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二·深虑论·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

考虑国家大事的人，总是谋求解决那些很难处理的问题；而忽视那些容易处理的问题，防备那些认为值得害怕的事情，放掉那些认为不值得怀疑的事情。

✦方孝孺（公一三五七年～一四零二年）：字希直，又字希古，明初宁海（今属浙江）人。洪武年间任汉中府教授，建文帝即位后，官翰林侍讲学士。燕王朱棣攻取南京，命其起草诏书，不从，受车裂之极刑。著有《逊志斋集》。✦图：考虑。✦忽：忽视。✦备：防备。✦遗：遗忘。

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可是，祸患往往在被忽视的问题当中发生，而动乱常常在认为不值得怀疑的事情中间产生。

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难道是他们的考虑还不周到吗？原来思想上能够考虑到的，是人事上应当这样的；而出在人的智力所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那是天意。

✦未周：不周全，不全面。✦及：至，达到。✦人事之宜然：人的力量所能及的事。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

在秦始皇的时候，消灭了六国，统一了天下，因而秦始皇的心里认为周朝的灭亡，问题不过在于诸侯国的强大罢了，

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

就改变分封制度为郡县制度。正当他认为从此可以不再动用兵力，皇帝的宝座可以世世代代保住时，不料汉高祖却在田野之中崛起，而且最终消灭了秦朝的政权。

✦封建：指周朝分封疆土，建立诸侯国制。✦郡县：指秦统一中国后，废除分封制，把国家分为郡和县，由中央朝廷统一掌管。✦兵革：代指武器铠甲。✦世守：代代相传。✦汉帝：指汉高祖刘邦。✦陇亩：草野。✦卒：终于，最终。✦社稷：社为土神，稷为谷神，社稷也是国家的代称。

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

汉高祖鉴于秦王族的孤立，于是大封子弟为诸侯王，认为他们是同姓之亲，可以世代相传不会叛变，不料吴、楚等七国却萌发了篡国弑君的阴谋。

✦惩：鉴戒。✦建：设置。✦庶孽：妃妾所生之子。✦相继而无变：互相帮助而不会发生变乱。✦七国：指汉景帝时吴、楚、赵、胶西、济南、川、胶东等七个诸侯国，于前一四五年年同时发动叛乱，史称“七国之乱”。✦篡弑：弑君而夺其帝位。

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

武帝、宣帝以后，逐渐割去诸侯王的部分土地分封给他们的子孙，从而分散了他们的力量，认为这样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可是王莽终究改变了汉朝的国统。

✦武宣：指汉武帝、汉宣帝。✦稍：逐渐。✦剖析：这里指削减。✦汉祚：汉朝的帝位。

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

东汉光武帝把西汉哀帝、平帝时期的动乱作为警戒，曹魏把东汉末年的动乱作为警戒，晋朝把曹魏的动乱作为警戒，他们各自把前朝所以灭亡的原因作为警戒，并且作好了防备措施。可是他们的灭亡，其原因全都出在他们防备的以外。

✦光武：即汉光武帝刘秀。✦哀平：即汉哀帝刘欣、汉平帝刘衎。✦所由亡：灭亡的原因。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唐太宗听说姓武的要杀死他的子孙，就在那些可疑的对象中找出来除掉，可是武则天每天侍奉在他的旁边却不觉察。

✦“不悟”句：据载，唐贞观二十二年（六四八），据星象及流传于民间的《秘记》显示有女主武氏代有天下之兆，唐太宗要将认为可疑之人杀掉，为太史令李淳风谏止。其实武则天就在身边，唐太宗却没有察觉。

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

宋太祖看到五代地方藩镇能够挟制他们的君主，建国以后就全部解除将帅们的兵权，使地方势力薄弱，容易控制，不料子孙却因此时常被敌国打败。

✦宋太祖：即赵匡胤九六零～九七六年在位。五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方镇：指掌握兵权、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指“杯酒释兵权”事。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

上面说的那些帝王都有超人的智力，盖世的才能，他们对于太平、骚乱、存在、灭亡的所以产生的苗头，可算是考虑得详尽、防备得周密的了。

✦此其人：这里所列举的人。✦出人之智：超出常人的智慧。✦几（jī）：指细微的迹象。✦审：周祥。

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可是，在这方面考虑得深入仔细，祸患却从那一方面产生，终于弄到骚乱直至灭亡，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是智慧可以用它考虑人事，却不可以用它考虑天意。

✦切：贴近、切近。✦兴：产生。✦这两句是说人的智慧只能为人事而谋虑，却算不到天意。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好医生的儿女，大都由于生病而死；好巫师的儿女，大都由于鬼祟而死。难道他们对于救活别人是高明的，对于救活自己的儿女反而是笨拙的吗？其实是在考虑人事上高明，而在考虑天意上笨拙啊。

✦工：擅长、善于。✦活人：救活他人。✦拙：“工”的反义词。✦谋子：为自己子女考虑。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

古时候的圣君，他们懂得天下传到后代要起变化，不是智力能够料到的，不是法术能够控制的，因此不敢任意施展他的阴谋诡计，

✦周：遍及。✦法术：此处指策略、方法。✦制：控制。✦肆：不顾一切地施行。✦私谋诡计：同“阴谋诡计”。私，不公开。

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

只是积累最高的真诚，运用最大的道德，来迎合天意，使天喜爱他的品德，好像慈母爱护婴儿那样舍不得放下。

✦至诚：极诚挚的心意。✦大德：高尚的品德。✦眷：顾念，垂爱。✦赤子：婴儿。✦释：丢下、放下。

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

所以，他的子孙中即使有极愚蠢、不成材的足够亡国的人，天却终于舍不得马上让他灭亡。这才是考虑国家大事最深远的人啊。

✦至愚：极端愚笨。✦不肖：不成材。遽（jù）：立即、马上。

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假如自己不能结合天意，却想依靠一点点的智力，来控制驾驭当前的事务，而且企图一定要后代没有危亡，这在情理上是必定没有的，难道符合天意吗！

✦苟：假如。✦区区之智：浅薄的智慧。✦笼络：控制。✦理：世间的道理。

这是一篇非常漂亮的议论文。文章第一段通过叙述“图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这样一种普遍现象，然后推出文章的中心论点：“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所不能及者，天道也。”文章第二段对中心论点进行论证，作者以时间为线索，叙述从秦汉至唐宋，历代统治者都能总结前代覆亡的经验教训，努力改革，小心防备，但总是避免不了祸乱的产生的历史事实。得出一个结论：“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第三段作者提出自己的观点：“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得“天卒不忍遽亡之”，这才真正的“虑之远者也。”并且驳斥了那种“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的荒谬看法，最后以“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的反问煞尾。全文有正面论证，亦有反面论证；有正面阐述，亦有反面驳斥，环环紧扣，层层深入，同时作者占据大量史料，经过高度概括，为文章所用，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这些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字功底都是做不到的。

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祸患往往在被忽视的问题当中发生，而动乱常常在认为不值得怀疑的事情中间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