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赵郡苏轼是我的同年好友。他从四川把信寄到京城给我，称赞四川的两位年轻的读书人：一个叫黎生，一个叫安生。

✦赵郡：赵州，治所在河北赵县。苏轼祖籍在此地。✦同年：同一年中考的人。曾巩与苏轼都是嘉祐二年同科进士。✦遗（wei）：赠。✦称：称赞。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

过了不久，黎生带了他的几十万字的文章，安生也带了他的几千字的文章，来看望我。

✦既而：不久。✦言：指“字”。✦辱：谦词，称赞。✦顾予：给我看。

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且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

我读了他们的文章，觉得实在是内容宏大，意味深远，善于纵横驰聘，说透事理；他们的才华又是那样的奔放，似乎不能看到它的尽头。

✦闳壮隽伟：指文体俊美、气势雄伟。✦反复驰骋：指笔力纵横驰骋。✦穷尽事理：指所论事理详尽透彻。✦放纵：指才华横溢，不受约束。✦不可极：不可穷尽。

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二生固然可以说是奇特杰出的人才，苏君当然也可以说是善于认识人才的了。不久，黎生补授江陵府司法参军，快要到任上去，要求我以言相赠。

✦固：实在。✦魁奇：非常杰出。✦特起：非常。✦苏君：指引荐二生的苏轼。✦顷之：不久。✦江陵府：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市。✦司法参军：主管刑法的官吏。✦请予言以为赠：请让我写几句文章以作赠别。

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我说：“我了解你，已经在内心深处留下你的印象了，还需要在形式上用言语加以表达吗？”黎生说：“我和安生学习这种古文，同乡的人都讥笑我们，认为我们是不合时宜，脱离现实。现在请您写篇文章，是打算给同乡的人看，解除他们的迷惑的。”

✦知生：对二生的了解。得之于心：在心中有所体会。以言相求于外：用文字来求得表现于外。✦斯文：此文。✦文：儒家典籍。✦迂阔：不合时宜。✦求子之言：请求先生用文章提出建议。✦解惑于里人：即消除乡人对自己的不解。

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我听了他的话，想想自己，不觉好笑起来。世上不合时宜的人，有哪一个比我还厉害呢？只知道对古人的话要相信，却不知道对当代的风气要迎合；只知道对圣贤之道要立志钻研，却不知道对世俗要同流合污。这就是我到现在还穷困的原因，而且自己仍然没有觉醒啊。

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世上不合时宜的人，有哪一个比我更厉害呢？如今，你的不合时宜，仅仅是因为写出来的文章跟世俗崇尚的文体不接近，是不合时宜中的小问题，担心被同乡的人讥笑。

✦特以：只是因为。✦患：怕。✦为笑：被嘲笑。

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

像我的不合时宜可就大了，假使你拿着我的文章回去，将会加重你的过错，难道仅仅是被讥笑吗？既然如此，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对于你，应该说什么呢？

✦且重得罪：更加得罪他人。✦庸讵（jù）：怎么。表反诘语气。

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

说我的不合时宜是对的吧，那么它的后患就是这样。说是不对吧，那么对于现时的风气有所迎合，对于古人的话必定违背；对于世俗的风尚有所苟同，对于圣贤之道必定远离了。

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你不要急于解除同乡人的迷惑，这样，就一定能够经过选择获得正确的东西。于是，我写下这几句话把它送给二生，并且打算给苏君看，不晓得苏君认为我的话是怎么样。

✦是：这。指上述谓迂为善或不善两个方面。✦择而取之：有选择地去取舍。✦并示苏君：并将这篇序文转告苏轼。

本文针对黎生提出其与安生两人因遵循古首，苦读圣贤之书，为文以明其志，却遭乡人嘲笑一事，提出作文要志于道，不要一味迎合今世，迁就世俗。勉励黎安二生坚持学习古文，反对只迎合流俗的俗文。文章从“迂阔”二字生发出议论，结合自己的体会娓娓而谈，字字皆从肺腑中流出，情见乎里，深得赠言之意。文章虽内容不繁，而文笔却婉转恳切，事备理明又前后照应，有理可鉴。南宋朱熹说：“读南丰先生之文，爱其词严而理正。”刘熙载也说：“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二者均引从《艺概·文概》）。而且清人也对此作了形象评价“文之近俗者，必非文也。故里人皆笑，则其文必佳。子固借“迂阔”二字，曲曲引二生入道。读之觉文章声气，去圣贤名教不远。”（见［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只知道对古人的话要相信，却不知道对当代的风气要迎合；只知道对圣贤之道要立志钻研，却不知道对世俗要同流合污。这就是我到现在还穷困的原因，而且自己仍然没有觉醒啊。