他的灭亡。

✦段规：战国时韩人。✦韩康：韩康子。✦任章：春秋战国时魏国人，曾为灭晋出谋划策。✦魏献：春秋战国时晋国的卿，名魏驹，一称桓子。智伯向韩魏索地，段规和任章出谋划策，把一部分土地给智伯，使智伯气焰更加嚣张，然后伺机消灭智伯。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郄疵侍奉智伯；也不曾听说智伯拿国家杰出人才看待他，可是郄疵能够了解韩、魏两家的情况，拿这些情况来规劝智伯，虽然智伯不采纳他的话以至于灭亡，但是郄疵的计谋和忠告，已经使自己在心上没有惭愧了。

✦郄疵：春秋战国时晋人。《战国策·赵策》有载：智伯统帅韩魏之兵围攻赵国，郄疵劝智伯说，让韩魏攻赵，赵亡，灾难必及韩魏，韩魏必反。智伯不听。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

豫让既然自己说智伯拿国家杰出人才看待他，那么所谓国家杰出人才，就是善于治理国家的人才呀。

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

但是，在智伯要求别人割地给他而没有满足的时候，在智伯放纵私欲、荒淫横暴的时候，作为豫让，正应该贡献才能来尽自己的职责，恳切地劝告他说：“诸侯和大夫，都要各自安于分内的土地，不要互相侵犯、抢夺，这是从古以来的规定。

✦请地：要求割地。✦无厌：没有满足。✦宜：应该。✦陈力就列：恪尽职守。✦谆谆然：忠诚恳切貌。

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

如今毫无缘故地向别人索取土地，假使别人不给我，我的忿怒心理就必定会产生；假使别人给了我，我的骄傲心理就会因此增长起来。忿怒，必定要争斗；争斗，必定会失败。骄，必定会瞧不起人；瞧不起人，必定会走向灭亡。”

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

耐心诚恳地规劝他，如果规劝了不听，就再规劝他；再规劝了还是不听，就第三次规劝他；第三次规劝他仍旧不听，就该把在赵襄子面前用剑自杀的举动改到这一天。

✦伏剑：拔剑自刎。

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智伯就是顽劣昏庸，麻木不仁，在他的至诚之心的感动下，或者能够翻然悔悟，同韩、魏两家重新和睦，撤去对赵地的包围，从而保全智家的全族，保持智家的祭祀。假使这样，那么豫让虽然死了，还跟活着一样，难道不比剑斩赵襄子的衣服然后自杀的行为高明吗？

✦顽冥不灵：谓愚钝无知。✦庶几：或许，也许。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

可惜豫让在这时刻，竟然没有一句开导家主使他觉醒的话，看着智伯的危亡，如同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肥瘦一般。袖手旁观，坐等他的成败，作为国家杰出人才对知己的报答，居然是这样的吗？

✦开悟：开导以使醒悟。✦肥瘠：即胖瘦。因古时秦国与越国相距很远，所以两国联系不多，彼此也不会怎么关心对方的事。✦曾：竟然。✦若是：如此，像这样。

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智伯死后，这才禁不住感情冲动，光起火来，心甘情愿把自己附在刺客一流人物的后面，怎么值得称赞呢！怎么值得称赞呢！

✦不胜：不克制。✦血气：指感情。✦悻悻：恼恨的样子。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靦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虽然这样，按国家杰出人才的标准来说，豫让固然不能当的了；可是，那些早晨还是仇敌，到晚上就变为君臣，厚着脸皮而又自以为得计的人，又是豫让的罪人了。唉！

✦固：原本。✦当（ɡānɡ）：充当，够资格。✦靦然：形容厚颜貌。✦自得：自己感到得意。✦又让之罪人：又都成了豫让的罪人。

这是一篇见解深刻且颇有说服力的议论文。豫让，在历史上一直被推许为忠臣之楷模，因为他能为主尽忠而死。本文以“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为议论的基点对豫让进行评价。文章指责豫让不能在智伯败亡之前誓死进谏，防患于未然，使身全主安，而只是在智伯覆亡之后捐躯殒命，沽名钓誉。这一议论独出新意，令人耳目一新。最后以叛臣与豫让相比较，肯定了豫让的“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